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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儒敏的学术个性及其实践品格

2024-07-11章旻辰

名作欣赏 2024年7期
关键词:现代文学文学批评学术

2021年,温儒敏《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现代文学研究自选集》出版,题目来自鲁迅《摩罗诗力说》结尾“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一语;而在文集题记中,作者又化用了鲁迅《坟》中的表达,“一面是埋藏,一面是留恋”,以示编集之用心所在,具体来说,则是:

四十年来,我出版了二十多种书,发表二百多篇文章。说实在的,自己感觉学术上比较殷实、真正“拿得出手”的不多。现在要出个自选集,并没有什么高大上的理由,也就是做一番回顾与检讨——让后来者看看一个读书人生活的 一些陈迹,还有几十年文学研究界的某些斑驳光影。

这是自谦之语,同时也凸显了文集总结回顾的性质:划分“鲁迅研究”“作家作品论”“文学思潮与文学批评研究”“学科史研究”四辑,所收文章时间跨度长达四十年,其中浮现的是一位学人的总体形象。在同年4 月所举办的主题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与教学的现状及前瞻”的新书研讨会上,与会的同代及后辈学者等,也大多以“知人论世”的方式展开评论,为温儒敏的学人形象做出了集中的、全局性的勾勒。其中,陈平原用“兼及教学、科研与行政”对其进行概括与定位,十分精准,也提供了一个综合性的视角。

与会学者的发言后来大多整理成文,发表在《文艺争鸣》2021年第9期的“温儒敏评论小辑”上。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贺桂梅、姜涛着意强调了温儒敏研究与学术文章的“个性”:“就‘沉稳而言,温老师表面上看起来并不是一个非常个性化的学者,但他的个性或许正好表现在他并不凸显其个性,研究风格显得非常朴实,其个性锋芒也蕴藏在这种朴实之中。”“初读的时候,会感觉很少有惊人之语,却又能知人论世,往往抓住核心问题,通透之中也不乏绵里藏针的力道。这种切实的风格看似低调,换个角度看,在观念和方法不断狂飙突进的现代文学研究界,其实是相当独特的,相当有个性的。”

读罢温儒敏老师自选集,大概能够理解,这样的评价并非只是通过辩证逻辑进行的刻意翻转。笼统地说,文章“个性”的纸背压着的,正是“教学、科研与行政”身份综合的特定经验。不过,这样的话题,自然需要在对其学术理路及述学文体的具体考察中展开,如此,方能对温老师的学术历程及学科贡献做出更为恰切体贴的理解与定位。基于这种考量,本文选择了温儒敏老师三篇不同领域、不同时期的代表作,对其为人为学的“个性”之处、独特品格进行探微。

《浅议有关郭沫若的“两极阅读”现象》:文学研究的“读法”视角与“生活”意识

选择《浅议有关郭沫若的“两极阅读”现象》作为温儒敏老师的代表作,可能需要做一些必要的解释:尽管也属于“作家作品论”的范畴,但相比1980年所撰“出道作”《论郁达夫的小说创作》,以及硕士论文《鲁迅前期美学思想与厨川白村》、博士论文《新文学现实主义的流变》,似乎不具备某种特殊的影响力与“起点”意义。这篇发表于《中国文化研究》2001年第1期(春之卷)的短文,倒是颇有“承上启下”的含义:一方面,经过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探索与积累,文章有深厚的文学思潮、作家作品研究的学养做支撑;另一方面,隐含、串联着进入新世纪后论者一系列思考的新方向;同时,“教学”与“行政”等面向也逐步加入。因而,或许更能彰显温老师的学术“个性”。

