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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昆德拉:爱情,非如此不可

2024-07-11辜玢玢

名作欣赏 2024年7期
关键词:媚俗特蕾昆德拉

谈及小说的定义,米兰·昆德拉关于“小说是对存在的探索与发现”的论述是必然绕不开的一个典范命题,以此为基点,可以衍生出更为具体的子命题,例如,什么是存在?小说如何勘探存在?事实上,“存在”这一命题在20 世纪不少见,不同国域的小说家都在以不同的叙事方式构建着自己的存在哲学,而米兰·昆德拉的独特之处在于他逆流而上,选择的是另一种前卫,弃置彼时最时髦的解构主义,在小说家纷纷试图从文本中抽身而出之时,他重新挤入并且安然地占据一席之地。这个隐含作者以叙事者“我”的面貌呈现,“我”面向读者讲述故事,与此同时,“我”又面向小说人物发出质询,由此构成了多重的看与被看关系,多义的主题在“我”的讲述以及“我”不断的逸出离题中得以延展。这使得昆德拉成为昆德拉小说的最佳阐释者,他丝毫不避讳地径直提炼出其小说创作的几组核心的对位矛盾,包括轻与重、忠诚与背叛、灵魂与肉体、偶然与必然、强力与虚弱、记忆与遗忘、笑与哭等,并且将其包裹在昆德拉式的情欲故事之中。但作为“思索的小说”,放置在捷克“布拉格之春”远景之下的情欲故事不过是存在命题的文学性载体,昆德拉走得远比文青们想象的还要长远。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在开篇之初就抛出尼采的“永恒轮回”,作为小说的根基。生命是否无限重复?如果生命永恒轮回,那么“一举一动都承受着不能承受的责任重负”;若生命只有一次,那么“只能活一次,就和根本没有活过一样”。但问题在于,这样的发问是个伪命题,是与否的对立区分显得幼稚简单,二者不是绝对的对立,而可能是动态的转换。这意味着,所谓存在需要借由抉择来显现,关于生命面向的一次次抉择可能才是人必须遭遇的永恒轮回。因而,抉择,或曰情欲纠葛中的诸种翻转与否定,才构成了昆德拉小说勘探存在的第一道密钥。

抉择关乎内面自我的存在境遇。阅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必须悬置情欲纠葛中的道德伦理判断,而聚焦于其中人物行动的几度翻转。首先是托马斯。托马斯在波西米亚小镇上偶然认识了女招待特蕾莎,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特蕾莎竟然带着行李箱敲开了托马斯的门,“和特蕾莎在一起好呢,还是一个人好呢?”这个存放了全部生活用品的笨重行李箱使托马斯的生活天平彻底失衡了,要知道,在此之前托马斯过着极其轻盈自由的生活,随心所欲地与女人做爱,但从不与她们过夜。托马斯还是选择留下了特蕾莎,照顾患上流感的她,并且产生了同她共眠的欲望。一个是外科医生,一个是乡村的女招待,不禁让人疑惑,促使托马斯选择留下特蕾莎的“无法解释的爱”究竟是什么?是那个重极了的行李箱,还是那场烧得直喘气的流感?可以说,前者象征着重,一个相识不过几小时的陌生女人搭着火车来投奔他,这意味着她信任他,并且是绝对性地、倾其所有地信任他,她简直是把他视为余下生命的唯一依靠,这是向来轻盈地辗转于性爱之欢的托马斯从未感受到的责任重负。而那场象征虚弱的流感,托马斯把特蕾莎视为被人放在涂了树脂篮子里的孩子,而在床榻之岸收留弃儿的拯救之举恰好使托马斯对于他者的存在意义得以凸显。在这一次抉择中,特蕾莎的虚弱渴望托马斯的强力,而托马斯轻盈的存在困境恰也渴望着特蕾莎重的倚靠。

而特蕾莎为什么选择投奔近乎陌生人的托马斯?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逃离母亲的世界,那是一个象征着粗俗、底层以及霸权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特蕾莎的存在是母亲美丽肉体在尘世的错误产物,她成为原罪般的耻辱。青春和美丽永远逝去了,被打入底层的母亲不是试图将特蕾莎托出底层,反而是顺势将特蕾莎拽入更深、更彻底的底层之中,以否认灵魂存在、泯灭肉体唯一性的粗俗化方式来补偿自己无法满足的欲望。如果说特蕾莎的母亲是在“向下”中求得现世中灵魂的安慰,而特蕾莎恰恰相反,她则是不断地“向上”,读托尔斯泰,听贝多芬,她攀附任一与粗俗对立的中介物,是为了逸出母亲的困境世界,也是为了回避自身的虚弱,在托马斯这里证明她肉体存在的唯一性。

