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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维探索昆曲的文化基因与美学内涵

2024-07-11郑培凯

名作欣赏 2024年7期
关键词:昆曲戏曲传统

《跨文化视域下的昆曲文化身份研究》

安裴智 著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3年版

戏曲作为中国舞台表演艺术,自从宋金以来,就以相当成熟的姿态糅合了文学写作、音乐、舞蹈,以及程式化的特殊表演方式,呈现丰富的社会百态,以生动的情节展示人们所遭遇的悲欢离合,成为雅俗共赏的娱乐形式。中国戏曲发展的历史,从北方杂剧到南方戏文,再由各地声腔的发展而出现弋阳戏、海盐戏、昆曲以及各种板腔体的地方戏曲,繁衍兴盛,反映了农耕社会舞台演艺的自然发展。特别是在16世纪以后,因为文人雅士参与剧本写作,配合上层精英所追求的阳春白雪审美品位,出现了昆曲文化的兴盛。情节与人物除了雅俗共赏之外,在展现舞台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情愫方面,突出了细腻优雅的诗化抒情,达到前所未有的深刻与缠绵,是世界演剧史上少有的艺术创新,令人击节赞叹。

清末民初,因为国势衰颓,不断遭到列强欺凌,割地赔款,丧权辱国,这促使一些仁人志士开始反思中国落后的原因。尤其在甲午战败之后,维新精英立志向西方学习,“师夷长技以制夷”,借以挽救危亡。革新派则对自己的文化传统产生了怀疑与鄙夷,甚至把科技与制度的落后怪罪到文化传统,认为儒释道以及一切传统艺术都是社会进步的绊脚石,而传统戏曲腐蚀人心,必须铲除殆尽。为了富国强兵,为了救亡图存,为了唤起民气,他们呼吁推翻清廷,抛弃自己的落后传统,模仿西方的先进文化,以达到立足世界的目标。因此,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学习西方成为主流,同时开始了反传统运动,希望打倒一切文化传统,抛弃历史所带来的包袱,而戏曲也就难逃池鱼之殃。

鉴于昆曲在近代以来遭到中国新式精英的歧视与批评,曾一度落入低谷,以及昆曲在中国近现代历史进程中的风雨飘摇与文化身份的失落,安裴智先生的新著《跨文化视域下的昆曲文化身份研究》(收入《深圳学派建设丛书》第10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3年5月版)从跨文化角度分析与梳理昆曲的文化身份,在很大程度上,是为昆曲的文化地位、艺术性及其相关的文化意义进行一系列的正名与平反工作。到了21世纪,大多数人都认识到,戏曲的衰微与中国人在现代化过程中进行过激的全面反传统有关。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以胡适、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傅斯年等为代表的新文化健将们在破旧立新的过程中对传统戏曲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他们认为以昆曲为代表的“旧戏”形式落后,内容多宣传旧道德、旧思想,是封建落后文化的代表。因此,要以革新的、文学进化的观念进行清除。这样,几乎毁灭了传统文娱与表演艺术,造成了文化意识断裂的后果。所以,自20世纪下半叶以来,学界开始对五四新文化运动进行新的诠释,愈发成为一种珍贵声音。这种清醒理性的新认识开始出现,本生是很重要的文化反思,显示了20 世纪末到21 世纪,我们开始有了比较清晰的文化自觉,不再以文化传统的自我阉割来证明思想先进。戏曲在20 世纪遭遇的危机,反映了非常深远的问题,是真正的中国文化危机,显示了中国人在西风东渐之时,为了列身进步国家之林,不惜抛弃自身文化传统,并且视之为文化糟粕,对昆曲艺术嗤之以鼻。

回顾历史,可以清楚看到,戏曲的危机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就很严重,因为提倡现代化的知识界、文化界、教育界,包括整个新兴的知识阶层与领导精英,从心底就想扫除传统戏曲,而代之以便于传递新知的西方新式话剧。然而,这些现代精英并不能清楚地看到后果,无法认清铲除戏曲只是自我内心焦虑的发泄,并未认识到其中蕴藏着严重的文化危机。“五四”的新知识阶层一心只想发展新文化,移植西方先进文化,所以把代表旧文化的戏曲视为“旧戏”,视为阻碍先进文化的垃圾。回顾一下“五四”以来的新式教育,是完全不提传统戏曲,完全不提传统音乐的,在学校里介绍的音乐、戏剧、舞蹈、绘画,都是西方的乐理、艺术理论与表演形式。“五四”以来的新式教育对待中国传统戏曲的方式,就是好坏不管,彻底清除干净,让它在年轻一代的心中灰飞烟灭,以便移植全新的西方文化与艺术。后果就是使得20世纪的中国年轻人感到,假如你想进步,成为一个现代青年,成为一个代表新文化的人,就不要接触中国传统戏曲。

