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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结缘豆

2024-07-11朱航满

名作欣赏 2024年7期
关键词:时记周氏结缘

1936年9月8日,周作人作文《结缘豆》,随后刊发于当年10月10日《谈风》第1 期,后收入他的文集《瓜豆集》。这是一篇周作人谈风俗的文章,写得很有意味,堪为周氏的一篇代表作。文章起篇先引述了三则关于“结缘豆”的史料,其一出自范寅的《越谚》卷中风俗门:“结缘,各寺庙佛生日散钱与丐,送饼与人,名此。”其二为则录自敦崇《燕京岁时记》“舍缘豆”一条:“四月八日,都人之好善者取青黄豆数升,宣佛号而拈之,拈毕煮熟,散之市人,谓之舍缘豆,预结来世缘也。谨按《日下旧闻考》,京师僧人念佛号者辄以豆记其数,至四月八日佛诞生之辰,煮豆微撒以盐,邀人于路请食之以为结缘,今尚沿其旧也。”其三选采刘玉书《常谈》卷一:“都南北多名刹,春夏之交,士女云集,寺僧之青头白面而年少者鲜衣华屦,托朱漆盘,贮五色香花豆,蹀躞于妇女襟袖之间以献之,名曰结缘,妇女亦多嬉取者。适一僧至少妇前奉之甚殷,妇慨然大言曰,良家妇不愿与寺僧结缘。左右皆失笑,群妇赧然缩手而退。”

周作人谈及的三本书,他都颇为喜爱并对内容十分熟悉。周作人在《书房一角》中有专门介绍《越谚》,而在其他谈风土的文章中,多选抄这册小书的内容;在《瓜豆集》中,亦专写《燕京岁时记》;而在同一时期的《苦竹杂记》中,又写了一篇《刘玉书常谈》,均有欣赏之意。值得注意的是,《越谚》是一册谈故乡风土的书,而《燕京岁时记》则是专谈北京习俗的一册书,可谓南北两地均有类似之处。周氏在《结缘豆》中写道:“这结缘的风俗在南北都有,虽然情形略有不同。”随后他又解释,绍兴这种结缘之物,“大约直径一寸高约五分,馅用椒盐,以小皋步的为最有名,平常而文钱一个,底有两个窟窿,结缘用的只有一孔,还要小得多,恐怕不到一文钱吧”。对于北京的这种“结缘豆”,周作人说他觉得很有意思,但二十年来也不曾见过有人拿了煮盐豆沿路邀吃,也不听说浴佛日寺庙中有此种情事,他甚至感慨:“或者现已废止亦未可知。”显然,周作人只是从书籍中看到这种结缘豆,而越地的结缘烧饼,他是见过且品尝过的,故而能够描述一二。

有趣的是,1947年5月27日《新民报》刊登了一篇《舍缘豆》,记叙了这种北平旧俗,也谈及这种结缘豆的形貌和制作情况。文章写道:“制缘豆的材料一般的是黄豆青宝绿豆。豆味香甜而微咸,入口味亦极美。此豆煮制时虽将各豆及原料入锅熟后便成,但在舍送前尚有繁重手续。因煮豆时必在初七夜间,于佛前高燃素烛,陈列盛供,将花椒大料五香水煮熟之青黄豆,滤去煮豆之水,盛于磁盆内,供于地下之矮桌上,旁边另放空盆一只,主人跪于佛前地下,每宣佛号一声,即拈一豆置于空盆内,随即一叩首(亦可不叩首)。全家轮流如此拈豆,直至拈至豆尽,方将另切碎之咸萝卜丁及沸水烫过之香椿芽与豆相掺拌,上覆以新白湿布供于佛前,才焚烧钱粮纸马而‘送神。是时天亦破晓而备舍送。” 此文对周氏引录有补充价值,不仅在于对此豆的描述,且对北平信佛人家舍豆事记述甚详。作者显然有过这般经历,因为在短文中有记:“幼时每至此日必与小友数人到处讨食缘豆,因豆味咸香滋美而贫食无厌,回家来则已腹饱而不能午餐。”

同日的《新民报》刊有一篇《今日浴佛节》,亦谈及这种特别的风俗。显然,这是《新民报》策划的一个特别专题,与前文不同的是,这篇《今日浴佛节》是一篇“读抄体”的文章,内容主要抄录历代文献。其中有周氏关注的《燕京岁时记》,也录明代《帝景景物略》相关记载:“四月八日舍豆儿曰结豆也。”此文还引录《后汉书·陶谦传》内容:“每浴佛,辄多设饮饭,布设于路。”此文写浴佛之俗,自汉代沿袭到明代,才有了舍豆结缘之举。作者说民国故都北平各寺庙仍然做浴佛会,“好佛者,济贫放生,间有舍缘豆者”。由此可见,民国寺庙也是偶尔有此习俗,故周氏说他未曾见识。民间亦少有此种风俗了,因为作者在《舍缘豆》中感叹:“今日豆贵如珠,想舍者当亦寥寥。如送舍者仍如早年,则想‘结缘之贫人,必可挤破头颅而直欲以豆代早餐矣。”此中言语,读之颇令人唏嘘。查《北平风俗类征》,有“结缘豆”一条,其中征引相关风俗文献五条,包括此前提及之《帝景景物略》和《燕京岁时记》,所记内容亦大同小异。

