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夜行
2024-07-01尹传查
尹传查
1
五月底的一天,将近凌晨一点,刘志城加完班返回出租屋,刚走过南山路口,猛一抬头,看见不远处立着一匹白马。
深夜的街道空旷寂静,像峡谷里一条没有人迹的河流。白马站在路边一棵合欢树下,路灯苍白的光从合欢树的枝叶间漏下来,像细碎的雪花,飘落在白马身上,白马因此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白。刘志城起先以为只是一种幻觉。长时间的加班,瞳孔似乎加装了一层磨砂玻璃,看东西时常会出现模糊的重影。刘志城闭上眼睛,揉了揉眼睑和两侧的太阳穴,再慢慢睁开眼睛。没错,合欢树下的确站着一匹马。白色的马。
白马四蹄踏地,马首平抬,像艺术家精心打造的一座雕塑。但刘志城一眼就认出那不是雕像,而是一匹有血有肉的马,因为白马也正全神贯注地望着刘志城,两只眼睛像两汪清澈闪亮的山泉。
四年大学,三年研究生,两年工作,算下来,刘志城已经在这座上千万人口的大都市生活了九年,对它的熟悉程度已远远超过故乡。光怪陆离的城市每天都有匪夷所思的事情在发生:比如一位妻子在家里不留痕迹地失踪,比如一个男人将灯泡吞进嘴里玩结果吐不出来,比如一位骑手因为顾客的差评上吊自杀……但是,在深夜的街头,一个人邂逅一匹浑身雪白的马,却是闻所未闻。
白马静静地望着刘志城,那安静澄澈的目光将他身上的疲劳一点点冲刷干净,刘志城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舒坦。工作这两年,加班如同必修课。刘志城虽然从心底里不喜欢,但是当不喜欢的事情成为生活之河里无法躲避的一道暗礁时,他也能默默地接受。一直以来,刘志城都是这样,他可以不喜欢一件事,却又能竭尽全力不声不响地去把事情做好。从那个落后闭塞得像铁罐子一样的小镇考上县重点高中,再从县高中考入这座城市的重点大学,刘志城谈不上有多么热爱读书,他所有的动力都源于逃离故乡这样一个朴素强烈的愿望。记忆的底片里,木讷的父亲一个星期可以不说一句话,多病的母亲常常会因为一项突如其来的开支而莫名其妙地诅咒。贫穷和自卑如尖利的石头硌痛刘志城一闪而过的童年,逃离成为他内心里一棵疯长的树。他比任何人都敏感,也比任何人都努力,每天都比别人做更多的题,睡更少的觉。十几年来近乎自虐般的自律让他的同学和老师都感到震撼。如今,他终于如愿以偿留在城市,故乡如同身体上一处陈年的伤疤,残留的印痕随时间的流逝日渐浅淡。
刘志城望着白马,他想再靠近一点,他想伸手去摸一摸白马额头几绺飘逸的毛发,但是他克制住了内心的冲动,他害怕自己的鲁莽破坏了这比童话还要美好的场景。人和马互相凝望着,像一对含情脉脉的恋人。
下班后,公司里绝大多数人都自觉留下来加班,深夜里依然灯火通明的写字楼成了那片街区一道独特的风景。作为新人,刘志城必须比其他人做得更狠。他常常成为那个蚁巢里最后一只离开的工蚁。如果太晚,地铁停运,就只能打的,在南山路口下车,再左拐,进入一条窄窄的小巷,在昏暗的路灯下走上六七百米,抵达自己每天短暂栖身的巢穴。上天总会以某种方式眷顾最努力的人,比如今晚,数不清的合欢花像一群飞累了的蝴蝶,栖息在墨绿色的枝叶间。花影下有匹白马恋人一样望着自己。刘志城觉得这就是生活给予自己的某种奖赏,也可能是某种好运即将降临的预兆。
白马似乎要结束这几十秒的凝望,它摆了摆头,脖子上长长的鬃毛像风中摇曳的蒹葭。刘志城赶紧举起手机。白马似乎明白刘志城的意图,它配合着昂首挺胸,目光飘向高远的天空。刘志城飞快地点开拍照软件,将一匹白马和一树合欢花封存进自己的手机。
白马抬起前蹄,如同一朵白云在缓缓移动,马蹄踏在坚硬的柏油路面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像清泉在岩石间嘀嗒。刘志城目送白马从自己身边飘过,飘向城市的边缘,最后像个朦胧的梦一样消失在深夜的尽头。
白马穿过深夜的城市,像梦一样自由。在走进房间之前,刘志城发了一条朋友圈。
2
骆清波的办公室在三楼最左侧,隔着窗户的玻璃,可以看见马路边那棵高大的合欢树。合欢树的长条形叶子沿着中间的小枝条一丝不苟地对称。五月底,合欢花斗气般竞相开放,将一棵树开成一个巨大的花篮。骆清波之前一直以为花朵像广场舞大妈抖开的水红折扇,直到站在窗前俯视时,才发现眼底下的花其实更像毛绒绒的红色小球。
骆清波正在赶一份讲话稿。电脑新建的空白文档上,光标不停地闪烁。他的双眼却望着窗外,目光落在路边合欢树的树梢上,也有可能是更远一点的地方,在那儿有一座小公园,公园里也有一棵合欢树,树干上系着他的一个秘密。最近这两天骆清波老是走神,身体虚空得像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有一匹白马在里面跑来跑去,马蹄得得,扰得他心烦意乱。
电脑任务栏上,微信图标在不停地跳动,骆清波将目光从窗外拉回来,很不情愿地点开微信,是主任发来的:稿子写得怎样了?
