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的复现:宋代泰山女神的世俗化
2024-07-06吴璇
吴璇
【导读】泰山女神崇拜自原始女娲、西王母崇拜发展而来。自秦汉以降,泰山女神的传说随着封建社会的发展而趋于没落,其职能也逐渐退化。至魏晋时期,泰山女神仅在游仙诗作中以不食烟火的仙女形象出现,成为文学作品中的审美意象。宋代是泰山女神信仰发展的转折时期,宋代统治者为泰山玉女立祠建庙并授予封号,女神信仰重新获得承载职能的信仰形式,原始泰山女神信仰及其意识由此复现,泰山女神从诗境走入宫祠,开始世俗化。
泰山女神,又称“泰山玉女”或“碧霞元君”。自原始氏族社会以来,泰山女神信仰历经原始女神崇拜、诗歌审美意象等发展阶段,并于宋代立祠获封,重回神灵偶像,原始泰山女神的职能得以复现。宋代是泰山女神信仰复兴的关键时期,泰山女神信仰在长期没落后,再次开始承担民众期望,逐渐世俗化。
一、宋代以前的泰山女神
学界普遍认为,泰山女神信仰肇始于原始社会中的女神崇拜。在原始母系氏族社会时期,女娲应为泰山地区第一任泰山女神。泰山地区是炎黄部落的发源地,炎帝神农氏的“帝都”在泰山以南的曲阜,黄帝轩辕氏出生于曲阜寿丘,而女娲则是二族的共同祖先,据《国语》记载:“昔少曲氏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故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二族的母族同为有蟜氏部落。朱起凤《辞通》有言:“娲字先说作蜗,形与蟜近,因此致讹。”可见,炎、黄两族来源于有娲氏,其始祖即为女娲。受母系社会风俗影响,身为始祖母神的女娲被两族加以崇祀,成为第一代原始泰山女神。
女娲的神话向下延伸,西王母开始取代女娲,成为新一代的泰山女神。根据《山海经》记载,西王母居于昆仑山,“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她是一位半兽半人的女神,是主刑杀、生死之神。西王母神话与泰山联系紧密,据学者何新《诸神的起源》所言,泰山是西王母神话起源之地,其居所“昆仑山”,同时也是黄帝所居神山,昆仑山之地望“都广之野”实为“黄都之野”,即黄帝下都附近。黄帝下都位于曲阜,地处齐地。齐,古文通“脐”,意为中央、中心,因而地处齐地的泰山,便为天地之中,这与古籍中对昆仑山位置的描述相符合。可见古昆仑山的传说,即为泰山经过艺术加工和神话创造的结果。
此外,泰山南麓的大汶口文化遗址中普遍存在拔牙的现象。拔牙又称“凿齿”,这种习俗由图腾祖先崇拜衍生并广泛存在。拔牙分布最集中的区域,是蚩尤率领九黎部族在泰山败于黄帝后南下之地,也就是说,拔牙习俗在东夷部落中最为流行。所拔之牙皆为“犬齿”,亦称“虎齿”,且头向皆北向泰山,这明确表明生活在泰山南部的这支东夷部落,已将“虎齿”西王母作为泰山女神进行崇祀。
“随着父系社会尤其是封建社会的发展,泰山逐渐成为封建帝王封禅祭天的圣地,当然不允许一位女性神来做泰山的山神。”自西汉至魏晋,东岳大帝逐渐取代了泰山女神的地位,昆仑山被迫西迁,西王母神话也逐渐衰落,不再成为泰山地区的主要信仰。至魏晋时期,泰山玉女正式取代西王母的地位,成为附属于泰山神下的新一代泰山女神。泰山玉女之名始见于曹操诗,曹操《气出唱》有言:“行四海外,东到泰山。仙人玉女,下来遨游骖驾六龙饮玉浆。”这是现存的最早描写泰山玉女的文本。自曹操后,曹植、李白等人诗作中皆有泰山玉女的形象出现。这些游仙诗赋中的“玉女”既非生殖崇拜中的大地母神,也非祖先崇拜中的氏族偶像,而是诗人寄情山水、聊表洒脱的诗性形象。自此,泰山玉女成为纯粹的审美意象,泰山女神所承载的职能也被分离,而仅作为“仙”的象征而存在。
