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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敦盛之死”再看《平家物语》中的无常观

2024-07-04孙蕊

新楚文化 2024年15期
关键词:佛教

【摘要】《平家物语》是日本军记物语的代表作之一。有关《平家物语》表现无常观的研究颇多,学界通常将无常观分类为“积极的无常观”和“消极的无常观”,但将敦盛所表现的无常观归为其中的任何一种均稍显不妥。本文通过分析比较熊谷次郎直实、平敦盛、平重盛三个人物的行为与心理,并结合当时的社会思想背景,发现了三人“活在过去”“活在当下”“活在来世”的三种无常观特征,尝试提出了新的无常观分类方法。

【关键词】《平家物语》;敦盛;佛教;无常观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15-0041-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5.012

《平家物语》是成书于日本镰仓时代的军记物语,全书以平家一门为中心,描写了其繁荣与没落,深刻体现了佛教“诸行无常”“盛者必衰”的价值观。此书版本众多,各版本的内容和结构也有较大差异,本文选取流传较广的觉一本《平家物语》作为研究对象。

“敦盛之死”一节位于描写平家衰亡的全书后半,是《平家物语》中脍炙人口的名篇。一之谷之战中,平家败退逃亡时,源氏武士熊谷直实追捕并击败了本欲撤退的平敦盛。在摘掉对方的头盔后,熊谷发现敦盛样貌不凡且还只是个少年,便欲放其性命,但敦盛宁死不从,多次要求熊谷在此了结自己。眼见己军将至,熊谷不忍其受辱,无奈含泪砍下敦盛的头颅。经此一事,熊谷出家的念头愈发强烈,遂师从法然,遁入佛门。

渡边贞麿认为,对《平家物语》来说,“无常感”绝不是虚幻的构想。无常感可谓是将《平家物语》推向现世、推向净土的《平家物语》之心[1]189。“敦盛之死”一节更是通过少年武士平敦盛之死表现出一股深深的无常之感。

《平家物语》的成书年代时局动荡,战争频繁,加之地震等天灾不断,无疑让当时的人们深刻体会到生命之无常。上至贵族,下至百姓,“无常感”可以说普遍存在于当时人们的观念中。然而,在感到“无常”之后,面对“无常”如何行动则体现了人们不同的“无常观”。

关口忠男在《日本文学研究中的无常观》一文中,总结了日文文学研究中出现的无常观特点,提出将无常观分为“积极的无常观”与“消极的无常观”[2]3,采用了二元对立的分类方式。“积极的无常观”即在认识到“诸行无常”之后仍能“向死而生”。反之,“消极的无常观”则是指被悲观之念束缚住自身,难以自拔。

然而这种分类方法并不能完全说明“敦盛之死”一节中出现的无常观。在战场上,敦盛年纪轻轻却一心求死,他所体现的无常观称不上是积极的。明明可以保全性命,敦盛却为了维护武士的尊严,选择慷慨赴死。他的死在让人叹惋的同时,也展现出一种轰轰烈烈的悲怆感。因此,将敦盛的无常观单纯地归类到“消极的无常观”中也稍显不妥。本文将重新细读本节,对比分析《平家物语》中出现的种种无常观。

一、熊谷的无常观—— “活在过去”的无常观

水原一在《平家物语》“敦盛之死”一节的注释中写道:“熊谷因敦盛之死而出家的故事常被视为《平家物语》作者的虚构。然而,在熊谷莲生的布教说法中敦盛之死的故事确有出现。据《吾妻镜》记载,熊谷离开镰仓上洛时,曾在途中遇到伊豆山的专光坊并恳求其接受自己出家,然而专光坊拒绝了熊谷的仓促请求并告诫熊谷真正的出家当为报恩菩提。熊谷出家不成遂回到自己的领地,师从法然出家已是多年之后(《法然上人行状绘图》有证)[3]109。尽管如此,我们仍可以猜想熊谷曾哀悼敦盛之死,并对此怀有“忏悔之心”。敦盛之死可能并非导致熊谷出家的直接原因,但无疑在熊谷的心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使得他的思想发生了重大转变。