骆清波回复说,正在赶。
主任似乎对进度有些不满,他说,今晚就算加班也得拿下。
骆清波望着空白文档,没有回复。主任问,有困难吗?
骆清波说,没有。
3
下午五点半,办公室另外两个同事都下了班,骆清波老僧入定般坐在电脑前。莫名其妙的走神让他的写作变得如蜗牛爬行,常常在打出一段文字后,闪烁的光标变成一条贪食蛇,把那些文字一个一个吞掉,文档重新变回空白。
骆清波很想做一件让骆宏伟瞠目结舌的事情,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潜意识里对骆宏伟的恨意慢慢稀释。骆清波已经不止一次在脑海里构思过这样的情景:他端坐于高高的云端,像上帝俯瞰大地,父亲骆宏伟仰望云端之上的自己,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最后瘫坐于地,颓然认输。是的,骆清波太需要一次彻底的叛逆,将自己日益萎缩的灵魂从父亲骆宏伟庄严神圣的影子里打捞出来。
当骆清波从一堆词语里挑出恨这个词来形容对骆宏伟的情感时,起先他自己也大吃一惊。怎么会是恨呢?这个神一样矗立于自己生命里的男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自己崇拜的图腾。他为自己设计好了所有的路,在每一个需要选择的十字路口,他像一台超级计算机,经过缜密的计算后,再为自己做出最佳的选择。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读什么学校,选哪个班,每一个环节,他都为自己运作得严丝合缝。对,骆宏伟喜欢用运作这个词,好像骆清波就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或者是一个篮球,也可能是其他的什么物件,经过一番周密的轨迹计算,最后被精确地投放到一个他认为理想的位置。
一直以来,骆清波都习惯于这种被安排的生活。被安排有什么不好呢?骆宏伟常常在儿子面前讲述自己坎坷的奋斗史,三十多年前,农村娃骆宏伟从一个叫柏树林的村庄考到这座城市读师范大学,毕业后意外留城,成为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几年后,机缘巧合,转行到政府部门当文秘,经过几十年辗转腾挪,如今终于修炼成为某个小部门的话事人之一。在儿子面前,骆宏伟回忆往昔时总是声情并茂,结束回忆则永远用一句相同的话:听我的安排,你至少可以少奋斗十年。事实上,这么多年来,骆清波也一直都是不折不扣地听从骆宏伟的安排。不出意外的话,骆清波会继续在骆宏伟的安排下按部就班地生活。
能出什么意外呢?高考之后填志愿,虽然骆清波喜欢历史,但骆宏伟替他选了法学;本科毕业继续考本校本专业的研究生最终也是由骆宏伟运作,虽然那个谈了一年多的女孩约他一起考另外一座城市的大学。研究生毕业,骆清波在家待了一年,用骆宏伟的话说是等待时机,第二年骆清波果然考取南山区人社局的宣传岗。尽管他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但是骆宏伟喜欢,骆宏伟曾不止一次兴奋地告诉儿子,你现在的起点比我当年高了很多。
六点半,材料终于写出了一个开头。这时洪柳打来电话,问骆清波在哪里,怎么今天没有回家吃饭,不回家吃饭也不打电话说一声,真是和你爸一个德性哦。洪柳笑着,把“哦”字拖得长长的。洪柳在提到骆清波时,总是习惯性地把他和丈夫骆宏伟联系起来。看起来是批评的话,经过她那两片薄如蝉翼的嘴唇加工,就蜕变成一种炫耀。洪柳当然有炫耀的理由。别人家的孩子,大多会有一段叛逆期,混世魔王般把父母折腾得焦头烂额,而骆清波从小到大都像一只温驯乖巧的小绵羊,懂事听话,按着骆宏伟和洪柳画好的脚印一步一步地走。在洪柳的记忆中,乖巧的儿子几乎没有说过一次“不”。这样的儿子难道不值得炫耀吗?骆清波上班后,洪柳开始到处托人为自己物色儿媳妇,最近她有了满意的目标。女孩是小学老师,城里人,家庭条件不错,长得也温婉可人,尤其人中长长的,多子多福的面相。洪柳正打算找机会安排两人见面,不出意外的话,洪柳觉得这将是一桩完美幸福的婚姻。
骆清波告诉洪柳,今晚自己要加班,会很晚回家,饿了点外卖。洪柳用夸张的声音说,哎哟,加班?把身体加垮了怎么办?哎哟,要不让你爸找刘……
