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三峡记
2024-07-01袁凌
袁凌
一
1999年6月初,我从复旦大学研究生毕业,正要从上海去重庆报到。临行前去见一位关系亲近的老师,他饶有兴味地建议,“你正好可以坐船去,一周左右的时间,沿途看一下长江和三峡。”又补充说,三峡快要蓄水,再不去就看不到原貌了。
这个提议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我是北方人,上研究生坐火车过南京长江大桥,才算是平生第一次见识了这条大江。每次往返,我都会从座位上立起身来,认认真真地看看护栏外掠过的江面,还有江上散落的船只,宽阔、重复而来去无尽。我会想起诗人杨键在《从江浦县去上海遇见大片的油菜花》里写的,每次渡过长江,他以为一船的人都会表情严肃地看着这条伟大的河流,但人们都睡着了。江面匆匆而过,一瞥之下总是留有遗憾。
在上海几年,对于长江的了解,限于有次跟同学骑车远足,从五角场出发到吴淞口,在一处有铁锈和潮腥江风气味的码头,眺望宽阔而过于浑浊的江面,看一些负载沉重的大船缓缓经过,引起模模糊糊的混合失望的遐想。老师说的乘邮轮上行的起点,就在吴淞口附近。
但我心里有个很大的不安。按照学校新的规定,因为没能在核心期刊按时发表论文,我只拿到了毕业证,制作好的学位证还扣在系里。带着单证上路,我实在不知道在重庆那边会遇到什么,也就下不了在溯流的船上耽搁一周的决心。
我终究选择了火车。到重庆的那天,走出拥挤的菜园坝火车站,我就陷入像火锅锅底一样黏稠的人流气息里,很难感受到长江就在附近贴着铁轨流过。报到的过程果然不顺利,没有学位证单位拒绝接收,我不得不再回一次上海,这次自然更不可能选择乘船。终于安定下来之后,我开始试着去感受来前遐想的某种江城气息了。那是我在电影《雾都茫茫》和小说《饥饿的女儿》中体会到的,如今在我栖身的印刷厂宿舍楼顶能够遥遥望见,每天上下班挤得汗流浃背的公交车上也可匆匆一瞥,只是都似近实远。直到第二个周末,我步行从单位所在的解放西路66号出发,搭乘几站公交去朝天门码头。
那一次的确切印象多已淡忘,融化在后来屡次去码头的记忆里。印象深的是两江交汇,嘉陵江的绿色和长江的浑浊形成一个清晰的界限。长江势大,平时往嘉陵江口里推进了一段,弯成一个缭绕的月牙;嘉陵江水急口狭,一旦天雨涨水,又往长江上游推进,鼓成一个月肚子。即使是在眺望中的一小会儿,水线也在时时刻刻轻微地变动。
靠近长江这边,系着一列列上下旅客的趸船,随着江水轻轻波动,我起初很好奇那些铁壳是怎样在水上飘起来,自己忐忑地上去走了一段才确信。链环像手臂一样粗的铁链横在驳岸台阶上,锈迹斑斑却仍坚实无比,系得住这些玩具一样漂浮的趸船,和那些庞大高耸的客轮。嘉陵江一侧驳岸更为陡峭,最显眼的是两条铁轨滑梯,供货运缆车在船只和堆场之间上下滑行。虹影的小说里边,三三和伙伴们就在铁轨之间的地面上低头辗转,寻找从麻袋缝隙中漏下的粮食,供一家人糊口,她妈妈在铁轨底端扛大包,从停靠的货船船帮码到缆车上。眼下水运衰落,生锈的铁轨间长出了青草,再过一段时间就拆除了。从前停靠货船的码头,现在是开往弹子石和江北的轮渡。
