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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自然书写抵达生命的“在场”

2024-07-11雷昭利

星星·诗歌理论 2024年6期
关键词:在场白日梦大地

雷昭利

姜耕玉既是诗人、小说家,又是文艺研究者,从1990年代开始,他的学术重心由《红楼梦》研究转向了中国现当代诗歌研究。之后,姜耕玉对表现西部地域风光、文化与少数民族风情的诗性书写产生浓厚兴趣并开展相关诗学研究,其自身的诗歌创作也与向往的西部地域建立起密切的精神联系,并于2005年出版了诗集《雪亮的风》。2022年6月,东南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姜耕玉的新诗集《寂寥如岸》。诗集由“向西 向西”“大漠孤独”“魅或蓝”“鞋或白日梦”四辑组成,其中大部分作品是对西部主题的延续,同时也出现了一些反映日常生活、具有哲理性思辨的诗歌。在这部诗集中,姜耕玉通过自然的书写捕捉并展现生命的真实,真诚抒发与自然对话的心灵所得,但他并非简单地对西部风光进行写实描摹,而是在此基础上追求个体生命与边陲大地的灵魂对话,营造出具有生态审美特征的诗境空间。这既是他对诗歌艺术的不断探索与尝试,也是进入晚年后对人生历程的追忆与感怀,对生命感悟的体味。

诗集的第一辑“向西 向西”中收录的诗歌主要是姜耕玉关于行旅西部时的风景描摹与内心写实。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独特且熟悉的地理场域,而在这一辑中大量出现代表方位的“向西”意象,可谓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其西部情结。如《向西 向西》中,“我停住 停住少年就开始/追逐落日的脚步。/那片高地伸展到西天”;当西方的天空涂抹上晚霞的时刻,“谁是倾听西风呼啸的知心人?”而寒冷孤寂的风把诗人推到悬崖边时,“我面西而立 一举足便跌入虚无/唯有喜马拉雅雪峰在眼前闪烁”,仿佛“向西”成了姜耕玉内在精神追求的象征。在《冈仁波齐》中,“茫茫大地真干净/风中只有石块/时而发出模糊的回音/雪域草木稀疏地闪灼/牦牛粗壮见天真”。诗人在记录西部自然风光时常让人触摸到静穆,虽然未临其境,但仍然能从诗句中感受到雪山、冰岭与荒原般的清澈与纯净。在这一辑中还收录了一首《额尔古纳河》。在地理方位上额尔古纳河位于黑龙江和内蒙古两地,应属北部而非西部,说明姜耕玉比较认可广义上的西部概念,主要包括内蒙古、新疆、甘肃、宁夏、青海、西藏、云南、贵州、四川等地;赞同昌耀所主张的将“西部文学(诗歌)”看成是一种独特的文学气质、文学风格,而不是狭义上纯粹的西部地域书写。姜耕玉的西部诗歌写作迥异于以周涛、杨牧、章德益等为代表的西部诗人,作品往往较少呈现宏大主题,以及对粗犷、雄壮的直抒胸臆,也缺乏个人与时代结合的使命与激情,而是给人一种辽阔疏旷之感。如《西去的额尔齐斯河》中的诗句,“流水神韵留给巉岩/笑影写在小花的脸上/蛇鱼共处/草木同眠/西部无人家园”,就试图在远离都市喧嚣、亲近大自然的过程中,寻觅到内心的寂静与存在的本真。