没等洪柳说完,骆清波挂断电话。他现在很讨厌洪柳这副腔调。办公室的两个同事,平时表面上对自己客客气气,但骆清波从他们的眼神里总能读到一丝莫名其妙的疏远与敌意。有一次上完卫生间回来,在门外听见他们嘀嘀咕咕,似乎是在议论自己。刘局长和你爸是大学同学,洪柳常常在骆清波面前这样强调,并把这句话作为一个美丽的背景,来勾勒儿子宏大的前程。起先骆清波并不在意,自从无意听到两个同事在背后的议论,洪柳再兴致勃勃地渲染这个背景,骆清波就觉得那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
4
十点半,终于赶出初稿,一共五千多字。接下来的修改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改好发给主任,这无聊的一天就算真正结束。对于骆清波来说,写一份五千多字的发言稿并不是一件多困难的事情,更何况事前主任已经把领导的讲话要点列了清单。只是骆清波从第一天上班就开始厌恶这份工作,这种情绪像闷热午后池塘冒出的气泡,一个个全都郁积在他心口上,无法碎裂,以至于之后无论写什么东西,他都会生出一股抵触的怨气。
那个笑起来像阳光一样温暖的女孩最终去了她向往的城市。骆清波送女孩去火车站,简单的告别之后,动车将女孩载往远方。起初骆清波并未觉得怎样难过,况且在这之前,洪柳多次告诫儿子,据她的调查,女孩来自农村,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与她继续发展并非明智的选择。但是分别一年后,当骆清波在女孩朋友圈里看见她和一个陌生男孩在草原上共骑一匹白马的照片时,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疼痛,仿佛身体里有根肋骨被人抽走。一种深深的挫败感藤蔓一样缠住他的心,他默默删除了女孩所有的联系方式。这时,骆清波开始审视自己的人生,他恍然发现,这么多年来,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骆清波这样一个人,所谓的骆清波只不过是骆宏伟的一道影子。软弱,毫无主见,从来不曾为自己决定过一件事。就比如从前自己想学历史最终骆宏伟替他选了法学,未来自己想当一名中学历史老师也大概率难以如愿,要知道骆宏伟当年就是从教师这个职业跳出去的。骆清波越想越茫然、害怕。自己已然活成想成为的那个人和骆宏伟要把他塑造成的那个人之间的一道裂缝。现在,这道裂缝越来越宽,越来越深,随时要将他吞噬。另一种更深的痛苦瞬间塞满他的内心,他想挣脱骆宏伟布设在他四周的强大磁场,跨上一匹白马,奔向一条分岔的小径,前往自己内心的花园。只是已经习惯于安排的人生早已像一只被剪断翅膀的鸟,想飞却又有心无力。
肚子在咕噜,骆清波才记起还没吃晚饭,他将双手从键盘上移开,拿起手机,在美团下单了一份牛腩煲。做完这些,骆清波站起来,走到窗户边。路边那棵合欢树上红绒球一样的花,在惨白的灯光下,变成一群白色的蝴蝶。骆清波忍不住将目光向远处苍茫的夜色延伸,去寻找那个安放自己秘密的小公园。
上个月清明,一大早,骆宏伟领着一家人驱车上百公里,赶到一个叫柏树林的村庄,去给骆家的列祖列宗扫墓。骆宏伟对扫墓这件事有着近乎宗教般的虔诚与狂热。在他的潜意识里,自己的成功、一家人的幸福、儿子的未来都和长眠于这座山上的先人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关联。每年清明,他一定会带上一家人赶回柏树林,风雨无阻。但是今年的扫墓,却出了一点意外。当一家人来到半山腰骆宏伟父母合葬的坟墓前时,骆宏伟惊恐地发现,可能是由于清明前持续的雨水,墓前的坡地塌陷出一个深坑。这个意外给这次扫墓蒙上了一层无法言说的阴影。行完祭祀的仪式,骆宏伟面色凝重地望着深坑,用命令的语气对洪柳说,必须把坑填平。如何填却是一个难题。要将沙石水泥买来,再运到山腰,工程量不算小。骆宏伟家数代单传,父母去世后,柏树林已经找不到像样的亲戚,填坑的事自然就指望不上他人。
一家人怏怏不乐地下到山脚,骆宏伟在一户人家的外墙上看到一排大字,字是用红油漆刷的,歪歪斜斜:马帮搬运。后面是电话。骆宏伟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拨通了那串数字。对方是隔壁村的,听完骆宏伟的描述,答应马上过来看看。
