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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舟

2024-07-08袁滕

文学港 2024年6期

袁滕

1

阿粱把桨放低一点,白塔湖两岸的房子便越过了水面。

湖水有腥气,像女人穿洋袜的脚。水面浑浑绰绰,突然跳起三两微鱼,蚯蚓一般吻住倒影。阿粱伸长腰,趴在舟边,定睛看着它们。

舟身荡了荡,坐在另一头的乘客叫起来:“哎,哎,小心船翻!”鱼被声音骇得冻在水底。

阿粱泄气,将桨往舟上一丢,然后仰面躺倒。云头的暖光漾着他们,阿粱开始做梦。梦见湖边真的有座白塔,胖胖的,像奶油蛋糕上的裱花。塔身白得发亮,雪水一样,慢慢流淌进湖里,湖水于是也白得发亮,跟塔差不多了。全村的人都围拢到岸边,村长说:“湖水变白是百年一遇,神迹显灵,为了庆祝,你们每个人都变一样白色的动物吧。”阿粱说:“我要变白象。”说完立刻感觉,鞋底板木木的,如象脚一般厚重。周围都哄笑起来。村长说:“白象有什么用,一点用都没有。”阿粱不服,大声说:“白象能爬山,还能游泳。”村长说:“那你游一个我们看看。”阿粱便转身,向湖中走去,他的脚踩到那湖底下的卵石,冰凉且痒。阿粱感觉自己的象皮松软,湖水一点点没过身体。等到快要没过头顶时,阿粱惊醒了。

醒来后,阿粱发现船空荡荡,对面两个乘客不见踪影。阿粱慌得四处张望,又将手撩到水面,张皇拍打几下。水鸟的叫声悠悠越过溅跳的水花。岸边洗菜的村民笑起来:“阿粱,叫你再偷工,你那两个乘客跌到水里,淹死了!”阿粱额上布起一层粗汗。旁边剖鱼的大哥嚷:“好啦,你们也坏,诓别人做啥。阿粱,那两个人,给路过的游艇带走了,我们看到的。”阿粱长吁一声,翻身又躺倒在船头。

白塔湖公园的游船项目已经办了十多年。整个船队,除了阿粱还在划舟,其他都是机动游艇。游艇造成画舫的样子,刷上红漆,快又快,气派又气派。驾驶游艇,需要考证,需要安全培训,阿粱迟迟不去弄这些。队长不止一次训他:“阿粱,勿要犯拗,去把你的桨烧咯。再划你的木筏子,铁皮屋不给你住。”铁皮屋就是公园入口处小小一间,阿粱在此地的栖身之所,冬天冷,夏天无空调,起夜要去旁边的公共卫生间。有时寒夜实在懒走,阿粱便拿日间捡的矿泉水塑料瓶,在屋里草草解决。

放工后,休息室里没空地,阿粱就将木桨带回小屋,放在床边,枕着睡。桨头湿湿的,还有一些水草混合苔藓的气息,等到闻得见另一种奇异的鲜味,阿粱就知道,摸螺蛳的时节来到了。

阿粱的家乡很少见到螺蛳,是个没水的地方,但阿粱自己也说不清,具体在哪个位置。村民时常问他:“阿粱,你说说看,你来村里这么些年了,你爸是谁,你妈是谁?”阿粱一概答不上来,只依稀记得,离家的时候,两手空空的,心内也空空的,云有那么高,打在荒路上,四下莽涂涂。

公园地处偏僻,深陷在村里,沿岸就是枕湖人家,密密荡荡一片。人们盖起两层三层的小楼,门前设一个方整空场,用来养鹅,或者剪螺蛳。秋后鹅养肥,卖的卖,杀的杀,许多人家烧满一桶开水,开始洗鹅毛。白色羽毛泡进滚烫热气中,膻味像被子蔓延开来。

平常的时候,生意并不多,连坐游艇的乘客都少。阿粱常独自划舟往返,一天好几趟。路过一些冷清曲折岸线,阿粱便靠近,将舟泊在岸边,折几根水苇嚼进嘴里。新鲜汁液如阿粱小时喝的一种荔枝饮,幽幽润进脾肺。剩下时间,阿粱就骑在桨上,看远处的山,和飞过的白鹭。

此地白鹭,因为数目繁多,登过市报,也登过省报。省里来人那会,村长很高兴,到处扬言公园要评上3A景点了,等评上后,就给船队发月饼,发棒冰。好多年过去,评选的事情杳无音信,什么都没有改变,村长倒很快要换届了。

阿粱也喜欢将舟划得飞快,嗖嗖滑行起来,镇日坐在船头,看岸线像流动的笔线,刷刷向后退去。岸上那些蹲着的妇女,游荡的狗,还有竹凳,都在流泄中模糊成一片,渺茫得转瞬即逝。每次看到这些,阿粱就想,这大概就是划舟的乐趣,开游艇那些人,都太蠢,整天躲在舱里,有什么意思,听着发动机锅锅响,又有什么意思。阿粱经常这样想,不过他从不说出来。

扶生有时也会搭阿粱的舟,斜斜倚在舟尾,将戴的眼镜折起,别在兜前。清洁工很少有戴近视眼镜的,扶生除外。阿粱来之前,扶生已在此地做了好多年了,他也一样说不清自己从哪里来。

公园的清扫工作,就是绕湖兜一圈,阿粱在水上飘时,扶生在岸边行。走到东边,去这头的配电房打下卡,走到西边,再去那头的配电房打下卡。扶生常偷懒,溜进阿粱船上,晃晃悠悠乘至对面,竹笤帚的大伞头戳出船尾,像迎风飘荡的汽烟。

扶生压住笤帚柄,喜欢眯起眼,看两边,忽然就叫起来:“再快点,阿粱,再快点!”阿粱便奋力将桨舀几下,岸上的风景咻咻飞旋,像加速的动画片。扶生仍不满足,拍着船板叫:“再快点,阿粱,不过瘾,一点不过瘾!”阿粱慢下手臂,悠悠说:“好了,再要怎么快?一把年纪,当心晕船!”扶生摸出眼镜戴上,手指着岸上:“阿粱你看,这棵柳树头,到那棵柳树间,我平日走熟,起码要半个钟头。可是在水上,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嗖一下就过去了。我来这的几十年,好像也嗖一下就过去了,比放电影还快。”扶生说着手伸进镜片后面,擦擦眼。阿粱撇嘴说:“得了吧,别吹牛。你来这能有几十年?这公园开起来都没几十年。”扶生不响,开始翻自己兜里,上下翻了一阵,抖抖索索,捏出两颗圆东西。“阿粱,吃蜜饯。”扶生有点心虚地笑起来,露出满口黑牙。

阿粱知道,这又是扶生在哪家歇坐时顺来的。扶生常去谈笑的人家,不过两三户,都是寡妇,不是东头吃斋的徐嫂,就是南头二婚过的阿清姐。这已是村里开办食品加工厂的第五年,夏秋时节,人们将自家承包地的桃子和杏卖给厂里,做蜜饯。新鲜果子洗净脱水后,如泥煤颗粒滚进浆桶中,蜜糖黏稠的声音便汩汩轰鸣起来。村里女人们,无论老少,从此都有了分配的零活,将腌渍好的蜜饯裹进糖纸中,窸窣扭两下,装入喜糖盒,或者其他更高级的礼盒。一个喜糖盒,可以领三角,旺季时,巧手点的妇女,能月领百余块。有嘴馋的人家,女小囡男小囡偷吃去许多,则要打不少折扣。有一年,大非婆婆领来蜜饯铺在藤箩里,上梁过夜,也不加盖,也不加罩,远近老鼠悉数聚集,一夜之间全部吃光,还未动工,就要倒贴。大非婆婆愁得哭天抢地,成天对着一叠糖纸念经,不吃不喝一阵,厂长来也没用,村长来也没用,后来被儿子接到镇上去了。

阿粱看着扶生手中的蜜饯,糖纸已被揉得熟皱,便摇头。扶生嘴巴一咧,自己将其中一颗剥去,小心捻起,放在齿间。蜜的清香溢满手指,甘甜悠悠荡开来,扶生终于暂时满足地闭上眼,不再抱怨阿粱划船不给力了。

阿粱捣起桨:“哎,哎,有这么甜么?”扶生酣笑,悠然伸出舌头,浅白色软苔浮在上面,如新鲜生长的棉絮。

“当然甜,你看,看我舌头。”扶生喇着嘴,脯的褐色揉进口水泡沫里,在天光下沉秘一闪。

“笑死个人,甜味哪能看得见?”

“当然看得见,我就能看见!”扶生倨傲地收回舌头。“我小时候,邻居有个独女人,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姘头。她常常把我叫了去,关起门,撩起小布衫,要我摸她奶子。摸一回,给我一颗糖。后来,我尝到所有的甜味道,都能看见奶子的形状。”

阿粱不响,开始回忆自己摸过的奶子。那些柔软肥腻的瞬间,似乎只是一阵青烟,午后突然袭来的燥热,转瞬即散了。

阿粱想要尽力留住那些瞬间,便说:“扶生,你再把舌头伸出来我看看。”扶生又一次勾出舌尖。阿粱看见褐色在扶生黯红的舌头越积越多,缓缓氲炸开来,舌苔四处飘荡,真的汇聚成甜的奶子的形状,又像心的形状。

扶生倒回船板,伸了个懒腰,问:“还有多远?”阿粱不回答,望望来时的路,桨划开的水波只剩浅短一条痕迹。阿粱又加紧划两下,船就移过直岸人家,拐到偏水湾了。

这是峰回路转的一处水域,岸边寂寥,水草簇满四周,大船进来不好调头。阿粱同事总有意无意避开这一段,阿粱却不讲究。舟轻桨薄,有时看见一两座孤单房子,就跟水上的自己一样,阿粱觉得时间也慢下来,摇摇荡荡,好像可以一直这样飘下去。

忽然,阿粱感觉看到一个女人。女人站在一座瓦房前,有他从未见过的面容,凄迷着,倏忽一下就过了。阿粱猛回神,扔下桨,跑到船尾,朝刚才的方向望。水波酝酿着,谨慎吐出“咕咚”的声响,那瓦房被风藏进一堆水草里,就此不见了。阿粱不甘心,手撑在船尾,把脖子伸长几度,舟便稳不住,随势摇摆起来。

扶生抓住笤帚柄,大嚷:“嗳!嗳!嗳!”

