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象立意:杜甫论书诗艺术性管窥
2024-07-06徐晨
徐晨
【导读】杜甫不仅是一位伟大的诗人,更是一位对书法有着独到见解的艺术家。在他存世的一千四百余首诗中,有十七首与书法有关的诗作,这些诗歌有的品评书法作品,有的记录某位书法家的生平事迹。杜甫擅长通过比况、铺陈、对比等手法来品评书法、赞美书法家。他以瘦硬为美,尊崇古体,在当时以肥厚为主流审美的大环境中独树一帜,在诗作中明确提出了“书贵瘦硬方通神”的核心思想,这不仅是前代书论影响的结果,更与杜甫关注现实的儒学精神息息相关。
我国古代的诗歌和书法创作在唐代达到了顶峰,它们既在这个时期广为普及,又在这个时期走向成熟。正如李泽厚先生所说的:“唐代书法与诗歌相辅而行,具有同一审美气质。”论书诗作为连接诗歌和书法两座高峰的桥梁,有两大主要内容:一是纯粹对书法作品进行评价,反映诗人的书法审美观念;一是通过赞美或批判某种审美倾向,来寄寓诗人的现实抱负。唐代许多著名的诗人都写过与书法有关的诗歌,杜甫就是其中一位。
虽然杜甫并没有存世的书法作品,但通过他的诗作以及后世的文献记载,我们可以得知,杜甫有着很深的书法造诣。他自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壮游》),可见他自小就开始练习书法。明人陶宗仪说杜甫“于楷、隶、行、草无不工者”。总之,杜甫擅长书法是不争的事实,因此,杜甫写作论书诗也就不足为奇了。杜甫的论书诗既有专门论及书法作品和书法家的,如《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李潮八分小篆歌》等;也有在为友人写作的诗歌中提到书法并进行品评的,如《赠特进汝阳王二十二韵》《饮中八仙歌》等。在这些诗中,杜甫通常借用比况手法,观物以取象。而他所取之“象”在审美上往往指向了“骨”这一意象,既体现了前代书论中“骨美”倾向的影响,也是源于对盛唐时期“尚轻肥”带来的社会弊端的反思。
一、善用比况,以象论书
“以象论书”是常见于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的重要方法之一,这一方法来自《周易》的“观物取象”和“立象以尽意”两种范畴。“观物取象”最早是指通过模仿现实生活中客观存在的事物的形象,来确立具有象征意义的卦象。作为哲学范畴,“观物取象”对文学创作同样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早在汉代,一些书论作品就已经以象论书了,如崔瑗《草书势》中的“狡兔暴骇”“腾蛇赴穴”;魏晋时期的书论更是将物象铺陈罗列来比况书法,如成公绥在《隶书体》中说的“仰而望之,郁若霄雾朝升,游烟连云;俯而察之,漂若清风厉水,漪澜成文”,卫恒在《四体书势》中所说的“其曲如弓,其直如弦”。到了唐代,论书诗中对比况手法的使用更加娴熟。取现实生活中某个物品与笔画笔势之间的相似性来进行比况,是唐宋论书诗中常用的手法之一。诗中既有用客观存在的器物、景物、动物来比拟书法的,也有传说中的物象来比拟书法的。杜甫的论书诗中大量使用以象论书的手法,书法作品中的笔画线条走势在诗作中借用所取之象被生动形象地展示了出来,我们可以通过对杜甫论书诗中所取物象的分析,来感知杜甫寓于其中的个体精神世界。
杜甫论书诗中所取之象可以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具有波澜壮阔之美的自然景观,如群松、连山、溟涨、浮云、云烟,杜甫往往借助这类物象来比拟书法作品的全篇布局,如《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第二类是具有瘦硬骨力之感的日常器具,如快剑、长戟、银钩、矛戟,杜甫往往借助这类物象来形容书法家字体的瘦劲有骨,如《李潮八分小篆歌》《郑典设自施州归》;第三类是气势飞动的神话动物,如飞鸾、凤、蛟龙,杜甫往往借助这类物象来赞美书法家运笔的灵活自如,如《赠特进汝阳王二十二韵》。