半小时后,左鼻翼有颗大黑痣的农民像个巡行的将军,带着四匹棕色马飞一般赶来。后面的事情变得无比简单,农民愿意接手,但要收一千元的工钱。洪柳皱着眉头说,哎哟,你这是宰人哪,要不了半天的活儿。农民望着那个坑,用有些夸张的语气说,这墓地风水真好,把地都撑开一个口子。农民说完将目光移到骆宏伟的脸上,笑着说,老板,你花点小钱值得。骆宏伟听了,当即同意师傅的开价。
材料送到山脚,农民开始带着他的马往山腰搬运。马背两边放两个特制的竹箩筐,沙石水泥装进筐里,农民在前面走,四匹马影子一样跟在后面,沿着陡峭的山路往上爬,到了墓地,农民卸下材料,四匹马又一声不响地返回山脚。
骆清波对扫墓毫无兴趣,只是迫于骆宏伟的要求他才每年不得不来。四匹马的出现,给今年的柏树林之行增添了一份意外的快乐。马停下来休息时,骆清波忍不住上前抚摸那匹最高的马脖子上的鬃毛。洪柳立即尖叫起来,哎哟,清波,不要碰,小心踢你。农民将马缰绳从地上捡起来,塞到骆清波手里,说,这马不踢人,你要是喜欢还可以骑骑。
骆清波左手接过缰绳,棕马抬起头,安静地望着他。骆清波伸出右手,轻轻抚摸马鼻梁。棕马似乎很享受这种挠痒般的爱抚,它将脑袋往骆靖波面前凑了凑。
有白马吗?骆清波侧过脸问农民。女孩彻底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之后,她朋友圈里的那匹白马,却像一枚钉子,牢牢楔入骆清波的记忆。
养了好多马。农民回答。
卖吗?
你想买?农民露出狡黠的笑。
哎哟,清波,你自己都养不活自己,怎么还想养马?洪柳的声音像一把尖尖的匕首。
骆宏伟接过话头说,城里人也养马,不过那马叫宝马。说完,他哈哈笑起来。
休息一阵后,继续干活。农民和马都是干活的好手。当太阳把半边脸埋进西山时,塌陷的地方终于填平。骆宏伟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结账时,他才想起身上没有带那么多现金,问洪柳有没有。为工钱的事,洪柳仍忿忿不平,她装着没听见,将脑袋扭向灌木丛中一朵半开的映山红。农民赶紧掏出手机,对骆宏伟说,用微信支付宝转也行。骆宏伟听了,又哈哈笑起来,说,清波你看,这农村啊,一点都不比咱们城市落后。说完他吩咐骆清波把钱转给师傅。
5
送完最后一单牛腩煲,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杨晓发决定结束这一天的奔跑。
奔跑吧,兄弟。从前,每天早晨出门,杨晓发和老郑会互相冲对方喊上这样一句,来给刚刚开始的一天鼓劲打气。他们的灵感来自于一档电视综艺节目的海报。街上很多地方都贴有这样的海报:一群红男绿女,摆着奔跑的姿势,大张嘴巴。海报顶端横着一行黄色的立体字:奔跑吧,兄弟。杨晓发和老郑不知道那到底是一档什么节目,会不会与送外卖有关。作为一名与时间赛跑的骑手,哪有闲暇细究这些。每天除去无法省略的睡眠,其余时间都被人类最聪明的头脑创建的外卖系统精准地切割成一段段长短不一的碎片。接单,按时送达;再接单,再按时送达……在车轮滚滚中,杨晓发和老郑不知疲倦地穿梭于城市的大街小巷。晚上,身体会像一台散架的机器,七零八碎,摊开在床上。搁在枕头上的脑袋却还要合计这一天完成的单数。每当这时,杨晓发难过地发现,自己活成了一个单摆,在一段设定的时间和空间里,永无停歇地摆动,周而复始。有什么办法呢?长长的疫情过后,寻找工作的过程是一个不断碰壁的过程,到最后,梦想和自尊一点点被消磨殆尽,剩下的只有生存两个字。现在一天结束,能够给自己带来轻松快乐的就是完成平台派发的送单任务,没有投诉,没有差评。
上个月,老郑就倒在了一条差评里。那是一周里老郑收到的第二条差评。就在那天深夜,他悄悄起来,悄悄走进附近的小公园,在一棵合欢树下,用两根鞋带连接起来,结束了由无数时间碎片拼凑起来的人生。
第二天早晨出门,杨晓发等了好一会儿不见邻居老郑人影,敲门也没人应,打电话关机。那天早晨,杨晓发只能自己对自己喊一句“奔跑吧,兄弟”,然后心事重重地开始一天的穿梭。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杨晓发记得,老郑出事前,自己还这样自以为幽默地安慰过老郑。但是这样的安慰有什么用呢,对于一名骑手来说,差评意味着什么,杨晓发比谁都清楚。
今晚最后这一单,杨晓发一度以为自己也一定会被差评甚至投诉。
在经过南山路那棵硕大的合欢树时,杨晓发走了神。怎么能不走神?老郑最后就把自己挂在一棵这样的树上。老郑是个好人,当初自己找工作弹尽粮绝时,是租住隔壁的他安慰自己,建议自己先做骑手,瞅准机会再换工作,并且借钱给自己买装备。老郑也是个可怜人,两个月前,老婆检查出胃癌后,老郑从此更玩命地送单,恨不得将每一分钟掰开揉碎成无数分钟来用。
