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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的“隐疾”: 约瑟夫·康拉德小说《黑暗的心》中的疾病书写

2024-07-04王芳楷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3期
关键词:康拉德约瑟夫隐喻

[摘要]《黑暗的心》是由约瑟夫·康拉德于1899年首次发表的小说,被认为是现代文学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小说《黑暗的心》多次对肆虐在非洲大地上的黄热病、“非病之病”、“疯癫”等疾病进行书写,借此讲述了殖民者对被殖民者暗无天日的剥削历史。其中,不仅帝国主义派遣来的“文明使者”白人受到了疾病的反噬,而且“替罪羊”也遭受了病痛的“无声”折磨。因此,疾病成为一种特殊的符号表征,显示出作者有意隐藏的意识形态和种族观念。通过疾病的书写,作者隐晦地批判了“进步事业”的血腥与黑暗,流露出其对殖民“癌症式”扩张的质疑。

[关键词]约瑟夫·康拉德   黑暗的心   疾病书写   隐喻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3-0033-04

《黑暗的心》如今被广泛视为英国文学的经典作品之一。它讲述了查尔斯·马洛沿着非洲腹地的刚果河逆流而上,与神秘的象牙商人库尔茨相遇的故事。这本小说以马洛的回忆作为叙事手法,通过刻画非洲的原始丛林环境,展现了白人帝国主义者对非洲土地、资源和黑人土著的掠夺,从而揭示了欧洲帝国主义统治下的霸权和虚伪的文明。该书自出版起便受到国内外研究者的广泛关注,相关研究更是汗牛充栋。赛义德曾在《东方学》一书中,痛斥康拉德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种族主义者。阿尔·马卡什菲则认为这部小说是康拉德从内心深处反对欧洲帝国对亚洲和非洲人民的霸权和种族歧视的重要作品。韦斯利认为对土著人抵抗殖民暴政的可能性和丧失殖民“秩序”的威胁,是贯穿康拉德长篇小说《黑暗的心》的担忧[1]。而国内学者对《黑暗的心》的研究成果也颇丰。例如,姚兰、王颖对小说中黑与白两个颜色词的象征意义进行了剖析,认为小说反映了康拉德对人类文明、人性本质的思考[2]。综合国内外研究来看,目前尚未有学者从疾病书写的角度来解读《黑暗的心》中的黄热病(白色诅咒)等疾病的隐秘内涵。

笔者认为,疾病并非由身体中“冷”或“热”失衡所致,而身体也不仅仅是疾病侵袭的“客体”。身体在此被建构为话语和实践的载体,并不断被重构,成为社会身体,疾病则是社会“越轨”的具象化。康拉德的双重身份,使其在书写殖民历史上产生了一种矛盾心理:一方面是对被殖民者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同情心,而另一方面是对白人至上的认同。出于这种矛盾心理,小说中无论是为白人“量身定做”的黄热病,还是替罪羊的“非病之病”,乃至“文明使者”的“疯癫”,均被赋予了深刻的内涵。这些疾病巧妙地反映了白人殖民者与霸权主义对非洲各方面的戕害,传达了作者对殖民黑暗史的质疑与批判。

一、黄热病:无处可逃的“白色诅咒”与“黑暗反噬”

在英美文学中,疾病往往不仅是指人身体上的物理疾病,更多的是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和隐喻来使用的。在更早期,西方社会认为疾病是上帝意图对人类的罪恶所实施的惩罚,或者是暴露于“坏空气”所致。现如今,政治经济学家也将疾病看作是道德操练,可用它来定义正常、惩罚越轨并维护社会秩序。

在《黑暗的心》中,黄热病被描绘为一种天谴、一种诅咒,以及道德的审判。黄热病是一种主要由白天叮咬人的蚊子传播的传染病;非洲有34个国家、中美洲和南美洲有13个国家属于黄热病的流行国家,或者有黄热病流行的地区[3]。在非洲,当地土著似乎对此具有免疫力,甚少受到此疾病的侵扰。然而,漂洋过海而来的欧洲人却成为易感人群,黄热病也逐渐发展为一种白人专属的疾病。我们应该研究为什么白人会被感染,而这个人周围的其他土著却没有。当地糟糕的卫生环境是所有疾病的根源,但我们不能忽视社会和文化因素也是关键因素。