20世纪50年代以后,文化主管部门从提倡民族文化的“人民性”这个角度扶持传统戏曲,并且给予戏曲工作者“人民艺术家”的称号,传统戏曲迎来新的春天。戏曲改革虽取得一定成绩,但令人遗憾的是,扶持戏曲的过程没有触及最关键的继承与保护的问题,即必须先认识戏曲传承的本体性,传统审美精神与“四功五法”是不可取代的基础。从扶持戏曲到戏曲改革,早期的主要目的是提倡普罗大众文化。改造戏曲,对戏曲生态的基本结构与精神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破坏,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来取代传统的“四功五法”。这依然是以“西化”的戏剧观念来统帅中国本土的戏曲发展,依然是“五四”反传统精神在作祟,只是把易卜生换成了斯坦尼。如果不从“四功五法”出发来改造,而是强加了外国的戏剧理论,以其取代近千年自然发展的戏曲传统,显然格格不入。

我们讲戏曲表演要依从“四功五法”,不只是套用戏曲内行的行话,而是演员传承戏曲艺术的特殊呈现方法。其实,从历史文化及文化场域的发展角度来看,不是这么简单。戏曲表演借着“四功五法”及其特殊的指涉方式,传递了思想感情,是一种文化的密码。在中国戏曲的展演中,通过唱念做打的过程,强调“手眼身步法”的基本指涉,追求舞台表演的审美境界,让整个戏剧情境向观众传递了文化信息,使观众了然于心,得以体会表演艺术的精粹。戏曲表演在文化场域发挥的重要作用是,台上与台下的气场得以交流,表演者与同一文化群体的感情可以沟通,喜怒哀乐之情得以传递,而且大体上能够超越阶级、年龄与性别,老少咸宜。从观众的角度来说,观剧是一种情感参与,其不只是被动的受众,而是成为戏曲演出的主动接受方。观众要开动自己的艺术思维,在相互理解艺术传承的环境中,有一种文化理解与感情追求,这样才能体会戏曲表演艺术的感染力。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说明观众集体参与可以造就文化气场。比如看世界杯足球赛,大家都有十足的感情投入,球员的一举一动都能勾起观众的情绪;看戏曲表演也如此。可是,体育赛事与戏曲表演有不同的地方,因为体育赛事的目标很明确,它以胜负为准,没有容纳自我反思的情感空间,也不能提高文化思维的创意。戏曲演出不同,在呈现剧情与展现人物性格之时,能反映人世间各种各样的情态,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这种观赏戏曲的思想感情参与,要求观众对自己的人生价值产生共鸣或质疑,就可以提高自己反思的能力。他们必须思考,对戏曲呈现的人生处境产生感情的回应;即使不是清晰的理性思考,也必须有下意识的感情回响。

亚里士多德指出,希腊悲剧可以洗涤心灵,让人的心灵净化,有其道德功能。我要特别指出,中国的戏曲也有同样的功能,而且可以更进一步,能发展人类心灵的能动性。因为戏曲强调写意,以高度空灵艺术化的手法(所谓程式化)在虚拟的空间与时间之中,让想象跳跃飞翔,以铺展剧情,并且使用曼妙的歌舞身段来展示人生百态。相比写实的话剧要求观众要有更多的情感与思维投入,戏曲能开启观众的想象,活跃他们的思想。因此可知,心灵可以从看戏中得到绽放,戏曲比话剧更为委婉而深刻,又比歌剧与芭蕾要繁富而缤纷。我觉得写实性太强的话剧,戏剧感染的方向太单一,不及戏曲的多元触动。所以,我们在重新提倡中国戏曲文化的时候,不但要让国际戏剧界有所理解和认同,而且我们自己先要理解与认同它的特性与创意内涵。

一种文化要发展,当然要注意许多细节和变化。在戏曲艺术方面,包括舞台美术、演员表演,都有值得关注的细微变化。可是,最重要的大方向,还是要认同文化的意义,这与我们长期的学校教育与社会教育有关。作为一个中国人,有理解与认同戏曲艺术的必要。现在的中国人都知道,博物馆里面放着一个商朝的鼎,是国宝。《清明上河图》来展出,大家蜂拥而至,都知道这是国宝。没有人会说《清明上河图》是“旧画”,一千年的老东西,是垃圾,把它丢掉吧,因为西方油画更高级、更进步。不会有人讲这种话。为什么我们对戏曲的态度与认识就不一样呢?所以,我们的社会认识是有问题的,我们的文化认识是有问题的,我们的艺术认识是有问题的,我们对传统的认识是有问题的,必须要厘清。

裴智君此书从不同的范域,对昆曲的文化身份做了详细的分疏,从历史发展、礼乐制度、韵文学文体、声乐理论、昆曲唱腔、表演体系、花雅之争、剧本创作、审美境界、遗产学价值、中国文化形象建构,洋洋洒洒,详细呈现了昆曲的文化身份远超于一般认知的“旧戏”。而认识与理解昆曲的身份,对于中国人在新世纪的文化认同与文化自信有着重要的意义。

