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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越西去

2024-07-08包倬

文学港 2024年6期
关键词:凉山火车

从昆明向西北出发,坐动车两个半小时,便到攀枝花。这里已属四川,气候炎热,群山兀立,金沙江和雅砻江在此汇集,继续流向远方。这里离我的故乡约一百五十公里,我的邻居们外出谋生往往首选此地。这也是我十八岁出门远行的第一站,只是我早已落荒而逃。

如今我只身来此地,物是人非,就像我从未到过这里。我依稀记得的几个地名仅够让出租车司机载我离开车站,比如仁和,比如炳草岗或者五十四。没有打扰任何生活在此地的乡邻,他们过得并不容易。彝人爱面子,为他们省一顿酒肉吧。

这是一段旅程的终点,也是新的起点。我要从这里坐车进入凉山。更准确地说,我的目的地是越西县普雄镇。在今天,公元二〇二三年九月十五日,在中国大地上,376公里的行程需要多久?驾车不超过五小时,动车需要两个半小时。那么坐火车呢?硬座、绿皮,从攀枝花到普雄,则需要整整九个小时。为了打发这漫长的旅途,我随身携带着美国旅行作家保罗·索鲁的《老巴塔哥尼亚快车》。这是跟他学的。保罗乘火车旅行时带的书是马克·吐温的《傻瓜威尔逊》。

一列在西南群山里穿行了五十年的火车,平均时速四十公里。在一个快节奏的时代,慢无疑象征着落后,可有一种落后是深情的停顿。快和慢,不是水与火,而是井水与河水。这大概就是这趟列车走红网络的原因之一。五十年风雨无阻,5633或5634次列车,总在某个时间段出现在凉山彝人的视野里。如果你不知时间,完全可以把它当成一个巨大的钟表。几点几分,火车来了,该出门赶集了;几点几分,火车来了,满怀希望出远门,把前途和命运交给未知。

上午8点,我需要墨镜遮挡刺眼的阳光。昨夜早睡,今早在酒店里写了1000字小说,算是对这一天有了交待。接下来的时光交给慢火车。绿巨龙同时打开13张嘴,每一道车门前都站着列车员。我的座位是1车03号,可列车员让我坐第二节车厢。我说我是1号车厢,她说这两节车厢都归她管,她让我坐哪就坐哪。而在此前一分钟,我路过她时,她正在和另一位列车员聊自己被彝人抓去做奴隶的石匠叔叔。

绿皮火车里,座位也是绿色的。从攀枝花南站出发,2号车厢里只有5个人。两个中年人在聊天,一个老人在用手机听京剧《苏三起解》,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第五排的窗边坐着一个热爱火车的小伙子,他来自上海,此行专为体验这趟声名远扬的火车。

此去普雄27站,见站即停3-7分钟不等。桐子林、枣子林、米易、弯坵、永郎……沿安宁河而上,火车穿行在河谷地带,九月的天空下暖风阵阵。乘客大概可分为两类:沿途居民和远方的客人。沿途居民将这慢火车当成赶集或走亲访友的交通工具,远方的客人慕名而来,想在这快节奏的时代体验一段慢时光。

你完全可以把这趟列车上升到某种高度——为了方便凉山彝民而特意留下的历史遗物。或者更直接地说:扶贫专列。在火车的第六、七、八节车厢里,猪、鸡、羊、鹅与人同处一室,它们的处境是即将被卖掉或刚被买回。这也是外地人慕名而来的根源所在。一种远去的生活方式,一座流动的博物馆。

我起身,走到了第五节车厢。再往前,门关着,走不通了。几个列车员在和乘客聊天,像老朋友一般。我有点羡慕那几个乘客。我其实也想和列车员聊聊。但他们对我满脸警惕。他们盯着我手上的相机,警告我别乱拍。

安宁河流域一带,种的多是蔬菜。塑料大棚改变了大地的颜色,白亮亮一片。列车驶过村庄,如果允许,乘客伸手就能摘下房前屋后的水果。有些地里种着烤烟,眼下正是烘烤季节,烟叶已被采到上部,地里的烤烟看起来像一只只高脚鸡。这是一种经济效益较高,又无比辛苦的农作物,我正是因为不想把烤烟当祖宗一样侍候方才离开故乡的。

