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馓子飘香

2024-07-02徐云

回族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馓子阿山媳妇

徐云

安静的小树林里,那飘落的雪花,被枝丫托举成一个一个银色的花朵,在阳光的照射下,一闪一闪。摇一摇树枝,一条晶晶莹莹的飘带便哗啦啦地将我包裹。

在这样的一个早晨,心底生出许许多多美好的愿望。所有的希冀里,我最盼望的,是看到一位男子,从林中小路走来,手里提着一个红色塑料袋,或者,他带着他的媳妇,她穿着红色的裙子。那红色,和着今天的阳光,还有那晶莹的雪花,一幅动人而喜庆的画面在眼前晃动。

这是农历的腊月二十九,农历新年的前夕。在通往小区大门的路段,有片小树林,明知道他不会来了,我却执拗地在寒冷的雪地里久久徘徊。

我急切地想见到的男子,名字叫阿山·库尔班,31岁,是一位维吾尔族年轻人。

1

那是2020年的夏天,每次回家,先生都会说起一个叫阿山·库尔班的朋友,他说过的诸多朋友里,我唯独记得阿山·库尔班这个名字,缘于他无意中的一段描述:这位个子不高又壮硕的年轻人把一件明显小很多的T恤绷得紧紧的,肚脐眼总是露在外面。

阿山是先生认识的第一位维吾尔族朋友,关于衣服很短这件事,他还特意问了阿山,阿山笑呵呵地告诉他:“我们穿衣服就是这个样子的,好看。”先生信以为真,想着阿山不仅要凉快,还要好看,这审美也太独特了。对于这个有些冒昧的问题,阿山没有生气还自我调侃,这个细节让我对他有了好感。

等先生再去阿山那里时,我拿出胖儿子正在穿的一件T恤,大概有八成新,让他带过去,并带上一句“这件先将就着穿,过几天有新的”。

第二天给孩子换衣服,发现刚洗过晾晒的一件T恤不见了,那是孩子已经穿旧了的,之所以没有处理掉,是因为孩子比较喜欢胸前的图案,还有那个刚好到腰线的长度。几次要给他换下来,他都不肯,还让我把肩部黄豆粒大的小洞洞用同色线给绣好。

会去哪里呢?翻遍了衣柜,也没找到。有一种预感,是不是先生拿去送给了阿山?确实,当问起时,他理直气壮地辩解道:“也得再有件换换,拿一件不合适呀,我也没看见有破的地方。”“这件衣服太旧了,还有,那么短,小孩子可以穿,你让大人穿不像话吧,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就随便拿了给他?”在阿山会不会生气这件事上,我和先生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气。

很快地,新买的T恤陆续到货。“他还真是不讲究,给了就在穿了,也没有嫌弃衣服是旧的。倒是带去的新衣服不舍得穿,说有穿的,先不着急换。”听到先生这样说,我对阿山有了初步的印象,很朴实,是个过日子的人。

阿山有两个孩子,一个上小学四年级,一个上二年级。家里有两位老人,媳妇还没有工作。28岁的阿山自幼生活在小镇上,没有技术特长,初中毕业后就和父亲一起,在外打零工挣钱。他的父亲年纪大了,已经不能出去干活,全家只有阿山一个劳动力。现在很多工地都是机械化,适合他的活不多,有时候找不上活干,没有收入,家里就要靠借钱度日。好在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的阿山,被聘到一个单位上班,每月有三千元的工资。他非常珍惜这份工作,每天早早到单位,把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烧好开水沏好茶,等其他人上班。他对工作兢兢业业,认认真真,深得同事们的喜爱。

我总是在脑海中替阿山筹划着如何用三千元钱养活一家人。把自己想帮助阿山的想法告诉先生,先生说:“你继续送衣服呗,他们家那么多人,买衣服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有很多崭新的衣服,都是瘦的时候买的,还没来得及穿就发胖穿不了了。还有孩子长得快,崭新的衣服鞋子也是没有穿就过季了变小了。这些买了不穿的衣服鞋子整理好给阿山,也能替他减少一些负担。

