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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藏

2024-07-08支奕

文学港 2024年6期

支奕

1

我站在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内。小院天井中的天空是一块灰,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的灰。这灰极轻,麋集众多不安的虚无,像一场难以预测的梦境。我在天井底下发呆,看孩子们在我眼前跑来跑去。他们在玩捉迷藏。那个蒙眼数数的孩子,我忘了他长什么样,但我始终记得他的声音,那声音让我紧张,也带着一丝神秘。我看到我的童年小伙伴们,像海岸上四散开去的海蟑螂,转眼间便穿过了天井。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累,我们跃进大水缸,躲到窗帘或者门后面,被逼急了的时候,冲进邻居敞着门的家中,径直钻入床底。我们很快便发现,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可供藏匿之地。来找我们的孩子,很卖力地翻找搜寻,我们努力沉住气,在暗处憋红了脸,或是偷偷召回一个呼之欲出的响屁。我们在童年的迷藏中颤栗,更多的时候,我们无止境地等待,孤独地承受来自身体内部的燃烧。童年的寂寞无人问津。我们穿得不多,每个人都跑得汗津津,我们希望又失望,慌张且镇定。这样的迷藏如此粗糙,也鲜少出现在长大后的叙事里,我们仍乐此不疲。在头顶四方的灰色天空下,在下一场未知的梦中,我们奔跑,躲避,在人生的迷藏中寻找失散的自己。

随时都能记起,我在迷藏中的鲁莽,这鲁莽在我经验尚浅的时候,差点让我像片跌落的瓦片,付出无可挽回的代价。一九九四年二月中旬的一天,寒假已接近尾声。我们相约抄完作业,就跑出了家门。那个小腿十分粗壮的孩子,我想他将来一定会是一名优秀的猎手。他穿了一双脏兮兮的帆布鞋,端着用手比成的虚拟猎枪,在一片老宅院中冷静地寻找。他有时会杀一个回马枪。来不及缩回脑袋的孩子,就嗷嗷乱叫着被他“就地正法”。

下一刻他回过头,朝我所在的方位,很淡地笑了一下。我童年的眼睛盯着那双渐渐靠近的帆布鞋,心中大骇。这时一个孩子的跑动干扰了他的判断。帆布鞋猛然转身,几乎在同一时刻,我从柴垛中仓皇逃出,像一支离弦的短箭,奔上斜对面的阁楼。帆布鞋其实并没有看到我,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觉,人生太多的被动,都是由自己的鲁莽一手酿成的。帆布鞋追过来,我被断了退路,情急之下一把推开窗,从窗户里面翻了出去。我的两只脚踮在一根细瘦的横档上面,身子像只匍匐的壁虎,勉力地贴住窗档下面的外墙。

我吸紧肚子,听到那把年代久远的木楼梯,被帆布鞋踩得嘎吱乱响。他应该是在上下起舞的灰尘中,搜寻了一圈,接着从敞开的窗口探出脖子,四下张望一番。最后他走了。木楼梯重新发出一阵老迈的叹息。我放松肚皮,忽然闻到洇在木板墙里的潮湿气息。这缕气息似有形状,像一只柔软的手,只把细细的两根指尖从我身上一滑,我便松懈下来,感受到了身体悬置半空,毫无系挂的恐惧。我出了一身冷汗。没被捉到的快乐,顷刻便荡然无存。后怕如扑上来的层层海浪,淹得我脚骨头发软,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回到小伙伴们当中去的。