那个来自上海的小伙子,大概和我一样失望。眼下并没有见到我们期待的,人畜混坐的场面。我们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谁都没有将自己和盘托出。我回到座位上,那个列车员又走了过来。这一次,她开始和我讲话。她说,“你是干啥子的?留那么长的头发。”我意识到她是在开玩笑,便哈哈一笑。我告诉他,我是个写作者。她哎哟一声,问我写过什么东西。这是个尴尬的问题。仿佛我不说出一两本她知道的自己的著作,就不配从事这个行业。我只好向她解释,这世界上有种写作,是无人问津的,像路边的野草,自生自灭。而她居然听懂了。她读过张爱玲和路遥,并且对我们当下的写作提出了诸多批评。我只能听着,附和她。在这节车厢里,她是女王。

下一站,西昌。我透过车窗看见外面的乘客多了起来。于是灵机一动,问列车员我能否趁机去第六、七、八节车厢看看?她让我先下车,奔跑一段,再上车。就这样,我和那个来自上海的小伙子进了六号车厢。

这里可真是另一番风景。这三节车厢里坐满了人。此时已是中午过后,这些从铁路沿线上来的乘客,完全把火车当成了一个流动市场。车厢里不时穿梭着卖啤酒、白酒和饮料的人,并且生意还不错。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瓶啤酒从小贩手上被买走,被咬开,被咕噜咕噜猛喝一气,变成一个空酒瓶,弃于座位下。为了照顾上下学的学生,这三节车厢里还设有桌子,供他们做作业用。但更多时候,这些桌子被卖凉粉和凉面的人霸占,摆满了调料罐。蒜味和酒味弥漫,不吃点喝点是件困难的事。刚从市场上买回来的大鹅,在新主人的怀里惊魂未定。一些尚未卖出的土特产在箩筐里失魂落魄。至于猪和羊,我们没有看见。

火车已经进入凉山。跟前半程相比,画风完全变了。仿佛回到了从前。混乱、骚乱、凌乱,让人提心吊胆。乘客们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响亮地讲着彝话。他们是亲戚或者朋友,当然即使是陌生人也没关系,火车就是一个交友场所。一瓶酒拧开,递过去,喝一口,擦一下瓶口,递回来。一瓶酒喝完,大家就成了朋友。

我们在车厢里穿梭,握紧手上的黑卡,随时准备拍下令人惊讶的瞬间。而他们毫不在意,随便吧,这来自汉人世界的小东西,能怎样?彝族妇女羞怯,男子则不然,一个个挺着高鼻梁,神情淡定。

我们回到二号车厢,这里也涌上了更多的乘客。有人在打扑克,有人在喝酒,有人在吃凉面。一个妇女穿梭在车厢里,卖她自制的鸡蛋饼,嘴里叫着“瓦淇”。葡萄广受喜爱,好几个人在吃。吃葡萄吐葡萄皮,而且吐在地上。碳酸饮料正在被倒进漏风的嘴里,滴得满地是。列车员走过来。她说,“我们去那边聊聊。”那边,是一号车厢。她锁着门,没让人进。车过沙马拉达,距离普雄还有一个半小时。

现在,一号车厢里只有我和列车员。这是一个黑皮肤的爽快大姐,笑起来地动山摇。谈及车上的乘客,她说,正常的,这本来就是给他们赶街的车。她不时起身去报站名,但某一次GPS出了错,那些下了车的人又被叫回来。火车继续前行,懒洋洋的。我打开车窗,噪音掩盖了说话声。我们都有些疲惫,便一人坐一排位子,沉默下来。

列车突然紧急制动,停了。车厢里骚动起来。窗外是个小村庄。有孩子要横穿铁路,吓坏了司机。好在刹车及时,没有酿成惨剧。列车员见我一脸惊讶,便安慰说,正常的,有次我们还在路上碾死了七只羊呢。

这一突发事件像一种提醒:快到站了。我回到二号车厢,我的书还在桌上,但墨镜已经不翼而飞。乘客走得差不多了,地上一片狼藉。一个喝醉了的彝族小伙从前排座上起身,右手臂纹得像条乌梢蛇。啊,太不文明了,他说,这些是没文化的人干的。我问他,你是学生?他摇头。那做什么工作呢?还是摇头。他像某些喝醉的人那样,变得热情,抢着帮我从行李架上拿箱子。

