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与“权力”
2024-07-11江新牛
[摘要]C.B.麦克弗森是20世纪加拿大新马克思主义政治理论家,他一生致力于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批判。对人的思考是其批判思想的出发点。他以发展性的人性观来对抗占有性的人性观。他认为,人之为人在于其自由与潜能,人需要将自身潜能自由地实现与发展。他对权力赋予道德意涵,指出权力不应是一种扭曲他人意志、迫使其服从的强力,而应是帮助人实现自身潜能的力量。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私有制造成了权力净转移,使得社会中存在着“榨取的权力”最大化,而非“发展的权力”最大化,它贬损了人性并使人陷入生存的困境。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权力状况阻碍了人的潜能之充分实现与自由发展。麦克弗森关于人性和权力的思考构成其对资本主义社会批判的两个基础。
[关键词]麦克弗森;人性;权力;资本主义社会
[中图分类号]D0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0274(2024)03—0019—07
[作者简介]江新牛,男,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政治学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政治思想史、政治理论。
一、引言
C.B.麦克弗森是20世纪加拿大新马克思主义政治理论家,他一生致力于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批判。其学术生涯中一以贯之的问题意识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道义批判”,“以及他本人关于一个美好社会的看法。” [1](132)麦克弗森关注的核心问题包括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生存处境及其可能性,人应当被理解和解释为怎样的一种存在者,人何以实现人的独特潜能,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自我实现造成何种阻碍……在他看来,用来评判资本主义社会的标准并不是效率或生产力,而是“人作为人的普遍的自我实现的可能性”。 [2](204)
麦克弗森通过对思想史的梳理,区分了两种不同人性观。其中一种人性观自古希腊时期就已被阐发,它认为,人本质上是“一个行动者、创造者”,[3](2)人在实践和发挥“作为人的潜能中得到幸福”。[1](145)麦克弗森将其概括为“发展性个人”观念。另一种人性观随着资本主义社会兴起而出现,麦克弗森从17世纪英国政治理论家(如霍布斯、洛克、哈林顿等人)所接受的共同理论预设中发掘出了它,它不同于“发展性个人”的人性观,它将人视为自己身体的占有者或所有者,除此之外,人与社会毫无联系。它进而将人理解为“本质上是无限制的消费者”、是个“欲壑难填的人”。[1](145)麦克弗森将其概括为“占有性个人”的观念。“占有性个人”概括了随资本主义社会的到来而盛行的、逐渐占据主流的人性观念于人的生存经验以及自我理解,正如法兰克福学派思想家哈贝马斯(Jurgen Habermars)指出,“占有性个人主义”是“资产阶级所特有的价值取向”,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核心因素。”[4](84-85)后来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思想家对“占有性个人”的内涵进行了扩充与丰富,使其逐渐压制并取代了“发展性个人”的人性观,进而将人从一个“潜能的实践者和发展者”转变为原子化的自利者、精于算计的资产者,以及不断占有的消费者的形象。麦克弗森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中对人性的理解发生了畸变与扭曲,占有性人性观构成阻碍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自由而全面发展自身潜能的深层精神文化因素。麦克弗森通过对“发展性个人”的倡导,以此来削弱及取代“占有性个人”,这种理论构成其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人性论基础。
