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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鲁往事

2024-07-08子衿

文学港 2024年6期
关键词:大湖外婆

子衿

西鲁是我的梦,也是我的根。

这要从我外婆鲁宪民祖上说起。鲁氏家族祖先来自河南扶风郡望族,子孙世代为官,扶助朝廷。到了宋朝年间,外婆祖上当时为小康王赵构的老师,康王尊称他为太师。后金兵进犯,为避战祸,太师跟着朝廷一路南迁。其间,小康王对山清水秀的越州颇为青睐。之后,宋高宗赵构取“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之意改年号为绍兴,升越州为绍兴府,直到正式定都杭州,增建礼制坛庙,太师一直陪伴皇帝左右。

为奖励自己的老师,宋高宗便把离绍兴县城约十华里,当时浙东运河重要的航运通道,号称东鉴湖水系边上的一块地赐给了太师,同时还赐与一盏亲笔题写“扶风氏”三字的灯笼,以嘉奖“扶风鲁”对朝廷的功绩。从此,鲁氏家族就在这块风水宝地上繁衍生息,并将此地称为西鲁。

我跟着舅舅鲁绍成、表哥鲁国民,再次来到桥头饭店的河沿口时,皋埠老桥宛如一位沉默的长者,端坐在冬日午后的暖阳里,与新建的银皋埠大桥遥遥相望。自从西鲁村整村拆迁,大姨一家搬到迎春社区后,若哪天动了怀旧之念,我便会立马转动车轱辘,与舅舅和哥哥们相约桥头饭店。近日气温飙升,此时暴露在日头下的老桥上,来往行人稀稀拉拉没几个。

听到划楫劈水的声音,我抬头,见一小船正穿过桥洞,沿着宽阔的河面,悠悠驶去。船过处,留下一道长长的波纹,又渐渐扩散成涟漪,在水面上轻轻荡漾。放眼望去,恍惚间,我引以为傲的外婆祖籍地西鲁,我魂牵梦绕的鲁氏祖屋,晃晃悠悠,又浮现在市大湖对岸,而一大片林立的厂房渐渐隐去。

我的心也跟着荡漾起来。仿佛又回到童年的暑假,皋埠的哥哥摇着小划船来接小妹了。我抱着一叠心爱的儿童画报,从城里下大路家门口的河埠头落船,沿着水路,随哥哥摇啊摇,一直把小船摇到宽宽的市大湖。河水好清啊,能照见天上的云朵和飞过的小鸟。我好几次把小手伸进水里,凉丝丝的。我开心地仰起小脸,冲划着双桨、满脸是汗的哥哥笑。

看到长长的皋埠大桥了,我知道,外婆的西鲁老家快到了。虽然,除了几张照片,我从未见过外婆。

外婆出自鲁氏书香门第。我留有她一张学生时代的照片。齐耳短发,穿一件立领大襟短上衣,下着玄色长裙,是典型的民国时期女学生模样。照片上的外婆青春、恬静而稚气,让人不由想起柳永诗下,“盈盈素靥,临风无限清幽”的那一朵茉莉。

外婆的另一张照片摄于任职小学教员时。那时,她已从西鲁嫁到城里火珠巷,夫君是乡贤王子余家二少爷,也是自己的表哥。岁月使她褪去少女的羞涩,神色沉稳,紧抿的嘴角,悄然透出一抹倔强。

只可惜,你外婆英年早逝。这是母亲时常对我说的一句话。

外婆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大姨一出生,外婆就把她抱回西鲁娘家了。当时,正值外婆在苆山小学教书,所以把女儿取名为苆。既当校长又兼教员的外婆,实在没有时间照顾孩子。大姨便一直在西鲁长大,包括后来结婚生子也没有离开过。

在我心底,关于皋埠,除了是外婆老家,还保留着我童年的一方自在天空。那时候,一到春节,我就随父亲母亲从城里坐小火车来皋埠西鲁。下车,横穿104国道,就是皋埠老街了。过老街,过皋埠大桥,过船码头,再沿着塘路一直走到底,就是西鲁村。大姨有一手好厨艺,亲戚们聚在大姨家吃吃喝喝,是正月里家人最为开心的事。

