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庄的写生与“生化”思想浅探
2024-07-07杨喻尧
杨喻尧
[摘 要] 写生是一种鲜活的艺术创作方式。四川画家陈子庄十分重视写生活动,且亲身践行,其小景山水展现了崭新的图式、活脱的笔墨与田园牧歌式的悠远意境,并归纳形成了自己的绘画理论——“生化”思想,强调由写生转向创作时对自然生气与生机的提炼和升华,以及“生化”主体内在修养的提升。陈子庄的艺术创作为传统文人画的现代转型增添了一份新鲜的思考。
[关 键 词] 写生;陈子庄;“生化”
陈子庄是20世纪中国画从传统向现代社会转型较为成功的探索者,以具有开拓性、创新的艺术面貌,在中国山水画中独树一帜。其作品图式简朴、笔墨淋漓、率性自然地展现了巴蜀之地的平凡景致,流淌于其笔端的山林田泽、乡野牧放与群鸭飞燕,使观者畅然怡神,皆为其长期观物、感兴、写生的真实流露。生长于中国传统文艺理论的土壤,此处“写生”,既是陈子庄于巴蜀山林田泽之野获取画面元素的方式,又非仅仅停留于写实表层——“‘写生即‘写真‘写神,去伪存真,写物象的‘内美。”①“内美”为内质的生命真美,其呈现源于艺术家对自然物象的构思与整合以及对生命力的提取。陈子庄将这个过程归纳为“生化”,“‘生化者极近机变之所归”②。
一、写生
在百度词条中,“写生”意为从大自然取景、物、元素的素描创作。“写生素描作品除了可当作艺术作品外,也可作为在画室进一步绘画的笔记或研究使用。”词条的解释不免掺杂西方艺术理念。在中国古典画论中,“写生”概念起源较早,且多表述为“师造化”,其中“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体现了中国绘画自古对主体精神的重视与扬颂。陈子庄具有较强的造型意识,认为传统因袭下的艺术语汇远不如自然之鲜活,应融主观之神于客观之景,创造一种具有个人面目的、新鲜的山水画图式与艺术语言。其中,最行之有效的途径即为写生。
(一)“写生”溯源
“写生”在中国绘画历史上起源甚早。早在唐贞观九年(635年),“写生”一词作为一个固定的词组,且在画论中作为绘画的一种行为用语,出现在了由隋入唐的弘福寺高僧彦悰所著《后画录》中③。“(王知慎)受业阎家,写生殆庶。用笔爽利,风采不凡。”至五代北宋,“写生”被广泛认可,通过对物写生进行艺术创作的方式蔚然成风,写实主义的绘画技术高度发达。沈括在《梦溪笔谈》中以“诸黄画花,妙在赋色,用笔极细,殆不见墨迹,但以轻色染成,谓之写生”给“写生”下了最早的定义。而时过境迁,当更关注画家主观情绪的写意主义兴起,绘画中的造型因素逐渐切断了与自然之间的链条,明清的书画活动过分强调传统因袭,对物写生的作画方式渐渐衰微,简明而程式化、看起来率意而成却精神内容苍白的绘画方式在文人画家中非常普遍,一定程度上这种趋势对传统绘画的发展产生了负面影响。
中华民国时期,随着专制政治的瓦解与西方文化思想的传入,中国绘画整体“衰败”现象受到社会各界,尤其是文化精英阶层的普遍关注。文人画家的社会身份由于制度的变更而失去,文人画艺术也渐渐失去了观众群体。希望传承文人画这一艺术形式的画家们开始反思此囿于个人情感、内容空洞的绘画形式的价值所在。黄宾虹、于非闇、李可染等美术大家运用文人画的传统技法,深入自然写生创作,希望借此以改进由于文人画技巧高度程式化、符号化但意蕴空洞化而导致的弊病。艺术家们开始重新注重“对景写生”的创作方式,“写生”成为中西文化交融下国画自救的方式之一,“写生”概念也似乎完成了一次现代意义上的演进。其中,四川画家陈子庄重视写生实践,利用写生的方式直面自然,笔耕不辍,形成了一整套鲜活、独树一帜的巴蜀山水画造型语汇,营造出悠长隽永的乡野意境。
(二)陈子庄的速写与写生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现实主义绘画的旗帜迎风招展,“写生”的意义再一次被予以强调。以徐悲鸿、李桦等为代表的画家主张应深入生活,于自然中描绘祖国的真山真水、大好河山。陈子庄终身未走出过巴蜀大地,却身体力行地践行着新中国文人绘画的写生与革新,以写生实践获取鲜活的素材、创造灵动的笔墨语汇,构成富有野趣意蕴的新时期山水艺术,为中国现代文人画转型提供了一份反思。
1955年,陈子庄调入四川文史研究馆,由政治活动转向艺术创作,投入中国画的改造与革新中。其注重写生,不求写生稿之“形似”,追求记录画家当时的内心情感。受叶浅予的影响,陈子庄开始重视速写的创作方式,坚持不懈地以铅笔速写直接面对自然物象。至其逝世的1976年,二十年间几乎速写本不离身,速写练习成为其鲜活、灵动山水图式的坚实基石。