还有一次的经历,似乎多了几分荒诞的色彩。可人生不就是充满了荒诞。我躲在宁波镇海区双屿村一间房屋的柜子里,屋外的小伙伴们铆足了劲,像一个个英勇的小侦察兵。那是我小阿娘居住的村子,小阿娘是我阿娘(奶奶)的妹妹,我偶尔会被父母从舟山送去她那里住上一阵。她那个被我叫作鸿彬哥哥的孙子,话极少,却很喜欢抱着我走。鸿彬哥哥下班回来,就伸出大手把我抱起来,我就很乖巧地搂住他粗壮的脖子。他抱着我翻过一座山,抱着我绕过一条河,抱着我走进村里唯一的小店,又抱着我买回店里最长的那根印着“金箍棒”三个字的烟花棒。然后他抱着我,我抱着“金箍棒”一起回家,我们都感到十分的满足。鸿彬哥哥再去上班的时候,我又变回了一只皮猴子,我跟着一帮泥鳅一样黑的男孩四处冲杀,我们爬树,钓龙虾,挖地瓜,往溪坑里扔石头,玩得最多的还是捉迷藏。

那天我们又在一起玩,几个男孩子早早地藏好了,我一路小跑,闯进一间敞着门的房子。屋内不见主人,我急欲躲避,不管三七二十一,见着一只柜子,拉开柜门就钻了进去。我被一堆逼仄的黑暗和松软的衣物包裹,这样的包裹让我感到一种母性的安全,我很快就睡着了。等光明再次进入视线的时候,一张陌生的面孔好奇地打量着我,是这家的女主人回来了。我揉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听见女人在说,哎呀,小囡快起来。女人好像又说,哎呀,你咋睡在柜子里了?女人还说,哎呀,你是村东头殷阿娘家的吧。快回去,你阿娘和她孙子到处寻你。

我继续揉眼睛,打出一个悠长的哈欠说,不出去,我在捉迷藏。阿毛、铁蛋、冬瓜、西瓜,他们都在找我呢。

女人乐了,啐一口唾沫说,那帮不安生的小崽子,早被他们姆妈喊回家里吃饭去了。

我听后,愣了一会儿神,觉得有点沮丧,又有点生气。我的小伙伴们竟如此轻易地舍弃了我,那种被背叛的愕然,让我的心中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星星在天上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黑夜爬上了双屿村。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手里挥着一截捡来的树枝,不停地抽打沿途的树干和草皮。风声幽咽,脚下厚厚的腐植被我踩得窸窣作响。我走在一片黑黢黢的小树林里,四周发出各种悚然的声音,我感到那些声音更像是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森林。我有些害怕,扁着肚子,越走越快,荒草上的露珠打湿了我的鞋袜,我浑然不觉。这个时候,一群鸟忽然从我的头顶呼啦啦地飞过,我一个激灵,急忙抬起头去看,鸟群黑色的大翅膀,蒙住了月亮,还有云。

月亮后来还是挣了出来,高高悬在我的头顶。这一刻的众声喧嚣,无比寂静。它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穿透我小小的身体,把针脚细密的情绪缝进我童年的山林。我忽然很渴望看到,小阿娘家中那盏瓦力不足的灯发出来的橘色光芒,八仙桌上飘过来的阵阵香气,还有鸿彬哥哥一言不发地伸出大手,很有力地把我高高抱起。想着想着,我的眼眶就有些热,泪水很不争气地流下来,我忽然感到,童年无比忧伤。

在那个深夜,我早已打定了主意,我要跟阿毛、铁蛋、冬瓜和西瓜两兄弟绝交。可是第二天,我又很没脾气地跟他们又玩在了一起。人就是这样,总是选择性遗忘。不过这一次玩捉迷藏,我置换了角色,我成了那个寻找的人。小伙伴们很快地跑开去,像四散的烟尘,你简直抓不到任何的实物。我不是一个敬业的侦察兵,懒得费力气,就慢慢地走,慢慢地逛。我经过一座低矮的房子,就要走过那扇半掩的木门的时候,屋内的景象让我的皮肤骤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看到厅堂中央躺着一具女尸,上面盖着一块白布。有晃动的红光,滴在白布上。我循着光源望去,后面的墙上供着一个小小的佛龛。佛龛前摆着一只香炉,香炉里面插着两根塑料蜡烛。蜡烛通了电,铝质烛芯模拟燃烧的火焰,正一下一下地抖动着。风穿堂而过,白布的一角掀起又落下,露出半只浮肿的脚掌。