整本小说都笼罩在一层黑蒙蒙的毒雾下。这片本该风光绮丽的大地,地底开始逐渐冒出邪恶之水。正如书中所描绘:到处是饥饿、迷雾、风暴、疾病,流亡他乡和死亡——在天空中,在河水中,在丛林中,处处潜伏着死亡。他们肯定像苍蝇一样在这儿死去[4]。白人们为了抵抗黄热病的传播,将贸易站改造为“卫生空间”,同瘟疫肆虐的丛林划清界限。与黑人们恶劣的生存环境相比,白人们总是穿着淡黄色的羊驼毛上衣、雪白的裤子、整洁的领带,还有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靴。但即便如此,也没能改变白人们饱受黄热病之苦这一事实。而这种大规模疾病的爆发,表面上是污垢和病菌的直接结果,而根源则来自白人的集体道德失衡。

踏上这片原始的大地,白人们恍如来到人间伊甸园。他们的欲望在河中的邪恶之水以及茂密丛林的诱惑下开始了无限的膨胀。帝国的爪牙打着援助非洲大地的旗帜,实则在丛林里干起暗无天日的买卖象牙的勾当。象征着白人文明的火车和铁轨在丛林中变得四分五裂、锈迹斑驳。异域文明在这片大地上迅速沦陷。自诩为文明开化的白人,把枪荷在肩头,张开了苍白的大嘴[4],意欲吞噬这片大地。白人把黑人当作畜生一样使唤,白人变成了红眼睛的魔鬼。随着白人集体道德的失衡,这地图上的长河诱惑着利欲熏心的白人前往丛林深处,从未接触到黄热病的白人,对这种病毒似乎毫无抵御之力,尤其是当白人们不断深入非洲丛林腹地时,在船上的白人每天就有三人因为害黄热病而死去[4]。苍蝇作为死神的使者在这片黑色土地上狂欢、跳跃着。因此,白人们集体患病本质上是对白人集体道德沦丧的隐喻,更是对其恶魔般“越轨”行为的惩罚。

二、“非病之病”:流行病的“大屠杀”与“无声”征服

身体不是被生出来的:它们是被制造出来的。疾病是社会身体而非个人身体构建的结果。为了保证整个人群的健康,分辨越轨的“异类”成为控制的必要手段。从功能主义的角度来看,病痛是社会“越轨”的潜在状态。换言之,病痛是未能符合社会的期望和规范的状态。病痛是人体非自然的状态,会导致躯体和社会的功能失调,因此,这种状态必须尽快得到缓解。功能主义者认为很多病痛都伴有污名感、羞耻感和脆弱感。政治经济学家认为,生病、衰老或躯体失能的人因为无法对商品的生产和消费做出贡献而被社会所边缘化。

而黑人本应该是在丛林里享受着无拘无束的生活,但随着白人的到来,他们被迫成为奴隶,遭受苦役。黑人被残酷地从“健康丛林”中隔离出来,驱逐至“死亡的坟墓”——采石场。这些黑人来到采石场后,带着沉重的枷锁劳动着,像蝼蚁一般活着。在采石场里,黑人们六人连成一串,每个人的脖子上都锁着铁环,而同时彼此又被铁链拴在了一起。因此他们似乎毫无办法反抗,而无法反抗的黑人只能蹲着、躺着,或坐在树林里。与静静等死的黑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采石场一阵又一阵的爆炸声。黑人在黑暗中呻吟着,由始至终都没能采取任何办法去对抗白人,只有在死后,他们才能像空气一样自由。黑人居住环境异常恶劣,实在是藏污纳垢之处。纵使他们为白人带来了名贵的象牙,他们也只能从事苦役,穿着破棉烂絮。他们心中有着无可言说的病痛,不断呻吟。而这些痛苦的呻吟则被视作是苍蝇一般的嗡嗡作响,甚至被代理人抱怨影响了他的注意力,使他无法保证算账不出错[4]。他们的身体,也因为水土不服以及吃着未曾吃过的食物,很快便垮掉了。而在生病以后,尤其是生病失去劳动能力后,身体由于病痛而发生扭曲,黑人们只能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起,活像大屠杀或瘟疫过后的悲惨场面。