那个陪我聊天的列车员又出现了。这一次,她的手里拿着扫把和拖把,仿佛回归到了家庭主妇的样子。在普雄站下车的人并不多。这一路像一场梦。

接我的人在车站外,罗明芳和蒋慧蓉。我们第一次见面,但并不难认出彼此。这是我第三次来越西,来普雄。台湾人类学家刘绍华在《我的凉山兄弟》一书里认为:普雄是凉山的出入口,因为这里有火车站。所以,我来凉山,直奔越西,来越西,直奔普雄。否极泰来,万法皆空,一个地方的兴衰符合世事发展的规律,但“写下即永恒”(佩索阿语)。

夜宿越西县城,酒店在越西河边,再远处是绝佳的田园。这亦古亦新的县城,《蜀志》有载:“越巂卫,汉邛都及阐二县地也。邛都即当卫治,阐县即邛部长官司治,在建昌北二百八十里。石城周二百九十丈,不及四里。”汉朝距今已两千余年。在时间面前,石头终究是齑粉,飘散于风中。而眼前的县城,干净整洁,秩序井然。行走在越西县城,抬眼便能看见阳糯雪山,那是大凉山北部最高峰。主峰俄洛拉克惹,终年积雪,彝族人根据其形状取名“铧头尖”。铧头尖直插云霄,积雪是天上不散的白云。铧头尖流下的圣洁冰泉制成矿泉水,经常被摆放在酒店里。

眼下是秋天,普雄坝子里的稻谷成熟了。我们去且拖村尝新米。在整个凉山地区,唯越西普雄有尝新米节。彝人多居高山,远离水稻。跟水冷草枯的高山相比,能够出产水稻,无疑是诸神眷顾之地。彝人的水稻,来自于神话。说的是:远古无稻,神狗历尽艰险到“百草结稻穗,稻谷金灿灿,蒿枝结花椒,花椒红艳艳”的“诗母恩噔”(祖界),在谷种上打滚,将稻谷带到了人间。至于说水稻最早产于中国湖南,距今一万二千年前之类的史料,在这里统统失效。

“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诗·小雅·甫田》)尝新米,古已有之。之所以成为节日,无非是为了庄严。这是对一年劳作的检验,也是对大地的顶礼。但彝族人不下跪,即便是面对天地。那就穿戴一新,歌唱吧。“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毛诗序》)。四川大凉山,你不能轻佻地称它为歌舞之乡。在这里,歌舞是庄重的,既表达欢乐,也可表达悲伤。结婚时要唱,离世时也要唱,火把节要唱,彝族年要唱,尝新米时,又怎么少得了歌舞?

普雄且拖村。天蓝、云白、稻谷金黄,九月的天空和大地,对人间诚意满满。人们呢,就尽情领受吧。他们在稻田中央搭起舞台,并留出伸向四方的通道。这通道去向或来自田亩之间的垄上。歌声直抵云霄,一片稻谷低下头。此刻,谁能理解一株稻子的心事?田垄上走来了彝族女子,着盛装,擎黄伞,从四方走向舞台中央。他们跳起了达体舞。这种流行于凉山的舞蹈,我从小就会跳。而令人无比悲伤的是,那日在普雄,我遗忘了舞步。

我至越西,恍若归乡。此地离会东县三百余里,但这两个县像是一对失散于群山里的兄弟。都是凉山相对好的地方:气候暖和,能产水稻;山地多广,适宜种烟。水稻是我们的天,要细嚼慢咽,让恩典更加绵长;而烟草,让人们的钱包鼓起来。我青年时种过烟,能从烟叶的样子辨认出K326或AC28之类的品种。至于红花大金元,名符其实,那是满地的金叶子。

想起贺知章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离开凉山二十年,乡音已改,白发丛生。我为什么要行走凉山呢?未必是出于某种写作目的,而是觉得,这里是我的故乡,我对它的熟悉程度应该像自己的身体。若不经常回来,总有一天,我遗忘的不止是舞步,还有回家的路。