熊谷在《平家物语》的首次登场并非在“敦盛之死”一节,他作为源氏一方的猛将,曾对功劳极其执着。第九卷的“先后之争”一节便将这一点表现得淋漓尽致。一之谷之战中,熊谷为抢先同属于义经军的平山武者所季重成为一之谷之战的先锋,曾与儿子小次郎一起趁着夜色,抢先到达一之谷。熊谷为拔得头筹,不顾夜色苍茫,大声自报姓名。平家一方却不予理会。随后平山抵达。待到天明,熊谷念平山在场,为让两军知晓自己乃是此战第一人,竟再次自报姓名。由此可见熊谷对功劳的执着非同一般。

平氏军因义经的奇袭而溃逃时,熊谷之所以来到海边,也是为寻找大将首级,想再立战功。熊谷在先前的战场上杀敌无数,却唯独对敦盛手下留情,是在敦盛身上看到了儿子小次郎的影子,于是生出了怜悯之情。在上述的“先后之争”一节中,小次郎曾与父亲一同出征,却不慎左臂中箭,跌下马来。虽然不是致命伤,熊谷依然担心地询问伤势并告诫儿子“速整铠甲,不可露出空当;将头盔护颈放下,防止流矢射中脸面”[4]605。看着敦盛与儿子小次郎一样仍显稚嫩的脸庞,熊谷曾一度“持刀颤抖,只感头晕眼花,心神缭乱,前后难分”[4]632。

熊谷曾在“敦盛之死”一节中感慨:“吾身为人父,小次郎即便负了轻伤,心中已然焦虑难过。若杀了此子,其父也定会伤心欲绝”[4]632。敦盛的性命不过是熊谷在战场上夺走的众多性命之一。然而敦盛之死正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使熊谷回忆起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与累积的深重罪孽。

战争结束后,熊谷为求出家,曾请求法然的弟子圣觉带自己面见法然。见到圣觉后熊谷却突然开始磨刀,圣觉大惊失色,匆忙将熊谷引至法然面前。法然宽慰熊谷道“不论罪孽轻重,只需念佛便可往生”。听闻此言熊谷号啕大哭起来,原来熊谷本以为需要切腹或自断手脚才能赎清罪孽,这才带刀前来。其后,熊谷将家督之位让予儿子,正式拜法然为师,法号“法力房莲生”,开始了修佛之路。为传播净土宗的教义,他走遍日本,广建寺庙,直至去世前,仍与法然有所往来。

熊谷在战场上亲手夺去了众多生命,所以他深知战场之残酷、生命之脆弱。挥刀砍下敦盛的头颅后,熊谷曾拿起敦盛的横笛“小枝”感慨道:“彼等今晨尚在城内吹奏妙音管弦,今时已命丧黄泉”[4]632。敦盛之死使得熊谷深切感受到世事之无常。出家后的熊谷虽然退出了战争,但他的内心仍被杀死敦盛的后悔之念所折磨。他的身体活在现在,心却永远留在了过去。痛感无常之理的熊谷在此后的余生中都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赎罪。

二、敦盛的无常观—— “活在当下”的无常观

平敦盛是平清盛之弟平经盛的小儿子,被称作“无官大夫”。敦盛的祖父忠盛乃吹笛名手,曾被鸟羽院赐予名笛“小枝”。因敦盛亦擅长横笛,其父经盛便将“小枝”传给敦盛。在一之谷之战中,敦盛亦随身携带“小枝”。敦盛虽身在战场,却不忘风雅之心,依旧“薄施白粉,以铁浆染黑齿”,显得“眉清目秀、丰神俊雅”[4]632。在生死无常的战场上,依然贯彻着自己的生活方式。

“敦盛之死”一节中敦盛在被杀前曾与和熊谷争执良久,以下是《平家物语》的原文节选:

