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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着大地和天空

2024-07-11王永

星星·诗歌理论 2024年6期
关键词:陌生化科幻诗歌

王永

2024年第1期的《星星·诗歌原创》“亮点”之一便是开辟了一个新栏目:“科幻诗”。“编者按”有云:“随着科技革命的日新月异和前沿高科技的突飞猛进发展,以科学幻想为题材的科幻诗歌创作也应运而生,一片未来的、神奇的、冉冉升起的科幻诗星空已浮现在我们面前。《星星》诗刊深切感受到一个未知世界的降临,感受到这股不同凡响、大有新意的科幻诗歌创作浪潮的涌动……是《星星》献给广大读者的一份新年礼物,以后我们还将不定期、不惜版面地推出那些敞开心扉、脑洞大开、语言和想象力超前,重视未来的科幻诗力作。”从中可以看出编者对科幻诗所持的欢迎态度,重视和期待之情溢于言表。新栏目的设置应该与2023年10月在成都举办的“世界科幻大会”以及2023年10月由西南大学新诗研究所和重庆两江新区举办的“明月湖杯”全球华语科幻诗歌主题征文直接相关。“世界科幻大会”设立了“天问奖”,以鼓励新锐、青年科幻文学作家为导向,永久落户成都,成为著名的世界科幻文学大奖“雨果奖”的有益补充。此外,巴蜀地域现代诗歌一贯的先锋性以及令人匪夷所思的三星堆文明遗产、文化传统也可以视作是这次科幻诗歌浪潮的内在推动力。如果不是我孤陋寡闻,这或许是中国文学刊物首创的栏目。

当然,科幻诗歌(Science Fiction Poetry)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从世界文学范围看,197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瑞典诗人哈瑞·马丁松(Harry Martinson,1904~1978)的《阿尼阿拉号》(Aniara)就是著名的科幻史诗。它由103首诗组成,呈现了一个宏阔悲壮的太空故事,但与同样讲述人类太空之旅的小说迥异其趣。这103首诗风格殊异,有娓娓道来者,有冥想哲思者,有插科打诨者,整个“叙事”进程层层断裂,“示人以莫大张力,热切、惊惧、冷静、忧郁、悲壮、诙谐、顿悟,凡此种种,皆闪烁其间。借跳跃形成张力,以场景、情绪、意象和象征对抗逻辑,这种反连贯的行文方式使得《阿尼阿拉号》深具诗的审美特质”(郭伟《作为诗和科幻的科幻诗》)。而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中国科学文艺大系》就专门辑有“科学诗卷”——虽没用“科幻诗”之名,而实为一也。王童的《寻找旅行者一号》(作家出版社2020年)则是近年科幻诗的重要成果,该诗集将科学探索与诗歌想象结合,运用了212个中外神话传说、66个中外典故、107个中外历史事件、141种高科技和天体宇宙现象,正如唐晓渡所说,“那种跨文明、越古今的汪洋恣肆犹如另类的飞行,不仅给孤独的心灵带来了解放的巨大快意,也带来了横无涯际的遐想和思虑”(《王童和他的“太空诗”》)。

细细想来,科幻与诗歌/文学不无亲缘关系,那便是共通的想象力基础以及陌生化的接受效果。由此观之,一些古典诗歌似乎也不乏科幻色彩,像杜甫的“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张孝祥的“尽挹西江,细斟北斗”,李贺的“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包括毛泽东的“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我们说这些跳脱于俗世之外、外太空视角的诗句具有科幻特点并不为过。我们也不妨将一些神话视作古代的科幻,而且有趣的是,它们有的甚至充当了现实的先导。试想,如果没有“嫦娥奔月”,也就不会有我们的“嫦娥登月探测器”;而孙悟空能化身千万个,与克隆技术亦不无暗合。而到了追求现代性的近代,科学与文学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导师”是“德先生”与“赛先生”。现代文学之父鲁迅早在1903年就发表了一篇科学论文《说镭》,讲放射性的化学物理现象——普朗克等人建立的量子力学的基础也在这里。他意识到科学在20世纪初期发生的巨大知识型转变,通过别求新声——对新科学、新文学的认知与发扬,致力于改变国人的精神和头脑。美籍华人学者宋明炜甚至认为鲁迅的《狂人日记》就是一篇科幻小说——狂人就像一个疯狂的科学家,发现了我们看不见的、不可思议的真相:封建礼教“吃人”。科学元素正式被融入新诗是从郭沫若开始的,比如他的名作《天狗》就使用了“X光”“神经”“脊髓”这样的医学名词,这在当时别开生面,带来令人震惊的崇高感和“陌生化”的奇观效应。