阿粱回转头,急切问:“你刚才看见了吗?一个女人?”

扶生茫然:“什么女人?”

阿粱说:“一个陌生女人,以前从来没见过。我看她脸上好像有伤,脖子上也有,密纹纹的一道道,还有眼泪。”

扶生茫然:“什么伤和眼泪,光天化日的,什么都没有啊。”

阿粱说:“我看她,整个人青惨惨,对着湖面哭,哭了阵,又站起来,边走边抹泪。”

扶生不以为然:“这么会工夫,就你能看着,还能看着这么多。你是魔怔了吧?”

阿粱自己怀疑起来,犹豫地指向身后远处,那水草忽微的地方:“我还看见一座瓦房,就在那堆草后面。”

扶生咂咂嘴,像狗一样晃了晃头:“那瓦房倒是真的,两间半,草菇婶婶家的化肥饲料间。自从他们盖新房后,荒置好久了,住人更不会了。”

阿粱不响,也不再划桨,此后一直沉默着。舟照旧自己颤颤摆摆向前,过不一会,将扶生送到了对岸。

回程时,阿粱想再去看看那女人,遇到一个开游艇的同事,也是空船返港。同事把头探出驾驶舱,招呼他:“阿粱,上来抽根烟。”阿粱不好拒绝,便将舟头的绳环熟络地扣到艇后的钩子上,提桨跳上船舱。游艇发出疲软的喘息,缓缓拖着阿粱的舟前行,阿粱的身后,除了桨迹,又多了条清灰的油迹。

晚上,阿粱躺在铁皮小屋里,开始回忆白天看到的女人。那模糊闪烁的一瞥,一下历历清晰起来。女人似乎有个轻巧的鼻子,和杏仁片般的眼睛。阿粱想起自己看过的一部惊险片,一个外国女郎,掉入情人与其同伙的算计,受尽侮辱与谋害,死里逃生后,化生复仇战士,带着满身伤痕,干掉了他们。阿粱隐约觉得女人疼痛的侧脸,和海报上那个横眉烈眼的女郎很像。他继而开始幻想女人身后的故事,怎样舍弃一切来到这个村庄,她如果没有丈夫,应该也有个远在天边的情人。然而扶生说的,没有这样一个女人,瓦屋是真的,其他是假的。扶生还说过,奶子是甜的,但那种感觉不一定是真的,或者他说过的所有话,也未必是真的。阿粱迷乱起来,甚至开始担心关于那部电影,以及关于过去的许多回忆,一切都不存在。

阿粱不愿再想下去,伸手去摸床边的桨,桨上带有白天的气息。阿粱凑近闻一阵,终于踏实一点,就着那残存的油味沉沉入睡。

2

阿粱寻了个热闹处停舟上岸。

晴天时分,三两闲人坐在石凳上,宽地支满敞圆竹箩,纷纷络络,如热带雨林的植物。箩里铺着笋和菜干,也有一些地上摊张破席,晒萝卜干乌毛豆,蔬菜薄旧的气味飘荡在太阳中。阿粱经过,各处抓摸几下,随手往口中荡了。

少数箩里还晾鱼干,那是白塔湖特有的。抓上来的小鱼鲜活乱跳,周身透明,只鱼嘴和鱼鳃发红,经过一番处理后,鱼肚皮黯淡下去,闪现灰蓝的鳞光。这种鱼不出肉,只熬汤,配合人参黄芪之类药材一起炖,效力加倍,对疫病有奇效。阿粱从未在村子以外的地方见过它们,电视上也没有,因此对这个秘方心存敬畏,绕过鱼箩时,向来不抓。

慢走几步,便看见靠倒在凉亭里的扶生。阿粱喊了一声,扶生徐徐睁开皱眼,将耸起的工作衣整了整,又接着盹。阿粱上前,摊手说:“来点酒!”扶生重又睁眼,懒懒摸出身下的保温杯,递给阿粱。杯子已经很脏,带着扶生偷闲的酣迹,阿粱打开盖,白酒的清香飘溢而出,早已只剩小半了。

扶生责怪:“下次不要这么大声,全村人都听见,知道我上班喝酒了。”

阿粱仰面灌口酒,咂嘴说:“怕什么,你扶生还怕这个?”

扶生站起,往地上一蹲:“你怕是还不知道,队里效益不好,听说要考核裁员了,考的就是我们这些没编制的。”

阿粱不响,也往地上一蹲,挨着扶生,看地上游过一些爬虫。良久,他悄声道:“告诉你,上次那个女人,前阵子,我又看见啦。”

扶生撇了撇脖子:“别扯淡,我问过草菇婶婶了,她那间房子一直是空的。”

阿粱像没听见,继续说:“你还记得,之前我们一道看的那部电影,一个女人,很刚猛,挨了许多拳,还从山上掉下去,后来她爬起来,把要杀她的人全部杀光了。”

扶生说:“那电影,有点惨兮兮,那女的惨,那些男的也惨。”

阿粱说:“我头次见那女人,就觉得她有点像电影里。后来再看到,发觉她不仅头脸有伤,脖子也有淤青,孤零零站在水边,影子仿佛独脚鸡,更像了。”

扶生说:“光天化日的,你该不是看见鬼了。带伤带血的,那就是破相了,就是看见厉鬼了。”

阿粱不理他,自顾自说:“这次她旁边,还站着个小孩,小孩也孤僻,目光不看人。”

扶生说:“不看人,那更是鬼了,你大概有阴阳眼,不仅能看见女鬼,还能看见小鬼。”

话音间,绿树丛林后荡起一片嚎声,悠长如猿啼,从尽头绵宕至另一处尽头。阿粱和扶生却不慌,知道又是老鹅头在“旧家”鬼叫。

村子是个窄长村,这几年响应新形势,努力想上大项目。除了沿湖一排人家,后三排都被征用,陆续出空,计划造高新厂。拆迁户们已各自搬走,去另个集合村,住联排房,厂区项目却迟迟未落实。空寂的老房便在无人处默默荒蚀,当地人称为“旧家”。阿粱有时路过那里,听得见楼板粉碎的声音,许多高层阁窗间似有物件掉落,抬头看,却什么也没有。

老鹅头住“旧家”第二排,跟儿子儿媳一起。老鹅头酷爱吃鹅,什么样烧法的都吃,年轻时当海员,转业后回村打铁,打了一辈子。动迁时,他同家人去新房住了段时间,天天睡不着,也不肯吃饭,耳边响彻同村故人们的往日交谈。终于在一个雨夜,老鹅头卷了铺盖,偷偷跑回老屋,从此扎在空房的阁板上。没人知道他如何解决吃饭问题,或者怎样如厕,所有的水电设施早已报废,他的家人也从未来看过他。如遇晴好下午,老鹅头便探出二楼窗口,开始高唱,大嚎,后来,他嚎唱的时候越来越多,上午和傍晚也能听见。村里人都说,老鹅头疯了,至于怎么疯的,没人说得清,为何到“旧家”来发疯,更没人说得清。村长去过一次,战战兢兢上楼,想劝老鹅头离开危房。老鹅头周身发臭,亮出枯萎的假牙,一掐指,说:“两点了。”推开楼窗就向外哀嚎,把村长吓得连磕带绊跑出来。

村里其他人,任由老鹅头四处叫着,游荡着,避免经过那里。“旧家”三排长屋,现在成了老鹅头独自的世界。有时嚎声升起,站在井池边的光屁股小孩就哭,大人们就笑,揩干净鼻涕,给一把萝卜干后,小孩们也笑了起来,老鹅头的声音于是再不可怕,变成漫长而纷嚣的,湖上船笛一样的背景。

阿粱说:“扶生,你若不信,敢不敢跟我到后面,寻处空楼望一望。站得高,望得远,人在湖上哪一边,我指给你看,便晓得了。”

扶生直起身说:“有什么不敢的,后面我常去。老鹅头见了我,都不敢出声。”

两个人于是相携往后边走去。穿过长满青苔的坡道,头顶四面暗槛交叠,被遗弃的鱼鳞味道弥漫空中。由村边池塘拐弯,他们便步入“旧家”,朽木气息扑面而来。外沿门户都已歪斜垂落,台门房子则凝缩起来,坍破墙洞间,瓦片颓然裸露,荒鸟的嘁鸣隐约传过。

扶生抬头四望,手指着其中几处说:“你看,这些房梁,原本都是乌黑簇新,人走空后,没有气息,就慢慢变成青色了。”

阿粱不以为然:“木头变旧,总是常情,头一次听说,是因为人走空的。”

扶生说:“你懂什么,我是你三倍年纪,我住过的房子比你见过的女人都多。你远没来时,我就已经在这各家吃过喜酒。”

阿粱说:“也是奇怪,现在的人,怎么都不办酒了。”

扶生说:“这也正常,以往靠山吃山,各村都一样。现在此地穷,姑娘都喜欢远嫁,小伙子早上城镇打工了。没有新人,哪来的酒吃。”

阿粱不再作声。两人在一处高耸疏松的门堂前停下,扶生看看阿粱:“进去?”阿粱点点头。

一进门,便是个潮暗天井,犹如跨入黑漆漩涡,使人一怔。很快,扶生在门边找到通向楼顶的木梯,向阿粱招手。楼梯间嵌满缝隙,折叠着上升,似乎通往很高的地方。阿粱吸口气,开始踏上第一块板,继而愈踏愈多,他的脸紧挨着扶生的屁股,一抬头,就能看见扶生嵌满稻壳的裤缝。

在二楼拐角处,阿粱瞥见一个蓝色东西,滑溜溜的,溺在阴影中。他谨慎上去将它捡起,放在掌心,擦拭了几下。细密的铝壳剔透起来,边角油润,就像不曾在此荒废多时。

阿粱也不知为何偏偏能看到它。他将那东西侧转颠倒,发现一些蜂巢孔、耳机洞、接口之类。他很快意识到,这是只蓝牙音箱,连上手机,就能放歌,他曾在船队几个时髦同事手上,见过类似的。

阿粱很难想象,在这被人遗弃的地方,会有这种精密物件。这房子空置,总有三五年了,现在它来到他的手上,他握住了它,就像握着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

扶生察觉阿粱久未跟上,便回头:“咋了?”阿粱忙将东西塞起,摇摇头,继续往上走。越到楼顶时,灰尘和发霉的结节越是嘎吱作响,阿粱能感觉那东西在裤袋中撑出坚硬的方形,硌着他。

他们爬上楼顶露台。方砖石地已经风化,褪成一棱一棱。房子比前排高,西面可望见白塔湖。凭栏远眺,整面湖水如张塑料薄膜,飘动在下午。天好得很,水上没有人,公园也没有人。阿粱靠在花架前,找寻女人和房子。迷蒙咫尺处,似有灰色的一抹,游移微草间。草浪泛涌时,那灰色便低下去,潜伏到另一点。

阿粱悬浮在高处,渐渐头重脚轻,惊觉他们此刻才是沉在湖底。整汪水颠倒着,那水面的出口,荧荧伏卧在脚下。

阿粱想得出神,风吹过,慌忙拍打扶生,遥指远方:“看,那个地方,我说的女人就在那里!”