熊谷登生怜悯,不忍施刃,遂问道:“汝姓甚名谁,速报与吾知,可饶尔不死。”美少年反问道:“汝又系何人?”熊谷道:“在下不是什么要紧人物,武藏国住人熊谷次郎直实是也。”美少年道:“既如此说,遇到阁下,我倒无须通名了。阁下取我首级,决不致辱没勇名。请速斩吾首,提头去问,必有人识得。”……(熊谷)放开美少年,劝道:“汝尚年幼,何苦来阵前厮杀,枉送性命?吾今放汝归去,从此再不要到血腥战阵上来了。”那美少年却道:“我乃堂堂平家大将,不上阵则罢,既已上阵,岂能贪生怕死?源平两家,世代为仇,战场之上、两阵之间,岂能对敌存有怜悯之心?”直实反复劝说,无奈美少年死志已决,坚持不肯离去……熊谷无奈,含泪道:“吾本不欲杀汝,但大队兵马业已赶到,吾不杀汝,汝必被他人所杀,届时还不知会受何等屈辱。索性由直实动手吧,日后定为你上香祭奠。”美少年从容道:“甚好。便请阁下取吾首级!”[4]632

熊谷有意放敦盛一条生路,敦盛却没有选择抓住这个“好机会”,两次要求熊谷“取我首级”。敦盛虽然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对武艺比自己高强的熊谷,却显得泰然自若,处变不惊。对于死亡,他也仿佛早有觉悟,不露一丝畏惧之情,让人难以想象他和那位吹着“小枝”的优雅公子是同一个人。

敦盛的言行举止透露出他对“无常”的理解。作为平家公子的敦盛亲身经历了平家由盛转衰的过程。平家首领平清盛曾在保元之乱和平治之乱中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成为第一个就任太政大臣的武士。其后清盛之女德子入宫成为高仓天皇中宫,诞下安德天皇。安德天皇三岁即位后,清盛一举成为“天皇外戚”,权倾朝野,平家一门也随之扶摇直上,显赫一时。然而即便繁盛如平家也在清盛嫡子平重盛死后渐渐由盛转衰。如今则更是落魄到逃离京城,远走西国。昔日吹笛奏乐的贵公子敦盛,如今也不得不在战场上与敌军战斗。家族与自身的经历使得敦盛切身体会到,世间万物都在不断流转,个人的生命亦是如此。

敦盛对无常的体悟使得他可以泰然面对生死。然而即使体味到世事无常,敦盛也没有像熊谷一样为无常所困,比起生命本身的虚无,敦盛更在意当下自己生命的意义。于是他在“无常的生命”与“武士的荣耀”中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即使生长在已然贵族化的平家,敦盛也毫无疑问是武家子弟。正因如此,比起苟且偷生,为人不齿,敦盛不顾熊谷劝说,毅然选择慷慨赴死。

三、重盛的无常观—— “活在来世”的无常观

虽然同为平家公子,平重盛的想法却与敦盛大相径庭。重盛的无常观可谓“活在来世的无常观”。这种“活在来世的无常观”并非重盛特有。正如本文在“《平家物语》的背景”部分所述,净土宗主张只要“专念弥陀名号”,便可“往生极乐净土”,在当时社会各阶层广为流传。《平家物语》中,上至法皇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有众多出场人物与故事都宣扬着“净土思想”。本文选取在平家由盛转衰中占据重要地位的主人公之一重盛作为“活在来世的无常观”的代表人物,将其体现的无常观与“敦盛之死”中出现的无常观进行对比。