而那些瓦曲村的银匠却不一样了。即使他们像候鸟般地外出,也始终有一根线牵绊着精神与故土。瓦曲是一个坐落在半山腰的村庄,我五年前就去过。群山云雾缭绕,瓦曲银器叮当。核桃树粗壮,但遮不住秋天的雨。去村公所避雨,有人用红绸包来了一堆银器。耳环、坠子、戒指、头饰……现在属于眼前这个黑皮肤的瓦曲银匠,不久的将来,它们便会被戴在某个彝族女人身上。站在瓦曲,看普雄坝子里火车来去。有人留在村里,继续着这项古老的技艺。也有人带着羊角锤、拔丝板、葫芦夹等工具去了远方。西昌、成都,甚至更远的地方。鼓励他们离开故土的,可能正是山下的火车。

这里是凉山第一银饰村,制作银饰成了一种日常生活。创造是伟大之事。上帝和女娲用泥土造人,瓦曲银匠用银子造出了美。“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易·坤卦》)

山下的呷古村里,彝族女人正忙着刺绣。这像是为了和瓦曲的银饰匹配。其目的都是为了将彝族女人装扮得貌若天仙。以千针万线的慢,来对抗流水线生长的快。这绝不是落后,而是对双手的信任。

我们的奶奶、母亲和阿姨,如今他们统一叫绣娘。坐拥着一个服饰店,店里陈列着往日战果。把彝人忠爱的色彩,嫁接在服饰上,像是百花仙子在春天向人间撒花。偶尔有人来参观,绣娘们抬起头,笑笑,但也不知道怎么搭讪。毕竟,他们的汉语并不流畅。

这里没有机器。一种古老的生活现场,人类共同的记忆。我曾在云南元谋县的博物馆里,看过原始人用来穿针引线的骨针。人类进化史里,应该有一页属于针和线。那么多年了,机器仍然没有完全代替人。这是对的。谁都知道,衣服的功用并不仅仅是御寒,它还是情感的表达方式。那些整齐划一的、听候指令的冰冷机器,没有脾气,没有悲喜,没有好恶,它们可不会在劳累了一天之后,再独对青灯为你做一件衣服。只有亲人可以。人类繁衍到今天,靠的不是机器,而是情感。机器的命运是升级换代,但人类从来不会把母亲当成邻居。

所以,当我在赞美普雄时,是在追忆一种由慢生出的情。因为不易而珍贵。就像多年前如果你从普雄搭乘一列火车去远方访友,三天四夜或者更多时间,足见友情之厚重。如今则不一样,连电话都不用拨。微信即可。甚至也不用打字,发个表情即可。便捷稀释了情感,这正是现代人的缺憾。

好在还有普雄。这个小镇以银匠、绣娘和绿皮火车,试图紧紧拽住时光,让它走得慢一些。这个地方曾经在成昆线上如雷贯耳,吸引人一次次前往。早年,你也许是去普雄乘车;如今,更多的是去怀旧。吸引我来普雄的,也正是火车,或者是由火车带来的繁华与落寞。

二〇一八年七月,我从北京飞西昌。从首都到州府,三个半小时。耳塞里循环播放着彝族歌手的音乐,模糊的梦里野兽横行。夜宿邛海边,吃饭的餐厅叫美姑岩鹰鸡。岩鹰就是老鹰的地方叫法,是鸡的天敌。那么岩鹰鸡是什么?是岩鹰与鸡的后代,还是从岩鹰爪下逃离的鸡?不得而知。念我离乡已久,依乌安排的是彝餐。砣砣肉、香肠、洋芋、苦荞粑粑、烧鸡、酸菜汤。这些菜肴盛放在由红黑黄三色漆成的木器皿里,既神秘庄重又热情奔放。教授、作家、毕摩、媒体人,频频举杯,杯杯见底。席间依乌问起次日行程,我回答,越西普雄。他不置可否,但还是让毕摩为我念了一段祝辞。

彼时,我奔一个叫乃托的小站而去。因为有人告诉我他的舅舅在乃托派出所工作多年,肚子里装着一部成昆史。出租车飞驰在山腰,时常有四轮悬空的幻觉。山下是越西大河。群山耸峙,飞禽走兽的天堂。我来这里,就是要看火车如何穿越凉山,将彝人和世界联系起来。