麦克弗森的理论目标不在于抽象谈论普遍的原则,他考虑到人的潜能与实际需求的历史性理论,并探索如何将其“建设得能够实现人的能力与需求。”[5](243)麦克弗森赋予权力概念以伦理及规范意涵,不同于现代实证主义政治科学将权力界定为一种扭曲他人意志、迫使他人服从自己的一种强力,他将权力理解为帮助一个人实现自身潜能以及发展自我所需要的力量,[3](9-11)一个人既有权利拥有这种力量来实现潜能、发展自我,“别人也有义务帮助他这样做。”[6]此种对权力的伦理和规范的理解,是麦克弗森诊断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潜能之实现所造成阻碍的一个切入点,它构成其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另一个基础。
二、一种发展性的人性观
麦克弗森反对那种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性当作是普遍人性的做法,他认为,这种人性只是在特定社会经济环境下的人性。相比之下,麦克弗森试图引入一种古典的哲学人类学观念,即“发展性个人”,正是这种前资本主义社会的人性观念,保留了对人的潜能之实现与发展的可能。
(一)人的自由与潜能
在麦克弗森看来,一种特定的社会政治秩序存在的依据基于某种对人性的理解。大多数社会政治理论都有特定的人性观念。[7](9)政治理论家必须解释的一个关键问题是,哪种社会政治秩序适合人的本性,能够有助于人的潜能之实现与发展。麦克弗森认为,一种社会政治理论的完备性在于它对人性之分析深度如何,[5](241)他将“是否考虑人性和社会的进步”作为检验一种社会政治秩序的“试金石”。[7](52)根据其观点,任何伦理理论,进而任何证成性的政治理论,必须从假设人那里有一种特殊的或独特的、不同于并且高于动物的人的能力,[7](11)在这些能力1中最重要的是“自我指导”的能力。麦克弗森认为,要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一个人的能力的行使“必须在一个人自己的意识控制下,而不是在另一个人的命令下”,而且“一个人的活动只有在他自己的设计指导下才被视为人类。”[8](29)总体上说,麦克弗森认为“人本质上所具有的潜能与动物是不相同的,并且是高于动物的”。麦克弗森认为,世上唯有人同具选择和意志这两种能力,这就是人的自由。[5](244)他对自由进行了一种积极意义的理解,它意味着“个人的自我掌控、自我实现和自我完善。”[9](323)此外,人在根本上还具有理性思考、道德判断以及交往、审美、创造、思辨、关于友谊和爱情的体验、有时还包括宗教体验、物质生产、合作、惊异和好奇等多种潜能。[3](4)而且,属于人的潜在能力远远广于“能够从事物质生产性的劳动能力”,但还是包含这种能力。[7](27)
无论这些独特的人的能力表现为什么具体的形式,麦克弗森认为,人们对自己潜能的运用与发展就是人的目标,他们能够从中获得满足,这种满足不是如同消费者通过消费之后所获得的满足,而是“过程重于结果”,[3](4)意味着在对自己的潜能进行运用、实施乃至发展自己的潜能的过程中所获得的满足。正如卡西尔(Ernst·Cassirer)所言,“人性并不是一种实体性的东西,而是人自我塑造的一种过程。”[10](6)在麦克弗森对人性的理解中,人是有待被实现的潜能的聚集。[3](5)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麦克弗森强调,人具有一些独特的特质和潜能,但他并未对之作出明确规定,并没有提供这些潜能的详尽列表,事实上,他不倾向对人们应该实现和发展哪些潜能提供全面的指导。[8](77)根据其观点,人之发展的可能性是无限的,也许人类的某种潜能还没有被激发出来,尚未被清楚地认识到,倘若按照某种特定理念,对人类的潜能、特质设定了固定的内容或模式,那必定会限制人们的自由发展,进而限制人类社会的发展。[11](199)正如坎宁安指出,“麦克弗森并不是按照伦理学的完美主义哲学家的方式,规定人们应该开发某些潜能。”[8](88)这种没有完全明确的规定,恰恰还是回到麦克弗森对人的本质的理解——人同具选择和意志这两种能力。
有学者认为,马克思主义的最高命题或是根本命题可以概括为一句话:一切人自由而全面地发展。[12](4)麦克弗森同样持有每个人都能实现自由而全面地发展的愿景,他希望现代社会的人们能以一个“完整的人”来充分享有自己的本质。[12](5)所谓“自由的发展”,在麦克弗森的理解中是指,能够不受阻碍地、最大限度地发展人的个性、人格、创造性和独立性。“自由的发展”还表现为,人对自身潜能的实现,是一个肯定自己的过程,在其中,人不仅能感到潜能实现后的快乐、享受实现潜能带来的好处,还能在这个过程中展现人的创造性、个性以及独特性。