正开着小差,也不知道电瓶车怎么就撞到马路牙,车和人都倒翻在地。杨晓发爬起来,顾不上膝盖的疼痛,扶起电瓶车,打开外卖箱。他痛苦地发现,牛腩煲的汤汁已经从打包盒里溢出来,染黄塑料袋。
差评。投诉。杨晓发眼前浮现出一张顾客怒气冲冲的脸。他无比懊恼,最后一单送出一个差评,一天的活差不多白干。他又想起老郑。直到第三天早晨,有个老头在小公园散步,看见林子里一棵树下好像悬挂着什么东西,失踪了一天一夜的老郑才得以用如此决绝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大家唏嘘感叹了几天后,骑手老郑像一粒被风卷走的灰尘,彻底消失在城市的天空,也彻底消失在这个喧嚣的世界。
马路边有一家小商店还开着门,杨晓发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买了一瓶脉动。等会儿送给顾客,以示歉意。以前送单出了纰漏杨晓发都是这么干的,顾客收了饮料一般都会原谅自己的过失,杨晓发暗暗祈祷今晚的这位顾客也能如此。这是老郑传授给自己的经验。老郑说,你要想办法讨好生气的顾客,让他手下留情,不投诉不差评。
给顾客打电话确认后,杨晓发左手提着头盔,右手提着外卖和饮料,忐忑不安地上到三楼。敲开最左侧的办公室,门里站着一位面色苍白、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年轻人。年轻人戴着无边框眼镜,镜片下的一双眼睛,疲惫忧郁。杨晓发将袋子提高了一些,小心翼翼地说,领导,实在对不起,刚才摔一跤,汤汁泼了出来。年轻人没做声,只好奇地望着杨晓发。杨晓发继续说,我送您一瓶脉动,给您道歉。如果您还不满意,这一单的钱我出,算我请你。杨晓发一口气说完,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
年轻人仍没有说话,他接过外卖和饮料,放在身后的办公桌上,顺手从桌上拿起一个纸杯,去饮水机接水。看到年轻人收了饮料,杨晓发绷紧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年轻人上前,将半杯水递给杨晓发,说,师傅请喝水。杨晓发早已习惯了顾客不满意时的坏脾气,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举动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他将头盔放到脚边的地上,手机装进口袋,两只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迎上去接过纸杯。年轻人回到桌边,打开塑料袋,闻了闻,说,嗯,真香。杨晓发赶紧说,您真有眼光,这家牛腩煲是挺有名的。年轻人抬起头,笑了笑说,谢谢师傅给我带饮料,钱我微信转给你。他拿起手机,说,师傅你把微信打开。
杨晓发赶紧摆摆手,捡起地上的头盔,退到门外,说,领导,饮料算我请您,拜托一定不要给差评。说完,杨晓发飞快地从三楼下来,一颗悬着的心才算稍稍落了地,这时膝盖的疼痛却分外真切起来。他卷起裤管,看见膝盖破了一大块皮。
做完这个月,杨晓发决定辞职回家。
父亲已经好几次打电话催他回去。
一个人顶多只能带四五匹马干活。父亲在电话里说,你回来和我一起干,比你在城里打工强。
杨晓发知道父亲说的没错。在乡下,一个人带四匹马,帮人干一天活,工钱少说也能拿四五百。但在老郑出事前,杨晓发始终不愿意回去。
好歹也是大专毕业,手脚健全,还没到过年,就从城市铩羽而归,这无异于向左邻右舍宣告,自己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在城市里混不下去的废人。杨晓发的自尊不允许自己那样做。更主要的是,杨晓发喜欢城市的生活,喜欢满大街风姿绰约的美女,喜欢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喜欢夜晚千姿百态的霓虹……城市像一座巨大的迷宫,喜欢的东西太多,以至于有时候他也幻想,如果能一直在城市生活该多好。但是,杨晓发知道这不可能,城市需要的只是自己的汗水,自己穿街走巷将一单单外卖送到顾客手中的体力,除此之外,对于城市来说,一个来自农村的骑手还能算什么?
