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湘西》中的巫傩文化书写

杨杰 温兆海

【导读】《湘西》作为沈从文重归故里的纪实散文集，其中流转于山川湖水之间的细腻笔触不仅描绘了一幅湘西民间风俗画卷，更呈现了湘西文明中独具一格的巫傩文化。本文将以散文集《湘西》为例，诠释湘西文明中的巫傩文化，探讨湘西边民原始、野蛮的生命形态，解析湘西民族梦幻、神秘的风俗情调，追溯作家执迷于巫傩文化书写的文化成因，体味作家在中国社会现代转型中的理性思考，进而揭示出沈从文浓厚的恋土情结、文学理想，及其对现代性的忧思。

巫傩文化是基于远古祭祀仪式而生发出来的一种崇神尚巫的原始文化意识形态，最早可以追根溯源到先秦楚国时期，称“楚人鬼而越人禨”。“巫”指远古时代祭祀活动中以舞降神的角色。《说文解字》称：“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傩”指远古时代部落族群之中举行的驱逐瘟疫与鬼怪、祈求安康与吉祥的祭祀仪式。《论语》中称：“乡人傩，朝服而立与阼阶。”巫傩文化不仅反映了湘西先民对于神灵巫蛊的崇拜尊重，更加隐含着原始先民在困顿环境中的精神突围。沈从文对于湘西巫傩文化的执着书写，传递出作家试图解读湘西文化中的现代价值。

一、崇神尚巫的民间信仰书写

湘西自然地理环境闭塞，崇山峻岭切断了湘西同外界的联络，岩穴崖洞击穿了湘西民族向城市文明过渡的路径，塑造出湘西人敬畏自然的文化因子。基于农耕文明的先天性质，生发出湘西先民祭祀鬼神、祈求福祉的传统习俗，滋养出湘西人的幻想情绪与浪漫情愫，更增添了湘西民族文化底蕴中那一抹原始主义的神秘底色。因此，巫傩文化不仅集结了湘西人崇神尚巫的民间信仰，更浸染了湘西民族诡谲惊异的文化底蕴。

从《常德的船》可以看到，沅水流域河湖众多，起雾时水面如坠烟海，常有腾云驾雾之感。由此生发出常德人生命体验中的浪漫情愫，特别是水手船夫与江湖河畔强烈的依恋情怀。开船前的启航仪式中，水手船夫“拔锚开头时，必擂鼓敲锣，在船头烧纸烧香，煮白肉祭神”，祈求水神保佑航程平安。在彰显湘西人纯真质朴的人性之美的同时，赞誉崇高圣洁的神性之美，在自然、人性与神性的和谐统一当中，构筑起湘西梦幻幽美的世外桃源。

另外，《凤凰》中提到，如遇无法裁决之事，便“照规矩决之于神”，将真相与谎言悉数交由神明分辨。又如《从文自传》中苗人在天王庙外等待生死卜筶接收神灵的指示，买卖双方在摊位前向神灵发誓接受神明的监督。湘西人崇神尚巫的精神信仰，传递出一种原始梦幻的宗教情绪，进而使得湘西民族沉浸于集体无意识的社会氛围中，达到精神上的皈依。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着湘西人渴望超脱现实、挣脱困境的超然物外的浪漫主义精神。沈从文对于湘西人崇神尚巫的精神信仰书写，集中表达了作家对于原始、野蛮的巫傩文化的深切认同，以及其对“乡下人”身份与民间文化立场的自觉选择，传达出作家对于原始生命形态与野性生命力的呼唤，显露作家对于乡村乌托邦社会状态的美好向往之余，隐含着作家拒斥现代乱象、复归乡土大地的微妙情绪。

二、原始野性的风俗传统书写

巫傩文化最直接地表现为湘西边民种种原始野性的风俗传统。朱熹言“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好祀，其祀必使巫觋作乐，歌舞以娱神”。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数湘西人特殊的巫傩祭祀活动与赶尸传说，呈现出湘西地区独特的民俗价值与民间审美倾向。