陈子庄的速写稿,简明而生动地表现出自然物象之韵味,快速用画笔记录写生的“现场感”,即当时当刻的内心感受,充满浓厚的生活情趣,活灵活现。《树下寂坐图页》绘一人寂坐古树之下。虽为草稿,但可见作者对形象特点的快速提取能力和对构图、线条的驾驭功夫。
陈子庄通过速写为水墨画创作服务。其民间画工出身,十分热爱家乡平凡的山川蜀景,频繁出游于四川广元、剑阁、夹江、汉旺等山区,记录了不计其数的写生稿,并在采风后第一时间回家进行创作,即“背景写生”,完成了《蜀山册》《乙卯大册》《汉旺看山归来》《龙泉山水册》等川蜀山水画图册。在1958年之前,陈子庄尝试过“对景写生”,后认为“对景”受制于自然,且呈现琐碎,而艺术创作应融入主体情思,借景抒情。因此,其改变了写生的方法,以速写加之观察与记忆,且“一定要当晚必须写出小稿,则感受得以生发”①,深化了其速写记录的意义,也增强了绘画素材与主体感受两者的鲜活性。
背景写生方式锻炼了其非凡的观察、提炼与转化能力。陈子庄的山水作品构图上少有重复,却统一于“子庄风格”的整体面目之下,往往开门见山、平铺直叙、顺势自然;笔法皴法予以解构与变形,水墨交融,大处落笔,打点增多,以把握笔墨在宣纸上的偶发效果,笔下的蜀山实景虽朴实无华却迹简意远、机趣天成。如《雨过天晴》《江津小景》,水墨松融、平中生势,点缀其间茅屋、篱墙,三两乡民、划舟几只,仿若一首被吟唱的悠长的乡野散文诗歌。
二、“生化”
写生为画家观物、感兴、取意的过程。经过写生活动,画家搜集了许多物象信息以进行下一步创作:直接表现速写本上现有的材料,或是通过将深入自然默识默记形成的审美意象用笔墨表现出来,完成由自然物象向艺术作品的转化。陈子庄将其归结为“生化”。“须有艺术境界才能算艺术作品。照搬实景是自然主义。要有艺术加工与组织的功夫。”②“要生化,不生化则无趣,生化才能超乎形象之外。”③这体现了陈子庄对“景外情”“画外意”山水生机与灵趣的追求。另外,“艺术加工与组织的功夫”需要艺术家的内省、经营与升华,其能量源于自身思想体系的建构、文化修养的提升。对自然造化“生”的彰显需艺术家内在艺德与修养的提升,以实现造物者生灵的艺术转化。
(一)“生化”与生命
陈子庄认为,“化生”即自然化育生灵,“‘化字很有意思,是‘化生……‘化生之物,则自然生成,有灵性,有生命之属……化,化育;生,生长,生生无穷也”④;“生化”——“生”为“生机”,“化”即“转化”。通过“生化”,自然物象的生命力勃然而生,“道”所蕴含的生命周转意味转化为可视的艺术作品,以体现写生之“生”的真谛,“得山之骨,与山传神”。如不经历这个思考如何布局、如何提笔运墨、如何表现形象的过程,艺术创作则永远停留在一个表层的写实层面。
因此,“生化”是一个过程性的动词。自然生生不息、周而复始,“人”作为最核心的存在,其艺术活动是生命的物质循环与精神转化的形象显现。艺术家创作的动力,最终源于其内心生发的纯真的表达欲望,因此,在自然物象的基础上,艺术作品体现人的自由创造性。作品被赋予生命的意志、思想与品质,表现自然物象的本原状态,即“生机”。而“化”则将自然宇宙的创造过程与艺术的创作过程联系起来,在山水画的笔墨艺境中展现暗含于宇宙或自然的韵律变化。
陈子庄曾言:“学艺术不为自己,也不只为爱好,初则以之陶冶自己,然后逐渐扩大,想到国家、民族、人类。”受新儒学思想家熊十力的影响,陈子庄践行着积极入世、精进创造的价值观。即使在突遭家庭变故、社会政治风浪波动甚至病情加重的人生最后几年,其山水小景丝毫不见任何萧条的情致,仍充盈着勃勃生机。因此,陈子庄的山水景川虽图式简括,所呈现的却是充沛着野趣与自由的巴蜀生命之地,也暗含着陈子庄对家乡川蜀乡野的热爱、对美好生活的愿景以及期望用绘画作品牵引民族精神精进向上的思想。两幅《出牧图》运用简淡的设色、松动的线条与打点,描绘了神情活现的牧民赶着出厩如释的野牛,展现了鲜活、充满希望的精神情感与豁达、安宁的审美情趣。
(二)“生化”与修养
“生化”需要艺术家的创新思维与创作能力在自然物象上舒畅、自由地运行、提炼与整合。“生化”的能量来源于艺术家的艺德与修养。“讲到‘生化‘铸造,主要是人的思维在起作用,从描摹客观物象到铸造自然,有一个过程。‘庾信文章老更成,是说酝酿、发酵到成熟需要一定的时间。”①“生化”需要一个萌发、生长、成熟的时间进程,艺术创作主体的不同改变了“生化”的结果,即艺术作品的优劣。因此,其推动力源于艺术家的创造能力与文化修养。创作时自然之“道”与主体之“思”相辅相成,“生化”后(艺术创作完成后)艺术作品的艺术性才会向“特殊的高级”迈进。
生化的本领得自作者内心的修养,一个画家在艺术上成就的大小,就看其人修养之高低。②