著名科幻文学理论家、美国学者达科·苏恩文(Darko Suvin)就是以建立在“陌生化”和“间离效果”基础之上的概念“认知陌生化”(cognitive estrangement)来界定科幻文学的。不止于陌生化,对于科幻诗,郭伟在《作为诗和科幻的科幻诗》一文中做过较为全面的界定:首先具备诗的审美特质,同时具备科幻性——“与科学相关或相似”原则可以标示出科幻诗的泛科幻性,认知陌生化能够赋予科幻诗以内在的科幻性,而与其他科幻作品的互文亦可为科幻诗注入源自外部语境的科幻性。的确,如李国华所指出的,“科学作为一种独特的知识构型和思维范型,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改造汉语和汉语诗学,也许是一个很大、很有价值的论题”(《科学与情感——汉语科幻诗谈屑》)。宋明炜则看到了包括科幻诗在内的科幻文学的先锋性——势不可挡、破旧立新的锐气。同时,文学所面对一个新的、正在生成的世界,需要把科幻变成一个更普遍的方法,而不仅仅是认识论,以此来重新理解世界的变化,以及什么是文学。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突破与赛博技术的发展,确如宋明炜所说,我们正走进一个科幻的未来——表现和现实的这个关系颠倒过来,不是科幻反映现实,而是科幻通过它的奇观,在生成新的现实,并通过技术性的话语,让这个未来的现实或生成的现实可以提前或“莫须有”地被描述出来。对于“科幻奇观”“生成的现实”,可兹为证的是,就在2024年1月28日,埃隆·马斯克旗下的脑机接口(BCI,brain-computer interface)公司“神经连接”(Neuralink)成功进行了首例脑机接口设备人体移植。该公司的首款脑机接口产品名为“心灵感应”,大脑植入设备后,只需通过意念就能控制几乎所有设备。那么,在“心灵感应”成为可见现实的技术发达时代里,如何写诗,写什么,就不得不成为当代诗人直面的噬心的问题了。

新世纪以来,置身在集成了5G、云计算、人工智能、虚拟现实、区块链、数字货币、物联网、人机交互等现代技术的“元宇宙”里,诗人们捕捉到了高度智能化的后现代社会人类的生存困境和身份焦虑,“科幻诗”以科幻这种貌似脱离现实的形式(背后却隐藏着作者个人的生命体验和人生际遇),指涉和传递了当代中国人的生存境况和现实焦虑,也促使我们关注和反思自身赖以生存的经验世界。下面就以《星星·诗歌原创》2024年第1期“科幻诗”栏目里的诗歌为例进行一下简要评析。邹弗的《元宇宙蝴蝶》,虽名为科幻诗,却写出了当下信息技术时代生活的不真实感和虚无感,“低头看不见大地”,乡愁变得稀薄甚至庸俗,人们也就没有了还乡的可能,剩下的唯有漂泊无着。而“人们无话,文字从未像现在这样喧嚣”,更写出了通信发达、信息爆炸并未造成人们心灵沟通、情感交流的通畅,在文字的喧嚣中是一种“无话”的孤独。手石的《回乡》写到了2088年的生活:“在蓝色医院的窗外/机械花学会了更高效的类光合作用/铁轨被铺在空中,智能汽车和滑板正在上面/自动驾驶。他的骨头被更换为新材料”,他想到的却是“它们可否/像骨头一样被烧成灰,烧出一颗/彩色舍利”。这种另类的“身体写作”不只是一种幻想,还涉及科技之于人的根本关系问题。童遥的《致月亮》,“月光刚刚从月球回来,赞台村南面的/那块儿菜地上,母亲劳动的身体还没有适应/地球的重力。父亲追赶太阳,跃入虚空,在宇宙的/桃花林中给我打电话:故乡的保质期过了/……/星辰,我唯一能想起的蜀地旧事,唯一遗落的乡土”。这并不是赞美诗,而是一首挽歌。“故乡的保质期过了”说出了令人无奈但真实的现实,“唯一遗落的乡土”,虽有怀念,但诗人明白那种古典的、浪漫的、田园的静态乡村世界已然不在。需要指出的是,对于中国诗人来说,科学似乎总是在激发或唤醒他们对于神话、巫术和宗教的记忆,使幻想总是在科学与神话、巫术、宗教的羁绊中展开。如胡既明在《抵达月宫》中写道,“对讲机传来:‘即将抵达月宫。/嫦娥正坐,眼中电子闪烁,庞然如/巨厦。我们开始惯于用轻浮的语言/而不再见面/……/我宁愿相信吴刚劳累暂歇,也不能/相信他不存在于此地”。这样的科幻仍然是一种“故事新编”。

实际上,我认为科幻诗终究要联系人生,联系人性,联系肉身的现实生活,正如海德格尔所说,诗歌是一种思的仰望——“此仰望穿越向上直抵天空,但是它仍然在下居于大地之上。此仰望跨于天空与大地之间”(《诗·语言·思》)。邹弗在《虚拟,或星球观测》一诗中写的“你们的猜测在月球上进行篝火,大地有何益?”应该也有这样的反思之意。因此,如果只是打开脑洞,只是堆叠些新潮的科学名词、科幻意象,这种所谓的科幻诗最终只会沦为“个人乌托邦”的视觉奇观,只会成为一种与生命和生存无涉的语言狂欢,偏离了诗歌的第一义“语言与生命的相互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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