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海南(下)
2024-07-11彭玉平
现在每到冬天,到海南旅游是很多人所向往的事情。但如果回到九百多年前,海南就是一个令人生畏的名词和地方。即便屡次经受过人生灾难的苏轼,听说要被贬海南,也是带着恐惧甚至死亡的准备。如《琼州府志》就记载过,当时有一座山叫黎母山,山下住着一群还没怎么开化的人,黎族也分生与熟两种,生黎住在深山里,性格比较粗犷凶悍,也不服从中央的政治与文教管理。熟黎的性格也差不多,也不管平时关系好与不好,一旦发生矛盾甚至一言不合,就拿着刀或弓箭来问罪。
苏轼要去当时这样的地方,心里有点怯太正常不过了。黎民之间尚且如此不顾情义,他一个外乡人,遇到凶险的频率肯定更高。除了要面对可能的生命危险,还有无边的寂寞折磨着他。他在《和陶〈杂诗十一首〉》第一首中就说:
从我来海南,幽绝无四邻。
耿耿如缺月,独与长庚晨。
“长庚”也就是我们说的启明星,诗的意思是说,我们住在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周边一个邻居也没有,每天辗转反侧睡不着,就只能熬着熬着等天亮。所以,顽强地活着,并且离开海南,曾是苏轼的一种强烈的生活信念。有的时候过于执念,他还甚至带有一点迷信的做法。苏轼以前在定州写过一篇《中山松醪赋》,是他很得意的一篇赋。据说,我只是说据说,在海南的时候,苏轼有一次对儿子苏过说:在我写的赋里面,《中山松醪赋》是我比较自得的,你把蜡烛点上,我从头至尾抄一遍,如果中间有一个字写错了,我应该就死在海南了。如果一个字也没写错,说明我还有北归的可能。结果当然是一字不误。还有一次也是对苏过说:我抄我写的八篇赋,若一字不误,说明我还能回到北方去。这些传说当然很有意思,是不是真实,难以考证,但至少也能说明苏轼当时对做个海南人还是比较抗拒的,心心念念的就是尽早离开海南。或者说,也是为了给小儿子苏过一点生活的信心。
但苏轼这个人,总体上来说,不是一个爱走极端的人,尤其是多年的贬谪生涯中,已经养成了随遇而安的性格,在海南就更是如此。他不仅慢慢适应下来,而且逐渐喜欢上了海南。我举一个例子,苏轼刚到儋州的时候,被当地的贫困程度惊呆了,其中就有一条“食无肉”,就是没肉吃,别人没肉吃,估计能捱过去,苏轼可是好肉之徒,哪里能够忍受长时期没有肉的生活呢?与苏轼一起来到儋州的苏过曾经写过一首诗叫《夜猎行》,前面有一节小序说了一个与肉有关的故事。大意是说,海南儋州有一种小动物,应该是鹿的一类,形状像小猪,所以称为“鹿豨”,这种小动物非常多,当地人很爱吃这种小动物的肉,每到夜幕降临,月亮高挂,当地人估计这个时候是鹿豨准备睡觉的时候了,大家就一起出来,用一种合围的办法把鹿豨差不多一网打尽。苏过说我们住在城南,窗外就是连绵的群山,晚上也经常能听到当地人打猎的声音,他们打了鹿豨,还经常把肉送点给我父子。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想象苏轼看着这些鹿豨肉的感受,要知道当地人也不容易吃上肉的,而一旦有了肉,总不忘给苏轼父子送上,苏轼当然感动,连苏过也要专门写一首《夜猎行》来记下这件事,其实记打猎这件事还不是主要目的,留下一份黎族民众对自己的关爱才是宗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村民,苏轼肯定会感到很暖心的。苏轼是真的到一个地方爱一个地方,这就是他精神强大的地方。他爱那个地方,那个地方的民众也才会爱上他。爱从来是一种双向奔赴。