可错位的是,托马斯认为灵与肉是分离,他在肉体上背叛特蕾莎并无碍于在灵魂上忠诚于特蕾莎,因此他照旧辗转于女人的床榻。但在肉体上背叛了特蕾莎的托马斯反而要求特蕾莎保持身体的忠诚,甚至恰如特蕾莎自己所述,他们的爱情“仅仅建立在她的忠贞这唯一一根柱子之上”。为什么?特蕾莎渴望在托马斯那里证实存在的唯一性,而托马斯同样渴望在特蕾莎身上证实其存在的唯一性。对于虚弱的特蕾莎的同情心是托马斯爱的诱发剂。搭救弃儿的想象成为托马斯爱情的绝佳隐喻,他是搭救特蕾莎的神灵,是特蕾莎幸福的依靠者,而这一切只有具备唯一的必然条件时,才能凸显其存在的重量。因此,特蕾莎越是无助虚弱,托马斯越是能感受到她的脆弱以及与此相关的美和力的联想,越是深爱着她,而这种面对脆弱的抉择占据了托马斯“诗化记忆”的全部。在这个意义上,托马斯实质上同特蕾莎一样虚弱。

特蕾莎则认为灵与肉是统一不可分割的。这一错位认知让特蕾莎备受折磨,她偷看托马斯的信件,浑身颤抖地向托马斯描述种种可怕的噩梦,选择不辞而别地回到布格拉。可以说,逃离母亲后的特蕾莎非但没有获得所期望的生命强力,反而变得更加虚弱。她将存在全部系在了托马斯一个人身上,她以虚弱作为武器,逼迫着托马斯步步就范,直至托马斯同她一样虚弱,不再强大,成为“怀里的一只野兔”,再也无法逃逸或者缺席。在这个意义上,特蕾莎并没有逸出她母亲世界的永恒轮回,她和母亲一样,都是以大写的牺牲来惩罚对方的过错,以虚弱来捆绑对方,以他者来佐证着自身存在的意义。这是很有意味的一次翻转,特蕾莎以反叛母亲的方式反过来证实了她与母亲实际同为一丘之貉。其后,特蕾莎又一次地推翻了自我,具体地说,特蕾莎对于灵魂与肉体统一的骄傲执念在与工程师的一次萍水之欢中彻底溃败了。面对工程师的诱惑,特蕾莎的肉体失控般地逃逸出灵魂的范畴,并且在灵魂或曰爱不在场的情境之下,肉体的快感竟也达成了。于此,灵魂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指引肉体的抉择呢?这成了特蕾莎走不出的困境。

而小说中的另一位女主角萨比娜则选择了与托马斯、特蕾莎相反方向的道路。萨比娜向来隐藏起她的虚弱,以强力示人,吸引她的不是忠诚,而是背叛,虽然她毕生也同样在追求着存在的唯一性。她的生命选择在那顶圆礼帽中可以窥见一二。赤裸的萨比娜戴着它,最具女性特征的躯体与最具男性特征的硬邦邦帽子怪诞地并置着,萨比娜不但默认了这顶圆礼帽所象征的父权主义对她的暴力与侮辱,反而感到快乐,还炫耀它,将它视为性爱的工具,以此象征性地凌驾于它之上。托马斯能够理解她,但他无法爱她,因为对于他来说,萨比娜太过重了。弗兰茨无法理解她,但爱她,他郑重其事地宣布“萨比娜,你是个女人”,这意味着他看到了萨比娜在强力下隐藏的虚弱。而这种虚弱的被发现,恰恰是萨比娜最为恐惧的。因此,当弗兰茨在妻子玛丽·克洛德羞辱萨比娜时挺身而出保护她,终于下决心与妻子离婚时,萨比娜却因为承受不住这重的负担,再次选择了背叛。对于萨比娜来说,背叛意味着美,意味着投向未知,意味着避开痛苦,意味着对虚弱的自我保护,她残忍地将自己抛入另一个更为虚弱的处境中来稀释痛苦。在这个意义上,萨比娜比任何人都来得强大,她不像特蕾莎那般将存在的重力倾倒于他者身上。但这种强大也仅仅只是形式上的,她同样渴望臣服于更大的强力中,只是在弗兰茨看来,强力是对外的,而爱就是放弃力量,这种认知的错位直接导致了萨比娜的再次背叛。萨比娜不断地背叛,不断地出走,不断地寻求障碍,以此探寻存在的价值,当她快走到背叛的尽头时,才大悟,原来背叛没有终极,只剩虚空。因而当萨比娜寄宿在纽约老者的乡间别墅,与两位老人共用晚餐时,心底萌生了对两扇闪亮窗户后的幸福人家的憧憬,才恍然原来与之抗争了一辈子的媚俗并没有那么可怖,“媚俗一旦失去其专横的权力,它就像人类的任何一个弱点一样令人心动。因为我们中没有一个是超人,不可能完全摆脱媚俗”。