远望出去,交汇后更增气势的江水奔向前方,蜿蜒消失在连绵的山影里。我想到古代的诗人们也曾在此眺望,却不曾留下何等闻名的诗句,是不是眼前的景象过于浑茫,让他们暂时丢失了词语的线索,就像我眼下找不到什么合适的比喻。我往台阶下边走,到码头的尖端,两江交汇处冲积出了一片小小的三角洲,铺着细腻的沙,这大约是江景的广阔中我最能抓住的细节了。我脱掉了鞋袜,像很多游人那样在沙洲上坐下来,感受一小会儿沙子的细腻潮湿,和变得平缓的江水轻轻抚弄脚踝,眺望江上的大船缓缓驶过,就像在舞台下坐着看剧一样。我总算是来过这里了,我想,似乎多少能弥补未曾乘船溯流而上的遗憾,但又知道,那是根本无从弥补的。遗憾就是遗憾。
以后再去朝天门,我上了开往弹子石的轮渡。一旦上了船,到达两江交汇处,才知道表面平静水线下的汹涌,冲激回旋的水流形成巨大的漩涡,把船只往下扯。这条和趸船一样破旧生锈的轮渡,载了太多的人,人又带上太多的物什家伙,进城卖不出去和买回来的,从轻飘飘的一堆箩筐、不轻不重倒提的几只鸡到死沉的一摞铁锅,都把这艘轮渡往下压去,加大了下拽的力量,吃水线一直到了接近船舷的位置,实际上已经平于站在舱底的乘客头顶。有一下我感觉已经在沉下去了,一船人的性命,看周围的人却都毫无反应,包括扎辫子拖鼻涕的小孩。舱底老化的机器吃力地嘶鸣着,终究挣扎着驶出了漩涡,接近弹子石江岸,却又要小心翼翼绕开江中一处奇突的斜背巉岩,才能平安抵岸。走下跳板的那刻,感觉自己像是渡劫归来。那些习惯了每日乘船来回的商贩居民,大约早已听天由命,抵抗又顺从着一条大江对他们的安排吧。
这也是这座山城对于大江的态度。渝中区像是一条深入两江水面的狭长孤岛,地势高峻,习惯上分为上下两个半城。我单位所在的解放路处于下半城,越过解放路再拐弯向下走一小段,就到了长江边。我习惯在晚上走下去,经过油腻饭桌上摆着毛血旺和蒜泥白肉的人家,或者是吊脚大楼内部楼梯拐角的棒棒旅馆,越过滨江公园和高架桥,到达堤岸下的江边。沿江保留下来一串城门的名字,前一道是南纪门,这里是储奇门,往后是望龙门,再往后才是朝天门,转过嘉陵江又是千厮门。这些古老的水门和城墙一并消失在昏暗的历史里,只有堤岸外的江流亘古流过,貌似缓慢实则迅疾,发出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却自有一种不可估量的宏大。黑色缎子一样平滑的江面上,只有礁石上的航标一闪一闪,像是白天盛大的燃烧过后微红的余烬。
江岸的鱼码头灯火通明,很远就闻到新鲜而浑浊的腥味,黏稠的水迹拖曳出很远。走近喧闹异常,靠岸的渔船正在卸货,成桶的鱼从底舱捞上来,倒进岸上几个巨大的水箱,又从水箱转入进货餐馆的塑料大桶,电动机轰轰隆隆,带动管子一刻不停地给水箱呼呼供氧,不甘心的鱼在水箱里挣扎蹦跳,蹦起来了又落回去,落到地上翻腾又被人手拣回,塑料大桶里血水翻滚,无法辨认是活鱼,还是垂死的模糊血肉。生命从到达码头之时已经终结,余下只是为了口腹之欲的保鲜而已,那些挣扎的鱼再也不可能回到庇护它们的大江中了。