而每个暑假,我几乎都会来西鲁住些日子。除了哥哥们会带我在村里到处逛,当过皋埠乡乡长的大姨夫也会陪我坐在祖屋天井里,讲一些西鲁的陈年旧事。

此刻,连接着东径河的市大湖,在天空的倒映下,已呈现一片引人入胜的蔚蓝色水面。隔河相望,虽然跟我记忆中的境况已面目全非,但听舅舅提起村口,我还是清晰地记得,当年那儿有一个很大的晒谷场,晒谷场尽头是一座石板小桥,没有扶栏。那时,我每次上桥总有些胆怯,必须牵着哥的手,唯恐掉到河里。但若是坐哥的船来,到东径河溇底靠岸,跨上一条长长的大踏道,便是村里的石板路,不需要过没有扶栏的桥了。

老辈西鲁人都知道我外婆家的祖屋俗称朝南台门。大门上编织着很细密的竹子,所以又叫竹丝台门。台门共有三进房子,第一、二进前面有个大天井,两边各有一个荷花缸。每年夏天,缸里便开满了粉嘟嘟的荷花。荷花开的时候,常会惹得左邻右舍的小孩偷偷溜进台门来摘。这时候,太外婆就会拿着日日不离手的拐杖,去撵这些偷花“小贼。”

每到逢年过节,或是鲁家办红白喜事,抑或接待贵客,天井里便会挂起那盏“扶风氏”灯笼。台门旁边的一块道地,原是家里来客放轿子或马匹之处,后来变成菜园了。而“扶风氏”灯笼,则在“文革”时期被当作“四旧物”给烧毁了。

原先隔着一、二进有个厅,门楣上写着“留耕堂”的字匾,是祖上取耕读传家之意。厅正面墙上有副对联,上面写着“达士遵祖志,觉学绍先彦”,意思是说,明智达理之士,遵循继承先辈遗志,觉悟学习,做有德有才之人。所以外婆娘家就是按这副对联排辈取名的。

沿着河畔,我们仨围绕着鲁氏家族话题,边走边聊,似乎要将那些堆积在心底的西鲁往事,都一股脑倾倒在清冽的市大湖里。

市大湖没有建桥之前,从皋埠到西鲁是要坐埠船过去的。从皋埠老街的埠船码头落船,渡过百来丈宽的市大湖,在南岸的码头上岸。码头是间平房,常有船夫和过路人在里面歇脚。过码头,一条长长的之字形塘路通向西鲁村。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皋埠大桥建成后,去西鲁就再不需要渡船了。姨父当时也一同参加过皋埠大桥的修建工程,并且跳入市大湖,潜水下去查看桥墩情况。后来他每次在晚辈面前提起此事时,都还会眼睛放光。

沿塘路前行,一边是一望无际,随着季节不断变换色彩的农田和远处起伏的群山;一边是川流不息,清澈中见证皋埠农家烟火朝夕的市大湖。伴着田间蛙声一直往前走,到头就是西鲁的祠堂了。

西鲁村不大,但坐落在村口的祠堂却是远近闻名的。远望,它的屋顶形状就像包公的帽子,而祠堂前左右两侧的石板桥,就如官帽两侧的平角头。即使站在祠堂门口,也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但凡村里祭祀先祖、商议族内重要事项、操办族人红白喜事等,都会来祠堂进行。对西鲁人来说,这个祠堂是至高无上的地方。除了本村人外,萧山、上虞、富盛、平水等地的鲁姓百姓,也会定期或不定期前来祠堂烧香礼拜“扶风鲁”祖先。祭祀时,门框上就会挂上一盏彩灯。据长辈们说,它是宋高宗御赐之物,见了这盏灯,文官下轿,武官下马。

祠堂前厅供奉着鲁氏祖宗的牌位。过了两侧有厢房的天井后,就是举行祭祀与重大活动的正厅。厅堂一侧墙上镶嵌着一块汉白玉题词牌,上面记录着西鲁的来历。相传这碑石每逢下雨天就会“流汗”,而四周墙壁却是干的,村人称它为奇石。后来,祠堂改作农村合作社储存稻谷种子的仓库,从此两扇厚厚的大门紧闭。那块有着历史记载的石碑,直到整村开始拆除时,有人还看到它被扔在角落里,后不知所终。我想,那石碑或许被有心人收藏起来了。