可以看到,爱情成为存在的镜像,主体对于爱情对象的选择、对于爱情瓶颈的转向不同程度地裸露出各自生命存在的底色。此处,昆德拉重提古老的命题,人如何能够认知自我?很多时候纯粹凭借主体自身是不够的,他者的介入,尤其是亲密关系的介入更能抵达深处。并且有意思的是,在昆德拉笔下,随着勘探的不断深入,往往又不断颠覆否定先前自我认知中的主观预设,人站不住脚了,但也恰恰是对于人存在本质之虚弱的发现才是内面自我的建立。

但这远不是昆德拉的终极追求,我们仍然不要忘记了情感的纠葛均放置在捷克“布拉格之春”的远景之下,昆德拉也无意剥离政治历史提纯文学,相反,对于历史现场,昆德拉始终是在场并且积极介入的。也就是说,情欲与政治是一体两面。

因而在此延长线上还可以继续追问,为什么托马斯痴迷于各式各样的女子?为什么特蕾莎只愿和托马斯共眠?二者从表面上看起来是两个极端的存在,但其实都是面向“布拉格之春”的同质选择。要知道,所谓极权即均质化改造,取消差异性,强调整体性与共性。那么如何消解这番分子化改造?对于托马斯来说,使其迷醉的不是女人的肉体,而是每个女人身上无法想象的部分。也就是说,公共的政治空间致力于打造精神质地高度一致的公民,而托马斯对于女性身体的猎奇则旨在撕开公民被政治规训的面具,裸露出最为幽微隐秘的属己性。也恰是这幽暗的一面作为极权政治无力规训的一部分,其存在宣告着极权主义在民间的败北。从这个意义上说,托马斯的多情是一次反抗极权的身体行为艺术,而特蕾莎的忠贞殊途同归。如果灵与肉是完全割裂的话,那么意味着身体行为的选择可以堂而皇之地逸出灵魂的审视,于是那些共谋或者沉默的道德沉沦行为都可以被卑鄙地许可谅解了。

这就是特蕾莎在工程师的寓所中感到痛苦的缘由。同样,政权动荡之时,求生固然是人的本能,但不意味着灵魂可以被驱逐。故而特蕾莎对于忠贞的渴望是对于灵魂在场且不可替代的捍卫。可以看到,昆德拉表面上是在写托马斯和特蕾莎的虐恋爱情,但爱情作为政治的隐喻,亦成为个体得以逃逸甚至对峙大历史的重要武器。这就可以理解托马斯对记者所带来的联名上诉书签名的拒绝。如若按照前文的逻辑,托马斯绝不是与当权者同流合污之人,但昆德拉的深刻之处在于他越出了非此即彼的黑白逻辑,也就是说,对于当权者的否定并不意味着对在野群体的肯定,在朝与在野的博弈之中都具有排异性,而排异即是极权。托马斯对此的回答是:“挖出被活埋的乌鸦比向主席递交请愿书要重要得多。”这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要爱具体的人,不要爱抽象的人,要爱生活本身,胜于爱生活的意义”的遥远回响。“抽象的人”“生活的意义”在公民日常话语中很常见,诸如人民、民族、国家,此类话语很容易因为脱离具象的对象而被符码化、抒情化,进而成为凌空舞蹈的口号标语。其实这也可以成为对昆德拉所讨论的“媚俗”或曰“刻奇”的注解。

在昆德拉看来,诸如弗兰茨的“伟大的进军”便是一次“媚俗/刻奇”的范例。各界公知们向柬埔寨边境进军,试图迫使对方同意医生进入这个被占领的国家。从表面上看,这不啻是足以载入史册的救苦救难的伟大壮举,但跟踪到现场,会发现这不过是一场行进者可笑的自我抒情化的虚荣表演。而雅科夫因粪便而丧生则是“反媚俗/刻奇”的典范,是“在战争的普遍愚蠢之中唯一的具有形而上学意义的死”,其原因在于所谓“媚俗是对粪便的绝对否定”。换句话说,昆德拉反感的不是世界丑陋的面貌,而是为遮蔽甚至排除丑陋所戴的面具;不是对幸福的渴望,而是将幸福伪装为未来黄金世界的诱饵;不是爱人,而是将爱装置成口号。而面临此极权的媚俗王国,昆德拉认为个体的存在之道就是发问,排除预设答案发问,进而自主选择,从而重申自由意志。

其实托马斯、特蕾莎也好,萨比娜、弗兰茨也罢,都是在黑暗中叩问生命之存在的人,都是寻求存在之唯一性的理想主义者。托马斯和特蕾莎在沉重的卡车下丧生,弗兰茨丧生于莫名的棍棒重力下,而萨比娜则在骨灰洒向天空中轻盈地结束人生,无一例外,所有的人都在偶然中走向了死亡。但小说并非顺序式地以各自的死亡作为终结,而是在预知死亡的前提下,以卡列宁的微笑作结,因为正是在这微笑中,彰显着他们对于属己的牧歌理想的渴求,与此同时,也正是在这微笑中,昆德拉不至于坠入虚无。

作者:辜玢玢,曾为中学语文教师,现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

编辑:得一 312176326@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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