每个人都会思念家乡,但其实熟悉了,心安的地方都可以认作家乡,“此生念念成泡影,莫认家山作本元”(苏轼:《庚辰人日作,时闻黄河已复北流,老臣旧数论此,今斯言乃验,二首》其二),这是他到儋州两年半后的深刻体会。家山不是不念,但事实证明,念也是白念。面对当下,安居生活,就是最有效的方法了。其实,苏轼曾在赴海南的途中,经过当时的梧州,就已经写过“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所谓“舆地志”,就是关于地理的历史性著作,这两句诗的意思就是:以后谁要是重新做地理区划一类的书的话,要把海南也划到我的家乡来。这说明苏轼虽然对海南心存畏惧,但也知道畏惧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还不如把海南之行看成一次返乡之旅,苏轼对于命运的调适能力确实相当强大。他有时虽然觉得相对陶渊明,自己有点惭愧,总也不能彻底做回自己,总是顾忌太多,牵挂太多。但有时夜深人静时想想,好像也有陶渊明比不上自己的地方。在海南苏轼有时带着小儿子苏过一起坐船出游,人躺在船上,由着船任意漂流,因为自己本来就没有一个什么要去的地方。船行不通就下来爬山。更重要的是下面这几句:
过子诗似翁,我唱而辄酬。
未知陶彭泽,颇有此乐不?
(《和陶〈游斜川〉》)
苏轼说我虽然不能学到陶渊明的万分之一,但也有陶渊明学不来我的地方。我的儿子苏过写诗风格很像我,我写了诗,他就跟着和。你陶渊明虽有耕种作诗的自得之乐,但父子酬唱这一层,你还是没有吧?你看有个优秀的儿子,苏轼怎么就傲娇成这样呢?但苏轼一傲娇,陶渊明也没有办法,因为他说到陶渊明的痛点了。陶渊明的五个儿子好像不是懒惰就是智力有问题,或者其他问题,但不喜欢诗歌则是一样的。他的《责子》诗说: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
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
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
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艺。
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
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
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陶渊明说我现在白发苍苍,皮肤松弛,但想到五个儿子都对文化尤其是诗歌没什么兴趣,“总不爱纸笔”“而不爱文艺”,心里就堵得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老大陶舒俨十六岁了,不是一般的懒惰,简直就是摆烂型的,老二陶宣俟是愿意学习的,但偏偏对文艺没感觉,老三老四十三岁,连六和七也不认识,“雍端”指陶雍份、陶端佚二人,应该是一对双胞胎。最小的老五陶通佟快九岁了,除了生了一张会找梨子、板栗等食物吃的嘴巴,我都没发现他还有什么其他兴趣。老天给了我五个这样的儿子,我也没有一点办法,难受也没用,还是把眼前这杯酒喝了再说吧。其实苏轼也不是要把陶渊明比下去,而是在那么荒凉的地方,有个儿子跟着一起出游,一起写诗,也是很大的安慰了。有苏过这样的儿子,再寂寞的日子,也会偶尔发出光泽,岁月也就在这种不咸不淡之中慢慢地过去了。
回到心里的文字,苏轼不可能不感恩儋州,三年来他在儋州感受到的温暖、与黎族人的亲密交往、在儋州品尝到的美味,都是刻骨铭心的。临别儋州之际,他面对黎子云,确实是万般不舍,这几年没少吃他家种的蔬菜,还常常饮酒谈诗,可以说深度介入了黎子云的生活。所以苏轼写了一首诗送给他,诗是这样写的:
我本海南民,寄生在西蜀。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
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
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
(《别海南黎民表》)