然而,我高估了乃托火车站。它位于山腰,河流的侧岸,勉强可称为平地。几排旧砖房,几间铺面,几十个人坐着、站着、走着。太阳照着峡谷,地面腾起热浪。小商店里出售啤酒、香烟、矿泉水、方便面;小餐馆里,只有苍蝇陪伴坐在门口的店主。还有一两家冷饮店,最受欢迎的是冰啤酒。空荡荡的山谷,就像一个空空的酒瓮,说句话就能泛起回音。

主动跟人搭讪的,是开车拉客的司机。他们的车停在路边,那些比亚迪或长安车,挡风玻璃后面摆放着手持经书的毕摩泥塑。车辆从外到内保留着某种合适的卫生程度,不算干净但也没有脏到乘客不敢坐进去。即使是在拉客,司机们仍然没有好态度。那种语气,像是如果你不坐车便会被打一顿。

车站在山脚,铁路钻进山沟,消失在两山之间。这个处于半废弃状态的火车站,当下最大的是意义是供奉回忆。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你不能奢望一个车站永远繁华,就像你不能要求那个当初陪在你身边的女人,现在不躺在别人怀里。成昆铁路的复线正在紧锣密鼓地修建,属于这个时代的动车就要开来了。

信号所前亮着红灯,禁止通行。栏杆低垂,听命于正从远方奔来的火车。我们打听了一下,没有乘客从这里上车了。就连货车也只是在这里稍作停留。几间低矮的砖房,售票处或者休息处,全关着门。三五个工作人员守着这满世界的空,坐等时间一点点流失。他们中的某一个,就是浅田次郎的《铁道员》里的佐藤乙松。太阳当顶,秋天的阳光倾泻而下。每一块铺在铁路边的鹅卵石都是太阳的儿子,流传着光和热。

终于,火车来了。一辆绿皮的货车。慢悠悠进站,停下。有工作人员出来,再次检查信号灯。顺便警告我们,不准翻越栏杆。对这个山谷中的小站来说,慢火车依然是庞然大物。汽笛回荡,地动山摇,令人望而生畏。

火车来去之间,神秘古朴的彝人生活被改变了。1970年,第一列火车驶向凉山。张灯结彩,车头上挂着领袖像。为了修建这条铁路,数千人献出了生命。沿线有22座烈士陵园。这是凉山创世纪的重要章节。在这个绿色的怪兽面前,神仙也变得无力。

不光是运输。火车作为一种媒介,它的每次出现都在告诉人们,远方有个大世界。在那里,人们过着另一种生活。如果你想改变现状,那就跳上一列火车吧。它会带你去到命运的彼岸。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某个火车站,把那里当成生死场。

比如普雄火车站。

每一列火车都装满心事。让普雄从一个小镇变成了一个王国的,也正是火车。旅客来去,风尘仆仆。火车属于城市,而不是乡村。这远方的信使,浑身流露出骄傲的钢铁气质,见山开洞,遇水搭桥。山神和水鬼瑟瑟发抖。只有车站能让火车暂时卸下不可一世的奔跑,停下来,向人间敞开怀抱,接纳那些等候已久的人。这些冰冷的铁壳子,毫无感情,你晚一分钟,它便绝尘而去。所以,我们要叫“赶火车”。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起来。气喘吁吁。鞋帽横飞。火车就要来啦。赶不上就走不了啦。所谓火车站,其实是旅客的心声:火车,站住。

在这一场人与火车的心力较量中,火车赢了。为了迁就于这绿皮怪,人们得首先选择一个地方,驻足、汇聚,并衍生出一个新世界。这就是火车站的来历。人们像蚂蚁,像蜜蜂,从四面八方赶来,或把车站当作根据地,或匆匆路过。这是梦想的起点,也可能是希望的终点。外面的世界像一枚硬币,一面是希望,一面是失望。

