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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意象在唐代诗歌中的兴衰变迁

2024-07-06郑德月

中国故事 2024年6期
关键词:蓬莱仙境神仙

郑德月

【导读】“蓬莱”意象在诗歌发展中经历了漫长的衍变。至唐时,它已拥有多重意蕴,并在众多诗人的笔下和各类题材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焕发出新的生机。得益于诗歌思维间接、跳跃的特性,颇具浪漫与宗教气质的蓬莱与诗词体例相契合,展现出独特的魅力,其丰富的内涵则进一步强化了诗歌内容的多义性与朦胧性,使之在诗歌中的呈现愈加摇曳多姿。唐代社会的发展与陡然转折,使得“蓬莱”诗歌主旨进一步多样化、世俗化,神仙色彩的消弭也赋予了“蓬莱”新的面目。

作为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重要地理概念,“蓬莱”于汉时即进入诗歌领域,成为人们浪漫幻想的缩影与远大理想的象征。魏晋六朝题咏蓬莱的诗歌,或寄托诗人建功立业、实现人生价值的蓬勃激情,或用以排遣现实生活热情急剧消退后对个体命运的感伤,与对自我放逐式的寻仙避世的向往。随着诗歌于唐代攀至巅峰,涉及“蓬莱”的创作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受到熟习道教文化的诗人们倚重和偏爱,“蓬莱”频繁出现于诗词章句之间,成为融汇多重主旨的重要意象。

一、蓬莱意象的仙道意蕴

唐代许多诗人名家都曾围绕“蓬莱”这一意象进行诗歌创作,“蓬莱”也依从诗人不同的性格经历与诗歌的题材旨归,被作为不同的象征,呈现出不同的气质。这些诗歌中常将“蓬莱”与美轮美奂的神仙世界相结合,与道教倡导的修炼服食相联。

唐代游仙访道之风盛行,诗人常有与修道之人交游或亲身学道的经历,而它们对诗人的思想与流露于作品之间的气质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其中佼佼者当首推李白。与一般诗人不同,李白不仅是神仙的追慕者,还是道术修行的实践者,“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观奇书”,年少的经历对其往后的人生选择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寻仙访道、遍游山川是李白的生活方式,亦如其自言“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这样一名对道教文化抱有浓烈兴趣与认同的诗人的笔下,时常出现道人、道经、道术以及广泛的道教传说与典故,“玉京”“金阙”“灵洞”“瑶台”“九垓”“五城”等世外仙境遍及其诗作,而在这类“天上仙境”中,以“蓬莱”为代表的“三山”意象出现频率尤高。李白乐于在诗歌中畅想这一海上神仙方域,并将其置于笔端,细致描摹此中奇景,“传闻海水上,乃有蓬莱山。玉树生绿叶,灵仙每登攀”(《杂诗》),并不吝于反复诉说对真境、真仙、真法的向往:

巨鳌莫戴三山去,我欲蓬莱顶上行。(《怀仙歌》)

观奇迹无倪,好道心不歇。攀条摘朱实,服药炼金骨。安得生羽毛,千春卧蓬阙。(《天台晓望》)

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东隅,海寒多天风,白波连山倒蓬壶。长鲸喷涌不可涉,抚心茫茫泪如珠。西来青鸟东飞去,愿寄一书谢麻姑。(《有所思》)

松子栖金华,安期入蓬海。此人古之仙,羽化竟何在。(《对酒行》)

得意时便更要与友人倾诉向往之情,《酬崔五郎中》言欲“举身憩蓬壶,混足弄沧海”,《同友人舟行游台越作》“愿言弄倒景,从此炼真骨。华顶窥绝溟,蓬壶望超忽”。

据钱志熙《李白与神仙道教关系新论》一文,李白确曾有“求仙海上”的经历,临云烟碧海,骋飘然之思,共创作了四十九首“蓬莱”诗歌。出于对蓬莱仙境的强烈执着,即使明知烟涛微茫,仙踪难觅,仍东游泰岳寄情溟渤,“登高望蓬流,想象金银台”(《游泰山六首·其一》),感叹“安得不死药,高飞向蓬瀛”(《游泰山六首·其四》)。