日本文艺批评家柄谷行人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一书中认为,“风景是和孤独的内心状态紧密连接在一起的……只有在对周围外部的东西没有关心的‘内在的人(inner man)那里,风景才能得以发现。风景乃是被无视‘外部的人发现的”。姜耕玉描写的西部自然风光雄浑旷远,始终伴随着心境上的寂寥之感,正是这种精神之孤寂让诗人有了笔下的“风景”。比如诗人在《向西 向西》中屡屡欲说还休的西部落日,“我和岁月冗长 坠落的那一刻/落日又给孤独镀一身金光”;在《落日里札达》中,是孤独之外对家园的依恋,“札达落日似浑圆的暮钟/黄土敲响回家的钟声”。与此同时,这些诗中也蛰伏着一种暮年心境,但自然的滋养给予诗人的美与真让这种迟暮心态变得更加豁达。诗人渴望回归自然的心声反复在诗中回响,让“泥土回到脚下/草木还原草木/灵魂回到躯体/躯体回到草木/……/找回那颗天真软弱的心/回到属于火的太阳的爱抚之中/让受照射的一面也像野牦牛一样雪亮”,既然现实诸多嘈杂,何不成为“回到月亮的马/找到栖身的林子与那不可接近的梦寐”(《边界》)。无论是亲临现场,还是对西部的遥望,诗人都通过对自然的书写抵达生命的在场,抒发心灵与自然对话的所得,流露出理想的生活观、自然观、生态观。天地浩大,万事万物皆有自身演变的轨迹和历史记忆。姜耕玉对人与自然和谐境界的憧憬是在消解人与自然的对立过程,期待人类能从生态自然里找到存在的本真性。

随着人类进入后工业和后现代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生态等各种矛盾和危机同时爆发,人类的生存面临严峻考验,许多作家和诗人一方面向往美好的自然生态,一方面又对环境恶化深感焦虑和忧思。在诗集《寂寥如岸》中,许多诗作是姜耕玉对边地自然的诗意追求和存在之思,而抒发对大自然的忧思及环境问题的诗篇较少,但也有几首让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如《大峡谷》中,“我的任督二脉被打通/贴近任何一条血脉/都能听到谷底清泉在涌动/还不想成神仙 不得不憋住点儿呼吸”。诗人以幽默的口吻赞赏大峡谷空气清新,也批判工业化后被污染的空气令人“气血瘀堵 走路一瘸一拐”。美国思想家大卫·雷·格里芬在《后现代精神》一书中认为,人与自然界中的其他生物具有亲情关系,应与自然融为一体,强调享受和不占有的态度,去除现代精神中突出的统治欲和占有欲。姜耕玉也持相同观点,他在《藏羚羊诔》中写道,“你们尸骨内部有一口钟/荒原上仍回想着黑夜之歌/即使那口钟枯萎了/还会用你们长长的犄角//点燃星辰”。这是一首为被谋杀的藏羚羊写的悼念诗,原本在高原上自由奔跑的藏羚羊群,突然被“一阵罪恶的子弹杀死纯真”,打破了原来的美好静谧,星辰开始坠落,血流涌向银河。诗人在为这群美丽的生物祈祷的同时,更是控诉在高额利益诱惑之下人类对自然生灵的残忍猎杀,对自然生态的破坏者进行了严正抗议与批判。

姜耕玉的诗歌创作中,对于日常之“物”及其本质非常重视,具有丰富的存在论色彩。在第四辑“鞋或白日梦”中,他将“鞋”和“白日梦”这两个看似不相关的事物并置,除了对物之本质的探讨,作为一名诗人,他还通过独特的生命体验拓展了崭新的物与情感的关联性。因为“鞋”揭示“物”的本质性,令“物”是其所是而凸显自身存在;“白日梦”则融合庄周典故,指代物我合一、模糊主客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如《8月2日在巴嘎林地的白日梦》一诗中,“瞌睡中脑袋恍惚/竹节草似牵衣招呼/然后走进我的身体。/隐隐觉得体内有枝叶油然伸展/仿佛血管成了枝茎/回响高山泉流之音/我不再存在或是重生/醒来时不知是梦中成了竹节草/还是竹节草做梦变成了我?”这就是一首诗写庄周梦蝶式的白日梦。

诗集《寂寥如岸》中也有一部分反映日常生活、具有哲理性思辨的作品,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影子在其中摇曳生姿。在海德格尔看来,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从“隐匿”的“大地”中所生发出来的,这不仅包括科学世界、历史世界、宗教世界、语言世界等,还涵盖了人类独有的艺术世界。例如长诗《魅或蓝》的第三章《仰望峰巅之寂寞》中,“石块坐在寂寞里/年月无法考证/稀疏的蕨类草很矮/苍穹俯下身来/世界开始为木石而存在/人类最早依赖木石而直立”。作为渊源之地和庇护之所,我们所依存的“大地”不仅是人类生于斯、长于斯的物理空间,更是其他生物的“依靠”与“依托”,“因而草儿可与上苍通灵/因而石头能言大地的灯火”。因此,我们不仅生活在“大地”上,还生活在“世界”中。