《泸溪·浦市·箱子岩》篇中提到的祭祀仪式：巫师“换穿朱红绣花缎袍，手拿铜剑锦拂，捶大鼓如雷鸣，吭声高唱，独舞娱神”，表现出湘西边民对于神鬼与祖先的严谨态度，呈现出湘西人庄严肃穆的仪式感与氛围感。在仪式过后的酬神歌舞当中，众人与神灵共同起舞，与巫鬼一起歌唱，闪耀出湘西民俗中的乡土审美特征与浪漫主义情调，展现出独属于湘西大地的个性解放意味，寄托了沈从文以乡土文化慰藉民族灵魂的崇高理想，展现了作家浓厚的时代精神与济世情怀。

湘西的众多风俗传统当中，还流传着关于“赶尸”的诡异传说。沈从文在《湘西·引子》中谈及“赶尸”现象，称：“若眼福好，必有机会见到一群死尸在公路上行走，汽车近身时，还知道避让路旁，完全同活人一样！”失去生命表征的死尸能够如同活人一样在道路上行走。这种传言虽然不符合现代科学的逻辑观念，但迎合了湘西苗民崇神尚巫的文化氛围。此外还有利用“辰州符”赶尸、“画符捉鬼”等民间传奇，惊悚之余增添了几分浪漫情调，反映出湘西民俗中惊恐怪诞的美学特质，交织着疯狂与浪漫、杂糅了原始与奇幻，形成了一种阴森恐怖却又梦幻瑰丽的奇异美感。

虽然“赶尸”这一民俗内容极为惊世骇俗，但其背后是湘西人的别样温情。相传羁旅在外的湘西游子身故后，由于生前回归故里的执着渴望，形成了“赶尸”回乡这一诡异离奇的民俗。其精神内核蕴含着湘西人“落叶归根”的乡土情怀，同时也传递出沈从文思想观念中对于精神返乡的强烈认同感与皈依感，字里行间透露出作家的恋土情结和对乡土中国的深深眷恋，隐含着作家在现代文明夹击下于湘西世界寻求心灵避难所的柔情诉求，以及借民间文化为中华民族注入活力与生命力的文学理想，隐含着文化寻根的意味。

三、奇幻诡异的行为方式书写

据史书典籍记录，湘西一带历来有着巫蛊传统。行巫与放蛊，多与鬼神崇拜或者世俗压抑相关，二者都是由巫傩文化衍生出来的通灵手段，是女子向外界发泄内心情绪的主要途径，属于女性精神错乱、人格分裂的外在表现形态，具有宗教式的虚无情感与非理性的艺术情调，在表现民间审美风格与乡土泥土气息的同时，夹杂着作家对于湘西人生命形态的现代忧思与悲悯情怀。

《凤凰》中提及蛊婆与巫女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身份。蛊婆“年老而穷，怨愤郁结，取报复形式方能排泄情感”。而巫女则多为神选之人，多伴有梦魇、呓语、癫狂、凌乱等症状，通过行巫来消解肉体与精神的双重苦痛，“执行人神传递愿望与意见工作”。沈从文对于蛊婆巫女癫狂行径的书写，在现实与传说的双重叙事中，夹杂着神性与魔性，交织着野性与诗性，隐藏着无法用现代科学衡量的艺术之美，这与西方浪漫主义中“情感热烈奔放”“重视民间文学”等传统不谋而合，不仅满足了读者对于湘西异质文化的新奇想象，也表现出巫傩文化原始粗野的特质。作家以现代性的视野重新考察湘西民间文化资源，表达对湘西下层民众的怜悯与哀戚。