有时候我也会在白天去,坐在江堤排列的台阶上,眺望江面和对岸的南滨路,那里已经修葺一新,可供人游玩餐饮,从龙门浩到弹子石,有点春风十里的意思。目光收回,是依次停靠在码头边的轮船,其中就有当初我没有乘坐的从上海来的游轮,这些游轮看起来很漂亮,有蓝白色的好几层船舱,和宽敞的甲板。有两次正碰到几个乘客下船,看他们依次从一扇小门走出来,没有朝天门码头那样的熙攘匆忙,大约是去城里观光。轮船在岸边似乎会一停几天,船桅上飘荡的三角旗和船舷不知为何细细淌下的水流,以及几乎看不出波动的船身,都有一种慵懒的气氛,连它开起来的时候也是如此。有时我会幻想,一旦江面涨水,这些船只会在晚上悄悄越过江堤,上岸进入城里,又在清晨人们发觉之前返回。
但有一次在游轮的船头,出现了意外的情景,几名水警和船员拿着长竹竿和铁钩子,往水里捣着什么。原来是船底发现了一具尸体,水上派出所的办公地点也是一艘趸船,就在码头旁边,接到报警就近赶过来。船舷太高,铁钩子不够长,竹竿又不能把尸体拽往岸边,事情似乎有点棘手。后来好容易把尸体从游轮船舷下拨出来,却被迅疾的江水立刻冲到了挨着的下一艘船底,从倒悬的船舷上根本看不见,只能放弃打捞了。船上和船下,生与死离得这样近却又触不可及。
看起来安闲的情景背后,仍有暗流汹涌,这就是一条江的本色吧。一旦真的涨水越过了堤岸,就不是梦里和平的情节了,这也是那些吊脚楼高高站立在崖岸上的原因。在石板坡或者洪崖洞仰望那些吊脚楼的时候,我总担心它们过于干瘦的腿脚会忽然断裂,好像整座城市的分量都压在这几根柱子上,它们却不动声色,在江风剥蚀之下成为全然的黑色,等待着命运潮水的涨落。多年以后,由于站得太久,它们和缆车、江景一起成了热门的景点,供人们休闲打卡,这份幸存的荣耀却并非它们在意的。
二
到报社半年多以后,我接到一个任务,去下游的望江厂,采访刚刚发生的一起船难。
这个地址以前只在地图上看过,知道是以前的一个大型军工厂。火速打的赶到望江厂附近江岸上,岸上拉着警戒线,远远看到反光的江面上有只倒扣的船,似乎平平无奇。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船翻之后是会倒扣在水面上的。问了现场的两个看客,都是一问三不知,警察一脸严峻,阻止人群靠近水边。只听见海事人员低声估算,倒扣下来的船体下边会不会有活人,船壳下的密闭空间还剩多少氧气,能够支撑人呼吸多久,切割开船壳需要多长时间。这一带江湾宽阔,难怪地名会取为望江,我和那只失事的船之间隔着无法跨越的茫茫水面,心里正在发愁如何写稿,部门主任打来电话,要我取消采访报道。这个电话一方面使我郁闷,另一面却也有一种释然,似乎是替我卸去了肩头的重负,再望了一眼就离开了那里。
这是我第一次去到朝天门下游。如果再往上游走,经过菜园坝火车站之后,长江是拐了一个弯,从大渡口和巴南鱼洞前来。在大渡口也有一个废弃的钢厂,在长满灌木的厂区里有人赶猪,去江边的废渣堆上吃青草,这就是我溯长江而上最后到达的地方了。以后我旅游去过金沙江、虎跳峡,见过浑黄近似发红的江水,和传说老虎可以一跃而过的虎跳石,当年挑战“长江第一漂”的人们在这里遇难。报社的分管副总当初也是记者,由于跟踪报道这次失败的漂流一举成名。但不知为何,这好像跟我心目中的长江不是一回事了,我在生活中到达的长江最上游,似乎一直就是重庆。