文章的开头清楚交代了“两极阅读”的含义:对郭沫若名作《女神》往往有两种读法,一种是专家们的“文学史的读法”,另一种则是普通读者“非专业的读法”,二者也往往对应消极、积极的两种评价倾向——“两种读法本无所谓高下,然而当今许多大学的讲台或专家文章对郭沫若甚表称许,而一般读者却不敢恭维,这种两极性的阅读很值得研究。”而无论是思想主题还是自由体诗形式,都无法充分解释作品所具有的巨大艺术魔力,由此,文章引入了一个关键的角度,即“作品—读者互动互涉的关系”,进而提出,对《女神》这样的作品,需要采用“三步读法”,“一、直觉感受;二、设身处地;三、名理分析”,并且强调“其中第二步‘设身处地至关重要”。“三步读法”,事实上包容并连接了“非专业”“专业”的两极阅读,也在看似割裂的形式与思想、文学与历史之间,建立了扎实的辩证关系。

“读法”的视角,是温儒敏老师文学研究中一个特别的质素。除了《浅议有关郭沫若的“两极阅读”现象》一文,在其他一些作品解读的论述中,也出现了类似的说法,比如在关于沈从文《湘西·凤凰》的论析中写道:“这种兴味继续下去,到文章最后部分进入全篇的‘阅读高潮。”——有意加上“阅读”二字,应出于导读文章的“读者意识”。换言之,“读法”不仅是一种研究的生产性视角,也具备“操作指南”的性质,来自论者为特定拟想读者进行写作的动机,可以看作温老师的“文学研究”与“文学教育”衔接、转化的中介或者过渡带。在自选集的“鲁迅研究”一辑中,就收入了《和中学生谈谈如何读〈朝花夕拾〉》一文,后用作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朝花夕拾》(收入“语文阅读推荐丛书”)的“导读”,一方面考虑到读者的认知层次、接受能力,表述亲切而浅白;另一方面,也基于现代文学的专业知识,提出需要认识到鲁迅在语言、历史文化两方面的“隔”,并为力求打通这样的“隔”给出了门径。看似浅俗的逻辑与方法,其实也在“三步读法”思路的延长线上。新近出版的《鲁迅精选两卷集》,温老师同样强调这样的匠心:“每篇都附有几百字的‘题记,交代我对选文理解的要点以及‘读法,同样融入了自己的心得。”而撰写这类讲析文字,并不那么简单,得“点到即止,还要深入浅出,颇费功夫”。或许可以说,“读法”不仅是一种“视角”,更是一种“视点”,指导中学生等一般读者进行“设身处地”的阅读,首先也需要论者自己设身处地、放下身段,从“非专业”的角度思考与想象其学习需求,专业性、同理心,二者缺一不可。

另外,“读法”这一视角潜在的理论性也值得关注。首先,所谓“设身处地”的读法,既是“操作性”的,其内涵也几乎等同于马克思主义文论中的“历史化”研究路径,在《女神》这样时代性强的经典作品阅读中,“设身处地”就是要“设想重返特定的‘五四时代,让自己暂当‘五四人”,尽管是从一般读者的立场“浅议”,但也暗合了近年来学界不断提及的“重返‘历史现场”的研究原则。其次,“作品—读者互动互涉的关系”也被描述、阐释为一种“阅读的‘场”,这一说法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文学场”“场域”等理论,在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看来,在高度分化的社会空间里,总体的社会空间是由大量具有相对自主小的社会小空间构成,而这些小的社会空间就构成不同的“场域”,它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network),或一个构型(configuration)”。就关注“(社会)关系”这层意义上,“阅读场”与“场域”的指向应当有重合之处。

但在温儒敏老师这里,“阅读场”并没有真的被表述成一种“文学社会学”的理论资源,而是用常识性的语言做了注解,“这里借用的‘场原是物理学概念,指物质存在的一种基本形式,具有能、动量和质量,能传递实物间的互相作用,如电场、磁场、引力场等。‘阅读场指阅读接受过程中作品—读者的互动互涉关系”。这可能并非表明,温老师没有相关西方理论的阅读经验,对征用理论资源的规避,实际上体现了其对“理论”的警惕态度。在他看来,90年代以来出现的“再解读”等以理论为核心的研究方式,优点是“简洁”“有批判性”,但往往“不考虑使用文本例子的历史语境与特殊内涵,不愿在历史资料以及文学分析上面下功夫,把历史抽象化,瓦解了文学审美的自足性”。而从“文章”经营的角度来看,引用艰深的“理论”,或许也只是徒增理解的门槛,和为“普通读者”撰写“操作指南”的初衷相违背。