那个女人我之前见过。印象中,她相貌庸常,说话声音很轻,右手总是捻着一串长长的佛珠。双屿村没有秘密。女人的故事在村民的口中反复演绎。无聊委顿的生活突然就掀起了一圈活泼的涟漪。故事疯狂生长,人们心领神会,话锋如冰。我在道听途说的离奇情节中,总会忍不住想起,那块白布下,半只浮肿的脚掌。据说女人是喝农药死去的。她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去了城里打工,多年杳无音信。二儿子复读一年,终于考上大学,可是除了写信问女人要钱,从没有回来过一趟。最小的三儿子,似乎精神出了点问题,老是光着身子往外面跑。有人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邻村的一个深水潭边。女人的丈夫看上去倒是老实巴交的,只是酒瓶子不离身,喝高了,就喜欢在女人的身上练拳击。这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情没有一件能够逃过村民们的眼睛,也因为太过于平常,大家就集体变成了聋子和哑巴。当然,这其中也有村民们搞不清楚的状况:比如女人到底是怎么死的,自杀,还是被人灌了农药?她的三个儿子后来到底都怎么样了?女人死后,她的丈夫又去了哪里?

那天经过女人家的一幕,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细心的鸿彬哥哥还是发现了端倪,他抱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妹妹,你在想什么?我仍旧一声不吭,仰起头,看他用另一只手把烟花放到天上去。灿烂的烟花用尽生命燃烧,完成热烈的,也是最后一次的绽放,她拥抱黑暗,独自沉浮。

接连几个夜晚,我望着小阿娘家房顶上高高的横梁,没有半点睡意。我一遍遍想起人们和瓜子皮一起吐出的关于那个女人的闲话,我的眼前是那间屋子里跳动的红光,那块盖着尸体的白布,以及那半只浮肿的脚掌。我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深深的惊惧,这惊恐中又带着孩童的懵然。我想,那间房子里一定深藏着秘密。那个女人是带着秘密走的,人生之中太多的秘密最后都逃不过被掩埋的命运,秘密在寂静无声中,慢慢地分解腐蚀,最后,变为脚下的一抔黄土,或是在风中悄然逝去。那座房子的大门从此紧锁,像是被锁上了的记忆。我以后每次经过那里,都会下意识地停一停。只是,和这个女人无关。

多年以后,我站在舟山的一处海边。潮汐亲吻沙滩,在我的脚趾间一涨一落。阳光澄明,海面无比安宁,宛若撒下无数片温暖明亮的鱼鳞。我眯起眼睛,深深地怀念起童年的一些人和一些事情。我仍然对弄堂深处的老宅院对双屿村心存美好的向往和汹涌的恐惧。那有关迷藏的最初记忆,就像一块褐色的痂,纵然被时间之手轻轻揭落,仍旧脱不了细微变形的神秘印记。也许人人都有,就像你也会遇到阴暗潮湿,如黄昏一般笼罩过来的绵长的雨天。为了抵偿它锚状的牵引,我们在岁月的暗流以下,动用了一生的寻觅。

2

少年辰光,一直有一片盛大的蝉鸣在我的梦境里喧嚣,像热气腾腾的青春,像一望无际的迷茫。

我在岛上念书,往返学校的德行路上,站着两排高大的梧桐。岛城的夏天,海风吹到脸上也是热的。穿过升腾的热浪,眼前的路就变得高高低低、弯弯扭扭。那些被人随意丢弃的棒冰纸,像蝴蝶一样,在我的脚边飞上来,又落下去。我懒洋洋地向着学校走过去,蛰伏在梧桐树叶上的蝉鸣,宛若倏忽而至的一场雷阵雨,十分急促地落了下来。我被这密集的响亮笼罩,仰起脸,眯了眼睛找,竟是连一只蝉蜕也没有看到。