“修养”经过艺术家知识与阅历的积累,通过向内自化而来。其中,学识是已被时间验证过的理论成果,其发挥作用需通过个人的思考吸收,由“外化”转向“内化”,这种转化接近于创作主体自我升华,推动着艺术创作的完成。内化于心、于身、于神的修养不断为创作注入新鲜血液,并推动作品向着更高艺术境界迈进。陈子庄的人品、心量、胸怀有口皆碑,与当时代的美学家、画家来往甚密,对戏剧、文学、音乐、武术、经史子集等方方面面的研究都是卓有见地的。③这些都成为其艺术创作的养分。修养、学识等在“生化”中不仅是前提,更是结果。
《易》曰:“与天地和其德,与日月和其明,与四时和其序德”,是一日日增进的,所谓“进德修业”。德如日月,可以照见别人的道路。人的光明正大的精神一刻也不能蔽。④
可见,陈子庄认为艺术家的修行是毕生的,要坚持不懈、不断提高。修养的增进之路也应当是无功利性的,化育于内、“德如日月”、自强不息,将自我修德之路与天地的循环往复连接在一起。如此,艺术家的修养与品德体现于作品之上,以“照见别人的道路”。
三、写生与“生化”的关系
写生与“生化”相辅相成。写生是获取自然物象的方式,深入自然,通过写生描画自然。通过写生活动以感受自然蓬勃的生命之气,“生化”即为画家将亲临自然的现场感予以保留,不断提炼以升华,使个人艺术创作语汇得到源源不断的滋养。
写生是“生化”的第一步,只写生不“生化”,则仅仅停留在写实层面;“身即山川而取之”,自然物象在画家的艺术活动中悄然成为具有灵魂的潜在对象,“生化”的过程于山水画的写生活动之后,不仅使山水画创作跳出了自然主义写实的限制,还实现了外延广阔的意境升华与主体情感的升华,使写生创作本身表现出更高的精神境界、更丰富的文化内涵与更灵动的情感表现。因此,从写生实践到创作的完成,其过程中渗透着“生”——生命、生机与“化”——交换、转化。“生化”的艺术创造是天地间万物的生命性沁入作品而至,“生化”使艺术活动达到物我合一的“大融”境界。
陈子庄以巴蜀大地为母体,饱含着对乡土的爱恋,通过写生蜀中的乡野山林景致,使笔墨技法、个人修养与蜀中自然相熔铸,直面自然。陈子庄的作品具有鲜明的形式语言特征与隽永、纯真的文人诗意,是文人山水画由传统走向当代的一个具有借鉴意义的个案,再次证明了中国文人画精神不死,显示了传统艺术再生的强劲生命力。
参考文献:
[1]臧新明. 中国古典画论之“写生”考[J]. 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1):38-41.
[2]杨俏丽. 对新中国国画写生的认识[J]. 书画世界, 2019(8):78.
[3]李志国. 中国画写生历史流变浅析[J]. 书画世界, 2017(2):76.
[4]朱静静. 从石壶画语探析陈子庄的艺术创作思想[D]. 昆明:云南大学,2023.
[5]王雪钰.《石壶论画语要》中陈子庄绘画美学思想研究[D].西安:陕西科技大学,2023.
[6]杨腾蛟. 陈子庄《龙泉山水册》研究[D]. 重庆:西南大学,2019.
[7]陈滞冬. 石壶论画语要[M].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8]李书敏.陈子庄艺术研究论文集[M]. 重庆:重庆出版社,2002.
作者单位:山西大学美术学院
注释:
①陈滞冬:《石壶论画语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第25页。
②李书敏:《陈子庄艺术研究论文集》,重庆出版社,2002,第157页。
③臧新明:《中国古典画论之“写生”考》,《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第38-41页。
注释:
①陈寿民编:《石壶艺术研究》,四川美术出版社,2013,第61页。
②③陈滞冬:《石壶论画语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第20页。
④李书敏:《陈子庄艺术研究论文集》,重庆出版社,2002,第157页。
注释:
①②陈滞冬:《石壶论画语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第6页。
③王雪钰:《〈石壶论画语要〉中陈子庄绘画美学思想研究》,硕士学位论文,陕西科技大学,2023年。
④陈滞冬:《石壶论画语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第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