在《母亲的鞋》一诗中,姜耕玉更是多次化用海德格尔论述凡·高的油画作品《鞋》中的话语表达。海德格尔借助凡·高的油画作品《鞋》来揭示“物之为物”的存在性与本真性,表示油画《鞋》并非是单纯再现对象物的形式、用途、质料乃至隶属,而是通过油画的方式使其进入光亮的存在之中。海德格尔在《林中路》一书中指出,“在这鞋具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谷物的宁静馈赠,表征着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里朦胧的冬眠。这器具浸透着对面包的稳靠性无怨无艾的焦虑,以及那战胜了贫困的无言喜悦,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哆嗦,死亡临近时的战栗。这器具属于大地,它在农妇的世界里得到保存”。或许姜耕玉在读到这一段文字时,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母亲在田间辛苦劳作的场景,他在《母亲的鞋》中写下,“母亲下地累倒了。/床边搁着磨损了的鞋/那黑洞洞的敞口里似有回响/鞋仍在暮色的田埂上行走//母亲步履沉缓/脚印里有辛酸也有喜悦/而这与鞋无关。/她干活时从来不朝鞋看/只有回到屋里才拍打两下/鞋帮仍沾着泥土”。作品中诸如“磨损了的鞋”“黑洞洞的敞口”“从来不朝鞋看”“母亲的鞋归宿大地”等,应是姜耕玉试图以诗歌的形式凝练对凡·高之“鞋”的存在主义的解析。母亲的“鞋”不仅象征了对所有现实的、情感的、连接大地的“物之为物”的揭示与显存,还承载着诗人对母亲辛酸劳动的复杂情感,而“她干活时从来不朝鞋看”更是诗人心中挥之不去的记忆。不管是《母亲的鞋》还是《灶锅》《沉默的锹》,器具在损耗的过程中一直在发挥本身的可靠性和可用性,人们越不关注,它越“是其所是”,当呈现在艺术作品中时,便进入了存在的无限中。

姜耕玉在描述西部风光的一些长诗里,使用的语词和句式结构往往欠缺更为精细化、陌生化的雕琢,以致难以凸显西部风光的独特性,使其损失了一部分诗意美感。例如《边界》一诗中,“在夜的澄澈中/众禽飞临/……/黑喉雪雀使用亲近的言语/传递雪原的感应/斑头雁从天空飞过 带来一群精灵/个个都有一双孩童般的黑眼睛”。诗人在介绍“众禽”出场的十一行诗句中描写了五种不同的飞禽,都是将动物之名放在句首,然后一一描绘它们各自的动作、神态,单一的主谓结构和排列组合方式不免有堆砌之感,在形式层面削弱了诗意的营造效果。再如长诗《魅或蓝》中,多次重复书写水流、岩石、湖泊、草木等相同意象,对西部独特的地域风景与丰富的文化积淀缺少深刻的观察,导致意象固定化、写作模式单一化。虽然是长诗的篇幅,但和他创作的许多短诗表达的内涵和情感没有太大的区别。

在现代文明造成的异化和内卷愈加严重的今天,作为心灵庇护所的大自然无疑是病症的良药。姜耕玉曾多次探访边陲寂寥之地,在粗犷辽阔的山川草原中寻求心灵自由与精神升华,将个体生命与自然重新联结,在孤独心境中“发现”西部风景的大音无声,以敏锐的哲学眼光观照“物”的本真存在,从而进入由“大地”孕育的万物互联生态系统中,实现诗人心中物我合一的美学追求。他的这些自然书写有利于修复和重建人与自然万物互相依存、和谐共处的关系,更能唤起读者对自然整体的审美感觉、体验,以及对美好世界的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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