扶生眯起眼,一脸迷茫:“什么也没有啊?”

阿粱若有所思:“我头一次发现,这湖像头象。你看,那边是头,那边是脚,女人的房子就在象腿胳肢窝里。”

扶生说:“那象鼻子在哪呢?没有象鼻子。”

阿粱说:“象鼻子大概在背面,这是大象扭头的时候。”

扶生说:“也说不定,这湖原本叫白象湖,口音传到后来,就变白塔湖了。‘象和‘塔在当地话里,本来也相似得很。”

阿粱内心模糊,觉得扶生的话很有道理,恍然道:“难怪我之前躺水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白象,走进水里。”

扶生说:“也可能你老家是个产白象的地方,小时候印象深,大了就做心智梦。”

阿粱不响,转身荡到另一面。东边是块辽阔稠地,布满五金加工厂。一座座铅色厂房,门口的敞篷货车细如蚂蚁。这里曾经也是田畈,头家五金厂落地后,村里男人们逐渐摸出门道,从此厂房越来越多。形势鼎盛时,几乎家家都有个家庭工厂,五金产业也成为村里的支柱产业。省长和市长都来视察过,村书记向上打了报告,拨下来专款,用在村里修路。干燥的公路分头生长起来,轮胎和铁在上面风尘仆仆,捶打湖边人家的梦境。

那个蜜饯厂也混迹其间,阿粱猜测,应该在外沿位置,只是太渺茫,实在无从辨认。

临近傍晚,各厂开始忙着出货,淡青的浊雾在敞地间升起。阿粱想起自己没划舟前,在五金厂里打工的日子。那时他比现在瘦,飘荡到此地,辗转几家厂,却始终无法习惯加工生活。每逢工友抽烟,阿粱便借口躲出去,名为避烟,实际是避开一会烧铁的生味。到后来,情况变得愈发严重,阿粱甚至得了臆想,焊钢条时,觉得身体里长出钢条,拧螺丝时,觉得身体里长出螺丝。阿粱的最后一个雇主终于劝退了他,留下和他同来的番薯仔。番薯仔那时才十六,现在也大概不到二十。和阿粱相反,番薯仔对一切与金属有关的东西,都有着超乎寻常的热衷。据说他现在还留在原先的厂,管起大门,没日没夜值守在传达室。但凡有货卸出,或有原料流进,番薯仔便踅到车前,将脸埋入料堆中,贪婪地嗅着。

此刻,阿粱望着那片厂房,觉得自己体内又开始长起钢条和螺丝,还有其他各种乱七八糟的五金配件。扶生凑到附近,饶有兴味地说:“看那些厂,好像又生出来许多。也是奇怪,村里人越来越少,怎么厂反倒越来越多。”

阿粱漫眺边际,似乎确有新鲜铅迹,濯濯地向公路交汇处蔓延。几辆乌灰旧车,迟疑着想要上路,挣扎在弥漫的雾中。阿粱顿时感到眩晕,惘惘说:“下去吧。”便和扶生相继下楼。

走到道地,远远见老鹅头摇摆走来,抱着个什么东西,像是醉鬼作揖。

扶生忙将阿粱拉至一边,悄声说:“这老家伙,离他远点。前一晌,听说他从水里捞上个哑炮,天天供在怀里,逢人就求点火。”

阿粱懵然间,老鹅头已踅到眼前,眼泡喇喇肿起,嘻嘻望着他们。阿粱看清他怀里的东西,是个黯红箱炮,双层72响,这种规格,一般逢年过节才用到。花炮侧面有图画,还有“明亮”二字,字形像繁体,字脚潮旧蠕动,不知是牌子名称,还是别有意思。

阿粱盯着那团字发怔,扶生忙挥手:“走掉走掉,老发痴。你那个哑炮,没人点得着。”

老鹅头扬起脸,咕噜舌头:“点得着!找个有本事的人就点得着!你们点不着,是你们没本事!”

扶生说:“神仙来都点不着,导弹激光都点不着。”

老鹅头连连摇脑袋:“蠢子,一帮蠢子。”歪斜着就要划远。

扶生不服气,一把捉住他:“骂谁?好,不信是吧,跟我来,今天就叫你死心!”说着扯紧老鹅头,连同他的胳膊肩膀,往一个方向拉。老鹅头衣角稀烂,似块煮熟年糕,随扶生摆弄。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在沉默的午后穿过一整个村庄,漾出阵阵喘息。

阿粱跟在他们身后,也一道跑。模糊中,看见老鹅头酱蓝的背,和扶生橙色的背,迎风跳动着,贴拢又分开。

他们奔至村头的炒货作坊,坊内空无一人,只有口大锅,下面炉火熊熊燃烧。此地据说曾有个尺来方的暗坑,是旧时富户为躲日本兵,挖来藏珍宝的。宝货清空后,坑便废弃不用,人们沿坑垒起土块,砌成灶沿。这座因地制宜的灶,比别处稳妥,烧出来的火,也比别处猛。猛虽猛,火候却恰到好处,生货下到锅里,没几分钟便噼啪爆裂开来,此后不管如何翻炒,籽粒都酥而不焦。

很难说清这作坊到底是谁的。多数时候是村头阿祥来,他做香榧生意,家中承包数亩香榧林。香榧炒起来,有种特别脆劲,只用铁铲颠几下,独有的木头气息便荡漾开去,灌满村庄四面。空闲时,也有远近妪妇,搬年糕干或生米,做“冻米膨”。出入频繁些,便会引来馋嘴小孩,跟在摇晃的胸脯背后,似一串蟹籽。

扶生靠近灶边,火舌映得他脸浮动起来。他指着火头上冒出的烟气,大声说:“怎么样,这火够不够旺?还有比这旺的火没?”老鹅头在几步外,有些怔恐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扶生说:“要是这火还点不着那破玩意,你他娘的赶紧扔回水里去。”老鹅头不由抱紧怀中的花炮,脸通红,回头望阿粱,阿粱脸也通红,几个人都被热浪熏出一道紫气。

“快点!快来!”扶生朝老鹅头招手,老鹅头站着不动。扶生便上前,从他手里掳过花炮。老鹅头吓一跳,喉咙发出“咕”一声鹅叫。

扶生重回炉边,在热焰中掏出眼镜戴上,摸索花炮的引线。许久,终于摸到那根枯霉的细线,线头许多的焦迹,可以想象它已被尝试点燃过很多次。

扶生捻住引线,抖索着伸进火中,火像咸鸭蛋的红油,浮在上面,他的手臂瞬间也浸满焰色。滚烫气息跳动在所有黯砖之间。扶生赶紧撤出手,托起花炮,仓皇跑到屋外。阿粱和老鹅头也匆匆跟上。

院子里,几人碰头围住,看那地上的花炮。阳光下,引线竟长出一簇火焰来,小小的,像一面艳丽的三角旗。阿粱眼见那面旗,一路亮下去,将要跃至更远的地方,突然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生起。

扶生有些忐忑说:“好像要着了。”

老鹅头喃喃重复:“要着了。要着了。”

三人赶紧围拢一圈,目不转睛盯住它,像在等待一个从未有过的奇迹。

然而,火簇爬一段时间后,拐过一个结点,开始暗下去。又延宕一些时候,那焰舌终于越来越弱,变成烟头大小。大家连忙蹲倒,轮流对嘴吹气,将手与手围拢扇风。灰怠的手指碰到一起,变成一道篱。那线头在篱里颤抖着,终于熄灭了,剩下更长的焦黑一截。

三人都不作声,蹲在那里。太阳有些瑟缩地晒在他们背上。

后来,阿粱听见扶生叹了口气,幽幽说:“散了吧。”

阿粱知道扶生和自己一样失望,他们终究没有将花炮点燃。

3

阿粱之前捡的蓝牙小音箱能自动放歌。阿粱将音箱摆在船头,蜂巢孔就开始喁喁地吟,歌声流出来,汇进湖水中。

歌都说不出的冷清,音调孤零零,有时是个沙哑的男人,有时换一个男人。有时男人唱倦了,声气愈发薄,像是端碗酒,在跟听的人说白话。阿粱估计,这音箱先前的主人,大概也是个冷清的人。

现在阿粱更爱在舟上睡觉了,一睡倒,就有歌声垫在身下,都是关于火车和麦田的事情,和着尘烟,使人平安。阿粱自己也说不出,为何喜欢听这个,以前那些流动卡拉OK里的歌,还有村广播里的歌,即刻都变得毫无颜色。时而听见唱,“爱情不过是生活的屁,折磨着我也折磨着你”,阿粱虽没经历过多少爱情,但也觉得对。时而听见唱,“层楼终究误少年,自由早晚乱平生”,阿粱虽听不大懂,仍觉得对。阿粱心想,像我这样一个人在水上划着船,大概就是自由吧,也确实是乱的,路线都没个准。不过乱就乱吧,平生也就那么回事,眼睛一眨,说不定就有扶生那么老了。于是阿粱的桨划得更飘,周身似游鸭,一凫就凫至湾草深处。

偶尔船上坐着的乘客不乐意了,瓮声说:“什么屁啊屁的,老放这些,有什么意思。”

阿粱说:“那你觉得什么歌有意思?”