真要狠下心,把所有存货给阿山,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那些衣服,虽然已经不合体,我还是一遍遍地穿,一遍遍地脱,心里非常纠结。呢子大衣,每个女人都有吧,这样的衣服不是经常穿,定也不会轻易送人,掂量了很久,还是放到了包裹里。几双皮鞋,还是去乌鲁木齐买的,也没有啥应酬,加上喜欢穿休闲运动的,搁在鞋柜已经很久了。阿山的媳妇一定很漂亮,舞也跳得好,这些鞋子就给阿山媳妇吧。孩子的鞋子,还是专卖店买的,他总是嫌弃这里或是那里不合他的意,几百块一双的鞋子,从小码买到大码,就这么安静地躺在鞋柜。也一起给了阿山家吧。我把所有崭新的衣服鞋子,整理成一套一套。

先生说,阿山接过大包袱,快乐又欢喜。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年底,家家户户忙着过春节。我也和了面,准备着春节待客的最后一道美食,炸油馃子。我炸了小麻花、麻叶子、糖馃子等,一盘盘的水果茶点,把茶几摆得满满的。2021年2月10日,农历腊月二十九,春节前夕,随着清脆的门铃声,一个大大的红色塑料袋从门缝里挤了进来。“你们猜猜,这是什么?”拎着袋子的先生问我们。“红灯笼,大红灯笼,我要玩。”孩子一边说着一边跑过去。我帮着打开塑料袋,里面又是一个红塑料袋,去掉后露出白色塑料袋,可以看到里面是很大的一个花色塑料盘,盘子上是像宝塔一样的金黄的大馓子。“是这个呀,我们家没有,我要吃。”刚刚拿出来摆放好,孩子就嚷着要吃了。宝塔馓子摆放在众油馃子的中间,顿时让满桌的茶点有了高大上的感觉。我轻轻掰下一小段放到孩子嘴里,只听“咯嘣”一声,小脑袋抬了一下,小眼睛闭了一下。“过来看看,牙崩掉没?”“没有。”这情景逗得全家人笑了起来。“妈妈,这个东西为什么这么硬?”“这个叫嘎嘣脆,吃了嘎嘣脆,过年过得嘎嘣好。”嘎嘣在东北人的语言里,是个语气助词,也是形容词,在夸赞一样东西的时候,前面加“嘎嘣”二字,表示“好”的意思。先生是东北人,我用这样的方式介绍了这盘漂亮的馓子。先生告诉我们这是阿山媳妇特意炸的。这么一大盘馓子,在我们家还是第一次见,全家人都很好奇,也很高兴。

每天早晨,我烧好开水,在每个人碗里放好馓子和奶茶粉,把馓子泡软了吃。就这样,在整个假期,全家一起享用这美味馓子。我又把馓子带到办公室,它是我的午餐,有同事闻着味道找我要,我拿出来和大家一起分享。

其实,看着这盘馓子,就像第一次听到先生说阿山露脐的T恤一样,我的心情非常沉重。在新疆生活的我,对馓子的制作是再熟悉不过了,馓子吃起来很硬,那是在和面的时候没有放清油。我们一般会把这一道工序和家里生活条件联系在一起,条件好的家里,面里要放清油、牛奶等,炸出来的馓子又香又酥。这盘馓子告诉我,阿山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送过衣服后,先生那一阶段的工作也结束了,和阿山也就没有了联系。半年过去了,听不到他的念叨,我也想不起阿山·库尔班这个名字,关于阿山的一切早已忘得干干净净。倒是阿山,赶在春节前给我们家送来馓子,他还记得我做的那点小事。善良的阿山啊,他的这份礼物太厚重了。

2

记得那是一个下雪天,下班前阿山打电话让先生去一趟他那里,说是有事要商量。去了以后,阿山端出他用电饭锅煮好的马肉和马肠子说:“我发工资了,想让你尝尝今年刚刚熏好的马肉马肠子。”

阿山所在的办公室后面有块空地,他开出一个小菜园,种上了许多蔬菜。阿山会干的农活不多,种出来的西红柿,秧子长得比人还高,结的果稀稀落落。辣子、豆角、茄子,大体都这样。刚刚发红的西红柿,他揪下来攒着,等有一塑料袋的时候,等在先生下班经过的路边。阿山总是用他的方式表达着对先生的信任和喜爱。