《平家物语》全书前期着重描写了平家的繁盛与骄奢。以鹿谷阴谋为契机,清盛处刑西光,流放藤原成亲,铲除了大批后白河法皇的近臣。治承三年的政变中,撤关白(藤原基房)和太政大臣(藤原师长)等四十三人的官职,一度权倾朝野。重盛作为清盛的嫡子、平家的继承者,为了调和父亲清盛与后白河法皇之间的对立,想尽了各种办法,但总是不尽人意。为此,重盛前往熊野参拜神社。在本宫证诚殿御前,他彻夜祷告道:“今观吾父入道相国,恶逆无道,动辄搅扰法皇。重盛身为长子,虽频频进谏,却因己身才学不济,难以服膺父心。瞧他种种作为,只怕一代荣华尚且难保,更别提子孙代代,枝叶相续,显亲扬名了……特祈南无权现金刚童子垂示:若平家子孙荣华不绝,世世奉仕于朝廷,则请和缓入道之恶心,令天下安宁;若荣华止于一代,后世子孙将蒙耻受辱,则请减去重盛寿命,以救来世苦难。此二愿,伏求神明冥助。”[4]231此外,重盛曾建造四十八间精舍,在每间精舍悬挂一只灯笼,聚集二百八十八名女官念佛,并从镇西请来了一位名叫妙典的僧人,给他三千两银子,让其“渡海送去宋朝。其中一千两捐给育王山的僧人,另外两千两进呈宋朝皇帝,作为给育王山购买田地的布施,请育王山众僧为我祈祝后世福缘”[4]237。

然而从熊野归来后,重盛便卧病不起。他拒绝宋朝高明医师的诊治,认为这是金刚童子接受了自己的请求,最终于治承三年(1179年)八月一日离世。

山形直子在“《荷马史诗》与《平家物语》中的生死抉择——当英雄美女选择死亡时——”中写道:“重盛的祈祷也表现了《平家物语》体现的宗教观的一部分……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来世观的影响。”[5]5净土宗的思想对重盛等《平家物语》中的角色们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正因期待来世的幸福,才能忍受现世的痛苦。也正因相信必有幸福来世,才能断绝对无常现世的留恋。

重盛在世时,平家繁盛至极,世间一度曾有“非平家者非人”的说法。然而重盛却仿佛预知父亲的行为终将招来恶果。为保平家子子孙孙的繁荣,重盛甘愿献出自己的性命。正如渡边贞麿在“无常感——《平家物语》之心”中所说,无常对于包括重盛在内的《平家物语》出场角色们来说是“敌对者”,重盛的无常观表现为“在‘无常这个敌对者的重压下苦苦挣扎的人们的喘息”[1]199。现世的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不能长久。重盛只能寄希望于净土宗宣扬的来世的永恒幸福。上述的熊野参拜、建造精舍与送银远渡皆是为求来世幸福而作出的努力。

四、结语

无常观通常被分为“积极的无常观”与“消极的无常观”,然而本文认为此种分类方式并不完全适合“敦盛之死”一节,不能解释登场角色的行为。所以全文以《平家物语》“敦盛之死”一节为中心,通过分析熊谷次郎直实、平敦盛、平重盛的行动和心理,提炼出三人各自的无常观特征。

熊谷在挥刀杀死敦盛后,深刻感受到生命的无常。回想起自己在战场上的种种杀戮,选择用出家来对抗对过去的所作所为带来的后悔之情。敦盛认识到生命如朝露易逝,但他并没有像熊谷一样为无常所困,相反,他以壮烈的死跨越了无常。敦盛不去追求“常”,而是通过在短暂的生命中,活好现在,活好自身,从而对抗无常。重盛在平家“盛极”之时便预感到终有一日即使强大如平家也将“必衰”。于是他将希望寄托于来世,用尽各种手段,希望求得来世“恒常”的幸福。比起现世飘摇的生命,重盛更加看重安稳的来世,所以他甘愿为此献上生命。

由此看来,《平家物语》“敦盛之死”一节所表现的无常观并不能单纯用积极或消极的无常观分类方法来解释。所以笔者针对“敦盛之死”一节,尝试从时间维度,提出了“活在过去、当下、来世”的无常观分类方式。

参考文献:

[1]渡辺贞麿.無常感:平家物語の心[J].大谷大学研究年报,1967(19):183-254.

[2]関口忠男.日本文学研究における無常観について[J].日本文学研究,2005(44):1-14.

[3]水原一,校正.平家物語[M].东京:新潮社,1979-1981.

[4]平家物语[M].王新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5]山形直子.ホメーロスと『平家物語』における生死の選択―英雄美女が死を選ぶ時―[J].西洋古典学研究,2017,65(0):1-11.

作者简介:

孙蕊(1999-),女,陕西宝鸡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古典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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