普雄也像一枚硬币。一面是凉山深处的小镇,一面是成昆线上的大站。从1970年开始,人们如燕子衔泥般,在这个温暖的坝子里建造着自己的世界。这一切都是因为火车。有火车,就有人潮,有人潮,就有活力。伟大的人民,时刻创造着这世界。我们完全可以相信,就在人们纷纷涌向普雄火车站,赤诚向它交出自己的梦想和生命时,在欧洲、非洲、南美洲,也有人在干着同样的事和做着同样的梦。

火车自诞生之日起,就以其特有的轰隆之姿,穿过了文学史和电影史。想想吧,如果没有火车,安娜·卡列尼娜和渥伦斯基如何相见?而且,托尔斯泰又该如何安排安娜的结局?“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川端康成《雪国》)“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铁凝《哦,香雪》)“火车刚从震得发颤的橘红色岩石的隧道里开出来,就进入了一望无际、两边对称的香蕉林带。这里空气湿润,海风消失得无影无踪。”(加西亚·马尔克斯《礼拜二午睡时刻》)不胜枚举。

电影的发明者卢米埃尔兄弟在1895年拍过一部纪录片就叫《火车进站》。有部电影《信号员》,根据狄更斯的同名小说改编。姜文《让子弹飞》的剧情始于在火车车厢里吃着火锅唱着歌。跟火车有关的电影还有《雪国列车》《东方快车谋杀案》等。

以列色作家埃特加·凯雷特在短篇小说《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的结尾,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没有敲门声,就没有故事。”而我想说,如果没有火车,文学和电影里定会少了很多出色的故事。

普雄也有太多故事。如果写下或搬上银幕,毫不逊色。那时的普雄是什么样的?人们的回答是:小香港。这样的形容既模糊又准确。香港作为繁华都市的代名词,成了内地人的一种想象。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人潮涌动,机会与挑战并存。有人一夜暴富,有人倾家荡产。这里盛产传说,随时可闻金钱落入口袋的声响。大胆的冒险家,不甘的小人物,全可以在这里押上自己的命和运。这里是旅客和货物的黄泥冈。大名鼎鼎的反扒英雄阿米子黑,一生破获刑事案件900多起,抓获犯罪嫌疑人1020人。

二〇一八年七月,我来到普雄火车站。细雨初停,浓雾散去,这个坝子里的火车站像是刚从一个长长的梦里醒来。梦里的繁华真实具体,而一旦醒来就只剩下记忆的残片。那些被人口口相传的故事,是真的吗?当我们开始追忆,我们其实正面临着失去。如今,这里褪去荣光,成了群山之中一个通火车的镇。人们喋喋不休地提起它的辉煌年代,像是怀念他们回不去的青春。最辉煌的歌舞厅已经坍塌,纸醉金醉的男女不知所终。一列火车停下,三五个旅客进出。马车在街道上来回奔跑,一遍遍将客人送向火车站,铁路的两端,是成都和昆明。孩子们在街上追逐,他们不知道这里的过去,正像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前世。他们天真地对过往的陌生人做鬼脸,或在镜头下蒙住脸。理发店、餐馆、副食店、服装店、酒店,门庭冷落。一个彝族男子坐在街边的水泥台阶上喝啤酒;两个没牙的阿妈正在副食店前舔着冰淇淋。

此时,普雄向世人展示出了安静祥和的一面。群山中的彝镇,地势平坦,气候宜人。得天独厚的故乡。火车呢,终于卸下了往日威风,变得更像是一种日常生活工具。而属于这个时代的高铁正在呼啸而至。成昆铁路复线二〇〇七年启动建设,二〇二二年底全线开通运营。成都至昆明,最快六小时内到达。快与慢,新与旧,并行不悖。如果你赶时间,如果你要去更远的地方,那就搭乘高铁;如果你仅仅是去赶集,买卖一头羊或猪,那就去坐5633或5634次列车。

而当我们从一场火车的梦里醒来,越西或普雄,说到底终是故乡。我以一个农民的姿态看这方水土,断定其为凉山境内绝佳的生养之地。气候、土壤、地势、山水和交通,越西占尽天时地利。这里绝非不毛之地。当我们热烈谈起一九七〇年通车的成昆铁路时,我们其实忽略了早在两千多年前,越西境内就有了零关古道。我在《凉山州交通志》上看过两千多年前的零关古道示意图,越西连接着成都和昆明。因火车而带来繁华的是普雄,因零关古道进入历史的是海棠镇(今属甘洛县)。