老郑死后,杨晓发改变了想法。他决定回家,跟着父亲,带着一群马到处揽活。等攒够了彩礼钱,娶一个女人,生儿育女。这便是自己的人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
白天喧闹无比的城市,现在安静得犹如一个睡熟的婴孩。电瓶车像一条老鱼,背着杨晓发,在河流一般的街道游动。经过那个小公园时,杨晓发停下来。他又想起老郑。如果时间可以倒流,那晚自己一定会看紧老郑。活着虽然无比艰难,但死终究是不对的。
杨晓发摸出一支烟,点燃后抽了一口,白色的烟雾从两个鼻孔里冲出来,瞬间消失在静谧的空气中。这时,他隐隐听出一声马的鸣叫。杨晓发以为是幻觉,他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侧过耳朵,又一声马鸣更清晰地从公园里传来。
杨晓发把香烟扔到地上,用脚尖踩灭烟头,转动电瓶车的龙头,对准公园的大门,车灯像一柄发光的长矛,将昏暗的夜色刺出一个亮晃晃的深洞,在深洞的尽头,一个白色的影子在移动。
杨晓发背脊冒出一层密密的冷汗。他不是胆小的人,从前在乡下,晚上经常去山上埋铁夹子抓野兔,风吹树叶,满山簌簌,他没有害怕过。可现在,他却感到腿有点软。
白影越来越近,杨晓发终于看清,那是一匹白马。
在这座城市的边缘住了一年多,从没听说旁边的小公园还有白马,附近也没听说有动物园,这马又是从何而来?白马越走越近。杨晓发转动车龙头,让车灯像舞台的追光灯一样打在白马身上。白马将头偏向一侧,避开刺眼的灯光。杨晓发看见马辔头旁有半尺长的一截缰绳前后摆动。
白马走出公园的大门,经过杨晓发面前时,停下来,迟疑片刻,又向前走去。
一匹挣断缰绳的白马。杨晓发望着马的背影和远处路灯的白光融成一体,像一片雪落进一堆雪里。再过三天就到六月,自己将会回到乡下,与一群马为伴。杨晓发重新点了一支烟。明天得贴个广告,回家前,把屁股下这辆爱玛牌的电瓶车处理掉。
6
中午扑在工位上闭着眼睛休息,迷迷糊糊中,刘志城又听见昨晚的那匹白马在桌上跑来跑去。半小时后醒来,刘志城去了趟洗手间。洗手间是个好地方,它不仅能帮助人类解决生理上的需求,还是让人放松精神的诊疗所。在这个崇尚狼文化的科技公司里,从进办公室的第一分钟开始,每个人都伏在自己的工位上,像饿狼一样拼命撕咬自己的工作,不能有片刻的懈怠。当身体实在难以承受时,上厕所成为一个无可指责的理由。坐在马桶上,在一片狭小但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闭上眼睛,让脑袋里那些飞速旋转的齿轮统统停下来小憩片刻。喘了四五分钟气后,站起来,按下开关,让马桶响亮的冲水声告诉周围的人(如果周围有人的话),自己上厕所是真的在解决生理之需。
从洗手间出来,回到办公室,刘志城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同事们个个都一脸凝重,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似乎在议论什么。刘志城有些诧异,办公室里平时很少见大家议论,每个人都像一颗冷漠孤立的原子,封装在各自的工位。刘志城回到自己的座位,还没坐下,部长走进来,拍了两下手,大家立即安静下来。部长一脸严肃地说,从今天开始,近段时间大家按时下班,晚上不得加班。部长说完,向门外走,到门口,又扭转身子说,大家做好自己的工作,不信谣,不传谣,要坚决维护公司的形象和利益。
刘志城听得一头雾水。
办公室安静下来,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每个人都扑在自己的工位上。
下午下班时间到了,部长来到办公室,督促大家按时下班。刘志城将笔记本电脑装进背包里。领导说不能在办公室加班,但并没有说不能在家里加班。从写字楼出来,刘志城终究没忍住,拦住一个平时关系还算好的同事询问。同事像个要接头的地下党,前后左右瞄了一圈,确认安全后才小声地说,开发部有个新入职的女孩猝死。说完又前后左右瞄了一圈,补充道,我也是听说的,不知真假。
7
骆清波赶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将近一小时。
昨晚加完班回家,洪柳还没睡,坐在客厅里开着电视等他。看到儿子,洪柳说,哎哟,都十二点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做?