据说苏轼在这首诗后面,还加了几句话,大概是知道黎子云家新酿了酒,希望能送一坛,也以这首诗冲抵几年来吃他家的菜钱。第一句也有作“我本儋州人”的。这首诗是告别儋州黎民的,显然饱含着深情,说我前世是海南人,只是寄生在眉山。这话说得很煽情,我也相信那一刻苏轼说的是真心话,虽然这话的有效期不一定长,但只要说的时候很真诚就足够了。现在忽然要跨海北上,就好像是要去进行一场远游。这话当然是安慰本地百姓的,但结尾说已经没有再见的可能,所以临别依依,十分不舍。但这首诗最关键的还是“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两句,这是他对生命的深度思考,人生无非活着、死了、梦中三种状态,一般的人都想好好地活着、美美地梦着,没有人想匆匆地死去,但对于像苏轼这样的曾经艰难地活着、苦涩地做梦与多次面临告别生命的人来说,三者的区别并不明显。换句话说,到这一刻,苏轼对于自己会拥有怎样的生命状态,其实已经不大介意了。因为有时死亡也是一种解脱,苏轼这个时候是真正看穿生死了。现在的问题是要在哪里终老的问题了。你想想一个人如果把生、死和梦三种状态看作是一样的事情,他首先是不怕死了,也不怕生活在哪里了,当然有梦和没梦以及有怎样的梦,都是无所谓的事情。这是一个人把人格的刚性做到了极致后才有可能的认识。
据说,当地老百姓知道苏轼要北归了,就好像一个精神地标式的人要被抽走了一样,十分失落和迷茫。当地的黎民带着酒与各种礼物来为苏轼送行,有的更紧握着苏轼的手不肯放下,伤感落泪。这个时候的苏轼,应该深深地被感动了,这种人生的成功是此前没想到的,但又有哪一种成功,比得上在百姓心中的口碑呢?从这个意义上说,苏轼在海南再次建立了自己不可替代的功勋。这是大江东去冲不走的功勋,这也是千古流传永不衰竭的功勋。
现在我们能理解苏轼渡海后在赴广州的路上还在说“蛮唱与黎歌,余音犹袅袅”(《将赴广州用过韵寄迈、迨二子》),这说明海南的民风民俗已经成为苏轼心中一抺挥之不去的记忆。元符三年(1100)七月,苏轼到达廉州(合浦),见到了老友也是梅尧臣的弟子欧阳晦夫,鉴于欧阳修与梅尧臣兄弟一般的情义,他们差不多可以说是同门师兄弟了。多年未见,一朝见到,真的像做梦一样,劫后重逢,苏轼更是激动得泪如雨下。苏轼在写给欧阳晦夫的诗中说:
携儿过岭今七年,晚途更著黎衣冠。
白头穿林要藤帽,赤脚渡水须花缦。
不愁故人惊绝倒,但使俚俗相恬安。
现在我们知道,苏轼离开儋州,离开海南,原来一直是穿着黎族的衣服,戴着黎族的帽子,一路翻山越岭,尤其是穿过森林茂密的地区,戴着黎民用藤编织的藤帽就更安全。苏轼估计老友看到以前熟悉的苏轼而今穿着像一个黎族人,肯定觉得惊讶甚至好笑。苏轼说我已经习惯于这种黎族的习俗,穿着这一身衣服我才觉得心安。苏轼后来总说自己安心做个海南人,在一定程度上来说,也是真心话,但那是在北归无望的情况下,退一步的说法,他回不去了,安心做个儋州人,他是能接受的。但一旦有了北归的可能,苏轼还是义无反顾要回去的。只是即便离开海南,他也要顽强地带着海南的印记、黎民的印记回去。
元符三年(1100)五月,宋哲宗去世,宋徽宗即位,照例要大赦天下,苏轼这个老牌的贬谪之臣也有了量移廉州安置的机会。廉州在今天的广西北海,其实也还是一个偏远的地方,但至少比孤居岛上要好一些了。苏轼满怀着激情和兴奋写了一篇《移廉州谢上表》,里面对自己在海南的生活和情感做了稍有夸张的陈述。
如被贬海南,苏轼用的是“投畀遐荒,幸逃鼎镬”,被贬到儋州,只是比在鼎镬里面被煮掉好一点,又说海南“疑非人世”,自己“凄凉百端,颠踬万状”,这个时候,他好像把在海南曾经获得的平静与快乐都忘掉了。其实也不是真忘了,你要表示感谢皇帝,把这个地方说得越落后,皇帝看着这表,就越会觉得自己果然是拯救了苏轼。这是文字效果,不一定是真实情况。你看苏轼这篇《移廉州谢上表》的重点是落在了下面这几句:
恍若醉梦,已无意于生还;岂谓优容,许承恩而近徙……虽天地有化育之德,不能使臣之再生;虽父母有鞠育之恩,不能全臣于必死。报期碎首,言岂渝心。