在麦克弗森的理解中,“自由的发展”意味着能够不受阻碍地、最大限度地发展人的个性、人格、创造性和独立性;人在实现、落实自己的潜能、能力的时候,是一个肯定自己的过程,在其中感到愉悦,自由地实现自己的潜能,自由地运用自己的体力与智力。在此过程中,人们不仅能感到潜能实现后的快乐、享受实现潜能带来的好处,还能在这个过程中展现人的创造性、个性以及独特性。所谓“全面的发展”,意味着人类的发展可能性是无限的,也许人类的某种潜能还没有被激发出来,还没有被人们清楚地认识到,倘若按照某种特定的理念,对人类的潜能、特质设定了固定的内容或模式,那必定会限制人们的自由发展,进而限制人类社会的发展,[11](199)“全面的发展”则是肯定并维护了人的无限可能性。
(二)权力与潜能实现
在麦克弗森看来,人之为人的核心、人的独特性在于人有一些特定的潜能或能力,人若要真正成为人,实现自己,就需要将上述那些潜能加以实现与发展,因此在麦氏的语境中,“人本质上是个积极的存在,他(应当)是自己的能力的积极的‘行使者、‘发展者和‘享用者”,同时“他在运用自己的潜能中得到最大的满足”。 [6]人的潜能毕竟是“潜在”的,有待实现的,因而人本身也是有待实现的,人“不是确定的、给予的、现成的”,是“需要培养的”,[13](109-110)因此真正将这些潜能实现发挥还需要一些其他因素,如杜威所认为的“物质和文化的协助与支援”。
麦克弗森明确区分了“我们用以实施潜能的能力”(our ability to exert our capacities)和“我们的潜能本身”(our capacities themselves)。这意味着,“潜能”和“能力”并不等同:具体来说,人为了实现、发挥自己的“潜能”,需要麦克弗森所谓的“权力”。1这指的是一种力量,是一个人实现自己潜能的实际可能性——使用和发展独特的人类潜能的可能性。[3](4)如果一个人有做某事的潜在能力 ,但缺少必要的条件,他就是有能力(潜能)而没有“力量”去将这件事实现,即无法将自己的潜能变成现实。因此“人们应该被提供手段、工具从而能够成功地实现自己的潜能”[8](75),对几乎任何人而言,无论他希望过上何种生活、落实何种计划,“最低限度的食物供给、干净的饮用水、基本的医疗保健、年幼时的义务教育”[14]都是不可或缺的,这些东西能够赋予人“力量”,这种需要借助外界的某些条件从而获得的“力量”,实际上也就是一种“积极意义上的自由”,在英国进步主义时期的政治思想家T·H·格林看来,这种自由意味着“一种从事或享受任何值得从事或者享受的活动的权力或能力,也意味着某种我们与其他人共同从事或者享受的活动”,[9](324)即一个人的潜能实现与发展需要具备一些力量,国家、社会应当发挥积极的作用,为人们提供服务、创造条件,使人们具备这种力量,从而实现自我的发展。这种情况下,一个好的政治社会在于它能够使人们最大程度地实践自己的潜能,从而得到最大程度地自我发展。[3](2)
潜能的实现与是否具有“权力”有关,“权力”即实现潜能的必需条件,它是一种力量。总体而言,存在着两类削弱人的权力的阻碍。一类是自然的,如某个人因天生残疾而无法行走;另一类是社会的。属于社会层面的阻碍又可分为三种:(1)缺乏生存资料手段;(2)缺乏劳动资料,“这里的劳动是广义的,指人类能量的释放”[5](244);(3)无法对他人的侵犯进行防御。自然因素作为不可抗拒的方面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之内,我们主要关注社会中的阻碍。根据麦克弗森的观点,“当一个人发挥他的潜能而没有任何障碍时,这个人的‘权力是最大的”,[6]亦即他的“力量”是最大的,这也意味着我们用来运用我们潜能的能力取决于当前外部阻碍的数量。[7](28)而人的权力又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生产性的权力,用来发挥劳动的潜能,进行实际的劳动生产,维持生存;一种是非生产性的权力,用来实现其他非劳动的本质潜能。麦克弗森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由于人的生命、自由、财产等权利以“法权”的形式确立下来,得到法律的保护,第三种阻碍得以被尽可能消除。但是因为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第一和第二种阻碍在实际上并没有也无法消除。