乘客想了想唱:“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椰林遮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

乘客还想唱下去,阿粱打断说:“这有什么意思?”

乘客说:“这个热闹呀。”

阿粱说:“热闹有什么意思?你要热闹,坐游艇去好了,那个最热闹。”

乘客一时无语,下了船,就到公园管理处投诉阿粱。久之,投诉的人越来越多,坐舟的人越来越少。没有生意,领导就将阿粱的津贴扣光,只发基本工资。阿粱一点也无所谓,照样空船来来回回,行到寥阔处,便停一会,听音箱里的人弹把吉他,或吹口琴,有时还吹口哨。曲调间,冷冽哀伤溢出来,如青水葡萄绽开。阿粱听至此,总觉得自己前半生白活了,又似乎没白活。至少他还没碰着那么一个姑娘,若碰着了,一定要唱给她这样的歌曲。

奇怪的是,自上回“旧家”登高后,扶生再没搭过船。起初,阿粱以为也是因为那些歌。后来听一些人说,扶生考核不过关,马上要卷铺盖走人了。公园进购了台扫地车,说停就能停,说开就能开,很快会取代扶生。听另一些人说,扶生去找管理处主任,跪在他面前,像举尚方宝剑一样横杵着扫帚。主任二话不说,站起就将扫帚柄拦腰拗断。也实在没想到,扶生拄了这么多年的扫帚,竟有这么脆。

阿粱很惆怅,又有些不相信,那扫帚柄都包浆了,哪能说断就断。他想起扫帚搁在船上时,蓬松刷头轻拂着自己的脚踝,感觉痒剌剌,又糙涩涩。然后阿粱就慢慢有点惭愧,扶生被辞退,多半因为保温杯里那些酒,他应该提醒一下的。现在不但不提醒,反倒问人讨酒喝,实在算不上真义气。

阿粱越想越难过,于是上上下下找扶生。到岸边阴凉点兜一圈,没有影,又去几个寡妇家寻,依旧没有影,结果,摸东摸西,在“旧家”的一个僻静处找见了他。

那是废弃的一方灶间,天光自顶棚缺口漏下,盐末般洒在灰台上。一些调味瓶东倒西歪滚在周围。扶生脸色灰暗坐在中间,不停从兜里掏蜜饯,丢进嘴巴里。一个接着一个,糖纸纷纷飞在地上,脸颊就鼓起,鼻孔也涨起,喷出齁甜的呼吸。

阿粱说:“扶生,跟我去划船吧,我再捎你一段,这次一定带你看那女人。”

扶生不理,过会说:“阿粱,我下个月就要走了。”

阿粱说:“扶生,不要灰心,再找主任讲讲。”

扶生看着地说:“我有很好的两本簿子,是从前你没来时,老主任奖的。送给你,就搁在我床垫底下,等我走后,你再去拿。”

阿粱不响,隐约听见扶生咀嚼声,咕唧咕唧,空空的,又迟迟的,像所有女人手里的蜜饯都塞在了他嘴里。然而扶生也不把舌头伸出来,偶尔酿起几个口水泡,卜卜地闷住,很快咽到喉咙底。

扶生叹口气,环顾身边:“你看这些调味瓶,跟人一样,没有用了,就败下去,越来越败,到后来,自己就坏了。”

阿粱不作声,随扶生那样看地,瞧见一只麻油瓶,标签乌漆墨黑,早已黯蔽了,但仍能看出它从前是瓶麻油。

静默了一会,扶生猛张嘴,吐出一颗核,忽然就也哽咽起来,眼泪汪汪的:“怎么办,我以后再也吃不到蜜饯了,再吃不到奶子的形状了。阿粱,你说我怎么办?”泪水哗哗升腾,糊满他整张脸。两面镜框玻璃,如汪洋中两块岛礁,若隐若现浮沉着。

阿粱的心顿时皱起,惶惶怔在那里。过好久,默默走至扶生跟前,取下那眼镜,用衣服仔细擦了擦,接着小心叠起,别到扶生的制服口袋中。扶生什么也不管,依旧朝天哭。阿粱颤抖着手,在扶生胸口轻轻拍了两拍。

从“旧家”踅出后,阿粱感觉内心说不出的空,只知一路狂走。走至湖边,正是晴日西斜,道地里一片醺光。妇人都在四下闲晒,烘头发,或等腌货的最后一缕收干。此地的人,尤其珍惜下午两点过后的太阳,称之为“浇头日”,顾名思义,如面上浇头那样,醇妙而可贵。一般青壮年洗头,总在午睡醒来,水滴沥净,顺势就将颈项晾到湖沿。阑珊的太阳倾在发间,柔软又绵长,如春水揽着鱼鳞。这样烘出来的头发,有檀香,且似焗油过后的亮,老年人则没这么多讲究。

阿粱远远望见阿清姐和徐嫂几个寡妇,都湿着头,坐在凉亭说笑。说的事五花八门,一会聊村头阿祥的暗相好,一会聊村长老婆只会生女孩的缘由。聊到可能来的拆迁,阿清姐中气十足:“男人都他妈不是东西。有些小娘生还劝我,户头里加个人,以后多分点款。我去他妈的!那点拆迁费,还不够男人那里淘气生病的住院费。”众人都哄笑,女人特有的声气如浪波交汇。

阿粱听她们一片高兴,越发不得劲,徐徐绕到亭子阴处,挨着草蓬躺倒。他将手脚翻展,便完全浸在女人的背影里。阿清姐扭转头,瞄了他一眼,又重新别过去。

躺了多时,阿梁气闷起来,摸出袋中蓝牙音箱,揿下开关。原本养在湖面上的音符,冷不防逸出,赤裸裸流淌着。唱歌的男人,声音也赤裸,不停发痴重复:“今天我,来举杯。喝醉呐,所有的魔鬼。”阿梁沿着男人惨淡的声气,旋动键盘,音量越攀越高,女人的谈笑便中断了。

阿清姐转向阿粱,不快说:“阿梁,神经搭牢啦?整天魔鬼魔鬼的,你是要传教?”

阿梁不理会,两手抱起枕在脑后。阿清姐愈发不快:“地方那么大,哪里不能去?快走,到别处去发痴。”阿梁闭上眼睛,管自己哼歌:“魔鬼……嗯嗯嗯……魔鬼。”

徐嫂说:“不要睬他,阿梁游荡小瘪三,出了名的。我们换个地方好了。”

阿清姐翻白眼:“阿梁,你个没良心的,亏我们平日待你那么好。你过船时,我们都不敢在岸边洗衣服。”

阿梁抬起身:“你们才没良心。扶生待你们这么好,现在他要走了,你们倒在这里高兴。”

阿清姐怔了怔:“他要走,关我们什么事?又不是我们让他走的。”

阿梁说:“这些年,他帮你们扫过多少门口?还有杀鸡杀鸭,搭三角晾杆,你们哪个没叫他掺手过?”

众人都噤声。阿清姐嗤笑起来:“扫几爿门口,就是待我们好啦?”

阿梁说:“不认账也没用,你们奶子的形状,都叫他尝过啦。”

女人们立时都挂下脸,头发梢散出青气。阿清姐上前,抬手打了阿粱一下:“阿梁,你个小赤佬,光天化日的耍流氓,胡说八道些啥?”

阿粱很少挨女人的手,顿时像淋了桶糖浆,腻疙疙,怔在那里不会动。

有的人劝:“算啦,跟这种小赤佬计较个啥,今天散掉算啦。”

阿清姐把腰一挺,气呼呼嚷:“不行,今天定规要叫他队长来,让他吃生活!”

于是喊来队长。队长杵在女人中间,袖口卷起,对阿粱吼:“阿粱,上班时间,谁叫你上岸来的?给我下水去!”

阿粱站起,感觉身体的缝隙里仍有糖浆,黏糊又惆怅,于是一愣一愣看着队长。

队长吼:“那个破东西,赶紧关掉,放什么放!再放,给你扔到香榧炉里!”

女人们堆在近旁,开始吃吃发笑。日光似乎在阿粱起身后迅速变暗,将要西沉了。阿粱望望手里的东西,蜂巢孔密密篦在手心,发出酥麻震动。阿粱一瞬间恍惚起来,仿佛扶生和女人们,都很渺茫,只剩歌中的世界。将要到来的傍晚,也是歌中的傍晚。

队长吼:“阿梁,你是聋了,听不见啊?”两步上前,就将阿梁手里的东西夺过去。

阿粱从恍惚中回神,一时搞不清,东西怎么到了队长手里。他惘然看看四面,抬起眼,又见女人们得意的脸,一个个仿佛吃了酒的样子,这才惊慌起来,“啊”“啊”地叫起。

队长手举高过顶,腕子四方飘动,将蜂巢孔晃得哗哗作响。“阿粱,叫你不要好,今天就把这玩意给你扔到湖里!”

大家随队长话音,都看向不远处的湖。湖水飒飒静,在霞边泛着金蓝。水面漂着茭白壳,随波流淌着,也不响,仿佛刻意咽着声,等待随时到来的下一刻。

队长瞄准湖心,手臂旋两旋,作势就要掼出。阿粱急得脸烧起火,又“啊”“啊”叫两声,原地打起摆。女人们便更兴奋,撮成一个坚密的团,一个散发陈皮香气的漩涡,拥在队长身后。队长炭褐色的皮肤,映在那些淡奶色的皮肤间,闪动着微光。

“阿粱,看我能扔多远?”