那次半途而废的采访之后,我开始不定期地坐车去望江,在老工厂区转悠一趟,在那片宽阔的江湾旁徘徊一会儿,晒晒太阳,闻着发热的沙滩和腐船、锈缆,水草和翻白的鱼混合的味儿,随后溯流步行,沿着江岸一直走回来。大约有几公里的距离,途中会经过比较险峻的崖坡,需要攀缘而过,但多数是缭绕迂回的沙滩,有时候天黑了还在途中,远处望见朝天门的隐隐灯火,面对宽阔的江面,心中并不慌张。沙滩上时常搁着一些待修理的船只,有些是架起来倒扣着,船底锈迹斑斑发出微红,我想其中或许有那艘失事的货船。
其中有一段很平缓的沙滩,岸上伸出铁趸缠着的粗大钢缆,系着几只看起来挺漂亮的轮船,没有朝天门停泊的游轮那么大,但一样有蓝白相间的舱楼,带着甲板和船桅,船楣上分别用漂亮的花体标着“长江王子”“乌江公主”之类的名字,记录着它们曾经的风光。大约在最近兴起速度第一的快艇和水上飞翼面前,它们的不疾不徐显得过时了吧。只有远航的游轮还能生存。
有次天已经黑定,只有漫天星星闪烁,江面倒映零星灯火,我走到一处带有浅滩的江湾,正遇上一艘大型的游轮停靠。这像是一出梦中幻景,一艘灯火通明的五层轮船停在浅滩上,伸出了下客梯,几个旅客依次走下来,踩着跳石穿过水可没过脚背的江滩,不慌不忙地走上岸来。直到现在,我还会怀疑这是不是我的幻想,因为这里完全没有码头之类,这么一艘大型的游轮,没有理由随便在这里停泊下客,但它看起来又完全不是因为搁浅,没有任何的惊慌气氛,传来的反而是音乐声和人群低声的交谈嬉笑,使人对于登上客船生出无限的憧憬。
望江厂的采访之后几个月,我得到了登上客船的机会,就在朝天门坐船,去长寿一个乡镇,采访一起农村空巢老人死去数日无人发现的社会新闻。
这是一艘小型的快艇。没有游轮的排场,但看上去要比轮渡新得多,有一方小小的甲板,我和几个人挤在入口,感受扑面的江风和水汽。马达昂昂作响,两边的三角航标和长条礁石像拉出的梭子向后退去,中间的江流紧随着船只前进。由于船速高出江水自然流速很多,船头昂起来,两舷掠起巨大的浪花,扑打着船舱的玻璃窗,船尾则几乎被浪花掩没。两岸的景色退后得迟缓一些,看去是大片的青绿夹杂着沙滩、旧船、工厂烟囱、市镇后身,像是连绵斑驳的屏风,上面点缀着模模糊糊移动的人物。
两岸的山峰断续向后退去,江流放开复收拢,狭窄复宽阔,随山势现出大幅弯曲的幅度,形成一个个回水的江湾,本地人叫沱。就像一只满溢的蓄水盆,一旦船只越过盆口,前一瞬平静的水流顿时倾泻成为急滩,航道收窄,一切都加速起来,船员招呼我们回到客舱里。舱里的乘客和弹子石轮渡上的类似,但又有不同。或许是难得上城一趟买卖,每个人都背着能装货的背篓或者竹筐,座位前挤得不能过人,男人露出的头顶和小腿肚像他们手里的铜烟锅一样亮,见出盆地阳光的热力。旱烟的辛辣和着新鲜白米的香味、鸡鸭的臊味,形成一股不易描述也很难区分是亲切还是不适的气味,就像我跟这些老乡的关系一样。奇怪的是在这样的船上,完全没有沉船出事的担忧,大约是因为船本身足够给力,倒有一种乘风破浪的爽快。
几度缓急,中间停靠两处码头下人,大约两小时后到了终点站,也就是我要去的镇子。码头是一处高高的崖坎,人们顺着跳板走上岸去,跳板又窄又长,让我心里悬吊吊的,看老乡们肩负手提却完全若无其事,只好跟着他们强行镇定地走上去。说到下船的跳板,我在朝天门下游见过更窄的,不到一尺宽,长度却有一丈多,似乎是要成心考验人的平衡,真不知那些人是怎样走下去!到了地方看到老人大门紧闭,青苔几乎封严了门前青石板,两个打工的儿子并未回来,人已经由村委火化,采访了一个坐在院坝破篾的邻居也所知不多,只好打道回府,仍旧乘坐快艇回朝天门。回程也比下水慢一些,船头掠起的浪花也更高,不过仍然快捷。采访称得上是失败,回去受了批评,却带给了我在长江上乘船的难得体验。