用来实现“真正的人类潜能”(truly human capacities)的权力,被麦克弗森认为与人类道德上值得追求的目的有关,无论是否有人真正追求这些目的。[3](8-9)但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对“权力”的理解和资本主义社会相适应,权力具有“占有性”的特征,它被理解为一个人现有的手段……(这些手段)以确保将来满足他的欲望。[8](74)实际上,资本主义社会不是将“发展的权力”1变得最大化,而是将“榨取别人的权力”最大化,榨取别人用来进行自我发展时所需的这种力量。这便是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的“权力的净转移”。
三、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权力
上一节指出,在社会领域中对人的权力阻碍有三种,资本主义社会只能消除第三种阻碍,即防止别人对自己的侵犯,还有两种阻碍因为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而无法消除。这种现实便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所有制——生产资料的私有制。在私有制中,人的生命、自由、财产都被视为自己的占有物,这个社会也由此成为一个占有性的社会。我们不难看出,资本主义社会占有性的经济根源在于私有制。本文不试图追溯私有制的起源,而是关注资本主义社会在私有制现实的情况下,会对人实现、发挥自己潜能所需要的权力造成怎样的影响。由于人所需要的权力包括生产性权力与非生产性权力,本部分将以生产性权力的转移进行分析,进而展现非生产性权力转移的同样逻辑。
(一)权力净转移
私有制被确立后,一个人能够正当去占有、获取世界上的物质资源,然而世界上的资源却是有限的,现实的问题在于随着既有资源被占有,“随着土地消耗尽……土地和资源全部会归一部分人所有”,而没有占有资源的人不可以对此种已被占有的资源进行侵犯,因为私人财产被确立为“对物品进行排他性使用的权利”,[8](81)结果是少数人独自占有社会中绝大部分的资源。这些资源对于人们来说,可以为自己实现潜能提供力量,但是人们首先必须活下来、要维持生存,因此他必须从事生产活动。作为一个人,他具有劳动的潜能,但是要进行实际的劳动活动还必须具备劳动资料——劳动资料使他具有劳动的权力,即实际进行劳动活动的一种力量或能力。然而他无法自由地使用这些劳动资料,这导致他的权力就被缩减;“当他无法获得任何使用时,他的权力就缩减为零”,[15](58)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他也就必须停止存在了。为了生存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向占有资源的人1寻求劳动资料的使用,以便能够获得“权力”,进行生产,这意味着,如果他们能够得到那些资料,但并不是免费地使用。[15](59-60)由于这些劳动者使用的是占有者的劳动资料,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这个代价便是从劳动者的“劳动权力”中产生。劳动者通过借用劳动资料而获得“劳动权力”(力量),这些权力(力量)必须“减去他为了利用那些资料而必须付出的代价,这个代价标示着他转移给别人的权力的量”。[15](58)
麦克弗森据此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进行了揭示:通过诉诸契约,使得一些人将他们用来劳动、工作的权力转移给另一些人,因此产生前者向后者“权力的净转移”。[3](3)不占有劳动资料的劳动阶级的一部分 “权力”向占有者转移,意味着在一定时间内,占有者可以自由地支配、使用劳动阶级的“权力”,并且可以占有在这段时间内通过这些权力的使用所得到的全部“收益”。因而,劳动者阶级在这段时间内的“权力”作为“借用”劳动资料的“代价”,转移给了所有者阶级,前者的“权力”向后者的转移,使得前者净损失掉一部分使用和发展潜能的力量,而这(部分力量)正是后者的净收益。[7](56)而作为代价需要转移的“权力”是多少,则有赖于劳动阶级与占有者阶级之间的“商议”:现实中占有者与非占有者之间在资源(如:土地、劳动工具及其他资源等)占有上的悬殊使得占有者对这些资源的私人占有权利变成了一种压迫(支配)非占有者的力量,[11](32)这就是麦克弗森指出的“榨取的权力”,即榨取别人“权力”的一种力量,它是指从他人对于自己的权力的使用——如:利用通过权力将潜能实现、使用、发展——中获取利益。[3](42)由于法律所确定的私有制使得非占有者与占有者之间的议价中始终处于劣势,在关于转移多少权力的讨价还价中,对于非占有者来说是活命的问题,而对于占有者来说仅仅是赚多赚少的选择。[11](32)