阿粱听见先前那首“魔鬼”歌已不再流动,最后一记收稍被队长掐在手里。傍晚变成个漫长且无趣的通道。晚风汩汩穿行,代替下首歌沉默的前奏,又也许不会再有前奏。

“阿粱,帮我数数。”队长龇着牙,大声喊,“1——2——”

在那个“3”到来之前,阿粱终于抢上去,攀住了队长的手。“队长,还我吧。”阿粱把声音捆成细小坚硬的一束,猛地甩甩头,像是刚从冷水上来,打了个激灵。

“只要你还我,我向你保证,今后再不上岸来了,谁再上来谁是狗!”

4

阿粱从此真的不再上岸。白天也不上岸,夜里也不上岸,夜深人静时,就拿一块毛毯铺在身上,荡到天明。

阿粱听说过,南海一带有渔民,世代住在船里,从不到地面去,嫌旱地“咬脚”。他现在觉得,白塔湖的边岸也“咬脚”,不但“咬脚”,而且黏人。有时午后空晒,先时那几个小寡妇依旧出来,绸衫堆拢,笑得更漾声,脑后的长发直垂到地,黏进土里,看上去像连根生牢。阿粱经过时,她们虽望见,头却不别过来,一个个笑窝里都渗出青凄的颜色。阿粱于是想,队长虽是短发,一定也被黏着,还有那些同事、主任,只要脚离了水,定不能幸免。没有哪一处地方,能有湖上好,有湖上自由,想梭去何方就梭去何方,当然除了湖底。阿粱有时倒真想看看湖底,尤其某天忽然发觉,湖底的自己跟平时镜中的自己根本不一样。朝湖中倒影说话,对面就传来呼吸声,还有缕动的回音,幽深而鲜润,像是别有一个世界。

阿粱从收旧货处淘来个小卡式炉,配上微型煤气罐,随便从湖里捞上来什么,便可以现煮。湖中鱼虾正值秋肥,轻轻一煨,就在锅里氽起一层清油。运气好一点,可以捞到胖鲢、嫩菱角,再好一点,就能滤出那种透明的神奇小鱼。

阿粱逮到小鱼时,舍不得立即吃,总要攒成一大盆,再放炉上炖。炖出来的汤,先是淡粉红色,接着越来越深,变成黄酒一样,酽且稠。阿粱就着锅,把汤和鱼喝得底朝天,立刻在身体最低的地方,喧起热气来。热气越来越高,熏得头脸都发胀,阿粱就知是补过头,也跟喝酒喝醉差不多了。

阿粱“醉”倒后,又开始做梦,梦见自己先前变成白象,蹚过湖后,再也变不回了。其他村人纷纷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嬉笑着,走进那塔中。阿粱也想走进去,村长拦住他,说:“阿粱,你变不回来了,不能进去。”阿粱就被剩在湖边,看着人们一个接一个从塔身穿过。阿粱感觉身上越来越冷,急得发汗,流眼泪,白色汁液从松软的象皮间淌下来,越淌越多。阿粱的身体于是开始褪色,渐渐变成琥珀的,热糖浆吹起般的形状。白浆全部褪尽后,阿粱瓷滑的粗腿闪动晶莹的弧光。远近小孩都被引来,抢着舔阿粱,成千成百的小舌头,如柔软的细蛇,绵缠在阿粱身上,阿粱便惊醒了。

醒来时,阿粱才发现,船尾跳上来几只活虾,吮着他的脚。再眺望岸上,一片喧哗热闹,村人们趁黄昏未来之前,支起许多的圆桌、长条凳,碗盏已经上台,纷攘的阵脚如长长一冽流水。

阿粱忽记起,前些时,有通知传来,湖畔一排人家,终于也被列入高新厂区计划范围,过不了多时,就组织安置和搬迁。这排人家,也相当于最后一批原住民,个个欣喜振奋,商量说要集体在湖边办场大酒,既是庆祝,也是告别。棚架是村活动室现成,久已不用,打开来一层醇灰。

日头一暗,杯盏的稠声缓缓升起。阿粱在远处细看,认出许多邻村闲汉,还有早先已搬走的熟人,大非婆婆也在,草菇婶婶也在。老鹅头也来了,咪咪笑着,同番薯仔挨在一道,两人一个瘦,一个柴,脚叉着脚,交头接耳。

听说老鹅头近来终日同番薯仔混在一起,研究那个点不着的炮仗。番薯仔扬言自己祖上三辈都当过兵,打军阀,打日本人,也打国民党。他的太爷爷是当时闻名的神枪手,爷爷则能自制土炮,因此堪称火药世家。世家出来的人,要点着这么个花炮,自然不在话下。没人能证明番薯仔说的话是不是真的,老鹅头却对此深信不疑。番薯仔管门的传达室,现在空了半搭出来,老鹅头将在“旧家”的地铺搬去,俩人睡一道,常常彻夜长谈,聊花炮、打仗,或者别的一些传奇事迹。老鹅头身上的锈铁味,和番薯仔身上的五金味,渐渐混成一起,化为一种奇特的硬味。人们远远闻见,便不需分辨,就知二人是勾肩搭背的来了。

席至尾声,喝饱酒的闲汉开始抖脚,笑浪也渐渐酥软。有谁从蜜饯厂抬来闲置已久的酿桶,好几米高,铁皮郁郁发蓝,漏出斑驳的蜜渍。先前支满箩筐的晒场,现在煞煞清爽,只摆这么个桶。人们三三两两往桶里扔纸钱,还有折好念好的银锭。不多时,铁桶满起来,村长掷了个烟头进去,火就熊熊燃烧了。在桶的边缘,时而蹿出跳跃的火舌,橙色光雾映到近处几个人脸上,蓦地变成透明。村民们彼此挨擦,不自觉围成个钝圈,绕着铁桶默祷。再虔诚一点的,手在胸前合十,闭眼抬头向天,仿佛世代扎根于此的祖先灵魂,随升腾的烟雾越飘越远,终于会跟他们一样,迁至新的地方。

火势悠悠熄黯,仪式也就跟着收场,人们重新嬉笑热闹起来,夜的烟气缭绕着一双双脚。阿粱远远看着,好像大家都欢喜,唯独没有自己,也没有扶生。

阿粱心里说不出的气闷,随手摸出白日在浅水捞起的石子,朝岸上亮光打水漂。石子飞出船外,如一枚羽镖,在漆水上切出“嚓”“嚓”几声。没有人往阿粱这边看,连铁桶边几个小孩,也光顾着扒在沿上,尽力够出手,戳那些余烫的纸灰。

阿粱不服气,接着飞石子,这次飞得更远,切出更多的“嚓”声。映着煤气灯斑的湖面,整个晃了几晃。有人似乎惊觉那闪动,茫然抬起头,朝湖这边望了望,很快又回过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将散的露天筵席上,光雾慢慢涣散,拉长成弧形。

阿粱慌乱起来,心想,莫不是我在湖上待这么多时,已和岸上有壁,他们再也看不见我?阿粱再掏兜,里面已没有石子,着急间,便扯开嗓,向岸边穷喊:“喂——喂——”喊声脆条条,沿风势开过去,撞到那道弧形光圈上,很快偃息下来,连回音都没有。

阿粱怔在船上,等了又等,始终没回音。阿粱这才确信,湖这里和岸那端,早就是两个世界,岸上的人看不见他,他也过不去岸上。

那天过后,阿粱的船立刻长出层苔藓。苔藓有一指厚,从船头铺到船尾,密密织织,像床灰绿的毛毡。苔毡顶端缀满绒屑般的刺壳,看着糙硬戳人。有天夜晚,阿粱大着胆子,往上躺了躺,立刻有万千的须手抚弄着他,温暖又甜痒。阿粱忙起身,脱光衣裤,再躺下去,须手瞬间吮紧他裸露的皮肤,整个覆住身体。深秋的寒夜,阿粱赤坦裹在苔藓中,热流四溢,恍惚中,竟看到小时候的人和事。

阿粱很少想起小时候,童年似乎只是片茫茫灰地。然而躺在苔藓上,阿粱看到一个女人,好像是外婆,还在打麻将。外婆边数筹码边问阿粱,什么时候回来,家中人都没有了,只剩她一个了。阿粱捏自己两下,确信那不是梦,不一会,外婆影子就在空中消淡了。阿粱心里久久怔忡,想了又想,还是没记起,外婆到底会不会打麻将。

慢慢地,阿粱桨上也长出苔藓,苔藓延进指甲缝里,有种泥土的清香。有好几次,阿粱划着苔舟漫荡,看见那女人。荡得太快时,女人像只白梭,只是扑棱一下就过去了。有时还能看见她的孩子,斜斜地立在身边。有时过得实在短暂,什么也看不清,女人的裙裾流动起来,一抹就沥干在水草间。

阿粱知道,女人其实也看见了他。在一些黄昏,阿粱清楚记得,与女人的目光遥遥相碰。女人时常迅速擦干脸上的泪,局促地转到别的地方去了。过去很远,阿粱仍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女人淡蓝的眼珠,仿佛玻璃弹子坠在半空。

阿粱从此欣喜起来,确信这湖上不止他一个。至少女人属于他的世界,他也属于她的世界,他们彼此认得,就像认得这湖里的每一种鱼虾。阿粱确信了这一点,便不自觉将船荡得离岸更远。船上的炖锅咕嘟咕嘟,悠长吐着气泡,女人的周围也冒起气泡,忽地一息划过,气泡纷纷飘落下来,转眼又是一天。好像阿粱的一天中,除了这个时刻,再没别的时刻。

有一次,阿粱看见了女人的男人。那日起大雾,湖面缥缈似云溪,阿粱依旧照着熟悉记忆,荡到女人附近。女人果真站出来,周身白皑皑,像站在虚空的高处。雾气淹没她的脚踝,随后又爬至发梢,女人的眼睛眯起,潮湿中只有狭长一线。阿粱和往常一样,将锅盖掀一掀,想象着女人所有的气味都落进汤里。