不过,“读法”视角对普通读者的关切以及上述理论潜力,仍然蕴含了新的学术范式的可能性。温儒敏老师将其发展为“文学生活”的研究方向。所谓“文学生活”,要言之,“主要是指社会生活中的文学阅读、文学接受、文学消费等活动,也牵涉文学生产、传播、读者群、阅读风尚,等等,甚至还包括文学在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影响、渗透情况”,这一范畴的界定,可以看出明显的“文学社会学”色彩。在研究中着意提出这一概念,则别有幽怀:首先,延续并发展了此前对一般读者、“非专业读法”的关切,强调“文学生活”的主体为“普通国民”,这背后是更广义的“民生”问题;与之相关的“文学”范畴,也不局限于现当代文学,可以迁移到古代文学的领域,考虑到国民生活中的媒介革新,网络文学也能够被纳入研究的视野。提出这一范式,也来自对现有研究状况的不满足,意图打破“作家—作品—批评家”小圈子的“内循环”,以及“学院派”的封闭思路,从而丰富文学史的写作,也为日益“内卷化”的文学专业提供了新的“生长点”。“文学生活”作为一个总体的研究思路,可以吸收社会科学“田野调查”的方法,兼容社会学、传播学、文学研究等学科的思路及眼光,内部也有丰富的分支与面向。

2000年发表的《“张爱玲热”的兴发与变异——对一种接受史的文化考察》一文,也可以看作温老师“文学生活”研究的“先声”。论文不仅历时考察了张爱玲的“研究史”,分析了不同时期研究的特点,此后又特别分析了张爱玲如何进入文学接受以及文学消费领域,从“经典化”到“商业化”甚至“符号化”,由此透视的则是“90年代中国斑驳而芜杂的文化风景线”。这样的研究不为学院中单一的文学史叙事限制,视野涵盖20世纪90年代以降中国社会文化的变动,的确打开了新的学术向度。

从温儒敏老师的个人思想观念层面看,致力于“文学生活”范式,除了自觉扩大文学研究的对象范围,加强学术与现实的对话性,还有某种人生处世的基本立场。在一篇回忆散文中,他写到,1997年到1999年担任北大出版社总编辑的经历,源自于也印证了其女当年的鼓励——“人生多尝试一些不同的生活多好呀!”温老师一直钟爱的鲁迅,在晚年间也十分看重“生活”这一概念,正是在“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这样“战士的日常生活”之中,所谓“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的念头才获得了切实的支撑。“生活”意识,应当也是“战士”精神的一个侧面,关联着个体立身与社会承担,折射了温儒敏老师可贵的学术个性与实践品格。

《王国维文学批评的现代性》:文学课堂中的“批评家”与“批评史”

选择《王国维文学批评的现代性》作为温儒敏老师的第二篇代表作,应当无可争议。这篇文章初刊于《中国社会科学》1992年第3期,赢得了学界不错的反响。内容颇有新见:立论就将“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起点”从“文学革命”叙事的1917年提前到王国维发表《〈红楼梦〉评论》的1904年,认为“王国维宣告了古典批评时代的终结,同时也拉开了现代批评时代的序幕”;具体展开,则以《〈红楼梦〉评论》《屈子文学之精神》《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人间词话》等几个核心文本的解读为线索,勾勒出传统与现代、中学与西学交点上的王国维文学批评,清晰梳理了其丰富驳杂的思想理论资源,同时不限于此,进一步发掘了其文论的“原创性”所在。对象的复杂性对研究者的学养和笔力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这不仅体现在整体论述的搭建上,也在细节处见功夫:比如发现了《人间词话》独特的文本性质,形式上似乎是“散漫随意的丛残小语”,却具有“不易发现的潜隐的逻辑性与系统性”;与之相关的则是对作品“版本”的选定,《人间词话》版本众多,文章看重《国粹学报》1908—1909年最早刊行的六十四则本,原因在于“其编排是由王国维自己确定的,我们从中可以看出它隐含着的理论系统”,作为此后分析展开的前提,一语中的,颇具洞见。