一段时间以后,我又体验了传说中的水上飞翼。那次是去涪陵,找一个在那里驻站的同事好友玩。这种船比快艇更进一步,取消了甲板,整个船体像一只密封的火箭筒,船头昂得更好,全速奔驰起来整个全半身裹在掀起的浪花里,如果插上两只翅膀,感觉真能够飞起来。据说这并非全速,三峡库区蓄水之后水面加深,它能够开得更快,可以说是应运而生。巨大的噪声和全封闭的处境,使乘坐这种船缺少了观光的爽快和舒适,速度成为唯一的追求。为了安全,窗户又都是厚厚的钢化玻璃,只看见激流、江滩、山坡和人户模模糊糊地掠过。这种船的票价也贵,同船人看来都是因为出差或者商务,大家安静地坐着,没有快艇和轮渡那种混乱的热闹。两个来小时到了涪陵,我对于沿途的江景,都没来得及留下成形的印象。
涪陵是从前巴人的国都,处于乌江和长江交汇的河口,乌江几乎垂直切入,形成一个暗绿色深潭,处于长江的包围中,难以测度下切的深度。两条江气质全然不同,这是我和好友坐在对岸眺望时感到的。沿乌江上行的天地隆起深窈,似乎从古以来未曾触动,乌江是这块隆起天地中深切的一条线,带出那个世界的线索。我坐过一次船进乌江,一直走到彭水的龚滩,沿途崖岸险峻莫测,遍布喀斯特地貌的窍洞,似乎有很大的地下暗河和地表沟通。在陡峭莫测的崖岸下,曾有一个神秘的核基地,一个老三届高中生在巨大的山洞里当兵造过潜艇,“文革”中从禁闭室逃脱远走他乡,沿乌江深入偷渡到越南,又被遣送回国,发配到丰都工地上劳改,不久就死在那里。他的同案狱友,我的唱孝歌为业的家公多年后游览丰都,想要寻访狱友的坟墓,却无迹可觅,只能在灵山顶的十殿阎罗王面前献一炷香祈祷。而今核基地已成热门景点,游客在隧道深处打卡之时,自然不会得知这个消失的小人物。我去丰都灵山做三峡库区搬迁报道的时候,也并没有想起他来,一心只想在过于喧嚣巨大的变动中,找到一点可以当下把握的东西。
乌江深入南方的路线,是长孙无忌、黄庭坚和程颐曾经走上的流放之路,程颐留下了一处叫做点易洞的古迹,就在此刻我们的身边,据说他在这里钻研了六年易经。眼下这里也成了一处半拉子景点,一幢模仿太极球造型的烂尾建筑竖立在半坡,裸露着毛坯和钢筋,看上去庞大而突兀。
我们坐在半坡散漫地聊着天,从报社里一位老资格校对非要把我稿子里的“脑满肠肥”改为“满脑肥肠”,到他在涪陵的采访奔波,聊到一位在重庆朝天门上船,却没有在涪陵码头下船,从此失踪的涪陵师范女生,他在稿子标题里安了个“校花”的名头,轰动一时却再无下落;聊到打肉毒素弄得半边脸不能动的时尚美女;聊到两家分别叫“旧社会”“新社会”的餐厅,中午我们去了“旧社会”,下午会去“新社会”;聊到编辑值夜班的难熬和单身住宾馆的苦闷,聊到彭水前一段发现的长孙无忌墓;讲到武隆山区一对被发配几十年的知识分子夫妇,一直教着小学生,从来没有下过山,朋友给了他们两百块钱换来几乎是下跪的感谢,他只感到一股心酸;讲到江面上正在施工的白鹤梁题刻,一旦库区蓄水,这处长江上最著名的水文古迹将永沉水底,只能用一个玻璃罩子保护起来,后人无缘参观;讲到我先前在江边漫步捡的一颗暗红色有纹理的石头,朋友说这就是著名的三