资本主义下的生产资料属私人所有,使大多数人为了生存必须依赖少数人。这导致了几个严重的后果,如,劳动者将自己的权力转移一部分给了占有者使用。在合同期,劳动者权力的使用属于占有者;再如,由于劳动者的行动受雇主的控制,他只能做那些单调的、无须动脑的事情,因此他不能从劳动中得到满足。[6]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未占有资源的人们,不仅劳动的权力会被转移,由于他们还有着“非生产性的潜能”,还需要“非生产性的权力”。因此当他们试图发挥实现自己其他的潜能,因缺乏资源而向占有者借用资源以获取力量(权力)之时,权力的转移就会不断地出现。麦克弗森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私有制不仅强制了大部分人的权力转移,而且大大浪费了他们的权力。资本主义社会带来的不是人们最大程度的自我发展,而是使一部分人最大化地“榨取别人的权力”,榨取别人用来进行自我发展时所需的这种力量。
(二)生存的困境
麦克弗森关于权力净转移的概念类似于马克思的剥削理论,即资本主义从雇佣劳动中提取剩余价值,根据维克多·斯瓦切克(Victor Svacek)的说法,这是对马克思剥削理论的改进。[16]两种用法略有不同,马克思用“剥削”一词在于揭露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进行的欺骗,通过“隐蔽的”方式占有他们的剩余劳动力;麦克弗森用“权力净转移”则展示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非占有者的权力向占有者转移是公开的、直接的,非占有者十分清楚,但无可奈何。
麦克弗森使用“权力净转移”这个概念还具有一种“好处”,马克思使用的劳动力按照麦克弗森的理解是一种“能够劳动的力量”, “权力净转移”的概念,在表达出马克思“剥削”的含义的同时,还具有更丰富的内涵。麦克弗森有关权力净转移的分析“可以说是对马克思剥削理论的延伸与精致化”。[2](217)马克思的“剥削”概念更多强调的是对劳动产生的剩余价值的剥夺;但麦克弗森的“权力净转移”则表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被转移走的“权力”(力量)不仅仅局限于劳动的力量,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从事实现人之本质潜能的那些力量”,它反映的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无法自由全面发展所遭遇的现实的困境。虽然马克思强调劳动是人的本质,但根据麦克弗森观点,人的本质潜能显然不是只有劳动潜能这一“生产性潜能”,所需的权力也不只是“生产性权力”,还包括“诗歌”“绘画”“情感体验”等等“非生产性”潜能及权力。实际上,马克思将所有能体现人自由全面发展的活动如“打渔”“放牧”“哲学批判和思考”,都统称为“劳动”,并用“剥削”来展现人进行自由发展时所面临的困境,但这容易让人进行“狭隘”的理解;而麦克弗森用“权力的净转移”,更能直观、清楚地展现出人们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希望自由全面实现、发展潜能,进而实现自己作为人的本质时,所遭到的全方位的阻碍。
“权力的净转移”不仅削弱了一个人在自我指导下对权力的运用(用来实现自己的潜能),[3](2)而且限制了为用来充分发展其他潜能所需的时间和资源。[3](3)因私有制造成的权力净转移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着马克思所指出的“市民社会与人类社会生活本质的对立”“个人利益与人类共同利益的对立”,不难看出,这里“人类社会生活本质”与“人类共同利益”正是麦克弗森所主张的每个人都应该自由充分地发展自己人之为人的独特“潜能”,成为真正的人。私有制是大多数人潜能实现的阻碍,“……在资本主义或资产阶级社会,一个人潜能的实现和发挥自由程度的高低,几乎全部有赖于他对物质财产的占有程度”。[5](2)正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这个特征,基本上使得在这个社会中大多数人独特潜能的自由充分发展变得不可能。[3](3)“权力净转移”使人们无法具有充足的权力实现其他的潜能,许多使人头脑麻木和耗费时间的受雇劳动,非生产性的活动(如爱好、学习、艺术创作或享受、地方政治活动、追求充分的社会生活等)受到严重阻碍。[3](63-70)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持续存在着一些人的部分权力持续地净转移到另一些人手中,从而削弱而不是最大化个人利用和开发自身天然的禀赋(潜能)的权力。[3](10-11)