不久,屋里走出一个壮汉,莽苍苍,肌肉横生,看着有阿粱三个粗。阿粱一怔,想不到女人应该有一个男人,更想不到男人会是这样的。男人走到女人跟前,没说什么话,抬手就打她。手掌密密呼在女人头上,女人并不出声。鬓发被打散后,她轻勾起手,将发丝捋到耳后。男人便更生气,操起旁边的竹帚,接着抽。女人有些慌,向外跑动几步。男人紧跟在后,挥舞着肘,雨梢般的硬条不断淋下,像拖在女人身后煞青的尾巴。女人不再跑,回头盯住那些硬条,看它们在自己皮肤上绽出一道道血痕。此后的女人一动未动,直到发丝完全披散,缠结在腰间。

忽然,女人眼神流连,转望向湖面。在那一瞬间,阿粱几乎可以肯定,女人望见了远处的自己。她的目光直直穿透他,在一个空荡的地方结冰。这次她再没有转到别处去。

阿粱的心拧起来,想大声喊点什么,却怎么也发不出。他对自己说:不要怕,阿粱,上去打,这会就上去。他怎样打她的,你就怎样打他。至少你有桨,再不济,还有煤气罐。阿梁抓紧桨,这样念了很多遍,直到雾气散开去,男人和女人都消失不见了。

阿粱回过神,眼望四周,发觉已是陌生水草。船荡出很远,水波迢迢的,不知过去多少时间,也不知驶过多少路程。阿粱心中懊恼,呼了自己一下,随后躺倒在船头。冷水随晃动溅到船里。

阿粱低声骂:你还是怕,阿粱,你个怂货。难不成,两把桨还打不过一根竹帚?随后他又想,自己先前,头邦邦硬,看不得岸上人的吵吵,总觉得只有湖上不一般,湖上是别样世界。现在看来,自己比岸上人还不如,至少岸上还不许男人打女人。前不久,阿清姐吃前夫暴揍,里村外舍攒起来,将打人的扭送村委会又扭送派出所,自己又算什么孱头。可惜这么多天在湖上,都是白荡,离得再远,也是那个世界的,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样想过,阿粱便一刻也不愿待在水上,于是立即收桨上岸,将船拴在码头。那船靠了岸,满身苔藓霎时如流沙褪去,裸出老姜般的皱皮。桨上还停留着泥土味,也莫名皱起来,仿佛历经了许多寒荒。

晚上阿粱躺在铁皮屋里,睡不着,便想起扶生,瘫在“旧家”时,眼泪汪汪那张脸。在某个时刻,扶生看他的眼光,和女人看他的眼光,突然重合在了一道,使人无比忧伤。

阿粱摸出从队长那里抢救回来的音箱,按下开关。音孔轻轻嘁嚓,流出一个男人茶木样的旋律:“在盒子里睡着的美梦,一打开就无影无踪。睡醒的人哭着想回家,可离家的人不会相信他。”旋律重复了两遍,越来越低沉。阿粱终于流下泪来,将音箱塞到枕头之下,然后头重重压了上去。

5

扶生死了。准确地说,是找不见了。

最后看到扶生的人,是湖边一个老太婆。据她讲,那天三更起夜,忽想起晒在檐上的鞋垫未收,迷糊中推窗,朦胧见远岸一个人影,脚步踉跄,沿着漆黑水面歪斜。月光清凉如镜,照在那人的背面,飕飕发蓝。老太婆看得心慌,忙把窗关上了。同一排的别户人家说,他们也看到了。大家当时都以为,肯定又是老鹅头不睡觉,荡出来发癫,不过换了新花样,这次竟然不嚎。后面才知,老鹅头始终泡在番薯仔处,傍晚厂不忙时,还一齐出来走动。过几日,扶生一直未露面,公园派人到处寻,目击者们才说出来,那天看到的,大概是他。

村里马上攒起人,在岸边来回搜查,折腾了许久,连只鞋印也未找到。报派出所后,民警同村委叫来那老太婆,仔细询问。老太婆将当夜情景反复讲了十几遍,终于再没耐心,搜肠刮脑一番,迸出一句:“我见他当时手里好像还拿着个保温杯。”村长听了把手一拍:“对了!他那个保温杯里装的是酒嘛!八成是喝醉酒,跌进湖里淹死了。”

于是立即找打捞队,将湖区封锁起来,几人一组,分头在湖里打捞。不久,船队的同事也加入,每人拿一根长竿一只网兜,兴致盎然往水中舀。忙了多日,丁点踪迹也没舀到,倒是带上许多硬币、果核之类。有天传出捞起只保温杯,众人兴奋不已,连忙围过去。后来发现,那是只粉色的儿童杯,带自动吸管,瓶身上印着个残缺不全的hello Kitty。

扶生确切死亡这件事,是半个月后定下来的。公园管理处和村委一致认为,湖区已封锁这么久,再封下去,损失不好估计,年终绩效要受影响。反正扶生大概是跌进湖中了,捞不捞起,都是死了。不如等来年春天,水热一些时,再想办法。因为扶生死在夜里,不算工伤,没有抚恤金,即便有,他无亲无眷,也不知发给谁。

村里人都唏嘘,为扶生的意外难过。阿粱也难过,但他总觉扶生不是意外死的,是自己跳进去的,因此更难过了。可是别人谁都没想到这一点,连提都不提起,好像扶生跟只走路不小心掉湖里的鸡没啥差别。

阿粱跑去扶生宿舍,想取他留下的两本簿子,发现宿舍里已有了新住客。一个面色苍红的龅牙佬,坐在窗边听收音机。阿粱认出他是公园的花木工,偶尔也清湖里的淤泥。阿粱并不同他多讲,进门后,径直去翻床垫。絮粒纷纷扬扬地从床垫底下飞起。

龅牙佬叫起来:“哎,哎,干啥呢?”

阿粱说:“我找簿子。”

龅牙佬说:“找什么卵簿子?”

阿粱说:“扶生留给我的。他说就塞在床垫底下。”

龅牙佬说:“我来时,这儿已清空了,只有块床板。这床垫是我带来的。”

阿粱停下手,闷声不响。

龅牙佬说:“没人要你的簿子,簿子又不能当饭吃,又不是扑克,还能打,是吧?”说着朝窗外轻啐了一口。

阿粱脸涨红,踉跄出门去,要找公园管理处理论。半路中,一辆形状出奇的车,从对面开过来。车浑身墨黑,车轮尤其黑,前脚带两个刷盘,根须四面蠕动,像无数的爬虫。车头摇摇晃晃,底盘跟着一起颠,沿途的残枝破叶,都被那些爬虫吸进去,转眼没有了。

阿粱看得头皮发麻,心想,这大概就是那台扫地车,害惨扶生的东西,一堆破玩意,还敢出来现眼。阿粱当下站住,拦在路中央,一动不动。窄路上,一团薄灰越来越近,黑车高高走过来,像悬空的影子,先是覆上阿粱额头,再是整张脸。

阿粱闭起眼,身体定直,等待被黑影扑倒的时刻。在合眼之前,阿粱看清驾驶室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队长,一个是同事。

恍惚中,听见“扑哧”一声,车子发出轻微叹息,在阿粱脚前别了个弯,转到路外侧去了。车屁股歪歪扭扭,向着岔开的轨迹前行。驾驶室里掉出一个烟头,落在地上,那残红的亮点,“滋滋”煎了两下,最终没有了。

阿粱盯着那烟头,焦黑的一端了无生息,像有另一条看不见的火舌,缓缓朝自己这里来。阿粱不由想起那日同扶生、老鹅头三人点花炮,小火舌在引线生起,结果又暗下去。若当时花炮真点起来,也许一切都不一样。

阿粱怔了一会,忽地弹起,一口气往码头跑。沿途的砂石磨着他的鞋。码头里,船在游艇夹缝中停着,双桨像两棵侧倒的树,静静横在里面。阿粱一把抱起桨,再马不停蹄跑回原处。

车子并没走多远,那些爬虫正无尽地向地面延伸。阿粱快步追上去,绕到车前,将桨高高举起。那桨直戳向空中,像是一个人同时举着两根旗杆。扫地车停了下来,透过茶色玻璃,两个额头的反影汲汲闪着亮光。

车窗打开,队长探出头,大喊一声:“阿粱!”

没等他喊完,阿粱冲上前,抡起桨就往车上砸。队长吓一跳,身子缩进去,把窗摇起。雹点般的桨梢,噼啪落在车头,玻璃很快碎了。木头伸进驾驶室,敲击着方向盘,像活鱼挣动,发出“哒哒”的脆响。驾驶室里的人,都有些懵,愣坐着不动。阿粱握柄的手越来越烫,嘴里嚷起来:“都他妈不是东西!都他妈的完蛋!”

队长回过神,跳下车,上前一步,紧紧箍牢阿粱。阿粱立刻感到有块铁板抵牢自己的背。队长沿阿粱手臂一路抓摸,掰到手指,想抢那桨。阿粱死死握住,不给他抢。就在队长快占上风时,阿粱一扭身,从空当里钻出,跳到边上。

队长隔着几步,伸出手喊:“阿粱,脑子清醒点,桨给我!”