杜甫的诗中曾数次提到过张旭的书法,《饮中八仙歌》云:“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 ,挥毫落纸如云烟。”表现了杜甫对张旭草书的认可。他把张旭草书比作“云烟”,与前文中“脱帽露顶”“挥毫落纸”的创作状态相呼应。在现实生活中,云烟虽然肉眼可见,但没有具体的形态,张旭书法创作时洒脱的状态以及他笔画笔势飘逸的特点用“云烟”相比再合适不过。大历元年(766年),杜甫在杨监处见到了张旭的草书,此时张旭已经去世,杜甫写了一首《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来怀念张旭及其书法,诗中“悲风生微绡,万里起古色。锵锵鸣玉动,落落群松直。连山蟠其间,溟涨与笔力”六句是赞美张旭书法之高妙的。仇兆鳌注:“此叙其书法之神妙。 微绡之上,如风生万里,以笔有古意也。玉动状其疾徐,松直状其苍劲,连山状其起伏,俱涨状其浩瀚。”此处明显是受到了汉大赋铺叙手法的影响。诗歌与辞赋虽然是两种不同的文学体裁,但最初并非泾渭分明,一直到西汉才诗赋分途。刘熙载在《艺概·赋概》中说:“诗为赋心,赋为诗体。诗言持,赋言铺,持约而铺博也。古诗人本合二义为一,至西汉以来,诗赋始各有专家。”杜甫突破了西汉以来诗赋分途创作的模式,在赞美张旭草书时通过陈列鸣玉、群松、连山、溟涨这几个物象,来形容张旭书法之高妙。他先用“鸣玉动”来比拟张旭的创作情境,这是比况之外又借助通感的手法,视觉之外再添听觉,赞美张旭在创作时就像钟鼓馔玉敲击时的节奏一样快慢自如。其后,又用“群松”这一物象来赞美书法线条的苍劲有力,用“连山”体现张旭书法布局上的跌宕起伏。这几句诗借助比况、铺排的手法把张旭草书图的运笔、线条、布局写得淋漓尽致。
除了张旭外,杜甫对汝阳郡王的书法也是赞赏的,如《赠特进汝阳王二十二韵》(节选):
学业醇儒富,词华哲匠能。笔飞鸾耸立,章罢凤骞腾。
汝阳郡王是睿宗之孙李琎,杜甫与他多次交游并为他写下诗篇。其中“笔飞鸾耸立,章罢凤骞腾”两句是赞美李琎书法之高超的。把鸾和凤作为比况物喻书法在西晋时期就已经出现了,成公绥在《隶书体》中写道:“或若虬龙盘游,蜿蜒轩翥;鸾凤翱翔,矫翼欲去。”他把隶书的笔画笔势比作虬龙和鸾凤,形容笔画蜿蜒腾空、展翅翱翔。鸾凤并不是现实生活中可见的具体动物,它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中,古人评价书法以鸾凤来作为比况物,给读者以无尽的想象,并且具有一定的神秘感。爱好并擅长书法的唐太宗李世民就曾在《王羲之传论》中将王羲之书法线条比作腾龙鸾凤,对王羲之的书法作品给予了极高的肯定与赞美,甚至将这种风格运用到了自己的书法写作之中。杜甫在《赠特进汝阳王二十二韵》中把李琎的书法比作鸾凤,不仅是赞美他书法水平的高绝,更是借用太宗赞美王羲之书法这一典故暗示李琎的书法有唐太宗之遗风。
杜甫在《观薛稷少保书画壁》这首诗中对薛稷的书法进行了赞美:
少保有古风,得之陕郊篇。惜哉功名忤,但见书画传。……画藏青莲界,书入金榜悬。仰看垂露姿,不崩亦不骞。郁郁三大字,蛟龙岌相缠。……不知百载后,谁复来通泉。
这首诗歌的开篇四句通过赞美薛稷的诗篇,引申到其书画,足见薛稷是一位诗、书、画兼擅的人,杜甫对这种有才学之人无疑是赏识的。第五到八句写杜甫去往梓州东南观看薛稷的遗迹,引出了之后第九句至第十二句他对薛稷书法的赞美。杜甫以“垂露”“蛟龙”来赞美薛稷少保的书法,“垂露”即低垂的露珠,杜甫在这里以形比形,借助圆融饱满的露珠与笔画之间的相似性,来赞美薛稷的书法笔画如浓露下垂,不崩散、不缺损。“蛟龙”是传说中的动物,现实中并不存在,杜甫推意于形,通过自己的主观审美将蛟龙与书法相比,“郁郁三大字”像蛟龙那般蜿蜒曲折,赋予了笔画鲜活的生命力,足见杜甫对所论之书法极高的赞美。
二、象外之力,骨力之美
杜甫在以象论书时,所取之象不管是群松、矛戟、蛟龙,还是快剑、长戟,都具有刚健雄劲、气势飞动的特点,这就构成了其对象外之意——“骨力之美”的追求。杜甫在《李潮八分小篆歌》中明确地提出了他的核心书法观“书贵瘦硬方通神”,诗曰:
仓颉鸟迹既茫昧,字体变化如浮云。陈仓石鼓又已讹,大小二篆生八分。秦有李斯汉蔡邕,中间作者绝不闻。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惜哉李、蔡不复得,吾甥李潮下笔亲。尚书韩择木,骑曹蔡有邻。开元已来数八分,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况潮小篆逼秦相,快剑长戟森相向。八分一字直百金,蛟龙盘拏肉屈强。吴郡张颠夸草书,草书非古空雄壮。岂如吾甥不流宕,丞相中郎丈人行。巴东逢李潮,逾月求我歌。我今衰老才力薄,潮乎潮乎奈汝何。