骆宏伟穿着睡衣,从卧室里出来,责备洪柳道,心疼什么,年轻人就得锻炼,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说完催促骆清波快洗了睡。
躺在床上,骆清波反倒睡不着,那匹白马又在脑子里奔跑。心里的那个秘密更像是一场恶作剧。现在的问题是将以何种方式尽快把这个恶作剧在骆宏伟和洪柳面前展示出来。一想到骆宏伟和洪柳将会怎样吃惊愤怒又无可奈何,无法抑制的快意就像闪电一次次划亮骆清波的身体。
骆清波原本是可以不迟到的。昨晚虽然睡得迟,但早晨闹钟响后,他还是按时起了床。开车去单位的途中,他又去了一趟那个小公园。公园在城乡接合部,周围住的大都是打工者,平时很少有人进去逛,再加上不久前有人在里面上吊自杀,公园就变得更冷清。这冷清的气氛倒和骆清波苍凉的内心特别契合,从前经过这里时,他有时会一个人进去走走。也正因为如此,前天,他才毫不犹豫地将那个秘密藏进这个小公园里。
让骆清波没想到的是,眼前那棵合欢树的树干上,现在只残留半截挣断的绳索。白马不见了。起先是惋惜,但接着一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痛苦像潮水一样迅速淹没了全身。就像在沙滩上用心堆积起来一座城堡,还没有来得及在骆宏伟面前炫耀,波浪就将它冲成废墟。自己永远是个失败者,在骆宏伟面前是,在骑白马的女孩面前也是。骆清波抬起腿,狠狠地踢了一脚树干,树身颤抖了一下,一些枯了的花和叶从空中飘下来,落在骆清波的头上身上。
等到骆清波失魂落魄般走进办公室,已经九点。主任正坐在他的座位上,看见骆清波,主任站起来往门外走,边走边说,小骆,等你好一会儿了,你来我办公室。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骆清波无比沮丧。主任说,昨晚的稿子要再补充几点。另外要赶一篇稿子,明天发给报社,宣传本单位的廉政建设。入职前,骆宏伟反复叮嘱过骆清波,刚上班,要低调踏实,熬过高原期,后面就能得心应手。骆清波现在觉得自己一天都熬不下去了。
走到办公室门口,两个同事又在小声议论,隐约又与自己有关。看见骆清波,其中一个故意咳了一声,另一个立即噤了声,两人都低下头假装去做手头的事。
卑鄙。骆清波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骂出声。办公室里死一般沉寂。回到座位后,他像一个进入演奏高潮的钢琴大师,曲起十个指头狠狠敲向键盘,“啪”的一声闷响,键盘尖叫着蹦起来后又跌回桌面。两个同事抬起头,铁青着脸,互相打了个眼神,站起来走了出去。骆清波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个不断膨胀即将爆炸的气球。他仰起头,两手捧住两边脸颊,张开嘴巴,做出蒙克的名画——《呐喊》里那个人的动作。
8
没有加班的日子,刘志城反而觉得生活有些空空落落,下班后到睡觉前的这段时间似乎成了累赘。无聊至极。故乡渐行渐远,而城市却仍像一个高冷的美女,不肯接纳他一往情深的爱恋。奔忙于公司与城郊那间阴暗简陋的出租房之间,刘志城常常滋生出一种强烈的漂泊感。他很清楚,只有在这座城市的某一条枝杈上筑一个自己的巢,那么他才真正属于这座城市,或者说这座城市才真正属于他。
刘志城萌生了去周围楼盘看看的念头。尽管目前余额宝上的存款与一套小房子首付之间的距离比故乡到城市还要遥远,但这反倒更激起他看房的热情。盛世名邸、巴黎花园、皇家一号、挪威森林……每次在上下班的路上无意中看到这些尊贵浪漫的名字,刘志城血管里的血就像被烧开。
为了方便,刘志城决定买一辆二手电驴。这两天,巷子的墙上贴着一张出售二手电瓶车的小广告,写在一张油渍斑斑的纸上,字迹潦草,像不太愿意让人认清似的。刘志城打通了对方的电话。车主就住在附近,五分钟后骑着电驴飞了过来。
刘志城看见一个敦实的小伙子,穿着印有骑手标志的黄衫,黧黑的脸让人很难猜出他准确的年龄。很快谈好价,刘志城付了钱。从小伙子手里接过钥匙时,刘志城随口问道,准备换新车吗?小伙子回答,不做骑手了,回老家养马。
养马?