说皇恩浩荡到天地与父母也无能为力的地步,此生活着就是好好报恩了。如果苏轼能预知其剩下的生命只有一年多一点了,估计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写这样的文字了。因为这样的文字,已经一点也没有学陶渊明的风范了,所以苏轼总说不能师陶渊明于万一,有的时候倒也是事实,只能说在本质上两人的处世哲学确实不一样,苏轼心底盘踞着不屈的用世情怀。暂时退避一方,只是在修炼他的韧性和耐力,也在调适着他的心境。苏轼的安于现状总是相对的,而理想和抱负则是随时可以呈现出来的。
继而又被量移永州,苏轼继续上《谢量移永州表》,他笔下的海南是“海上囚拘,分安死所”,把海南写成好像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一样。要去五岭之外的永州,在苏轼看来已经是天恩优厚了。“天日弥高,徒极驰心于魏阙;乡关人望,尚期归骨于眉山”,这个时候的苏轼,一方面放不下朝廷,一方面放不下故乡。葬于眉山,是苏轼获悉可以离开儋州时的第一念想。
表的文字确实需要情感的夸张,才能起到一定的效果,所以也不一定要把苏轼在里面说的话都当成是绝对的真实,其中包含了苏轼曾经有过的一些感觉。如此看法,我觉得就可以了。其实在私下的文字里,他认为在海南三年能够活下来,是“山川之神实相之”(苏轼:《峻灵王庙碑》),应该感谢的还是海南的山川。但无论如何,苏轼对离开海南并不留恋,满含喜悦也是真实的,因为有诗可证:
霹雳收威暮雨开,独凭栏槛倚崔嵬。
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
野老已歌丰岁语,除书欲放逐臣回。
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
(《儋耳》)
在这首诗中,苏轼一吐郁积多年的抑郁不平之气,终于有了一种拨雾见云的畅快感。第一、二句写雷霆失去了威势,傍晚时候,雨也停了,云也开了,所以独自凭栏看着不远处的高山。第三、四句写雨后彩虹从云端垂下,这里特别提到的“雌霓”是指双彩虹中比较暗的一条,“快意雄风海上来”已经可以见出当苏轼看到朝廷诏书时的轻松与快意之感,似乎要说,好消息终于还是来了。最后四句写农民已经在庆贺丰收,我也改官他地,被贬多年后终于可以返回了。如今我老东坡也就剩下吃饱肚子了,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安稳隐居度过余生就心满意足了。
苏轼在这里说的“万事灰”,与他次年到达镇江看到自己的画像时题的“心似已灰之木”的感觉是一致的,离开海南他是高兴的,但离开不是为了追逐下一场人生的精彩,他要的是能有个一丘一壑的地方安度余生而已。这是制度保障下的隐逸,苏轼终于向陶渊明又走进了一步。
苏轼从儋州出发,经过澄迈,在其驿站上的通潮阁,回望儋州,前望海峡的北边,很远很远的天边,有一群隐隐约约的鹘在出没,青山也在模糊地做着背景,而青山再北就是南岭,南岭再北,就往中原去了。苏轼触景生情,写下了《澄迈驿通潮阁二首》,其二云:
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
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
现在我们知道类似“余生欲老海南村”乃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的自我安慰之语。尤其是这个“欲老”的“欲”,其实是万念俱灰时候的不能不“欲”,一旦朝廷下了诏书让苏轼北归,这个“欲”也就瞬间消失了。我说过,苏轼如果真的想余生都做一个海南人的话,应该是没问题的,同样上个表说明一下大概就可以了。你看俗称从黄州转赴汝州的时候,就是因为种种原因,连上两表要求回常州居住,结果也被批准了。而此刻,看着鹘鸟消失在天尽头,再过去就是他曾经满怀着激情与梦想的中原大地了。当然那只是曾经,苏轼也只是追忆当年的自己而已。