我说想见到阿山,先生和阿山通了电话,阿山表示欢迎去他家。先生到附近的村子里买了只大公鸡,阿山宰杀,我用带去的香豆子粉和了面,做鸡肉焖饼子。从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的热气中窜出鸡肉和香豆子的香气,阿山的爸爸妈妈不停地说着话,看我们听不懂,阿山解释说:“他们说这个味道这么香,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两个孩子更是高兴得不得了,大点的站在锅边看我做饭,小的围在身边蹦蹦跳跳。先生拿起阿山父亲的筷子,把小块的饼子在汤汁里蘸一下,再放上一块鸡肉送到老人面前。老人家竖起拇指直夸:“好吃,好吃。”那一天,阿山忙里忙外,高兴得像个孩子,脸上飞扬着愉悦的神采。

第二年里,我和先生商量继续帮助阿山一家。先生的建议,一是继续送衣服,二是想办法让阿山媳妇也有一份收入。

在送衣服这件事上,我们有了分歧。我不想再给旧的衣服,要给就买新的。先生感到不可思议,我把曾经遇到的尴尬说给他听。

小时候家里姊妹多,我基本是穿姐姐不穿的衣服,那时候的衣服,都是棉质的,容易破,也就捡不到几件好衣服。村里的大姐姐把不穿的衣服给我,我就折得整整齐齐,放在包袱里,在一些喜庆的日子里,才舍得拿出来穿。现在条件好了,我也有了很多不穿的旧衣服,也可以送给需要的人,我常常这样想。

驻村走访的时候,看到有位大爷穿着红色的弹力棉裤,心想那一定是别人给的。我回家整理出一些衣服,还有姊妹们送过来的衣服,装了满满两袋子。按照大人小孩的身高体重,我给那些需要的人家送去,剩下的衣服,就放在文化室里,村民可以自愿来取。

有一天,袋子里的衣服被翻了出来,凌乱地堆在值班室的床上。我重新把衣服折叠好放回袋子里,这时候一个刺耳的声音传来:“要送就送新的呀,旧的拿来送人,不是小看人吗?”犹如一瓢冷水泼了过来,这样的讥讽,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没有送给你呀,我是给那些需要的人。就像小时候别人把不穿的衣服送给我一样,有什么不对吗?”虽然怼过去了,从此心里结了疙瘩。

有了这一段经历,我不敢随便把穿过的衣服、鞋子、包包等拿出来直接送人了。第一次给阿山旧衣服,是新衣服还没到,让他将就几天,倒也说得过去。听我说完,先生自言自语道:“还有这样的事啊,阿山应该不会吧。”商量的结果,先生还是坚持要把那些旧衣物送给阿山,对于我买新衣服的要求,他建议在过节的时候再买。征询了阿山的意见后,先生又送去了大包小包的衣服鞋子。这一年里,从“六一”到开斋节,阿山家的人都有了过节的新衣服。

阿山用他的淳朴和真诚,和我们相处得亲近又自然。2022年的1月30日,腊月二十九,先生又带回来了馓子,还是一大盘,盘得像宝塔一样。这一次的馓子上有了泡泡。我折了一小段,放在嘴里品尝,嗯,这个馓子有奶香,吃到嘴里酥脆。

馓子是新疆各族群众的一道传统美食,做的时候,会放点糖提味,再放盐。要想馓子好吃,那就要来真货,放很多的清油、牛奶、鸡蛋,这样和出来的面炸出来的馓子,一根根弯曲的面条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小泡泡,像开出的一朵朵小花花,煞是好看。馓子能当零食又能当饭吃,折一小段放到嘴里,酥脆得不用咬就散开了,配上一杯酽茶或是奶茶,感觉好极了。把炸好的馓子,放在一个干净的大水缸里,或是瓦罐里,十天半个月后,馓子的味道会变得更醇香。

这次,我把放置很久的瓦坛子洗干净,晾干,再把这盘馓子摆放在里面,用盖子盖好。我要等到半个月后,和朋友们一起品尝这别样的美味。

“今年的馓子上面有泡泡了,看样子,阿山家的日子好过了。”我把这个惊喜告诉先生。

听到我把馓子上的泡泡和阿山家的生活联系起来,先生非常好奇,我便给他讲了制作馓子的讲究。他感叹道:“这样说来,也很有道理啊。”又说:“我没告诉你吗?他媳妇去食品厂上班了,又有了一份收入。”这确实是个好消息。

我看着炸得金黄的面条上鼓起的小泡泡,这小泡泡,多像春天里树枝上冒出的新芽,又像开出的金色小花。阿山家的日子,也像这些新芽,像这些盛开的小花,越过越美。

3

今年是我们和阿山一家来往的第四个年头,也是第三个春节。这一年里,我除了过节时让先生带去一些新衣服以外,其他什么也没做。先生工作中经常出差,和阿山几乎没有什么联系。准备年货的我,翻看日历时,翻到了农历的腊月二十九,突然想起了阿山,想起了阿山家的馓子。是巧合吗?两盘馓子送来的日子是同一天。今年的腊月二十九,还会收到阿山家的馓子吗?前两盘馓子不一样,那这一次的馓子还会有不同吗?