对,养马,做真正的骑手。小伙子笑道。
那你家有白马吗?刘志城耳边突然响起一匹白马的马蹄声。
没有,白马是极少有的,我还没见过乡下谁家有白马呢。小伙子笑了笑,转身往前走,不一会儿,消失在弯曲的巷道里。
9
几天后,是周末,就在刘志城不知疲倦地流连于一个又一个楼盘时,杨晓发已经回到了老家。
他坐在院子的台阶上。父亲正在修补一只破了口的竹筐,左鼻翼上像叮了一只黑色的苍蝇。父亲双手抖动竹片时,嘴巴也没有闲着,说出的话杂乱无章,但都与马有关。什么母马又要生产了,什么有空再去更远的村镇刷刷接活的广告,什么如果有人要还可以再卖几匹。说到卖马,父亲突然来了精神,他停下手里的活,点燃一支烟,吸一口后说,上星期那笔生意真划算。
杨晓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低着头,打开手机的相册,一张张地翻看远方的城市,遇到有老郑的就随手删掉。有一张照片是一树合欢花,像一个巨大的花篮。杨晓发叫不出那花的名字,但他记得,照片里的那棵树在南山路人行道旁边,几天前的晚上,自己还在那里摔了一跤,现在膝盖的伤还没好。那个一脸忧郁的小伙子不但没有给差评,还在平台里留言感谢自己,说无论如何要找到自己,还上饮料的钱。
看见儿子完全没听自己说,老杨聊天的兴致也低落下去。他把烟咬在嘴上,重新拾起地上的竹筐。想说没有说出来的话还有,上星期天,那匹棕马卖到了城里,多赚了七八千。买马的那个年轻人脑子好像有问题,问他为什么非要买白马,他说是送给爸妈的礼物。当然,有些话是不打算讲给儿子听的,比如,如何把一匹棕马染成白马。比如帮年轻人把马拴到公园的一棵开满怪异花朵的树下时,自己偷偷用随身带的小刀在缰绳上切了一下。但愿有好运气,挣断缰绳的棕马自己能找回家。
10
就在杨晓发坐在老屋门口怀念城市的时候,骆清波正仰靠于高铁车厢窗户边的座位上。
火车风驰电掣,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转瞬被抛在身后。玻璃窗外,一望无际的田野扑面而来。隔着窗户,骆清波似乎闻到一股混合着泥土、青草和花香的气味。那是自由的味道。
那天在办公室火山般爆发后,骆清波突然感到无比的轻松。他像一个在战场上打光所有子弹的战士,身体虚脱,疲惫不堪地靠在椅子上。主任走进来,让骆清波回家休息一天。你可能是昨晚加班太累了,主任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
骆清波刚到家,骆宏伟随后也赶了回来。
荒唐。骆宏伟用右手背拍着左手掌,对坐在沙发上的骆清波说,上班没几天就使性子,以后怎么发展?
我不会再去上班了。骆清波抬起头,像只好斗的公鸡,用挑衅的眼神望着骆宏伟。
那应该是第一次在骆宏伟面前说不吧。骆清波靠在软软的椅背上,看着车窗外阳光下的原野,所有的叶子都在闪闪发光。
三个小时后,高铁将抵达石家庄,再转乘二十多小时的绿皮火车,明天下午到达乌鲁木齐。先去大草原,好好看两天马,再赶到一个叫阿拉山口的地方。骆清波很早就从网上了解到,那里需要支教的历史老师,他想去试试。
第一次独自离家远行,骆清波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期待。他闭上眼睛,骆宏伟颓然瘫坐于沙发上的样子就又重新打在脑海的屏幕上。骆宏伟埋头一根接一根抽烟,那是一位父亲在用烟雾掩饰自己在这场父子之战中的惨败。现在,骆清波重新回想起这一幕,兴奋之中又混杂进了许多同情和失落。他突然想起从前在一本书上读到的一句话:一个男孩只有在完成“弑父”之后才能真正长大。他记得自己当时还用红笔在这句话下面划了波浪线。现在,自己算不算完成了“弑父”?
六月的阳光穿过玻璃窗,落在骆清波搁在窗台的右手臂上,有些灼痛。骆清波抬起右手,想把窗帘拉下来。就在这一刻,他飘向窗外的目光,定格在远处田野的某一点上,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是一匹马。一匹白马。
白马披着一身白花花的阳光,像一条白帆船,在绿色的波浪上,随着火车一起向前滑行。
选自《黄石文学》2024年夏季号
责任编辑 张 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