阿粱不吭声,转眼跳到再远点的地方。相对间,听见队长喘着粗气,自己也喘着粗气。阿粱朝两边看看,一扭头,往更曲折的那面跑。跑出很远,仍有队长嘶哑的声音传来,在打电话,叫其他人。

阿粱抱紧桨,埋头朝路的出口飞奔,昏天暗地间,还能分辨出一个大致的方向是通往湖边。山风在耳旁汇集起来,一息是扶生幽幽的哭声,一息又变了身后潮起的追赶的人。人越来越多,脚步声纷杂,压过树与树的分界线。阿粱在慌乱中想:决不能让他们抓到,让他们抓到,就会和扶生一样。

不知跑了多久,那艘老姜般的船终于近在眼前。阿粱越过最后两块突起的卵石,一个箭步,跳到船上。刚解开缆绳,第一批追兵临近码头。阿粱认出好几个相熟的,开游艇的人,齐齐伸出手,想要阻住船。他们摸到湿润的船尾,手指聚拢来,又无奈地滑开。阿粱穷扎两下桨,船身打挺,猛向前一蹿,便嗖嗖地往湖中去了。

阿粱划了很久,渐渐看不见码头了,但能感觉有无数追船,就在不远的身后。追船荡来波纹,和细浪混在一起,浅浅舔着阿粱周围。阿粱检查桨,发现破了好几处,尤其一个节疤位置,多了纵深的裂口。阿粱于是不敢再划,任舟飘荡着,随风浪梭进水草湾里。

钻进湾中,那些大艇便很难近身,篷草幽且密,任阿粱一重重翻过。越入深处,湖水就越平静,阿粱渐渐松懈下来,想睡,又似乎想晕。舟头黏住枯苇,发出“咕”的甜响,一只野鸦蓦然蹿出,仓皇向外飞去。阿粱追着鸦影望,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却能听见一种呜呜哀声,像从“旧家”传来。阿粱感慨,这里望不见“旧家”,“旧家”的声音倒仍能传过来,许是有了别的人,代替老鹅头,依旧在那里嚎。

阿粱又感慨,之前一心要回岸上,结果还是逃来这湖里。只有湖,才是真正的藏身之所。

枕着哀声,阿粱终于倒下,任桨撇在身上。倒下之前,阿粱想到,自己高举起桨的那一刻,很像之前在湖边,队长高举蓝牙音箱的那一刻。

6

阿粱醒来,发现躺在女人的屋里。女人屋子小小的,床头挂着绣布,墙上也挂着绣布。地是清水地,隐约有一棱棱,女人绒鞋的潮印。阿粱一骨碌坐起,身上被子便滑下来,柔薄的被面漾溢着荷叶的香气。阿粱纳闷,这时节哪有荷花,仔细闻,倒是从女人发间荡出来的。

阿粱局促起来,轻声说:“谢谢你,救我上来,我睡了有很久吧?”

女人低下头,不说话。

阿粱说:“我是划舟阿粱,平日里,常从此路过,常看到你。从船上望,这间屋子紧紧的,仿佛离得很远。没想到,今天倒在其中了,跟做梦一样。”

女人垂手不响,脸颊散出红晕。

阿粱问:“你叫什么?来此地多久了?”

女人依旧不说话,挥手比划了两下,喉咙间呜哇呜哇。阿粱明白过来,原来女人是哑巴,讲不出什么。女人拿来发黄的报纸,一支笔,在报纸边缘穷写。写好一句,便举起,给阿粱看看。

阿粱从报纸上得知,船荡到此处时,披满水草,自己躺在草间,手脚惨白,女人差点以为他死了。阿粱还得知,女人名叫丽卡,来自西南一个民族,具体什么民族,和阿粱一样,说不清了。丽卡的丈夫来自另一个地方,在后面五金厂上班,就是番薯仔管门的那家。

阿粱说:“那家厂我干过,老板是一对兄弟。哥俩都不是东西。”

丽卡嘴角凝起来,写:“他本来也不是什么东西。”“他”当然指的是她丈夫。

阿粱瞥见桌边一堆的糖纸,崭新簇亮,像金箔摊在那里。阿粱说:“你也在给蜜饯厂做活啊?”

丽卡写:“我反正没事干,儿子去上学,我就做些零活。腰骨好,多做点,腰骨疼,少做点。”

阿粱顿了顿,说:“你丈夫,是不是常打你?”

丽卡垂下眼皮,不响,也不动笔。

阿粱便岔开话去:“你听说了么,村里最后一批征迁动员开始了,蜜饯厂估计很快也会关闭的。”

丽卡抬起眼,茫然摇摇头,又低头写:“五金厂会关么?”

阿粱说:“那估计不会,需要五金的地方太多了。十家五金店,九家夫妻店,地下室做厂房,后院做仓库,家和厂连在一起,分不开了。”

丽卡眉心动了动,忽然想起什么,从里屋抱出只玻璃瓶。玻璃瓶泛着莹透光亮,映在她葱白的指间,像只长圆泡泡。

丽卡将瓶子搁在桌上,伸长脖子写:“我在屋前,也常看见你,你过去后,并不回头,波纹却要荡很久。每见你一次,我就拿糖纸,折一只小船,放进这瓶里。不知不觉,倒已经有这么多了。”

阿粱看向瓶中,瓶子里,糖纸船摞起,每只都是艳红的颜色。那些船,像自己一样的没有帆,船头弯弯翘,勾出一个柔润的弧度。阿粱想象着,在每一个他经过的午后,丽卡手指翻梭,小心折着它们,然后丢进瓶中,就像朝一口钟里丢进一个微小的刻度。阿粱再次感到时空的奇妙,在茫茫人生的长流中,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一时竟分不清,是他在湖上动,还是她在岸上动。

天色暗下来,丽卡要留阿粱吃饭,阿粱不自觉望向门外的湖。

丽卡写:“放心,你的船跟桨,都在屋旁边,停得很妥当。”写完起身去灶边热饭菜。灶台就在堂屋后半间,橘红灯泡照不到那里,依稀可见几只冷清碗盏。阿粱看着丽卡摸索的身影,心想,如果自己屋里也有这样一个人,应该会很好。

丽卡端来菜肴,一碟碟枝叶纷梭,阿粱辨认了一会,似乎全是花草。

丽卡写:“在我们那里,花果都拿来做菜,只要是带叶的,遍地可吃。我离家前,怕吃不惯,随身带了许多干花酱,想吃时,便下锅热一热,原汁原味,很方便,就有点像,此地人们晒的那个……”丽卡突然咬住笔头,想不出来。

阿粱补充:“笋干菜是吧。”

丽卡笑着点头。

阿粱尝了一下那些花,吃出玫瑰的味道,芭蕉的味道,似乎还有刺槐。花瓣都躲藏在陈年的汁液里,缱绻着,却有一种馥郁新味。阿粱心想,那个男人一定不爱吃这些,她也不会跟他分享这些。于是阿粱的筷头愈加流连,灯光淌在盘子间,像淋上一层肥腴的油。

外面越来越黑,夜的迟影已探到了碗底。阿粱从丽卡处得知,她的丈夫上夜班,孩子住校,晚上都不会回来。阿粱觉得时间已深,想要告别。站起身时,丽卡用手拉住了他的衣角。丽卡手背许多的小皱涡,像花点一样,印在稀薄布料上。

阿粱看见丽卡的眼睛,里面有些闪动,心头莫名哀起。阿粱低声说:“我还是走吧,留在这里,长久也不方便。”

丽卡依旧紧紧攥住阿粱的衣角,不肯放,眼神急切起来。阿粱说:“你是要跟我走?那也不行。说不定他们还在追我,我是个没处可回的人。”

丽卡哩哩翻动嘴唇,呜咽着,伸手拿过报纸写:“带我去湖上看一看吧,我从没走出过这间屋子。”

阿粱就着微光看那些字,歪斜的笔画,落在社会新闻的夹缝中,一个个稚拙可爱。阿粱于是郑重点点头。丽卡的脸立即绽开来,很快拿出件衣服披上,又抱起那只装满纸船的玻璃瓶。

他们坐船来到湖上,冬天的风缕动着,从空旷的远处吹来。湖面俨如平镜,小船荡过去,传出“切嚓”一两声,像是拨开一些碎冰。划到湖心,月亮渐渐大起来,如冷焰一般照耀。阿粱便不再划,收起桨,任舟缓缓漂流着。

阿粱抚摸自己的桨,从桨头到桨梢,摸到那道深深的裂口,便叹口气:“老喽,陪了我这么多年,也该不中用喽。”

丽卡从阿粱手中抽过桨,看了看,解下头上的扎带,一圈圈绑在裂口上。扎带是种柔软的弹力绸,朦胧中散发清香。丽卡的头发没有了扎带,立刻披散下来,模糊中,整个人都毛茸茸的,像只干净的兽。阿粱接过桨,握着那被包覆的地方,手里也立刻有了清香。阿粱心想,这味道一定是她家乡某种花,很茂盛的,别处却不能得。

他们相对坐着,各自望向彼此身后。除了茫茫湖水,还有很淡的一点远山,在晴夜中,像将要消散的烟雾。丽卡突然抬起脸,打了几个手势。阿粱看懂她说的,是问那只蓝牙音箱在哪里。

阿粱说:“之前我在船上放歌,你都听得见?”

丽卡用力点点头。

阿粱便往全身各个口袋摸,过一阵,真在一只裤袋里摸到了音响。阿粱摩挲着冰凉的铝壳,那蜂巢孔似乎一直在连日生长,几乎快要长平了。

阿粱说:“你知道么,其实这玩意,我本不打算再听。歌听多了,没什么好,全是难过。”

丽卡打手势:“我在岸上时,最喜欢听你放歌,歌放出来,才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

阿粱怔了怔,摸索着揿下开关。音箱久未充电,却还是立刻流出声音。里面的男人像是早已等候着,用带青草汁液的气息唱:“爱人你可感到明天已经来临,码头上停着我们的船。我会洗干净头发爬上桅杆,撑起我们葡萄枝嫩叶般的家。”

歌声悠悠飘到湖面,久未散去,到后来,风叶般的萨克斯声响起,阿粱仍在回味这几句。阿粱先前一直揣摩,歌中情景究竟是怎样,现在忽然明白,这样两个人一只船,静静地在湖上荡,就是葡萄枝嫩叶那样了。

阿粱忽然感到,心里面簌簌清,脑海里有道光豁然闪过。再望丽卡脸上,也是光盏盏,仿佛置身在温暖的舞台灯下。他看着丽卡转过萤灿的侧脸,捧起怀中玻璃瓶,打开瓶盖,轻轻将瓶中的纸船放进湖里。那用裹蜜饯的纸折成的小船,变成一只只“蜜舟”,流到蓝宝石般的湖面上。阿粱立刻闻到一阵蜜的芳香。小船悉数入水后,湖就变成了酒,汩汩酿着它们。天冷时,此地人人都酿酒浸蜜枣,蜜枣的鲜润将每一丝黄酒的辛烈拥住,久而久之,融化成一汪陈甜。阿粱可以肯定,此时若掬一把湖水喝,想必也是相同的滋味。