这一天,我非常盼望能收到阿山家的馓子,想从馓子里,知道阿山家的情况。从艳阳高照,到日落西山,在我一厢情愿的盼望中,不见阿山的影子,也没有阿山的任何消息。阿山媳妇今年不会给我们炸馓子了,我自言自语,之后陷入深深的自责中。这一年里,为什么不和阿山联系,为何不去看看阿山的父母,去关心一下阿山孩子的学习,或者看看阿山媳妇。

夜幕降临,先生进门,看到他空着的手,我默然,早早地洗洗睡了。

大年三十,不想起床的我,被一阵阵的嘈杂声吵醒。“咋不起来看看,我摆的这些好不好看?”

只见茶几上摆得满满的,黄色的柚子,红色的火龙果,花色的糖果,还有茶几中间那高高隆起的“宝塔”。“馓子!阿山?”“对呀,阿山媳妇又给我们炸了馓子,昨天送过来的,我放车里忘拿回来,刚下去取的。”“那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又为什么不带阿山来家里?”“咦,你怎么对阿山的馓子这么感兴趣?”顾不上先生的疑虑,我翻身下床,飞扑到茶几边,折下一小段,哎呀,这馓子还没有送到嘴里就散开了,变成碎屑掉到地上。我才又去洗了手,拿个碟子,小心翼翼地重新折下一段。呵,这馓子的味道里,有牛奶的醇香,蜂蜜的甜香,还有一个味道,淡淡的,由远而近,越来越真切,是花香,玫瑰花香的味道。“今年的馓子酥透了,味道更是奇妙啊,除了香甜,还有花香。阿山家现在的情况,是不是更好了?”“应该是吧,阿山还是干那个工作,食品厂又开发了好多品种,新疆风味鱼香鸡丝、椒麻鸡、小油馕等十多个品种已经走上了电商,他媳妇一边上班一边用手机卖厂里的产品,阿山也帮着卖,我也带动朋友们一起推销,那个椒麻鸡、烤包子卖到疆外了,销路不错,估计他媳妇挣得也多。”听到这个消息,我开始羡慕起阿山媳妇。

原来,没有我想得那么糟糕,昨天一天的希望没有落空啊。阿山真的是记得这个日子,腊月的二十九,农历新年的前一天,真的又送来了馓子,在第三个春节,他媳妇又给我们炸了馓子。

阿山连续三年给我们家送馓子,三次不一样的味道,今年是三年里最好的。我似乎读懂了阿山一家生活上的变化,短短的三年里,阿山,这个曾经陷于困境的家庭,过上了如蜜甜、如花香的生活。现在阿山一家的生活,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

看着茶几上那高高隆起像宝塔一样的馓子,我心潮翻涌,和阿山一家曲曲折折的故事,何不像这馓子啊。馓子,用一根根面条搓成,弯弯曲曲地变成一把一把的小馓子,这些小馓子一层一层镶嵌起来,垒成了宝塔一样的大馓子,我们的友情就像馓子一样,再远再长,都由一根金色的面条连在一起。三年里,阿山用他朴素的方式,表达着内心的真诚,这份良苦用心,我却是这么晚才理解。

记得先生总是提起一些事情,对阿山赞不绝口:“他熟读《水浒传》和《三国演义》,还给我讲《西游记》的故事。”阿山不但自己爱读书,还非常重视孩子的教育,这次提出想让我给他的孩子辅导语文,让我非常兴奋,我终于又可以为阿山家做点事了。

以前我会准备一份回礼,等先生假期结束上班时顺便带过去。这一次,我要自己去一趟阿山家。我给孩子们买了新书包和学习用品,准备了初中阶段的语文书,从我的书堆里,选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海底两万里》《列那狐的故事》《骆驼祥子》《朝花夕拾》这些比较适合孩子们课外阅读的书,还按照礼节,给老人们买了糖果、茶叶和水果。

我选了一个吉利的日子,大年初六,到阿山家共度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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