元符三年(1100)六月二十日深夜登上海船。三年前多一点,也就是绍圣四年(1097)六月十一日,苏轼踏上海南的土地,到今天离开这片土地,正好三年零九天。不知道苏轼在跨上海船的那一刻是否有过犹豫,毕竟他曾经想过终老海南,毕竟他把海南曾当作前世的家乡,现在这一步跨出去,差不多是永别了,是不是从此就是真正的“背井离乡”呢?看看天象,正是接近三更的时候,连续几天的大风大雨也终于停了下来,转晴了,天上一轮明月照耀着碧波荡漾的琼州海峡,天地在宁静当中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苏轼环顾左右,回头看了看儋州方向,还是一步跨上了海船。从此儋州就在身后,就在记忆中了。
上船后,苏轼情不自禁地写下了这首诗: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这首诗前四句好像句句都是写景,你看参星横斜,北斗星也转换了方向,这个时候虽然是深夜,但距黎明也更近了。狂风暴雨停了,天空终于放晴了,路也好走了。乌云散去,月光照亮着原来就很清亮的海面,前路因此而一片光明。这种景色要谁来点缀呢?苏轼想说的是,这个时候的良辰美景,只有我来点缀了。或者说晴空与光明都是为我而来。我刚才为什么说“好像”句句在写景呢?因为每一句写景里面都包含了政治寓意。我连起来说一下,大致是说:我被邪恶小人打击的日子终于结束了,现在风清月朗也证明了我一直的清明。而我一直的清明倒可以反过来证明朝廷政敌的丑陋。你别看苏轼写星夜写风雨写海色,其实都是为了映衬自己的心情和感觉。
接着苏轼说,当年孔子也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鲁叟”就是指孔子,孔子满怀着王道思想,最后也只能把未来放到大海上。我被贬谪到海南,是不是也有与孔子一样的情怀?事实上我也略懂黄帝在洞庭湖边让人演奏《咸池》之乐,那就是一种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状态。“轩辕”就是指黄帝。这两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觉得应该是圣贤如孔子与黄帝,无论他们有着怎样的过去,最终还是在天地自然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既然孔子、黄帝都是这样,我小小的苏轼被一贬再贬,也就不算什么了。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我也与我过往的时间和解了,无论是怎样不堪的过往,如何难捱的时光。“和解”是一个人大彻大悟的最高境界。苏轼与这个世界和解了,也与自己和解了。
因为和解了一切,所以苏轼最后说“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我在偏僻荒凉的海南虽然经受了太多的生死考验,但这一路的风景是我一生见过的最奇妙的风景。为了这一生难得的风景,受点苦难都是值得的。这说明苏轼确实也和自己和解了。
苏轼带着恐惧、不安甚至赴死的准备来到儋州,三年的时间,苏轼的恐惧很快消失,不安也不见踪影,生命在南荒反而显现出一种特别的芬芳。也因此临别海南这一刻,他在他证和自证清白之后,就觉得该是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和解的时候了。这个时候的苏轼,真的达到了空明澄净的境界。
作者:彭玉平,中山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语言文学系系主任,兼任中山大学期刊管理中心主任、《中山大学学报》编辑部主任、《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主编。著有《诗文评的体性》《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人间词话疏证》《唐宋词举要》《中国分体文学学史·词学卷》等多部。
编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