二、 宋代泰山女神的封号
宋代的泰山女神信仰,呈现出与魏晋时期不同的境况。这时泰山玉女逐渐走出诗境,不再以天仙形象为人所知,而开始由纯粹的审美意象向神灵偶像转变,神灵崇拜中的泰山女神逐渐复现。
泰山女神在宋代的复现,首先体现在封号一事上,据《帝京景物略》载:
元君者,汉时仁圣帝前,有石琢金童玉女。五代,殿圮,石像仆。至唐,童泐尽,女沦于池。至宋真宗封泰山还,次御帐,涤手池中,一石人浮出水面,出而涤之,玉女也。命有司建小祠安奉,号为圣帝之女,封天仙玉女碧霞元君。
上述史籍中已明确出现“天仙玉女碧霞元君”这一说法,且认为该封号系宋真宗封禅时期所授。与该说法相合的,还有泰山岱庙内《东岳元君香火社碑》残存拓片,碑文已模糊不清,但可见碑文开头是“碧霞元君香火”,立碑时间为“大宋辛酉岁冬十月望后”,可见“碧霞元君”一称,在宋代时便已在民间流传。
此外,也有一说称“碧霞元君”一号始自宋徽宗朝。《释神》称:“宋崇熙五年,封泰山女曰碧霞元君”。根据邓东的观点,宋代并无“崇熙”这一年号,但其书写工整,应非笔误,结合宋代史籍中关于崇宁年间改元纪号的记载,“崇宁”一词与南朝章后之陵名相犯,徽宗朝曾有改“崇宁”为“崇熙”之议,又有《独醒杂志》曾提及:“崇宁者,谓崇熙宁也”,因而“崇熙”便为“崇宁”。可见历史上确有徽宗朝封碧霞元君的说法。
除确切史料外,“碧霞元君”四字的字面意思,也可为宋代泰山女神受封情况做一注解。碧霞是出现于泰山山顶的一种云雾奇观,道藏典籍中多有仙人乘碧霞遨游泰山之词,这些仙人出游时,往往以碧霞为车辇,以玉女为侍从。也就是说,仙人、碧霞、玉女三者往往同时出现于泰山,且相互之间联系紧密,具有相似的象征意义。南北朝时期的《无上秘要》言及:“东岳青帝……常以立春之日,乘碧霞九龙云舆,从青腰玉女十二人,手把青林之华、九色杖旛,游行东岳泰山。”可以说,自魏晋以降,碧霞便已成为东岳仙人、玉女的代名词。至北宋,真宗封禅期间更是亲自观赏到这一奇景,“(大中祥符元年)十月巳酉,五色云起岳顶,上与近臣登后亭望之,名亭曰瑞云。”碧霞宝光出现于岱岳山顶,恰巧玉女池及石像又在其侧,被真宗视为祥瑞,于是立像建祠并加以推崇。由此,“仙人玉女、五色霞衣”的说法便逐渐流传开来,“碧霞”逐渐成为泰山玉女专属的代名词。
“元君”二字也与北宋封号制度及道教神灵阶位秩序相符合。北宋朝廷对女性之神的赐封,一般是先封夫人,再封妃。但泰山神之妻早在汉代便已被封为“泰山君夫人”,因而泰山玉女并不适合冠以“夫人”之名。在此背景下,与“夫人”地位相当的“元君”一号,自然成为泰山玉女封号的最优选择,据《道藏》记载:“凡女子学上清之法……皆元君、夫人之位。”可见北宋时“夫人”“元君”已并用,又有“灵妃玉女,一切元君”的说法,表明在道教谱系中,玉女和元君属于同一阶位,可相互替代,因而将泰山玉女封为“元君”,是较为合理的选择。
综上可知,现有材料虽无法确切证实泰山玉女具体受封于宋代何时,但可以明确的是,宋代已有“碧霞元君”这一称号,此封号既符合宋代官民对泰山玉女的普遍印象,也合乎宋代道教神灵阶位规则。从宋真宗至宋徽宗,泰山玉女在北宋时期完成了建祠立庙、受封元君的发展过程,泰山玉女由此从诗人的作品中走出,走进了香火缭绕的宫祠。此时期的泰山玉女信仰,已逐渐转变为拥有祠庙和信仰受众的神灵崇拜,其形象也从魏晋时期不食人间烟火的、飘逸的仙人形象,转变为更贴合民众现实生活的、具有令人信奉的现实载体的香火神灵。
三、宋代泰山女神的职能