我在2006年出版的《口传心授与文化传承》一书中,开章明义地指出,记录与理解人类文明发展的载体有三类:文字典籍、考古文物、口传心授。几千年来我们最熟悉的是文字载体,以之表达思想感情,记载一切人事物事,及其言动与思维,发展思辨能力,进而表现为学术研究的主体媒介。19世纪以来,考古文物的发掘与研究,使我们认识到文明在发展过程中,文字记载有其疏漏与偏差,影响了我们的文化认识。非文字物事的遗存,通过对其进行缜密审慎的分析研究,不但填补了文献的疏漏,增强了我们对人类物质文明发展的感性认识,还让我们重新审视文化的复杂性。物质文明的扩散、交流、相互影响,由于欠缺详细的文字记载,没有文献所涉及的思维限制与干预,发展的方式就有所不同,其让我们看到文化发展的不同侧面。文化艺术的口传心授,也就是以昆曲为代表的非物质文化传承,还是一个有待开发的认知与研究领域,可以更加丰富我们对人类文明的认识。200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出十九项第一批世界口传与非物质文化传承杰作,列举的第一项就是昆曲。裴智君孜孜矻矻,经过十多年的努力,撰写了这本《跨文化视域下的昆曲文化身份研究》,是值得称赞的。

这本书的题目比较长,但很有意思,因为裴智君要讲的两个很重要的因素和昆曲有关联,一个是跨文化,另一个是昆曲的文化身份。这是什么意思?我觉得他这本书讲得蛮清楚的。最主要的,不是只讲昆曲的“四功五法”、唱念做打等。当然,昆剧表演的“四功五法”是很重要的。唱念做打,都是要在舞台上呈现的,都很重要。可是,昆曲更有它深广而长久的文化内涵。中国的审美文化累积在舞台表演上,这就出现了为什么昆曲这么优美、为什么昆曲的文化意义这么重大的理论追索。可贵的是,裴智君并不只是简单地在讲昆曲的舞台演出,这本书把与昆曲研究相关的不同领域,昆曲研究涉及的方方面面的文化背景,都梳理清晰了,这样的研究是很重要的。

昆曲的现代研究史是从20 世纪开始的,这与中国近现代学术的发展方向是相吻合的。可是,20世纪国人对于昆曲的研究还比较粗泛。到了21 世纪,我们才开始大量搜集昆曲演出与研究的相关资料,而且同时有了昆曲图片与表演视像的呈现。这跟以前的研究条件完全不一样了,学者们可以更好地利用这些影像资料,对昆曲展开更详细而多维的研究。与此同时,我们也要加大对昆曲文化内涵的研究,昆曲的文化面涉及整个中华文化的不同领域,昆曲研究是一项复杂的审美劳动与理性的思维活动。裴智君在这个方面做了很大的努力。这本书多维地呈现了昆曲的不同视域,展现了昆曲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的文化基因与美学属性。他从不同的学科与角度介入,采用宏观研究与微观分析相结合的方法,对昆曲的文化身份进行了敏锐而理性的论述与呈现,发出了一种不同于学界固有认知模式的个性化的新声音。他的这种学术声音是厚重坚实的,也是十分珍贵的。可以说,《跨文化视域下的昆曲文化身份研究》是对于昆曲文化身份的整体研究。我很推荐这本书。在这个意义上,这本书为我们深入研究昆曲文化、昆曲美学与昆曲的世界意义,研究昆曲在中华文化复兴道路上的作用与价值,提供了弥足珍贵的新视角与新观点,也展现了当代学人研究昆曲的新成果。

对昆曲这一综合艺术进行深化研究,不仅能让我们理解戏曲,了解中国审美文化传统的特色及其重要性,也提供了文化研究的重要切入点与新思路。本书在总结前人对昆曲的旧有看法的基础上,从“跨文化视野”与“大美学眼光”进行新的突破,对昆曲的文化身份进行了立体多维的美学透析与深度开掘,提出了许多弥足珍贵的新观点。作者以“跨文化视域下重新发现昆曲文化身份”作为研究核心,提供翔实的资料考证与具体的舞台表演例证,以扎实明晰的理性论述阐释昆曲身份的文化精粹,梳理昆曲艺术的多维美学内涵,充满了创意。同时,就文化研究的宏观视野来看,也不限于戏曲研究,而是有更重大的文化与学术意义。

作者:郑培凯,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原主任、教授,香港岭南大学通识教育咨询委员会原主席,香港非物质文化遗产咨询委员会原主席,团结香港基金学术顾问,香港艺术发展局顾问,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香港分会主席。

编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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