我走进教室,在老师讳莫如深的表情中,跟班里的其他女生鱼贯进入另一间教室。那里已经拉上了窗帘,密不透风的遮掩,可不就是此地无银的最佳注解?这是一节大家期待已久的生理课。拿到课本的第一天,班里的空气就沸腾了,连最调皮捣蛋的学生,也迫不及待地打开课本,认真预习起画了男女生殖器官的内容。那是第53页。是的,我们对此了然于心,那一页的文字和图片像一罐猩红的辣椒酱,看得人额头发汗,内心肿胀。

作为女生,我们依然矜持,或者故作矜持。我们敏锐地捕捉到,男学生一天比一天突出的喉结,唇上黑密的绒毛,粗哑可笑的变声。我当然晓得的,他们也在关注着我们,热烈讨论着班里那个胸脯像岛屿一样高耸的女孩。身体向成年人的靠拢,使我们企图急速摆脱孩子的队列。性的懵懂,老师和父母的语焉不详,又让我们对自己,对异性的身体变化,越发生出好奇。然而,那堂男女学生分隔的生理课,让所有人大失所望。没有耳根发烫的画面,没有逼真的人体模型,更没有激烈的课堂讨论,老师面无表情,放了一个比兔子尾巴还要短的短片,片中的说教跟课本并无二致。打开窗帘以后,老师如释重负地宣布下半节课自习,这节课也不列入考试范围。我们对身体迷宫的一次期待已久的探险,就这样潦草地夭折。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对月经的开蒙,是由一个女孩的突然倒下开始的。女孩的皮肤很白,仔细看,能看到皮肤下面青紫色的细小血管。她捂紧肚子,像一蓬委顿的雪,啪的一声,就散在了操场发烫的煤渣地面上。

那天,我们排着队,木然地站在烈日底下,听脱了发的校长训话。蝉声喧哗。校长的头顶不断地有汗珠子滚下来。他不疾不徐,掏出一块折叠成方形的手帕,小心拭了拭脑门,放回手帕,接着举起稿纸,继续讲。我们被校长跟这个夏天一样闷热的声音,晃得头昏眼花,前面一个同学的后背湿透了,他的后脑勺朝前面很快地点一下,又点一下,像是水中被钩子咬住的鱼一样,他在和睡眠做垂死抗争。我的目光从他的后背,慢慢地移到后脑勺上去,再从他的后脑勺,移到许许多多朝前面一点一点的后脑勺上。这时候,我忽然忧伤地发现,原来空中抛下了好多透明的鱼线,我们被引诱上钩,然后浮出白晃晃的海面。

当一切宛若一场默片,劣质音响掷出的尖啸,就是一柄突然进攻的利剑。利剑刺中了那个女孩,她悲怆地倒下,像是一个小说的开头。显然这一幕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校长讶异地闭上了嘴巴,他说的上一句话,还在以波的形式向前传播。我需要知道确切,于是我蹲下身子,穿过林立的小腿朝她凝望。女孩在地上痛苦抽搐。她的脸比纸还要苍白。老师们终于反应过来,喝令我们待在原地,他们跑过去,迅速包围了她。一个强壮的女体育老师抱起女孩,向着医务室的方向一路小跑。这是一个漫长的上午,校长朝骚乱的空气清嗓子,继续他催人入眠的训话。我盯着女孩倒下的地方出神,我始终没有站起来。女孩的位置空在那里,地上的黑煤渣留下一个浅浅的人形。女孩真实存在着,但我觉得,她是一蓬被太阳晒干的雪,与同为女性的我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

我隐约感到,女孩来自身体内部的疼痛,和她发育良好的少女曲线有关。我后来在全班个子最高的女生那里得到了印证。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像一只高贵的丹顶鹤。她淡淡地说,那是痛经。她的答案神秘又无情。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对月经产生了眼见为实的恐慌。月经到底是如何形成的,我无从查询,又没有勇气一问到底。我只知道,未来的某一天,我的身体内部也会流血,疼痛,甚至和那个倒地的女孩一样,阵阵痉挛。那一刻,我迫切需要得到安慰,可又无从得到任何安慰。