原始泰山女神是以女娲、西王母为代表的始祖母神,二者是氏族社会中母神观念的集中体现,具有较为广泛的职能,可视作万能神。作为原始泰山女神继任者的泰山玉女,早期只是祖先崇拜和星神崇拜相结合的产物,职能较为单一。至西汉,道教逐渐发迹,泰山玉女更是逐渐演变成仙人玉女,仅在游仙赋中作为“仙”的象征出现,成为纯粹的审美意象。可见,自氏族社会至魏晋,原始泰山女神所具有的种种功能逐渐消失,泰山女神众多职能逐渐退化为单一职掌,并于魏晋后彻底脱离神职,成为存在于艺术文学中的审美意象,泰山地区再无一位可以承载原始泰山女神职能的新女神出现。
至宋代,这种情况似乎有所改观。自宋真宗易石立庙后,玉女祠香火日盛,泰山玉女借真宗封禅之势重归神灵偶像,原本空白许久的诸多职能,终于迎来了新的信仰载体,泰山女神崇拜及其意识得以正式回归,尤其以护国安民和祈嗣送子二项最为突出。
宋真宗封禅,本是希望洗涤“澶渊之盟”的耻辱,以神道设教,借以稳定统治,在此目的下被祭祀的东岳诸神,无论其原本职掌如何,皆会染上护国、安民的政治色彩。泰山玉女走入祠庙,始自真宗路遇玉女池,其信仰的确立,自然也离不开真宗的真实旨意,即请求上天庇佑,昭示其统治的合法性。泰山玉女作为泰山信仰体系下的女性主神,其护国安民的职能得以复现,并扩散至后世,《东岳碧霞宫碑》写道:“臣等供事内庭,罔克补报,愿以公务之暇,恭一瓣香于岳顶,臣等无他祈祷,惟愿陛下万岁,国家永享太平,两宫圣母,寿福山齐,圣子圣孙,茂介繁祉。”可作为神道设教活动之实质的注脚。碧霞祠内石牌坊所刻“济世”“安民”四字,既是封建统治者造神的政治目的,也是这一时期泰山女神的职能所在。
宋代泰山女神祈嗣职能的复兴,同样也始自真宗朝。咸平六年(公元1003年)四月,皇子玄祐夭亡,至此,真宗六子中已无皇子在世,而曾与真宗有过间接皇位之争的元佐却有三子存活,在真宗无嗣且宋初皇位可兄弟相承的“祖宗故事”背景下,宋真宗支系极有可能被其他宗室取而代之。因而封禅一事,也承载着真宗对子嗣的殷切期望。
女神送子之说起源甚早,作为原始泰山女神的女娲与西王母,本就拥有生育神的职能,这为泰山地区的祈嗣崇祀奠定基础。在王若钦、丁谓等人的安排下,玉清昭应宫以奉天书的名义被建造起来,实质上却是为了“建一宫奉上帝,且所以祈皇嗣也”,用以顺应真宗之念,暗行祈嗣之举。在封禅仪式举行期间,真宗也曾特意携带后宫宫眷出行。据《宋史》载:“帝东封西祀,(杨淑妃)凡巡幸皆从。”携带宫眷出行并不符合历代封禅旧典礼仪,且此前历代封禅皆有皇储陪同,而真宗却面临无子的境地,这使得真宗不得不更易旧典故事,新制仪轨。在此背景下,出现在泰山山顶的玉女池及石像,无疑确切地契合了真宗的心理需要。于是,原始泰山女神的祈嗣职能在真宗的推波助澜下得以复兴,泰山玉女正式承担起赐嗣送子之职。
此后,宋代祭祀泰山女神祈嗣之风逐渐盛行,如《钱氏私志》便记载了仁宗朝曹后规劝驸马光玉前往玉仙观求子一事,称:“娘娘(曹后)要教主主(光玉)去玉仙求嗣。”玉仙观内有圣母殿,其神名曰“玉仙圣母”。对此吴龙安认为,宋代已有称呼碧霞元君为“玉仙娘娘”的说法,这与“玉仙圣母”一称颇为相似,二者很可能是同一神祇。可见在北宋后期,泰山玉女赐嗣送子的说法,已具有较大影响力。
自真宗朝以降,泰山玉女重回神灵崇拜,其影响也扩散至各地。安徽太和碧霞玄(元)君庙,建于宋嘉祐五年(1060年)。江苏东台的碧霞宫,一处建于宋绍圣五年(1098年),还有一处建于宋嘉定年间(1208—1224年)。此外,河南、湖北的一些地区也建有其祠庙。可见宋代的泰山女神信仰,已经脱离其原本所在的泰山地区,转而逐步与广大民间社会相融合,原始泰山女神所具有的种种职能,也逐步归于碧霞元君,进而衍生出“抗玉皇”“斗龙王”“救民女”“爱百姓”的种种传说,使这位新一代的泰山女神逐渐成为民间信仰中万能的母神。正是由于宋代泰山玉女护国、祈嗣职能的复现,广大民众终于获得可供寄托希望的信仰载体,由此,泰山女神信仰才得以具备再次渗入民间的条件,开始其世俗化的转型。