黑人群体,在枪炮文明的侵蚀下逐渐变得孱弱。但这个过程绝非一个简单的生理现象,而是承载着大量的隐喻。个人的身体应被视为最直接、最接近社会真理和社会矛盾的地方,同时也是个人与社会进行反抗、创造和斗争的场所。然而,沉默不语却是黑人生活的一个基本结构。在欧洲文明的强权和野蛮征服下,小说中的黑人失去了自身的话语权。黑人的身份构建和生存本身不再由自己所决定,反而由白人的话语来构建,因此他们不断被推向故事的边缘地带,他们的身份也被白人所定义,成为失去话语和身份的他者。这种白人至上和白人话语霸权的背景下,黑人的生病也就成为一种符号,这种符号暗示着黑人生存困境之殇以及被剥夺话语权的境遇,呈现出一种二元对立,白意味着高高在上的文明,而黑则意味着低贱、未开化。这种被剥夺话语权的疾病本质上是黑人受到无休止的审判,以及在疾病过程中一步步走向边缘化。身体是一直受到惩罚、规训但又在不断地抵抗着的身体,是作为被肢解的、受到符号编码和辖域的社会身体。在小说中,并未明确黑人所遭受的具体是哪一种疾病,一方面是由于黑人并未被给予任何医疗诊治,另一方面是作为“替罪羊”的他们难以言说。实际上,伴随着殖民扩张,具有相当免疫力的入侵白人也把疾病传染给了没有免疫力的当地土著。天花、麻疹、流行性感冒、斑疹伤寒、腺鼠疫以及其它一些在欧洲流行的传染病,毁灭了不计其数的当地土著的健康,从而在欧洲人的征服中起了一种决定性的作用。

三、“疯癫”:对“进步事业”的反拨与“文明”本质的揭露

在《反俄狄浦斯》中,德勒兹把资本主义公理看作是一个奴役系统,一切受其支配。专制国家所实行的奴隶制至少保留了一种与生产领域和支配它的奴隶主阶级不同的反生产集合体,如奴隶,而资本主义则建立了“一种至高无上的奴隶制,一种空前的征服”[5]。在这种奴隶制中,“不再有任何奴隶主,只有奴隶命令其他奴隶”。这个社会只有一个阶级,即奴隶阶级,因为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都是社会机器的奴隶。小说中的库尔茨先生,可以说是一个一流的公司代理人,负责着极端重要的象牙贸易站,但也无法逃脱其“奴隶”的身份,即使他一个人送回来的象牙数量就赶得上其他站送来的总和[4]。作为站长的库尔茨先生,尽管如此出类拔萃,也没能免遭疾病的侵袭。反而,库尔茨先生不止经历了两次重病,为帝国输送着源源不断的象牙,可得到的唯一“赏赐”却是疾病。库尔茨身材魁梧,至少有七英尺高,但是在疾病折磨下,只见他的两排肋骨在起伏的活动着,如同骷髅般活动着,可是他依旧张开大嘴,内心的贪婪仍旧没有停止,似乎要把周围的一切吞噬下去。即使身体早已非常虚弱,但是作为帝国的使者,库尔茨执拗地认为疾病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厉害。受到白色诅咒的库尔茨,最终还是没能逃过黑暗的吞噬,他大呼着:“真可怕呵!真可怕呵!”