文章标题所使用的“现代性”一词,也体现了20世纪90年代前后思想界、学术界的新风向,90年代中后期“现代性”的反思与讨论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的“热点”或“显学”,在这个意义上,可以看出温儒敏老师敏锐独到的学术眼光。此外,作为其代表作、第二本学术专著《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的第一章,《王国维文学批评的现代性》标志着温老师对“文学批评”这个领域的“垦荒”、拓进,他对自己在这一领域的研究成果也相对自得:“这本书的确下了‘笨功夫,也提出一些新的看法,至今仍然是现代文学批评史研究中引用率最高的一本。”“笨功夫”和“新看法”,在对王国维文学批评的研究中,已可见一斑。

整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的写作,更是独具匠心。在《自序》中,温儒敏老师开门见山地写道:“本书的目标不是全景式地扫描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的详细地貌,而是集中展示批评史上一些最为重要的‘景点,有选择地论评14位最有代表性的批评家及相关的批判流派,以此概览现代批评史的轮廓。”这一写作体例,实际上是一种“以点带面”的治学方式,可以追溯到其学术起点,以及王瑶先生学术训练带来的影响,温老师曾提及:“研究郁达夫这个作家,连带也就熟悉了许多现代文学的史实,王先生对我这种注意第一手材料、注重文学史现象,以及以点带面的治学方式,是肯定的。”

作为研究对象的“14位最有代表性的批评家”,如何选取,选取哪些,就构成了文学批评研究展开的重要前提。而这仍需要对“面”有整体性的把握,有明确的文学史观做底子。在这里,温儒敏老师力图拆解“主流”与“支流”“逆流”相对立的一元史观,提出要注意“多元竞存互补的批评格局”,从而分析“批评史的‘合力”。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中,不仅深入讨论了长期占据主流地位的以茅盾为代表的社会—历史批评,还重新“发现”了李健吾的印象批评、沈从文的直觉批评、朱光潜的心理批评等,扩大了对“现代文学批评”范畴的理解;对曾经受到政治批判的胡风、冯雪峰等人,也通过细致体贴的论析,重新给予了公允的历史评价。正如吴福辉老师所言,生长于80年代的学者们,研究“多少都带有一些‘拨乱反正的意味,做的是‘平反工作”,作为其研究生同届同学,温老师自然共享了这样的学术自觉与价值追求。因此,或许也可以将“批评史”的写作放在20世纪80年代以降一系列“重写文学史”实践的潮流中来看待。

选择“批评家”的景观绘制“批评史”的地图,也源自温儒敏老师对文学与历史之中“人”的一贯看重。在温老师的论文中,往往能见到一些似乎不具“专业性”的“闲笔”,对作家、批评家的性格特点进行品评,有时也成为理解文本的重要抓手,三言两语,切中肯綮。比如已论及的《浅议有关郭沫若的“两极阅读”现象》中,也将对郭沫若评价的两极化归因到作家人格之上,指出“郭沫若可以说是一位天才,但也有凡庸的一面”,“郭沫若心理属天才型,或文艺型,热情、冲动、活跃、多变是其重要特点。这可以反观其创作”。如果说钱理群老师对“历史”中“人”的理解,看重的主要是“知识分子(主要是文人)思想选择的层面”,那么温老师的立场则中正平和许多——在历史与文学之间,作家或批评家占据的是一个能动的位置,起到“中介”的作用。这也同样体现在批评史研究的具体论述中,如看重茅盾批评中的“作家论”面向,沈从文批评中“风格与人格”的话题,肯定冯雪峰的“人民力”与“主观力”统一的观点,等等。如果说批评家与研究者也仍存在着某种“批评”与“阐释”的关系,那么,自然也能从《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中读出温儒敏老师为人为学的“个性”所在。