蓬莱凭借神秘莫测的地理位置与关于仙人、仙药的无数动人传说,撩拨着一代又一代文人墨客的心,然而仙山难抵的事实、对传说故事的综合考量,以及对古时帝王求仙事迹的追忆与反思,令诗人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一“仙山群”,并出于种种目的发出质疑甚至批判的声音。

如果说李白的动摇源于对求仙之路困难重重的迷茫与失落,从而发出“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的感慨,那么白居易则更倾向于从现实角度对一众仙境进行抨击。白居易在《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其十一》中慨叹“烟霞隔悬圃,风波限瀛洲。我岂不欲往,大海路阻修。神仙但闻说,灵药不可求”,由仙山难往言仙人难遇、仙药难求,既对此般现实无可奈何,那便自然须得承认诗人“逝者不重回,存者难久留”的结论,放弃对仙山的幻想以及种种尝试,回归于平常人的生活。

新乐府诗《海漫漫》篇引用秦皇汉武故事,“不见蓬莱不敢归,童男丱女舟中老。徐福文成多诳诞,上元太一虚祈祷”,而终于一无所获,茂陵荒草、梓棺鲍鱼的沦落境地,对求仙寻道,尤其是声势浩大而极耗人力物力的帝王行为加以针砭;同时引入理性思考,以事实为佐证,“何况玄元圣祖五千言,不言药,不言仙,不言白日升青天”,有理有据地揭露海上求仙之无益,逻辑清晰,层次分明,与此前仅从主观情感上加以否定之作相比,迈出了重大的一步。显然,与他作相比,此诗“戒求仙”的现实诉求与社会意义富有鲜明的个人色彩,其中借古讽今、以古喻今的方式,以及所蕴含的批判思维、现实精神,则充分反映出中唐时新兴的时代风气与社会面貌。在白居易的笔下,“蓬莱”的神秘气息虽并未被完全剥下,却成了虚无缥缈,乃至“痴心妄想”的代名词,从真实性到意义均被诗人以冷静的口吻宣告“死亡”。在白居易的笔下,“三山”已成为闻者足戒的标本、“缥缈无望”的批判对象,是只可远观、想象、附会的美丽符号。

二、蓬莱意象的文学特质

从独立的海外仙境,到东海“三仙山”体系之代表,继而成为与现世相对、承载文人价值判断的想象空间,蓬莱意象的文学特质也在其演变发展过程中逐步明晰。在众多唐人吟咏中,“蓬莱”由令世人浮想联翩的朦胧原型趋于具象化,逐渐与人间、与诗人自身建立起空前的紧密联系。在大量围绕“世外仙境”展开的诗作中,蓬莱作为诗人畅想仙游的背景与目的地,通常带有超现实的浪漫色彩。诗人自“人境”直达“仙境”的途径多种多样,“升仙”的窍门却多在近旁处、梦幻中,可以说,诗人在真正身临仙境前,心神已然与仙人接通,或者说诗人在特定环境中的精神状态是其“仙游蓬莱”的前提与基础。诗人同“仙境”的精神共振,是对诗歌浪漫气质的重申,也体现了“蓬莱”意向的“风格的浪漫”。

想象的丰富,是蓬莱意象的又一文学特质。山岳湖海承载着世人对神仙世界的想象,其中壮美的景观与莫测的自然现象,孕育了“蓬莱”“昆仑”等以海、山为依托的神话体系,二者的关联在发展中不断加深。李白《天台晓望》:“天台邻四明,华顶高百越。门标赤城霞,楼栖沧岛月。凭危一登览,直下见溟渤。云垂大鹏翻,波动巨鳌没。风涛尚汹涌,神怪何翕忽?观奇迹足倪,好道心不歇。攀条摘朱实,服药炼真骨。安得生羽翰?千秋卧蓬阙。”诗人游天台山,登临而见赤城沧岛之奇景、风云波涛之盛状,因而联想到巨鳌与神怪,继言服药修道,以期踏入蓬莱一类的神仙世界。面对壮阔的山海之象,诗人借助神话中常见的事物、环境展开联想,并寄寓对蓬瀛仙阙的向往。杜牧《偶题》:“道在人间或可传,小还轻变已多年。今来海上升高望,不到蓬莱不是仙。”虽未言具体的景物,但正是登高望海之所见,让诗人由眼前联想到海中“应有”的蓬莱,以此寄托仙道的理想。此时,无论是目之所及的自然风物、人文景观,还是心之所向的传说物象,尽皆化为诗人构筑想象世界与诗歌文本的素材,成为兴寄情志的翅膀。