疾病也可能是人格的内在变质,是人格结构内部的破坏,是人格结构逐渐崩溃的外显。马洛就曾在一位老医生那里检查身体,其中包括测量头盖骨和询问是否有疯癫症病史。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库尔茨和马洛一样,在未踏入这片土地之前身体状况是良好的。福柯认为,疾病现象的本质要到作为机体对外界侵袭和“压抑”的总体回应的所有神经反应和植物性反应中去寻找[6]。而库尔茨的身体,作为和疾病接触的第一线,其状况的变化也是对欧洲殖民者行为的缩影。帝国的代理人库尔茨先生,原本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是文明的传播使者,但最终由于受到欧洲殖民者的欺骗,他慢慢觉察到自己此行是为了掠夺非洲的各种资源,一步步沦为“文明的傀儡”。为了获取更多的象牙,在这片“真空地带”上,库尔茨不断用武力征服当地的土著,残忍地杀害他们,并将他们的头颅悬挂在木棍上。然而,利欲熏心的库尔茨也没能逃过白色诅咒,他的生命力在一次次的杀戮中逐渐衰弱,最后被黑暗所吞噬。而这一切似乎都在隐喻着白人征服的不合理,有违其“文明”的初衷,是道德的沦丧,最后都将走向自我毁灭。

《黑暗的心》创作于欧洲大陆热衷野蛮和血腥的“黄金时代”背景之下,率先通过第一次工业革命获得相对性优势的英国将对外扩张看作是一项“进步事业”。19世纪所谓的“黄金时代”尤其是指钻石和黄金的发现以及对非洲土地的持续剥夺。19世纪之前,南部非洲曾经被认为是“杂乱无章”的:它既是英国殖民地,又有布尔共和国,还有不少的非洲酋长领地,外界对此似乎也不感兴趣。但在19世纪70年代之后的10余年,这里连续发现了世界上最丰富的钻石矿床和黄金矿脉。于是,一切都改变了。南部非洲忽然变成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奖章,所有投机者的内心充满了致富的希望,财富的潘多拉魔盒被逐次打开:英国人意识到,只有掌控整个南部非洲,才可以确立排他的霸权。在英国,对第三世界进行殖民,被看作是一项文明化的任务,这是文明化的白人给野蛮化的土著的一份精致礼物。对他们来说,非洲就像是一片偏僻、神秘、荒芜的土地。在《黑暗的心》中,康拉德试图用一幅凄惨的画面来推翻这一观点,他指出,欧洲在刚果的殖民地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在传播“进步”的文明,也不是一种对非洲的保护。相反,他们的殖民地是残酷的压迫、残忍的暴行和贪婪的掠夺。所谓“文明化”的实质,就是欧洲殖民者以其物质文明的优越性,对其所处的殖民地实施残酷的压迫与掠夺。

四、结语

《黑暗的心》是康拉德在获得英国公民身份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深思熟虑,用英语完成的一部具有挑战性的著作。年轻的时候,康拉德因为家庭被毁而受到巨大的精神打击,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园,靠着海上的生活谋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曾亲眼见证过其他殖民地民众的悲惨遭遇。他的身世经历,让他在情感上对殖民统治、殖民扩张抱有强烈的批判,同时又对被殖民民族的悲惨境遇抱有强烈的同情心。面临着这种身份上的双重困境,康拉德通过书写疾病这种符号的隐喻,既巧妙地批判了白人的道德失衡和“进步文明”的虚伪,又揭露黑人所遭受的暗无天日的剥削及“文明”大屠杀的真相。

参考文献

[1] Wesley C.Inscriptions of resistance in Joseph Conrad's Heart of Darkness[J].JML: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2015,38(3).

[2] 姚兰,王颖.试论《黑暗的心》中黑与白的象征意义[J].外国文学研究,2003(3).

[3] Garske,Tini,et al. Yellow fever in Africa: Estimating the burden of disease and impact of mass vaccination from outbreak and serological data[J].PLoS Med.2014,11(5).

[4] 康拉德.黑暗的心[M].薛诗绮,等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

[5] Deleuze G,Guattari F.Anti-Oedip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M].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3.

[6] 福柯.精神疾病与心理学[M].王杨,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责任编辑  余    柳)

作者简介:王芳楷,福建师范大学,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流散文学、族裔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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