从历史的浓雾中走来,越西人的脸上有着古老的骄傲。如果你来越西,他们会带你到丁山桥附近,看看“零关”二字的繁体石刻,并随口吟出“通零关道,桥孙水,以通邛都”。这句话的主角是司马相如。如果你还不被越西的历史所折服,那他们准会给你讲起文昌帝君张亚子。

“文昌故里,水韵越西”,这是今天越西的外宣口号。这里真是文昌帝君张亚子的诞生地?我在《越巂厅全志》之《圣迹志》中找到了相关记载:张亚,字霶夫,即文昌帝君。晋时生治西南二十里之金马山鱼洞站,少生岐嶷,长孝友,授徒名山县。距家六百余里,乘一驴——“名特”,朝往暮归。金马山尚存,山下十二眼清泉涌动,名曰:水观音。上善若水。大地在这里显示出足够的仁慈,山张开怀抱,水汩汩而出。我去时,暮色四合。文昌帝君是人是神已不重要,这山水让人有了皈依之心。

最初来到这片土地的祖先,一定因为这水而选择在此繁衍生息。如鸟兽,如草木,生死有地。大禹治水时,这里是九州之一的梁州;先秦时,这里是“西南夷地”;宋为邛部川,元为邛部州……今天,这里是凉山地区最大的县城坝子。七月的风里有庄稼成熟的气息,顺流而下便是远方。

二〇二三年,我第二次到水观音。清泉依旧,物是人非。阿苏越尔的手机里还存着旧照,但我已不想睹物思人。同为彝族人的声音碎片乐队主唱马玉龙在《送流水》里唱出了我心声:当一切无可挽回地熟透/你也就慢慢成为看客……再没有什么天长地久了/一切都轰轰烈烈速朽……流水啊/别回头/流水啊/你会在多年以后等我吧/我已经放下狂野的心……我曾经在天涯/妄想过世界/如此而已……

流水啊,不要回头。流水非水,流水即我们。其实不光是我们,甚至万物皆可用流水来指代。一代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流水即变化。流水不回头,我们只能寄望于它慢些走。

“慢走啊!”分别的时候,朋友们如是说。

离开越西,我们的选择是汽车。跟火车相比,汽车的好处是私密性。越西到西昌,高铁最快只需46分钟,驾车需要两小时。汽车朝山上开,风里有烟草、玉米和苹果的混合气味。

关于气味,我想起聚斯金德的《香水》。如果是格雷诺耶,他会闻见这山风里野草、药材、野兽、庄稼、石头、披毡以及毕摩手上法器的气味。甚至从那些念诵了千年的经文里,闻到鬼神的气味。海拔在一点点升高,群山静默,但一切看在眼里。如果这山上的一块石头开口说话,它会首先说出什么?是飞禽走兽的踪迹,还是第一批踏上这片土地的彝族先民?是回到祖先身边的灵魂,还是一场家支间的混战?

“到山顶的时候,停下来看看。”

“什么山?”

“小山。”

小山即小相岭,彝语则俄乃阶。传因诸葛亮南征时经过此地而得名,且在山顶题有“今日山头”四字。停车,登高远眺。七月的天,突然就冷了。雾浅浅地顺山铺开,像水在缓缓流动。厚重的云层向上遮住太阳,向下压住山顶,这天地间有着浓墨重彩的沉着与凛冽。这是大凉山该有的色彩。

群山奔涌,苍茫悠远。没有一座山是孤立的。即使是孤岛,也是植根海底的关联。凉山多山,从东至西有小凉山、大凉山、小相岭、螺髻山、牦牛山、锦屏山、百灵山、鲁南山……所以,我写凉山,既写众山诸神,也写山下人间。比如眼下的小相岭,我们翻过它,便到了喜德和冕宁地界。

所以,关于小相岭的书写,刚刚开始。

包倬,1980年生于四川凉山,彝族。发表有长篇小说《青山隐》,出版有小说集《沉默》《十寻》《路边的西西弗斯》《风吹白云飘》等。曾获《长江文艺》双年奖、云南文学奖。现居昆明,《滇池》文学杂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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