从皋埠老桥踱回来,我们又坐回桥头饭店河沿口。老板娘新沏了一壶从平水娘家带回的珠茶。喝着醇厚甘甜的茶水,那些家谱里先祖的名字,接二连三在我眼前跳出来,在阳光照射下的市大湖波光里闪动。

外婆的高祖鲁遵三有俩儿子,鲁祖圻和鲁登四。清朝年间,两兄弟均游幕福建。鲁祖圻去福建前已在西鲁娶妻生子,儿子就是鲁宪民的爷爷鲁孝和。谁知鲁祖圻在福建娶了姨太太后,就再也没有把薪俸寄回西鲁。断了生活费的母子就靠鲁孝和的母亲出外赚取念佛钱度日。

逆境反而成了锤炼意志的熔炉,鲁孝和没有辜负母亲的教诲。即使在盛夏的酷暑夜,挑灯夜读的鲁孝和也能想出避暑的绝招,把光着的双脚伸进盛满凉水的瓮里,又避免了蚊子叮咬的干扰。这段故事在竹丝台门上上下下人尽皆知。“人若有志,万事可为。”我毫不怀疑这句话是外高祖鲁孝和最好的写照。

清朝末年,成才后的鲁孝和先后在绍兴、湖州、衢州、台州、江苏等地的知府做折奏、钱谷师爷,而且写得一手好字。他在绍兴府做折奏师爷时,已积攒不少家产,光是在皋埠的田产已有200多亩,在绍兴城里及皋埠也有房产多处。而其父亲鲁祖圻则终身游幕,直到去世于福建任所。

至于外高祖鲁孝和的叔父,早年一直跟兄长在福建从事幕府事务的鲁登四,后成为福建布政司首席幕僚。布政司是负责一省之赋税的机构,鲁登四在其中任钱谷师爷。其间,还把大女儿鲁大姑嫁给古城保佑桥周家儿子周云门(后改名为周起魁)。西鲁家族的人都说大姑是旺夫命,自从大姑嫁过去后,周起魁从刑名师爷到知县,再升任海州直隶州知州,官至五品。后其孙周恩来又成为共和国的总理。

由于鲁孝和当时在江浙一带的幕僚圈有一定的知名度,所以亲戚中不少年轻后生就前来拜师学做师爷,这其中就包括鲁孝和堂妹鲁大姑的俩儿子,大儿子周贻賡和次子周贻能,周贻能就是周恩来的生父。当时师爷圈内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师父随带三年徒儿即满师,之后由其师父推荐任所,三年内所赚薪俸一半要交给师父,而且节头节尾需要带着礼品去孝敬师父。鲁孝和与堂妹的儿子既是甥舅,又是师徒,所以两家关系自是亲上加亲,关系密切。

我曾跟哥哥们笑言,排起辈分,我们的外婆跟周恩来是表兄妹,放在古代,俺兄妹几个可是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当时,哥哥们听了,都作势要刮我的鼻子,说不害臊。我就溜到正在给小的们做芝麻团子的大姨身后,告状说哥哥们欺负我。这时候,人称苆姐姐的大姨便会哄着我说,一会儿不给他们吃团子。想起大姨做的又甜又糯、咬一口满嘴生香的白糖芝麻团子,我使劲把顷刻滋生的口水咽了下去。然后提起茶壶,给舅舅和哥斟满茶水。为往事干杯!三只碰撞在一起的玻璃杯,在挂着一溜酱肉、鳊鱼干的河沿口发出了清脆的回声。

一阵风吹过河面,西鲁故事随波起伏着。

清末年,鲁登四因为身体原因,从福建告老还乡回到西鲁,颐养天年。鲁孝和便成了在皋埠西鲁这一族的族长,他六十大寿之时,在西鲁唱了两台戏,前来祝寿的官船停满了市大湖两岸。中国传统文化中所指的光宗耀祖、扬眉吐气,大概就是祖上鲁孝和他们这一类故事的定义吧。

我坐在条凳上仰起脸,跟老舅与哥,也跟自己说这话时,几只雀从黑瓦上飞落下来,在我们跟前蹦跳了几下,又一起飞到旁边一株高高的红水杉上去了。那上面,一颗颗小灯笼似的红色果子垂挂在枝梢,仿佛随时会被暖阳点燃一般。