李潮是杜甫的外甥,他的八分小篆写得很好,所以杜甫写了这首诗来称赞他。全诗分为四个部分。首句至“书贵瘦硬方通神”句是第一部分,主要叙写早期字体到篆书八分的发展,并鲜明地提出了“书贵瘦硬”的品评标准;“惜哉李、蔡不复得”句至“蛟龙盘拏肉屈强”句是第二部分,借李潮书法直追著名书法家李斯、蔡邕二人来重点赞美李潮的书法;“吴郡张颠夸草书”至“丞相中郎丈人行”句是第三部分,用反衬的手法,以擅长草书的张旭来衬托李潮书法的瘦硬刚健;最后四句是第四部分,以自己来勉励外甥李潮。通读全诗,我们可以感受到杜甫对书家用笔速度快而使点画飞动、富有节奏的赞美,以及书家用笔果断而使点画劲挺的欣赏。这不仅是他书法、绘画美学观的体现,更是他诗歌美学观的反映。
他的这一审美倾向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前代书论中“骨美”倾向的影响。所谓“骨”是指字的刚健有力,气势雄强,表现为形体端直,给人以瘦劲有力的美感,是用笔力度的一种表征。我国历代书法理论家都十分重视笔势中“骨”的呈现,尤其是在文学艺术高度发展的魏晋时期,舒朗清瘦的书法风格在此时大受推崇。卫夫人在《笔阵图》中说道:“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她推崇“多骨微肉”的“筋书”。王羲之早年师从于卫夫人,他在卫夫人的影响下形成了瘦硬骨劲的书风,他在《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中说:“每作一戈,如百钧之弩发;每作一点,如高峰坠石;曲折如钢钩;每作一牵,如万岁枯藤。”这段话中虽然没有出现“骨”与“瘦硬”等字眼,但百钧之弩、高峰坠石、钢钩、枯藤等意象无不充满着瘦硬的意味。初唐时王羲之的书圣地位得以确立,当时乃至后世的书风都受到了二王的影响,杜甫也正是在吸收了前人精辟见解的基础上总结出了“书贵瘦硬方通神”的观点。
杜甫对“瘦硬有骨”的追求同样有着现实层面的意义,他正是为了消解盛唐“尚轻肥”的主流审美所带来的社会弊端,才高举“瘦硬”这一旗帜。唐代诗歌的发展与书法观念的变迁在时间线上高度重叠,共经历了三次变化。初唐时受前代书风以及统治者喜好的影响,崇尚瘦劲;盛唐时期国力不断强大,上层社会富裕丰厚,逐渐形成了崇尚丰肥的书法审美观念;中晚唐又有回流之势,转而向初唐学习。盛唐时期崇尚丰肥的审美虽然也有它自身的存在价值,但过分丰肥便会走向污浊不堪的极端。杜甫经历了安史之乱,目睹了唐由盛转衰之际百姓水深火热的生活。在他看来,上层社会的优厚生活是以下层社会的困苦贫寒作为代价的,他企图扭转这种污浊不堪的社会风气。因此,他不仅崇尚瘦硬,更是明确反对“多肉”。“试问甘藜藿,未肯羡轻肥”(《甘林》)表达了他不肯沉沦于丰肥的志向,“万姓疮痍合,群凶嗜欲肥”(《送卢十四弟侍御护韦尚书灵榇归上都二十韵》)更是深刻地揭示了两个阶层之间的尖锐矛盾。他看到了过分崇尚丰肥而导致的社会弊端,对当时腐朽不堪的政治环境充满着失望,于是举瘦硬之旗对以肥为美的主流风气进行严厉的批判,企图回归初唐时励精图治的社会氛围。总而言之,杜甫崇尚瘦硬,这既受到前代书论影响,也源于他个人的艺术偏好,但更深层的原因是他有感于以肥为美给整个社会带来的堕落,企图对盛唐崇尚丰肥的主流审美进行批判与消解。
三、结语
杜甫的论书诗在质量、数量、艺术价值以及内涵上都达到了同时期其他诗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以其独特的价值在唐代论书诗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他的论书诗记录了自己与众多书法家的交游,并借用观物取象的比况手法生动形象地写出了每位书法家作品的特点,肯定了这些书法家在艺术领域的成绩。杜甫在前代书论的影响下形成了“书贵瘦硬方通神”的核心观点。面对以肥为美的主流审美所带来越发激烈的社会现实,他更是举起了“瘦硬”这面旗帜,企图对污浊不堪的世风进行反抗与消解。他的论书诗兼具瘦硬风骨与儒家思想,堪称唐代乃至历代论书诗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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