此外,蓬莱意象的特质,亦体现为结构上的奇特之处。蓬莱的魅力不只在于仙人仙方,也在其若隐若现的含蓄与诗意,这正与诗歌的体裁与风格适配。可望而不可即的仙境时常出现在诗人们的梦与幻之中。李贺《梦天》中云“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在诗人俯视人间的视角、超脱凡俗的立场中,海外仙山成为世事变迁的参照物,与诗作清丽超然的基调相合。在梦幻之中,诗人更多地将自身心理活动与思考融入传统的仙境叙事,突出主观感受,将梦境的“虚幻”与仙境的“虚无”融为一体,并在“虚”的叠加下展开对于“实”的追求与思考,从而通过重重现象捕获其背后之“真”。主体与客体、真与幻、虚与实往往成对出现,这种二元要素的叠加和对照,在内容及形式上都是此类诗歌创作的重要文学特征。

回到现实,诗人亦常因所处的特定环境,以及在此酝酿出的盛大气氛,转而深陷于仙境相关的种种联想。元稹《开元观闲居,酬吴士矩侍御三十韵》写诗人因闲居道观而得观道人斋醮活动。从“醮起彤庭烛,香开白玉奁”“禹步星纲动,焚符灶鬼詹”等带有强烈道教意味的氛围、行为,至于“蓬壶梦寐瞻”,在对潇洒自然观居生活的描摹之间,流露出对缥缈仙境的梦寐以求。李商隐《郑州献从叔舍人褎》言“蓬岛烟霞阆苑钟,三官笺奏附金龙”,同样以道教斋醮为主题,以蓬莱阆苑之声色比拟投龙仪式之盛大,进一步增强其神仙色彩。孟浩然《与王昌龄宴王道士房》作“书幌神仙箓,画屏山海图”,勾勒出一个富有生活气息的室内空间。对酌于道人私密而神仙色彩浓厚的居室,诗人“宛似入蓬壶”。《寄天台道士》一首则在“三山望几时”的畅想中,完成了对于道士“焚香宿华顶,裛露采灵芝”生活状态的渲染。以上诗作大多从现实的环境着笔,借由种种道教行为,实现与仙人、仙境交接呼应的目的,在结构上呈现出不同于他类题材的独特性,及同类诗歌内部的趋同化、模式化特征。

三、唐代“蓬莱”意象兴衰的原因与现实

“蓬莱”在唐代经历了漫长而复杂的形象变迁。从依前代衍变而来的朦胧幻境,到诗人笔下伸手或可触及的“仙界后花园”,再到“必不存在”也“不必存在”的遥远世界,这一变迁显然是多种因素促成的结果。

首先,李唐以道教为“立国之本”,道教文化在当时的官方意识形态与民间信仰中占据重要地位。唐朝始立,李唐王室即奉在道教信仰中举足轻重的老子为始祖,并追赠“太上玄元皇帝”之号(《旧唐书·本纪·高宗李治下》),以强调自身政权的正统性与权威性。出于政治目的的推崇,是道教神仙文化得以渗入社会各阶层、各领域的动力和保障。

道教流派众多,而均以得道长生、修炼升仙为最终目的,根据修炼方式的不同又可分为方仙道、金丹道(外丹道)、内丹道,其中方仙一脉则有访仙求药的传统。不同于以救治禳灾为主要目的的民间道教,盛行于贵族达官之中的士族道教寻求长生以永享富贵权势。自战国齐、燕海上寻仙起,这一活动始终保持活跃,其间不乏重大历史事件。可以说,这一意象在唐代诗歌中的沉浮,既离不开此前近千年的历史、文化积淀,又是其发展演变最终呈现出的结果。

唐初推崇道教,道教亦在“三教并举”的背景下与儒家、释氏齐辉。作为在本土民间长期发展而来的信仰,道教文化早已融入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天然的亲近感是神仙传说更为持久的力量源泉,源于神话的概念名词也因此拥有更为广大的群众基础与生长土壤。可以说,正是由于历代帝王对老子社会地位有意识的推崇、强化,方仙故事在民间流传过程中建立起的尊严,以及帝王贵胄、名家学者对《道德经》的反复注解,使得上抵王公下达庶卒的各个阶层无一不受到道教文化的熏陶。此时涌现出大量涉及道教、神仙的诗歌,以及异常活跃的“蓬莱”意象,正是尊道崇仙的浓厚氛围在文学创作中的体现。