当然,如果细读周作人的这篇《结缘豆》,可以感知的是,其一在于一个“缘”,“我很喜欢佛教里的两个字,曰业曰缘,觉得颇能说明人世间的许多事情,仿佛与遗传及环境相似,却更带一点儿诗意”。其二则是这份“结缘”背后的心态,在周氏看来,要么是对此习俗很有兴趣,“十分积极”,要么则是“不安于孤寂的缘故”,故而无论送出还是收到这种“结缘豆”,在他看来,“很寄托着深重的情意呢”。他甚而进一步写道:“我们的确彼此太缺少缘分,假如可能实有多结之必要,因此我对于那些好善者着实同情,而且大有加入的意思……”周氏接着又说:“我现在去念佛拈豆,这自然是可以不必了,姑且以小文章代之耳。”可为其三,而这也才是周氏真正所要表达的意图。并由此引发了他的一番深情的慨叹,也可视为周氏作文的寄怀。“写文章本来是为自己,但他同时要一个看的对手,这就不能完全与人无关系,盖写文章即是不甘寂寞,无论怎样写得难懂意识里也总期待有第二人读,不过对于他没有过大的要求,即不必要他来做喽啰而已。”这是文章结缘的意思吧。

对于周作人的这篇《结缘豆》的关注,最早是因为读谷林的一篇《煮豆撒微盐》。谷林在文章开篇就谈这篇《结缘豆》,并写道:“作此文时,周氏年五十二,辞气意态稍见苍老,文章也不像他早年的《乌篷船》《北京的茶食》等篇那般知名,可是我则以为,或者比那些名篇更耐读亦未可知。”在这篇文章中,谷林的一个观点,便是周氏后来的行为,很大一个原因便是舍不下他的两万余册藏书和苦雨斋的安逸环境。我读周氏年谱,很能感受到,当时正是周氏创作的高峰期,谷林的这个判断有其道理。更深一层,便是周氏的这种“结缘豆”的文章情愫,用谷林的评价,便是“文章误我,我误卿卿”,而他的文章结缘的念想,也最终成为泡影。说来还是太把写文章当回事了。我后来多次读周氏的这篇《结缘豆》,都被周氏的这种文章结缘的愿望所打动,很觉得这背后有一种文人的清高,又有一种慈悲情怀。说来周氏读者众多,但能读懂他的人,其实并不多,这也是一种特别的寂寞。谷林对此亦评价说:“宿业前缘,真令人无可排解也。”

钟叔河无疑是周氏的文章知音。他有篇《难忘结缘豆》,写他读周作人文章,并与周作人写信交往,并最终编选周氏文集的经过,文短而情深矣。钟先生在这篇文章中,抄引了《结缘豆》中的一段话:“古人往矣,身后名亦复何足道,唯留存二三佳作,使今人读之欣然有同感,斯已足矣,今人之所能留赠后人者亦止此,此均豆也。几颗豆豆,吃过忘记未必不可,能略为记得,无论转化作何形状,都是好的,我想这恐怕是文艺的一点效力,他只是结点缘罢了。”钟叔河先生喜读周作人的文章,他最早提出了“人归人,文归文”的观点,对周氏的做事处世并不评判,而是认为他的文章,对于今天的我们还有欣赏的价值。在这篇《难忘结缘豆》的最末,他这样写道:“我今年七十五,快‘往矣了。但我相信,无论是谁,吃过有真味的‘结缘豆都是难忘的。周作人留下的佳作何止二三,佛云法不灭则缘不灭,和他的作品结缘,想必不会止于两代人,而会生生不息。”这篇文章作于2006年1月,将近十年后,钟先生编选了近七百万字的《周作人散文全集》。

我与钟先生交往快十年了,我们也只是文字结缘,至今未曾有一面之雅。我喜欢读周作人的文章,钟先生说这很难得,我也很喜欢钟先生的文章,后来有幸为先生编选了一册《念楼话书》,得到钟先生的信任和鼓励。去年夏末,编了一册文集,取名《结缘豆》,鼓起勇气请钟先生为这本集子写一个题记。钟先生看了书稿,很快写了一篇寄来,内容抄录了周氏在《结缘豆》这篇文章中的好几段话,其中着重抄录了他在《难忘结缘豆》中所引的这段文字。在给我的信中,钟先生写道:“嘱为题记,开了好几个头,想想还不如这样的抄录知堂原文为好,现寄上请审政,如认为不行,尽可弃之,我再写几句亦可,但我认为总还是‘六经注我的方式好也。”这篇《题记》因故寄我了一份复印件,原件却寄给深圳的一位钟先生的友人了。这位深圳友人也喜欢钟先生的手迹,我便请钟先生为我重抄了一份。在重抄的过程中,钟先生对这篇《题记》又做了修订。拿到钟先生的手迹,分外感动,要知道先生已是九十二岁的高龄了,且刚刚大病初愈。

2024年1月20日,大寒

(《结缘豆》,朱航满著,广西师范大学即将出版)

作者:朱航满,作家。写作随笔、书话和文学评论,出版《立春随笔》《雨窗书话》《杖藜集》等,编选《中国随笔年选》九种,策划并主编“松下文丛”。

编辑:得一 312176326@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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