权力的净转移,使人无法充分实现作为人的潜能,因而人无法得到充分发展和自我实现,这无疑是对人的本质的削弱。不仅如此,还存在着一种新的“人的异化”,即“非人”状态的存在:人的自主性丧失。上文指出,麦克弗森认为人的本质在于人的某些独特的潜能,最重要的是“自我支配”所谓的自我支配,是指自己能够选择目标并采取行动以实现目标,正所谓“人的本质就在于他们是一种自主的存在”,[9](422)当一个人的行动“受到他人支配时,他的自由就受到了损害,他的尊严就受到了侵凌”。[6]私有制正是这种人支配人的力量,如劳动权力的转移,使得一定时期内劳动者“不再能支配自己的行动”。既然自由和自我支配是人性的主要构成部分,结果“人的本质就遭到了削弱”。[6]即使按照占有性个人主义对人的看法,因权力净转移的存在使现实的人与之矛盾。占有性个人主义将人理解为自己的所有权人、人身的占有者,强调“每个人生命的自主性”,[11](67)然而私有制现实中,非占有者的生活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占有者,为了谋生他必须将自己的很大一部分权力转移给占有者,而无法像在自己拥有资源的情况下那样可以自由地使用权力、“按照自己的想法去主导自己的人生”,“无法在自身选择的基础上实现和完善他自己。”[9](422)我们不难想象,非占有者若拥有一些自己占有使用的资源,或许他已经能在某种形式上过上马克思所描绘的那种“早上捕鱼、下午打猎,晚上从事批判”的生活。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放弃这样的追求,转而服从占有者的命令。[11](67)这与理论家描述的占有性个人相矛盾,因而这一部分人就不再是人。总之,权力的净转移使一部分人不只是丧失了权力、力量,还是丧失了自主性,共同削弱了人的本质,是对“人性的否定,是对人格的贬低”。[9](422)
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大多数人没有榨取的权力,发展的权力1也“很微弱”,而少数人却两者都有,因此存在着权力的不平等,这意味着潜能实现和发挥的不平等和自我支配程度的不平等,“因此归根结底意味着人性的不平等”。“一些人是人,另一些人被贬低为商品……生产资料私有制是一种权力关系的反映。私有制不但表现为对物的控制,而且表现为对他人的权力的控制”。[6]
结语
麦克弗森认为,资本主义社会阻碍了人的潜能实现与自由全面发展。他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性观念发生了畸变,人从一个“潜能的实践者和发展者”被理解为原子化的自利者、精于算计的资产者,以及不断占有的消费者。麦克弗森通过诉诸前资本主义社会中对人性的理解,试图唤起人们对人性之深度与可能性的认识。同时,他也试图使人理解,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生存困境。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私有制,使得绝大多数人缺乏实现和发展自身潜能的权力,人与人之间存在着权力净转移,大多数人的潜能实现与自由发展受到阻碍。如果根据马克思的观点,“现代社会”就是存在于一切文明国度中的资本主义社会,[17](27)那么麦克弗森显然是一位现代社会的批评者。这种批评不同于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所描绘的那种“反动的”“保守的”批评,[18](50-58)毋宁说是一种“内部批评”,它建立在对人性及政治的某种古典式的理解上。但麦克弗森并非意图退回前资本主义社会,而是希望将其引至另一个方向,在那个方向上,存在着一种激进的完美主义社会类型,人性与权力构成麦克弗森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两个基础,在他展望的愿景中,一个以“发展性个人”替代“占有性个人”、以“共有财产”取代“私有制”,能够实现发展权力最大化的民主社会,或许是人能够充分实现潜能和发展自我的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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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