班里大部分女生都来了月经,可我的初潮迟迟没有动静。我像是被月亮遗忘了的一个角落,直到期中考试来临。初二四班的教室窗外,夏蝉嘶鸣。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我飞快地写完最后一个字,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气。最后一道大题很难,我搁下笔,朝两边虚望了一下,大家埋头疾书,教室里只有笔尖在试卷上快速摩擦的沙沙声。我像第一个冲过终点线的马拉松选手,脸上尽是松弛的得意。忽然,我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身体感到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潮湿。那陌生的潮湿来自我的两腿之间,仿佛有一条通体冰凉的小蛇,正从我的大腿游向小腿,又从小腿滑到脚脖子,最后倏地钻进我的鞋袜。我屏住了呼吸。紧接着又是一条小蛇,从大腿根部飞身而下,这一次它黏住了我的裤脚,它还在顺势而下。我疑惑地低下头,猛然发现,右脚裤腿下的一滩微型血泊。暗红色的血液,仿佛医院输液管调节器中的液体,它们耐心成型,匀速下坠。

我盯着裤腿,看血液一滴一滴地掉下去,我感觉教室里非常安静,整个教室似乎跟睡着了一般。没有人发现我的秘密。我暗自庆幸,然而我的鼻子很快嗅到了一股臭鱼烂虾的腥味,那气味来自我的身体。我的脸一下子烧起来,我很羞愧,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羞愧。我想冲出教室,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时间似乎在我面前一屁股坐了下来,不肯再往前走了。腹部的肿胀和暗中的潮湿,让我微微颤抖,可我脸上仍旧挂着一副努力思索的表情。我的确在思索,我在想接下来到底该怎么站起来,怎么走出去。下课铃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以后才响起。同学们起立,交卷,离开教室,跑回家去吃午饭。这个过程在我看来是那么的漫长,我是一个虚弱的伪装者,还一动不动地坐在我的座位上。我怕我的不洁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赶紧伸手挡住最后一个走上去交卷的同学,把卷子递到他的手上。

我接着表演,慢条斯理地开始整理书包,一边用余光扫视渐成空城的教室。真实的我躲在我的身后,终于,我艰难起身,转过头去观察屁股下面的椅子。那片沁入了木头纹理的血污,让我委屈得直想哭。我没有时间哭,用尽办法销毁了“罪证”。我清楚地意识到,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横亘在我的面前:从教室回到家中,我需要穿过大半个校园,穿过德行路,再拐进一个叫盛家塘新村的老式开放小区,那时的我又能藏身何处?

那是一个窘迫的夏天。我没有多余的衣物遮挡,想来想去,只有用书包打掩护。回家的路程只有几百米,可对那天的我来说,竟似万里归途。我把书包垂在屁股上,迈出细碎的步子,尽量不让两腿内侧的血线暴露。人们于是看到太阳底下,一个满面通红的女学生,低着头,姿势怪异地匆匆行走。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份秘而不宣的遮掩,如何抵挡得住好似夏天一般热烈的青春。

我想有时候,我刻意回避了朦胧的情愫。那个男孩有点胖,他的嘴唇很厚,微微上翘,笑起来就像是阳光暖烘烘地洒在身上。他有一个聪明的脑袋,很淘气,课堂上根本坐不住。老师为了维护课堂秩序,把他放到眼皮子底下,又把我这个班长调到他身边,于是我从后排来到了一排二座。我这位一排一座的同桌经常会带些小玩意来,有时是一只癞蛤蟆,有时一串知了,还有一次我记得是一条背上竖满了白毛的大青虫。不管是什么,他总是能成功地把我吓得吱哇乱叫。我很生气,怒目圆睁,好几天没理他。但我又觉得,有义务履行好班长的职责,还是每天雷打不动地把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要求誊抄两份。很多年过去以后,当那个昔日的男同学,把他那本写满作业要求的簿子拿给我看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深藏在青葱岁月中的一份干净到苍白的喜欢。