现在,在我的脑海里,竹丝台门打开了,一个瘦小的、不苟言笑的老太太,正襟危坐在屋檐下,交叠在一起的手掌下,拄着一根已磨得发亮的暗褐色木拐杖。她就是我的太外婆,鲁孝和次子鲁仲瑜的夫人陶利亚,也就是我外婆的母亲。

太外婆在世时,在西鲁村很有威望,竹丝台门里的小孩都很怕她。她嫁到西鲁之前,和胞妹陶青君是挨着皋埠的陶堰镇上最富有的陶家俩千金。俩人不仅生得貌美如花,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镇上远近闻名的一对才女。后来,陶青君嫁给了绍兴城有名的乡贤王子余作填房,陶利亚则嫁到皋埠西鲁,成为大师爷鲁孝和次子鲁仲瑜的夫人。再后来,鲁仲瑜又把大女儿鲁宪民,嫁给自己连襟王子余的次子王瑾甫为妻,而王子余又把女儿王逸鸣嫁给鲁仲瑜的三子鲁学平为妻。也就是说,陶家俩姊妹结为了亲家,鲁仲瑜与王子余俩连襟也结为了亲家。

我当时听母亲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一串名字,一串关系,头都绕晕了,理了半天才整明白。我联想到了“金屋藏娇”的刘彻与陈阿娇、《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与薛宝钗等,后来,我用两句话说给一众兄妹:“旧时表亲联姻的典范”“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们听了,都哑然失笑。

存在我脑子里,关于外婆的父亲鲁仲瑜的信息不多。只知道他曾是中国美院前身杭州国立艺专的国文老师,与潘天寿是同事,后回绍,在稽山中学当国文老师。“徐天许,在艺专期间得到国文老师鲁仲瑜的许多帮助。”这是我在百度上偶然看到一篇介绍著名国画家徐天许的文章时,摘录的一句话。但,这仅有的一句话,却让我重新仰视鲁仲瑜这个名字,而后感到后背生出一股热乎乎的能量。也许,这就是祖辈遗留给后人的滋养吧。

至于外太公的弟弟鲁觉侯,则是鲁孝和最小的儿子,早年毕业于浙江政法学校,还参加过同盟会。每当绍成舅舅说起他爷爷房间墙上挂着一把长长的剑时,我就会想象一幅月夜剑舞图:皎洁的月光下,一袭白衣的男子,手持长剑,身姿灵动。银光飞舞处,流星转动,剑花四泻。于是,我就暗自仰慕着,这位小外太公太帅了。

为人谨小慎微、乐善好施,淡泊明志、风骨迥然,有着祖上的师爷风范。这是鲁觉侯留给西鲁家族人的印象。他从政法学校毕业后,先后在桐乡、余姚、鄞县、诸暨、萧山等地的政府部门工作过。抗战时期,占据绍兴城的日本人特意开着汽艇,来西鲁请他出任皋埠镇镇长,但被他一口回绝,之后他离乡躲避。在西鲁村,每到盛夏,他都会备足当时还很稀缺的十滴水、万金油之类的避暑药品,分发给村民,因而深受大家的尊敬与感激。

鲁觉侯的儿子鲁学海,从宁波三一书院毕业后,考上当时的宁波邮政局,后奉命调往福建省邮政管理局会计处。几年后,又凭着出色的英语水平和财务能力,29岁开始就担负起赴南方各省邮政管理局进行财务计核的重任。他夫人和年幼的儿子鲁绍成先后随同去过昆明、贵阳、南宁、广州等地,最后到了香港。新中国成立前一年,鲁学海遵从“叶落归根”的父命,带着全家从香港回到宁波邮政系统工作。

叶落归根,叶落归根。我咀嚼着这意味深长的四个字,内心像被大风刮过的市大湖,无法平静。

数日后,冬至日。老老少少一行人,手持酒盅,走上皋埠老桥。被彼时,夕阳的余晖洒在市大湖上,整个水面染成了淡淡的一片橙黄色。我们朝着西鲁方向,举起酒盅,把酒缓缓地倒入市大湖,那流淌了千百年的浙东运河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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