此外，《凤凰》还提到年轻女性落洞的诡异行动。由于长期以来欲望无法满足、情绪无处宣泄，使得这些女性只能在幻想中满足病态爱欲，以落洞的方式将肉体献祭给神灵。将世俗社会的压抑通过此般自我放逐的方式全部消解殆尽，勾勒出乡村女性精神内部苦苦寻觅自我解脱的心路历程。落洞女子的异常行为举止，展现了湘西少女充满宗教情调、浪漫意味，以及献身精神的独特思维方式，犹如一卷缱绻婉转却又哀戚悲痛的诗歌，表现了沈从文对于传统巫傩文化语境下病态心理的忧思与质疑，进而揭示了沈从文对于传统与现代、原始与开化之间的深刻思索，折射出作家的现代性价值观念。

四、沈从文巫傩文化书写的文化成因

谈及沈从文《湘西》巫傩文化书写的文化渊源，不得不提中国传统文化与世界文化的深远影响，其中包括：楚地巫傩文化、传统儒道文化，以及佛教基督教外来宗教文化。作家将多种文化形态与个人气质、文学理想糅合，构建起湘西人乡土记忆中的精神原乡，同时批判继承内外文化形态，在民族性与世界性的双重视域中展现近代知识分子的理性思考。

湘西古时属楚地，《汉书·地理志》云：“楚人信巫鬼，重淫祀。”正是这股崇神尚巫的原始宗教气息构成了如今湘西巫傩文化的精神源泉。湘西地理环境闭塞，少数民族居多，受中原文化影响较小，能够完整保留楚地巫傩文化的原始文明形态，这为湘西巫傩文化的传承提供了可能。“历史上楚人的幻想情绪，必然孕育在这种环境中，方能滋长成为动人的诗歌”。同时，作家在原始神秘的文化环境中，寻找到了现代湘西人纯洁质朴的生活状态与野蛮张扬的生命活力。

悠久丰厚的中华文化如何传承、赓续？沈从文在其文学理想与传统儒道文化的交流互动中给出回答。首先是道家文化的影响，沈从文自称秉持“新道家”立场。一方面，作家对湘西大地上自然环境的眷恋、对湘西民族自然人性的皈依，同道家文化所提倡的道法自然、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等观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湘西》中，“山外重山”“古木丛林”无不寄托着作家诚挚的欣赏与赞叹，同时，“山民”“土匪”身上的野性与质朴、勇气与侠气，不仅是湘西人乐安天命、顺天致性的性情表达，更与道家倡导的自然健康、宁静淡泊的生命境界共鸣共振。另一方面，道家关于消极避世的哲学观念又为沈从文所背弃。其次，作为五四启蒙话语下成长起来的一代，沈从文始终牢记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与拯救民族文化危机的历史使命感，这与儒家学说中积极入世与道德理性的观念不谋而合。一方面，湘西世界的人性和神性与儒家重视德行的文化立场一致，而人性与神性中原始野蛮的意味，又完成了对儒家纲常伦理中禁锢人性方面的反驳。另一方面，作家试图借湘西人原始野蛮的生命形态为中华文明激活新的生命力，这又与儒家学说中的入世观念不谋而合。

此外，佛教与基督教两种宗教文化，也构成了沈从文文化观念中的重要元素。虽然沈从文未公开表示具有何种宗教信仰，但其文字却沾染了浓厚的宗教气质。《湘西》中，作家以乡土大地上的巫傩文化作为参考，将行巫、放蛊与落洞一类奇幻诡异的行为举止以浪漫主义与宗教之存在方式加以揭示，将此类行为视为“动人的悲剧”与“动人的诗”，借浪漫消解疯狂，以人道主义观照乡土儿女之命运。这些都与佛教、基督教中的仁爱观念和悲悯情怀不谋而合。但同时，湘西大地上男女自由开放的生殖理念与情爱思维，朴素纯洁的健康人性与自在烂漫的生活方式，又完成其对于佛教禁欲主张与基督教专制教义的反驳。从这个意义上说，湘西大地上的巫傩文化又具有了个性解放的意义，在民族与世界的双向交往中，以民间审美与底层观照之形式，完成了沈从文建设“供奉着人性的希腊小庙”的文学理想。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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