峡石,是江水涨落亿万年冲刷出来,养活了江边一条街的奇石馆,随着库区蓄水,这些奇石馆也将日渐凋零;讲到大批乘船出峡背井离乡的移民,眼下移民已经接近尾声,正在做的是清库,在房屋废墟中安夹子捕老鼠,因为不能遍洒老鼠药,而那些移不走的祖宗坟墓成了最大的问题,尸骨也需要消毒处理;我们只是没有聊到彼得·海斯勒,这位不久前离开的美国人,在几年后将要出版一本使涪陵扬名天下的著作《江城》;离开那处江岸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坐在山坡上,面对着长江聊天。
不久我将离开重庆,而他也会调离涪陵,像那些辗转的移民一样,奔向各自莫测的前途。脚下的长江则会变成库区,水面阔大浑茫,但再也没有奔腾冲刷的气势。
三
离开重庆后几年,三峡蓄水了,我去库区的奉节出差,调查县城搬迁的圈地纷争。
我从重庆坐大巴到万州,换乘水上飞翼去奉节。想到这座跟杜甫和李白联系的诗城,眼下在拆迁中会是什么样子,一路上我在笼罩的引擎轰鸣和浪花泼溅声里有些不安,忘记了感受飞翼的快捷。到了新县城码头,一排宽大难以攀爬的石阶上去,跟后来贾樟柯拍的《三峡好人》里男主角登岸一模一样。旁边山坡上也是那座造型像是火箭的移民塔,跟涪陵的太极楼一样是个半拉子工程,它在《三峡好人》里真的像火箭发射升空,现实中却在数年后作为不合适的面子工程被炸掉了。新城地方窄摆不开,各单位大楼占据了主路两侧,居民的回迁房往往吊在高坡上,门背着长江朝里开,逼着陡坡,用一位移民的话说,“出门碰脑壳,进门顶尻子”,比不得在老县城有回旋余地,这是一些人迟迟不肯签约,仍旧在拆掉了大半的老城里坚持的原因。我去两里路外下游的奉节老城找人。
那是一幅终生难忘的场景。到处是腾起的烟尘、闪光、废墟和噪声,由于山坡的地形限制,挥舞大锤、赤身流汗的人代替了挖掘机的利齿,沉重浑厚的敲击和倒塌的轰然与运输车辆的喧腾、金属切割的咝咝、人们贴脸大声喊叫以便彼此听见的嘈杂结合在一起,像是废墟中扭曲在一起无法分割的废钢筋,废墟背景上的长江却异常宽广宁静,和蓄水之前进入夔门的汹涌全然不同。我知道,杜甫和李白笔下的“诗城”不会再回来了,那些移民的生活也不会回到过往,不用说那些远赴长江出海口的外迁农民,即使只是从老县城搬迁到两里路之外新城的居民,一切也已经大不相同,适应起来或许需要整个余生。
尚未拆除的奉节老县委大楼,成了过渡移民的安置大本营,完全剥去了旧日的尊严。走廊上四处搭着煤炉和灶台的二楼,一位白发老妇叼着小烟袋迎面走来,她的上身全然裸露,两只干瘪的乳房像是风干的茄子皮紧贴在胸膛上,失去了任何哺育的养分。楼里连一把电扇也没有,过度的闷热使人们抛弃了平素的顾忌。在靠近江面的滩头,一片废墟上孤零零地立着几幢拆除了一半的楼房,它们的窗户门框都已经被卸掉,张着空空的大洞,像是裸露脏器的人体模特,连内部的楼梯都被敲出大洞,断掉了水电,却仍旧有一些钉子户或无家可归者不惧失足的危险,居住在这里,等待一步步上涨的江水最终淹没这里。