上自习课时,同桌喜欢倚着墙坐,这样无论听讲,还是做作业,他永远都面朝我歪斜着。我曾严肃地跟他指出过多次,他也不吭声,只看着我笑。等我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时,我很暴力地把书甩在他粗壮的胳膊上,以此显示抗议和轻蔑,他却十分开心,并视之为两人有益的互动。少女的敏感让我敏锐地察觉到,其他几个女生对他的好感和追求。她们围在他身边,听他高谈阔论,并为他带来爱心早点和零食。我对此是不屑的,我用漂亮的分数回击她们,我觉得她们很可笑,可心里满是被侵略的警惕。同桌对我的冷漠感到了困惑,他挠着头,邀请我参加他的生日聚会。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我为他动手做了一个能亮灯的建筑物。同桌生日那天,在征得父母同意后,我去了他家,看着那些女同学在大伙的起哄中,羞涩地走向他,手里抱着豪华赛车模型、拼装航母等等。那些礼物一看就很贵。我四下找垃圾桶,想把手里的破玩意儿赶紧扔了。我看到他也在看着我,我不想再待下去,转身要走。他立刻穿过人群,来到我的身边,讶异地问我怎么不多玩一会儿。我说作业还没有做。他忽然盯着我的手说,那是送给我的吗?我很没底气地“嗯”了一声。他看上去很高兴,提出要陪我回家,被我当即拒绝。我走出他的家,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我仿佛还能听见,他家中传来一阵阵少男少女的欢笑。夜色沉郁,我抬起头,看到一轮和我一样闷闷不乐的月亮。

我就这样和我可疑的初恋捉着迷藏,感受着来自异性的欢喜,我亲手把自己的双眼蒙上。工作以后,我一度和他失掉了联络。突然有一天,我被拉进一个三年级四班的微信群。散落天涯的同学们在十分有限的线索中,被大家一个接着一个地找到。我们组织了一次十年后的同学会。再次见到昔日的同桌,他又胖了一些,厚厚的嘴唇有些拘谨地笑着。我看到他的一条胳膊上挽着他娴静的妻子。他的妻子就是当初追求他的其中一个女同学。我们礼貌地点头致意,没有再说一句话。

徐志摩在《迷藏》中有一句经典的话,他说,让我花掉一整幅青春,用来寻你。他其实还写下过另外的两句:没有地图。我们一路走一路被辜负,一路点燃希望一路寻找答案。我的男孩女孩们,在青春的迷藏中,与朝气蓬勃的自己遇见。我们在最美好的年华里,迫不及待地和孩童的自己挥手告别。在莽撞的欢喜和好胜的欲念中,可以为了某个人,不求拥有地藏起全部的伤痛,不论曾经怎样渴望与他(她)并肩。

3

我喜欢吃鱼,从小在海边长大。大清早,我跟着父亲去沈家门的水产码头,买回一个大泡沫箱的鱼获。我的母亲在家中的厨房,套上橡胶手套,熟稔地挖掉鱼头中猩红的腮,再用剪刀划开那些雪白的肚腹,清理其中饱满的内脏。战国时期一位姓孟的古人说过,君子远庖厨。我是小女子,我偏要目睹这物竞天择的残酷。有好几次,母亲剖开鱼肚皮,发现藏在里面的小鱼小虾,就会喊我过去看看。我记得有一回,从母亲手中接过一条微型的金色小鱼。小鱼还活着。我把它摊在手心里,听见它无比微弱的呼吸,我猜想此前它一定经历了一场摄人心魄的冒险之旅。