选取14个批评家,其实也符合现代文学专业课的“讲法”。《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正是由温老师在北大中文系所开设专题课的讲稿改写而来,改写中删除了部分批评家,突出了“点”,淡化了“面”;但仍展现了“教师”身份经验对其学术著述的影响。值得一提的是,温老师编入自选集的诸多文章都以授课或发言讲稿为底本,如《读〈伤逝〉:在意那些被忽略的缝隙》《沈从文与“京派”文学》《文化批判视野中的小说〈二马〉》等。

由此,或许能从“述学文体”的角度,理解其文“朴实”中的“个性”之处:“课堂讲授”或“会议发言”是教学、科研的体制要求,也在现代中国“演说”传统的脉络之下;面对“现场”的“听众”,必须“表达口语化”,具备“丰富的高等常识”,“忌讳‘掉书袋”。陈平原老师指出:“‘演说腔深刻地影响了我们的学术表达。明白、清楚、秩序井然,这些不仅是因为白话文的兴起,演说对于学术表达的潜在影响,也是一个原因。”——这是文化史层面的洞见;而温老师的学术写作,则在微观的角度,展现了“演说”到“著述”这一逻辑在当代文学课堂上的一种变体。温老师行文中往往清晰明快的过渡语,有时出现的“重复”或“模进”,也是这种特殊“述学文体”的细节表征。

温儒敏老师看重“讲稿”的文体,与其兼得学术性、普及性的特点有关。2002年出版的《文学课堂:温儒敏文学史论集》一书,就尽量凸显“课堂”的“现场感”;2010年,和姜涛一同编定《北大文学课堂》一书,则以北大中文系课程“中国现代文学名著研究”为基础,收集汇编十几位资历不同、风格迥异的授课教师的课堂讲稿,力图还原“北大文学课堂”的现场感,目标受众则远超学院围墙所限。“讲稿”式的写作,还有另一重面向,即在互联网平台进行即时的、互动的写作与交流。温儒敏老师在新浪微博有400万“粉丝”,这样的“人气”,固然缘自其部编中小学语文教材主编的瞩目身份,也在于其主动深入“普通国民的文学生活”,时常积极撰写、转发博文,并与网友在评论区进行互动交流。媒介平台与表达方式,往往彼此选择、相互形塑。温儒敏老师的学术“个性”,正是在深耕细作的实践探索、与时俱进的自我更新中形成的。

最后需要补充的是,开设批评史课程,进行现代文学批评的研究,意在“接续古代文学批评史,认为现代文论也已经形成新的传统”,从而强化“批评传统的连续感”#6。这就关联到温老师关于中国现代文学“新传统”的建构与阐释:“新传统”首先是一种学科史研究的结果,通过梳理不同时代“新文学”“现代文学”的历史叙述,用类似“谱系学”的方式,构建传统的“变体链”,提醒人们注意这些习焉不察的常识背后,有怎样深厚的历史能量。其次,“新传统”是相对古代文学与文化的“大传统”而言的,蕴含着明确的当代意识、现实关怀,温老师认为它已经“成为有别于古代文学的那些常识或普遍性的思维与审美方式”,“往往也都转化为当代普通社会生活的内容,承载着人们的思想情感,甚至成为某种‘共名”。这样的学科自觉、价值承担,或许能在其学科史研究中进一步探寻。

《现代文学研究的“边界”及“价值尺度”问题》:学科史研究的“历史唯物主义”底色

最后一篇代表作,选择《现代文学研究的“边界”及“价值尺度”问题——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现状的梳理与思考》一文,以此回顾温儒敏老师的学科史研究历程。