阿粱俯在船沿,恍惚道:“你看这些糖纸,入了水,还是飒飒脆,不像是真的,也像在梦里。”

丽卡久未作声,弯低腰,脸几乎吻到水面上。阿粱便也弯下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们的船徘徊在暗夜中,细流像瓷面裂口,穿过刚入水的几只近舟。再远处,纸船的折痕揉进更流利的浪涡,沿着梦呓般的鳞片,一艘一艘驶进银光。

夜的褶皱浮起在周围,悄静中有喁喁息声。阿粱眯起眼,追寻队伍最前面,打头那几只,已化成朦胧的微点,飘进天际的酱色里。一些风雾涌向它们,在灰蒙中,船头稍微沉没一会,又霎霎地现出来。阿粱心想,这情形,很像在高处时望丽卡的家,那些远处的丛波便是芦苇草。

再仔细看,第一只舟已驶到阔际的一缘,仿佛停进一块圆心,忽然不动。酽水纷纷溢起,围拢着它。那舟顿了顿,盛烈的月光下像要燃烧起来,然后,几乎在一瞬间,直直沉入水底,消失不见了。紧接着,第二只舟来到那地方,也在月光中一镀,转眼坠下去。后面是第三只、第四只……越来越多的纸船,似在盛光之时,纵身投入某个深渊,再未重返水面。

阿粱大惊,转脸望向丽卡,丽卡也是一脸愕然,瞪圆眼,嘴唇吃吃发抖。两人都未出声,直到队伍的最末一只,也吞没在那个神秘圆心中,波面重新划散,若无其事地晃荡起来。丽卡用手拨动水里的虚影,虚影汩汩化开,散向无尽的远夜。

阿粱喃喃说:“奇了怪…怎么会…就像它们是钢做的铁做的,或者是,每一只都变成了银锭。”

丽卡木然摇摇头。

阿粱继续说:“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拉着它们,或者下面有个洞。”

丽卡仍旧木然。

“对,一定是这下面有个洞!”阿粱脸上放出光来,忽想起,那日在“旧家”高处所感。原来他的感觉没有错,大家白日里,真就都沉在水中,站得越高,便沉得越深。真正的出口还是在水下,夜晚时候,便现出来了。那些蜜舟找到了路,逃了出去。他们若循着踪迹走,多半也能逃出去。

阿粱越想越兴奋,抡起船上音箱,想要扔向那圆心的方向。丽卡忙扑过来,拉住阿粱的手,嘴里“哇啦哇啦”叫起来。

阿粱颤颤说:“丽卡,信不信我?”

丽卡停住叫,顿了一会,点点头。

阿粱说:“信我,就跟我去那纸船沉没的地方,我往里跳,你也往里跳。”

丽卡放开阿粱,后退几步,害怕地看着他。

阿粱指着远方说:“现在,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这湖下面才是真正的世界。跳进去,我们就能离开这里,跳进去,就再没男人打你了。”

丽卡听到此,双眼放出光亮。她沿着阿粱手指,朝远处看。白幕就掩在虚空的深处,黑夜依旧鲜泽,那个坠船的地方,泛起一圈涟漪,蒙蒙地悬荡在水天间。丽卡的脸颊燃烧起来,眼中流动一种蓝雾,像是久违的少女时期的炙烈,阿粱也从未见过。她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向阿粱点了点。

他们轻舟过浪,没多久,就划到了目的地。船沿涡流旋了几圈,朝水下深处探,只是漆黑一片,与别处没什么不同。阿粱诧异,昼时俯看,还能望见水草和自己,现在却只是黢黢的。风吹过,桨片发出呼噜的摆响,似长睡后的叹息。

阿粱望丽卡一眼,下定决心,骤然扔掉桨,猛地朝水深处扎去。小船剧烈地晃了晃,丽卡也跟着晃了晃。水花似悬崖处的瀑布,撞出咣当一记。一切平静下来后,丽卡瑟缩探向船外,努力朝水里“呜噜”了一声。回声幽颤着沉入无底的深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一切。丽卡忽然感到无比空宁,天地稳妥起来,内心毫无所想。她闭上眼,紧咬住唇,深深吸了口气,也纵身跃入水中。

湖面再次撞起水花,小船荡后一些,和绑着扎带的桨一起,悠悠浮在水上。

7

他们沉入了水中,一前一后,像两张透明的鳍。薄荷一样的深流里,可以睁开眼。一些小气泡环绕在周围,是刚才那些纸船经过的痕迹。水草越蔓越寂,抚摸他们的脚。他们的身体穿透一些墨蓝的浮沫。近处寒流开始发亮,溢过他们的瞳孔,还有其他柔寂的地方。

经过一片无垠静谧后,他们进入一个通道。通道上下似是软泥,恰有一人宽,梭行其中时,周身漾起来,浮摆且平安。阿粱潜在前边,感觉有些糖浆一样的东西,纷纷穿过手指。把身体侧一些,就能漂浮着,看见丽卡。丽卡所有头发都酿在水中,郁郁飘蓬起来,像在外太空。

阿粱鼓起嘴,吐出几口呼噜,弹射到远处,再传回来时,竟有蜜的芳香。阿粱突然意识到,他们不是在水里,是在糖水里,许多许多的糖水积在周围,不然也不会感觉这样轻,一点都不窒息。

再游一段,尽头现出手电筒口般的光亮,像是一个早晨,将要隐隐醒来。丽卡在后面呼唤阿粱,浪流哗哩哗哩,仿佛一种用方言的歌唱。阿粱想,这里的一切都颠倒,都比湖上出奇,水变成糖浆,声音变成歌唱,只有早晨不会变,还和那边的一样。

悠悠想着,那光亮越来越大,变成碗口一样。再梭了几里,他们便钻进光亮,探到空气中。他们紧挨着从管道蹿出,爬上地面。阿粱转头望望,忽悟到,那管道就是扭转的象鼻子,他们是从象鼻子爬出来的。外面是一片广阔的青草地,青草绒绒的,到处沾着露水,晨光的油亮试探着徘徊在蔓草之上。

阿粱从未见过这么阔的青草地,也这么青,锯木的香气缓缓裹着他们。不远处,依稀可以望见熟睡的村庄,潦倒的五金厂区,只是都和往常颠倒了方位。挪至另一头的公路,货车尾气如两缕荒诞香烟,在翻转的边界袅袅升起。还有一些反覆的大树,一些错落的人,阿粱知道,不久他们就会醒来,带着桶具和衣服,从另个方向来到河边。然而这些已离他和丽卡远远的,没有人望得见他们,听得见他们。

阿粱拉起丽卡的手,微笑着,大步向前走。经过一处碎石堆,望见前方有个东西,在阴影里闪闪发亮。阿粱走过去,捡起那东西,认出是扶生的保温杯。杯盖上全是扶生养熟的凹印,未打开,也闻得到一股酒香。

我就知道,扶生没有死。阿粱想。他也像我一样,逃出来了,他没有死,知道这点,就足够了。阿粱心头忽然涌过一阵热流,感觉前所未有的愉快。他朝丽卡招手,然后挽住她,两个人一齐坐在草地上。湿润的丛草像是毛毯,垫着他们。他们伸直脚,仿佛可以看见彼此大脚趾的形状。越来越多的阴影化开来,晨光在眼前徐徐拉开帷幕。

忽然,远处传来巨响,一道橘红火光,喷射着冲向上空。四周天际,瞬间都被照亮,爆炸溅起的焰蕊,形成一面巨大的三角旗,停了好几秒。阿粱看清,火焰是从五金店喷出来,老鹅头与番薯仔整日研究的花炮,终于被点燃了。原来双层72响的花炮,点燃后这么热闹,比过年时候热闹多了。

花炮引起的大火,瞬间吞噬了那块灰色平原,没有呼救或车辆的哀嚎,火烧得无声无息,像是瞌睡中的一场狂欢。在太阳完全升起以前,阿粱望见自己待过的那家五金店的一角,在火舌间滚了一下,随后淹没下去。

第二天,全村的人都知道了白塔湖在一夜间变甜的消息。水还是那么清,接近冬日的冷冽,凑近闻,却有蜜糖香气。谁都说不出为什么。有传言,变甜的水能补虚,能治病,越近湖心的水则越醇。七七八八的妇人都赶了来,搭乘公园游艇,舀水去渍蜜参,窝桂圆溏心蛋。不过半日,几条游艇侧底都结起薄薄一层糖霜。公园船队也不恼,队长第一个带头开船,在艇上和妇人们说说笑笑,美其名曰休园期的惠民行动。

大晴天,丽卡搬出久在屋中的藤椅,躺在上面,晒中午的太阳。游艇里的婆姨看见岸上的丽卡,便喊:“哎,小师母,东面五金厂有人放花炮,爆炸着火了,你知道不知道?”

丽卡微仰起头,眯眼看看她们。太阳把她软金色的额头照得发白。

婆姨们说:“火烧得可惨,听说抬出来一具具焦尸,管门的小赤佬也死了。”

丽卡微笑不动。

婆姨们大喊:“去看看你丈夫吧,你丈夫好像也在死亡名单里。”

丽卡仍旧不动。

婆姨们终于叫起来:“不去看看吗?有抚恤金的呀,好多人都去拿了呀。”

丽卡直起身,逆着阳光,悠闲望向一船女人。其中有个女人,拿了两只桶,一只装过油漆,一只装过痱子粉。两只桶用麻绳连着,挂在颈肩。丽卡看着她将生冻疮的手搭在绳上,一脸兴冲冲的样子,忽然感觉滑稽,嘴巴一咧,笑开来。

游艇缓缓驶走,丽卡重新躺下,仍旧笑着,无声的笑纹一路绽放到鬓间。在遥远的背后,金属燃烧的味道隐隐传来,铁锈从灰荒处溢出,混进阳光里,湖水变得愈加白。冬天久久回荡着,再过几日,就是小年。阿粱的船和桨依旧不见踪影,听他说,等春天时,再来湖上寻,那时的桨头一定满是螺蛳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