其次,从客观条件而言,文化的自由多元与艺术的交流融汇,以及国家的强盛安定、经济的繁荣,极大地拓展了唐人的眼界与胸襟。开放包容、积极进取的时代精神,以及与域外国家、民族的物质精神交流,激发了民众对殊方异域的好奇与探索精神。准许个人在浪漫的想象中尽情徜徉的同时,外来的新奇事物又为文学创作提供了现实的参照与基础。来自长久以来“中国”疆域之外的民族,西域引进的种种奇禽异兽、珍稀物产,全然不同的文化习俗,共同引导人们拨开海上的迷雾,将“仙山”更多地视为尚未建立交流的邻居,航海的发展亦允许人们对于海洋的进一步探索。

更为重要的是,世外“蓬莱”仙境与诗歌具有高度的相似性。世人希求游历仙山,自是不能摆脱对于长生、成仙的渴望,但同时也是对世外桃源、对以现实为本而高于现实生活的种种美好的不懈追求,“蓬莱”也就成为世人心中长久以来标志着“理想”与“圆满”的符号。仙境之“虚”不能离开人间之“实”,人们的普遍追求指导仙境幻化成不同的样貌,浮现在世人眼前,从一代对仙境的描述则可反观人间世相;仙境之“实”正在其“虚”,没有“高于生活”便失去了为世人追慕的价值,而没有“源于生活”更让人们彻底摒弃——仙境之美正在虚实相生、若即若离之间。作为源流悠久而至唐时臻于巅峰的文学体裁,诗歌的创作注重含蓄性、间接性。对“文学真实”与个性抒发的重视与隐于东海的“蓬莱”在某种意义上趋于一致,二者对于“美”的共同追求,也让体裁与意象从简单的“组合”转向基于本质相似的“契合”,故而“蓬莱”等仙山意象在诗词中频频出现。

然而,对现实海外探索无果带来的失意逼迫人们不得不怀疑“蓬莱”的真实性。前人记述之中的矛盾与疑点,历代帝王求仙海上的无功而返,自然的规律抑或道经的逻辑,亟待世人严谨思考并秉持理性的态度重新分析、评估。神仙信仰的动摇同时伴随着社会形势的变迁:帝王对神仙修炼的追捧近乎狂热,徒劳无功反深受其害;战乱带来的社会动荡、经济颓靡,促使中唐人转向现实,浪漫逐渐失去蓬勃生长的土壤,仙道一类的“虚妄之谈”则首当其冲。同时,内丹术的崛起客观上打破了外丹道一家独尊的局面,曾在修道者“升仙”之途上举足轻重的海外仙方也不再是唯一的选择,遨游蓬莱的强烈动机便有所衰减。多种因素的叠加,使得在情感倾向上曾紧随社会风气的诗歌创作,在君王态度最为高昂之时,对于寻仙访道的热情一落千丈。常以周、秦、汉自居的唐代文学创作者,终于感受到前朝盛世雄主于方仙一事上的可悲之处,清醒而极具责任感的用世情怀激励他们主动行使劝谏的权利、履行讽世的义务。“蓬莱”意象在诗歌创作中的倾向与立场至此陡然一变。

对现世人间的真切探索,在增加构建想象世界的素材的同时,也压缩了供诗人畅想的空间,驱散了美化幻想的空濛迷雾;诗歌对于蓬莱仙界的反复吟咏,使得这一意象为人熟知,又在逐渐缩短的距离中流失了神秘性、新奇感。蓬莱,从诗人能够“真实”踏足、栖身的殊方异域,转为最高渺而超脱的理想、志向所在。当“仙境”作为一个神话故事发生的背景时,即便有“人”的参与,整个叙事也始终笼罩在神异气息中;而诗歌创作者个人意识的增强,叙事重心的转移,真正分隔开了人间与仙境。“蓬莱”诗歌的世俗化、意象的多样化,消解了方仙主题的唯一性,在“蓬莱”与神仙道教关联减弱的过程中,实现了文学上的一次“绝地天通”。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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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叶赛君. 唐代诗歌中的海洋情怀[D]. 宁波大学,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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