温老师的学科史研究,具体可以做如下分梳:首先是一般意义上的“学科史”,以胡适、周作人、梁实秋、王瑶等人的文学史写作为对象,讨论现代文学的“传统”如何在历史叙述中被逐步建构,以及进入新时期后,现代文学学科如何继往开来,如《文学史观的建构与对话——围绕新文学的评价》[《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4期]、《论〈中国新文学大系〉的学科史价值》(《文学评论》2001年第3 期)、《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与现代文学学科的建立》(《文学评论》2003年第1 期)、《从学科史回顾80年代的现代文学研究》[《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 期]等。这些文章大多是讲授“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课程的产物,温老师自陈,开设这门课是为了“和大家一起总结与反思一门学科,让大家观千剑而识器,获得在本学科领域的方位感”,后来他将这门课的讲稿整理修改,邀请几位后辈学者合作,编定了《中国现代的文学学科概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年版)教材。此外,也有专门从教学角度着手撰写的《现代文学基础课教学的几点体会》(《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6年第3期),这篇文章紧紧围绕课堂教学的实践经验来谈,重在“操作”与“落实”。正如温老师自己所言:“在论文、项目唱主角的风气中,我还是特别看重教学,认为这是本职,也是本义。”另一个重要的部分,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学科史”,而是对当下文学研究状况的反思与批判:如《现当代文学研究中的“空洞化”现象》(《文艺研究》2004年第3期)、《谈谈困扰现代文学研究的几个问题》(《文学评论》2007年第2期)、《文学研究中的“汉学心态”》(《文艺争鸣》2007年第7 期)等。

以上不厌其烦的枚举,是想呈现出一个思考、写作的历时线索:温儒敏老师的“学科史”研究工作,主要集中在21 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以教学目标为驱动力,考察了“现(当)代文学”学科的前世今生,并在熟稔“传统”的基础上,转向对现实的“致用”。这样的顺序、逻辑,大体也是温老师为学的一个缩影。而《现代文学研究的“边界”及“价值尺度”问题》,原是2010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第十届年会上的主题报告,后发表于《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 期,获得学界较大反响与重视,并获得第四届“王瑶学术奖”。可以说,这篇文章有阶段性总结的意义,汇集、凝结了新世纪前十年温老师关于现代文学学科的诸多心得思考。

文章第一个部分,提出在新的历史情境下,现代文学经历“常规化”“学院化后面临着新的危机,“文化与社会转型所带来的价值危机、信仰危机以及历史虚无主义,直接造成了现代文学定位、‘边界及评价系统等方面的困扰”,因此,必须“找回现代文学研究的‘魂,和现实对话,参与当代价值重建”,这一主张体现了对现代文学“新传统”内核的自觉承继,正如有学者概括:“如果只是将现代文学要求重估一切价值的要求历史化、语境化,而不继承其重估一切价值的精神,对现代文学的理解就会始终相隔一间。”第二部分,讨论面对日益“拥挤”的现代文学学科,学者们尝试了新的理解、回应模式,而关键应在于“建立新的文学史观,以及相应的新的价值评价体系”,这同样要求学者们在更大范围重建价值立场。第三部分,具体举出了学科“边界”拓展与文学史观调整的案例,包括时间性的“前移”和“后挪”,内容上“雅俗”并举,方法上的“跨学科”等,并逐一做出了评点。最后,则关注其时几种新的研究趋向,包括文学史研究“史学”品质的加强、对日本鲁迅研究及其现代文学研究资源的重视、“跨学科研究”和选题的“窄化”现象、新生代学者的“项目化生存”,也再次强调,现代文学研究需要“找回学术研究与社会责任、研究工作与生活世界的有机联系”。