我跨过楼梯上的窟窿和断裂,在五楼一间失去了门窗的屋子里见到了谭光福。他本来是山顶上的人,由于遭遇到一些不公离开老家,在奉节县城里讨生活,蓄水搬迁使他失去了从前摆摊的生计,新城的地皮价格被跑马圈地的有权者倒腾炒高,门面和房子他都租不起。往后他只能搬到老县城下游的宝塔坪,那里正对着十元人民币背面的天险夔门。因为约见一位搜集民情的人大代表,我、老谭和这位人大代表在正对夔门的一家宾馆里住了一夜,半荒废的宾馆有水但没有电,晚上我和另两位一起光膀子点着蚊香在大玻璃落地窗前聊天,一边整理那些移民投诉的材料,一边眺望因江水上涨矮下去一截的夔门。杜甫笔下高江急峡雷霆相斗的壮阔固然减色了几分,这幢半倒闭的宾馆却未始不会复原到古木苍藤白日昏沉的景象,毕竟离县城更远了。随着库区蓄水高峡成湖,三峡告别游由盛极一时到倏然落幕,库区旅游和其他行业的一起空心化已经显形,这也是移民们在搬迁中斤斤计较的原因。一个好地段门面的失去、一船客流量的消失、一亩柑橘园的淹没,意味着今后的日子更费周折。左近就是梅溪河出口,杜甫在《又呈吴郎》里描述的拾枣妇人佝偻的身影,和我在旧县委大楼里见到的那个老妇人隐隐叠合,《三峡好人》结尾一群本地男人跟着韩三明走过江滩的废墟,去遥远的山西下矿打工,是多数人可能的出路。
在奉节逗留过后,我又走下那个宽大台阶的码头,乘船去下游的宜昌。这次换了有甲板的快艇,和那次我出差去长寿类似,大约是便于乘客欣赏三峡风景。
这是我第一次经过三峡。想到当年那次未能成行的溯江旅程,虽然今昔有别,驶入夔门时仍旧有小小的激动。滟滪堆早已消失,神女峰也不如传说中的高峻,巴人悬棺似乎触手可及,毕竟水面上涨了好几十米,沿途是“175”的水位线鲜红标记,这是水面最终要到达的位置。布景过于繁复,船速太快,匆匆过眼中彼此纷扰,来不及深切回味。江面一片浑绿浅黄,早已没有陆游入川时目睹江豚大群出没的景象,它们想来已被连续的高坝隔绝在下游,在螺旋桨和网罗威胁下面临灭绝之忧,还好后来有了十年禁渔;更没有所谓身长数尺像鲜红的大蜈蚣,昂首逆水而上,激水高二三尺的可畏生物,人类造的快艇和水上飞翼倒像是在模仿它们。实际上,水上飞翼以后不久也衰落了,被更便捷、价格便宜的高速公路取代,成了库区色彩斑斓的背景板上又一块拼图。
印象最深的是,经过巫峡之时,在一片巨大高耸的阴面嶂壁庇护下,意外凸出一段毗连江面的缓坡。斜射的夕阳单单照亮了这片缓坡,原本青蒙无尽的草色变为金黄,真像是一锭成色十足的精金,点缀着沿坡势高低参差的白色房屋,像是世外的一处避居之所,让我油然想到在这一带出生的王昭君和屈原,那些沉睡一路的诗句也在心底活过来。黄金草坡转瞬即逝,我知道今生不会到达这样的地方,但印象也不会在心底消逝。就和没有看到过的三峡原貌一样,谈不上何等遗憾。
因为采访三峡总公司,我得以参观大坝,在很接近排水口的位置目睹了飞流直下的气势,据说泄洪时最为壮观。眺望中库区一片汪洋,想到从这里会一直延伸到重庆,觉得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水面的颜色接近浅绿,大约是有沉淀的作用,靠近坝前有连绵淤塞的漂浮物,这些是清库不彻底的残留,毕竟是千百年来生活的碎片。和当年朝辞白帝的李白、近来顺流东下的川民一样,我穿过了三峡,但今后的生活仍得一步步继续,多数时候宛如陆上行舟。
我也将一再地与长江邂逅,领会它的际遇与身世。毕竟,它是所有中国人的母亲河。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