这条小鱼真是太会藏了。它居然反客为主,藏在了大鱼的肚子里。它让我想起了女儿床头的那本《安徒生童话故事精选》。那是我儿时的一本读物,现在已经漂流到女儿的手中。在那本图画书里,有一个让我记忆犹新的故事:一条被捕捞上岸的大鱼,肚子里埋藏着一个秘密,人们剖开来看,是一个缺了一条腿的小锡兵。身体残缺的小锡兵,意志却很坚定,他历尽艰险,最终找到了他爱慕的那个人,一位纸做的舞蹈家。一阵风吹来,吹落了小锡兵和舞蹈家,他们终于碰面了,在熊熊燃烧的火炉中,升华了渺小的爱情。五岁的女儿读完故事,便央求我买小锡兵,我跟她开玩笑,说小锡兵都藏在鱼的肚子里了。女儿从此吃鱼,一定要先拿筷子戳戳鱼肚皮,看看有没有她的小锡兵。

海边的游乐场里,有个孩子们百玩不厌的游乐项目:捞鱼。一次二十五元,不限时间。女儿撅起屁股,举着一个小小的粉色网兜,脸怼着椭圆形的充气池,不厌其烦地追鱼。我坐在旁边看,红色、黑色的小金鱼刚刚躲进一团阴影里,就被伸过来的三四只网兜齐齐捞起。这些小鱼不知道,那个陈旧的充气池就是一个楚门的世界,小鱼惊惶的躲避不过是增加了一些人类幼崽玩乐的兴趣。

从游乐场出来,我带女儿去朋友家里做客。女儿在客厅看动画片《小猪佩奇》,我来到走廊,被一面当作装饰墙的玻璃鱼缸吸引。我贴近玻璃,观鱼。朋友的鱼缸自成一个生态系统,那里有假山枯木,也有茵茵草地。我那热爱水族园艺的朋友端着水果盘走过来,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他一手缔造的小宇宙。他说,你看,我就是它们的上帝。我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目光刚巧和一尾七彩的小鱼迎面相逢,它看到我,果断转身,迅速钻进了朋友设计的一个崎岖山洞里。七彩小鱼永远不会知道,它的迷藏,被我们尽收眼底。

我有时觉得,我就是那条执着于迷藏的小鱼。2008年春天,我和同期的实习生一起踏入社会,怀揣许多不切实际的理想与憧憬。母亲几乎每日耳提面命,她絮絮叨叨地说,你要好好干啊,工作第一。于是我早早来到实习单位,日复一日地擦桌子,烧水,还有拖地。我成了一张便利贴,哪里需要哪里贴。我在不知疲倦的打杂中,也得到了领导和同事的肯定。我感到一种廉价的满足,我时常在马路上奔跑,路过的海风就把我的头发高高地吹起。转眼岛城走进冬天,我按照领导的授意,参加了一场饭局。那是我第一次与“成功人士”们坐在一起。

我看着他们谈笑风生,一次次朝我举杯。红酒在高脚玻璃杯中轻快地旋转,涉世未深的轻信在纵横捭阖的围攻之下,令婉拒毫无还手之力。我努力钳制住渐渐模糊的意识,带着沾染到身上的烟草气味踉跄地出了包厢。我找到厕所,在便溺的气息中推开窗,凉爽的夜风呼啦啦地扑进来,和我撞了个满怀。我慢慢清醒,望着窗外的夜色,灯火阑珊。我胡乱地想,在某一盏灯下,会不会有人在等着那些成功人士回家?他们在酒桌上觥筹交错,他们的孩子会不会也在被人灌酒,在某个无助的时刻想把自己偷偷隐藏?他们要是知道了子女的遭遇,会不会感到一丝愤怒,或是一切如常?