这篇文章落脚在一种研究主体的“工作伦理”上,令人颇为感动。除了学理性的辨析,“研究者的学术生存”这样实在的问题,亦在温老师的视野之中。对“边界”和“价值尺度”的省察,姜涛概括为一种“整体性追问”:“保持这样的整体性追问,有了这样的‘魂,现代文学研究的‘从业者似乎也能比较有工作的意义感和价值感,即便在不好的环境中也能安顿身心,有相应的自主性和工作热情,不会特别将所谓方法、理论以及材料作为评价的单一标准,在一定程度上对冲学科‘内卷的趋势。”循此稍微说开去一些,作为现代文学专业的博士新生,笔者在本科学术入门的训练中,也一度因为“价值”方向的缺失而感到困惑,大量的前研究和理论“珠玉在前”,有时为了形式上的“创新”,也需要不断与之对话乃至将其翻转,使得论文习作成了各种理论、范式的模仿与“表演”,身心感知、学识经验反而难以转化为切实的学术工作。应对学术生产的焦虑,自然需要外部制度的调整与支持,但向内求研究者的“主体性”,不失为一个努力的方向。凭心而论之,温老师的提醒与示范,在学院中也仍有现实意义。

而温儒敏老师之所以能够保持对学科价值的“整体性追问”,并保持自身稳定自足的价值立场,应当也来自“第三代学者”特定的代际经验。他在对同代学者钱理群的形象描述中这么写道:“他的思维深处有马克思主义教育的积淀,相信历史的规律,也相信有某种完善的制度,他致力于思想界的批判,始终怀有改革的理想。”暂不论性格上的差异,这大致也是温儒敏老师自己的学术人格写照,是一代人生命的心迹。对于“价值尺度”的讨论,温老师曾补充:“我说的‘尺度是‘基本尺度,是学界治学的基本共识。比如,研究文学史要坚持历史唯物主义,要力求历史的美学的统一,等等,都应该是相对的共识。”可以说,“历史唯物主义”是贯穿温老师学科史研究乃行政、科研、教学诸领域的“底色”,不仅提供了强大、有效的认识论工具,也始终指向了清晰、坚实的价值目标。追根究底,这来自20世纪50—70年代的成长经验,也来自80年代进入学术研究后王瑶先生的教导与影响,“王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初对文学史写作又有许多论说,比如他强调要在‘历史的多样的具体的联系中去把握文学现象,在批评以政治代替艺术的庸俗社会学时,又警惕刻意淡化政治的倾向”。这样的辩证性原则,能够在温老师诸篇文章论证的框架,以及对作家、批评家的历史评价中觉察;他在任职北大中文系系主任期间所提出的“守正创新”原则,也是辩证性原则在行政工作上的显现。

“守正创新”式的稳健周正,落在学术研究与写作中,表现为形制上的朴实与根底的透彻实在。这不仅来自“辩证法”认识装置的有效性,更源于一种可贵的实践品格。在温儒敏老师的话语中,“做事”出现的频率很高:“好在知道自己底子就这样,也没有把文章看作‘经国之大业,不急不躁,踏实去做,能做一点是一点,尽心就是了……与其只是批评、抱怨,还不如自己动手去做。”回忆教学、行政的诸多工作,温老师能够如数家珍,也实事求是、不吹不擂,如在北大出版社担任总编辑时着力推动教材的出版,担任部编中小学语文教科书总主编时在有所制约的条件下进行改革,他也感叹:“在现实情况下,要做点事情实在不容易,那就只能自我宽慰,坚持做下去就是了。”或许唯有来持“守正创新”的态度,才能在当下建制不断加强的社会中艰难周旋,成其“事功”;但也不能忽略温儒敏老师的学术个性及其实践品格,与鲁迅“精神界之战士”不论前路、始终“行动”的形象,确乎有所重叠,更是延续。

想起在一篇名为《星花碎影少年时》的散文中,温儒敏老师也试图与“年轻朋友”进行对话,抒发一代人的心绪:“现在的年轻朋友常用更现实而怀疑的眼光去看我们那一代的单纯与理想主义,有时他们可能很难理解。不管怎样,我确实是在理想的激励下发奋读书,度过那艰难的岁月的,那时我很充实。” 笔者或许忝为温老师所说的“年轻朋友”中的一员,读罢只觉得这话说得很实在。几十年的求学、治学岁月压在纸背,因此也更加动人。

作者:章旻辰,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在读博士研究生。

编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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