四、结语
泰山女神的发展历程,横跨整个中国古代历史。最早的泰山女神由女娲、西王母等原始始祖母神担任,是万能的母神。随着封建社会的发展,在父权思想的影响下,泰山女神的传说逐渐没落,东岳大帝成为泰山神的主神,魏晋时期,新一代的泰山女神——泰山玉女,仅作为诗人词作中的审美意象而存在,被视作“仙”的象征,而失去了原有的信众与职能。至宋代,真宗东封泰山,路遇玉女池,易石立庙,泰山女神由此走出诗境,重回香火缭绕的宫祠。宋代的泰山女神,在宋真宗朝边境不稳、皇储空缺的特殊情况下,正式获得了封号,并被重新赋予职能,完成了从审美意象到神灵偶像的转变。自真宗以降,泰山女神的影响逐渐扩大,并开始世俗化转型,民众的殷切希望终于得以拥有信仰载体,泰山女神由此复现。宋代是泰山女神发展的转折时期,自北宋起,泰山女神崇拜延续近千年,香火遍布海内外。宋代泰山女神的世俗化过程,呈现出一种基于特定封建社会情况下的中国式的宗教特征。
参考文献
[1] 徐元浩. 国语集解[M]. 北京:中华书局,2002.
[2] 朱起风. 辞通[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3] 袁珂. 山海经校注(增补修订本)[M]. 成都:巴蜀书社,1992.
[4] 何新. 诸神的起源[M]. 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6.
[5] 车锡伦. 泰山女神的神话、信仰与宗教[J]. 岱宗学刊,2001(1).
[6] 曹操,曹丕,曹植. 三曹集[M]. 长沙:岳麓书社,1992.
[7] 刘侗,于奕正. 帝京景物略[M]. 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
[8] 姚东升. 释神[M]. 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5.
[9] 邓东,曹贤香. 北宋崇宁五年的泰山碧霞元君封号[J].齐鲁学刊,2008(4).
[10] 道藏要籍选刊[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1] 王应麟. 玉海[M]. 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
[12] 佚名. 道藏[M]. 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
[13] 脱脱. 宋史[M]. 北京:中华书局,1977.
[14] 钱世昭. 钱氏私志[M]. 北京:中华书局,1991.
[15] 吴龙安. 碧霞元君信仰、传说之研究[D]. 台北:中国文化大学,1989.
[16] 田承军. 碧霞元君与碧霞元君庙[J]. 史学月刊,2004(4).
[17] 陶阳. 宗教神与神话中的神——论泰山女神碧霞元君[J]. 东岳论丛,1983(2).
[18] 葛延瑛,吴元录. 重修泰安县志[M]. 山东:泰安县志局,1929年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