我在厕所里吹了很长时间的冷风,一位大姐来厕所里找我,很大姐地拍拍我的肩膀,当即给我上了一堂职场礼仪课。我脸上的红晕还没有褪尽,我红着眼眶听,这是我老实本分的父母绝不能教给我的游戏规则。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一条小鱼被网兜网住的感受。

当我步入中年,看着那些刚入职的新鲜脸孔,我还是会想到那个漂亮的鱼缸。也许,注视着迷藏游戏的玩家背后,还有更高级的眼睛在布局设网。这层层嵌套的迷藏超越空间,跨过时间,在看似无奇的生活中埋下草蛇灰线。我亦身在局中,却努力用局外人的心态去观察与行走。我越来越感到,路上匆匆而过的每一个人,都深藏着秘密。就像玛格利特用画笔营造的超现实主义画作《人类之子》。那是一个被一只青苹果挡住脸的男人,他衣着得体,戴一顶圆形礼帽,可即便这只是当时比利时普通职员的标准搭配,你仍然看不清男人的任何表情。

仿佛充满各种隐喻,在人世间行走,我们自己为自己戴上遮挡的面具。难以捕捉的情感,藏在肉身之内的灵魂,它们会不会孤独?我看着身边亲友们的离散,听着一个又一个故事的分合,我自己也在经历一些人,一些事,我感到迷惘和沮丧。我开始频繁地做梦。我仿佛置身于一座奢华的迷宫,身边的人们笑容满面地隐身于天鹅绒布之后。可是这些人,我都找不到,最后找到的,都是陌生人。

4

我居住的岛上时常起雾。我环抱手肘,站在窗前,看到又一场浓重的大雾降临海面。海上一起雾,船就要停航,雾锁千岛,岛上的秘密就被看不清的雾隐藏。

我后来成了这里的一名警察,我曾经学的是刑侦专业,幻想在光怪陆离的罪案现场,探寻细部,探讨被案情掩盖下的另一种可能的真相。在岛上工作多年以后,我再一次体会到孩提时期捉迷藏时发现的一个秘密: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可以藏匿的地方。那么多不知名的尸体,或者骨头,被藏匿在江河湖海山坡树林,有时候也可能是一个地窖一口井,或者一个学校操场的地皮之下。凶案仿佛是一个血色的被撕裂被破坏的迷藏。接触公安宣传工作以后,我看着那些被我的同事追捕回来的逃犯,我时常会想,那些和警方捉迷藏的人,他们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他们作案的时候,是不是也在人性的幽微曲径中躲藏?而那些死去的人又带走了什么样的秘密?我们所找到的真相,是否一览无余?案与案的背后,还有多少不可测的困境,让人因此而唏嘘。

我渐渐在工作之余开始提笔,我把我的家乡虚构成一座刮着大风的海州城。这里很南方,终年水汽氤氲。海风浸泡岛屿,海风吹过许多的秘密。民警与罪犯在这里进行猫鼠游戏,比拼智力和时间,考验情感与人性。我试着写下一个个罪案故事,在海的咸涩气息中,故事里的人物进入推理的迷藏,在悬疑的外壳下,走向他们尚不可知的人生。没错,人生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迷藏。我手执微光,跟着他们进入迷藏的深处,越来越接近迷藏的核心。时间穿过每一个人,我终于发现,一直和我们捉迷藏的,竟然是命运。你永远无法知道,它藏在哪里,在用什么样的方式等待与你相遇。

从故事回到现实,所有的日常不会停止。生活就像一个舞台,恍惚有一天,我发现台上的人都在捉迷藏,台下的人也置身于迷藏中。当灯光重新亮起,演员华丽地谢幕。掌声过后,人流如潮水般涌向出口,多么像一个迷藏的散场。

我始终愿意选择躲在窗帘后面,那样安静,可以窥见世界的局部。在人生中,也许很多人也是躲在窗帘后面的人。我把自己藏起来,是害怕伤害。但我终究需要走出来,走出屋子,走进阳光里。因为,迷藏是迷人的,它也许是人生中的宝藏,有许多未知的吸引。而阳光是温暖的,照亮人心,照暖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