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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婴

2024-07-01文非

长江文艺 2024年6期
关键词:西屋黑狗老婆婆

文非

夜里,美瑶醒来,弥生还在鏖战,手机屏幕发出的光将他的脸照得鬼绿。

窝在床上抽烟打游戏,是弥生和美瑶同居生活中最为惬意的时光。美瑶曾好多次抗议弥生沉湎游戏,弥生哪里听得进,不让玩,活着有啥意思,不如死翘。想着弥生在厂子里一刻不得闲,而且经常受气,打打游戏放松放松,美瑶也就闭了嘴。偶尔,弥生玩得兴起,美瑶也会凑上去观战,觉得有那么点意思。至于抽烟,自打有了身孕后,美瑶态度变得坚决起来,弥生也识趣,不再在美瑶面前抽。虽然不愿意弥生抽,但美瑶喜欢闻弥生手指上残留的淡淡的烟草味儿,近乎迷恋。弥生说她变态,美瑶也不反驳,怀孕两个多月来,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变化。单就拿胃口来说,以前苍蝇馆子里不爱吃甚至深恶痛绝的东西,突然就爱吃了。好几回,美瑶深夜逼着弥生去巷口的臭豆腐店打包。搁以往,路过臭豆腐店都要掩鼻屏息快步走。

在美瑶的催促下,弥生恋恋不舍地放下手机上床,右手习惯性地往她怀里钻。美瑶捉住他的手,轻放在自己的肚皮上。弥生便开始了每天入睡前的功课,手指弹奏着美瑶已经开始显怀的肚皮。这是美瑶发明的胎教——“肚皮舞”,弥生会一点舞蹈,她希望宝贝将来能遗传弥生这一点基因。

一串陡然而起的狗吠,惊得弥生一哆嗦,肚皮上的舞蹈瞬间乱了步调。

早晚得炖掉它。弥生骂。

少惹事,都要做爸的人了。美瑶说。

院门吱扭作响,随后,有人敲房东婆婆的门,声音拘谨而细微。美瑶朝被黑夜封裹的窗户瞅了一眼,支起耳朵捕捉外面的动静。莫不是老婆婆的儿子回来了?转念一想不可能,她的儿,两三年了没有音讯,尽管如此,老婆婆依然习惯每天给儿子留门。

老婆婆儿子在工业园开着一间鞋厂,欠了一屁股的债,转型做玩具,不但没有起死回生,反而债台越筑越高,最终留下一封信一走了之。这几年,不断有债主上门讨债,甚至蹲守。法院正对着院门装上了360度无死角摄像头,美瑶每次进出,都要仰了头对视一眼。

楼下房门开了,传来老婆婆和女人模糊的说话声,像是巷子里的邻居。随后,又一声院门响,一串狗吠,屋外彻底回归了寂静。侧了耳朵,似乎能听到院里桂花花苞爆裂的声音。“肚皮舞”已经停歇,弥生发出细微的鼾声,但手掌依然搁在肚皮上,美瑶感觉到手掌贴住的地方格外温热。睡意荡然无存,她还在想着院子里那条狗,以及它的主人,西屋那个寡言阴郁的租客。

刚搬进来看见黑狗,美瑶心起怜悯。它看上去太瘦了,毛皮支棱,肚皮干瘪,背上的肋骨清晰可见。头上的毛尤其长,向两边耷拉,几乎遮住了眼睛,像极了披头士。不是生病,便是长期忍饥挨饿。美瑶心里暗暗责备它的主人,趁主人不备,偶尔给它投喂一些剩菜剩饭之类的食物。房东老婆婆制止了她。它不值得你这样做,老婆婆说,它是一只翻脸不认人的畜生。果然,黑狗很快露出本性。有一天下班回来,美瑶被它龇得跌倒在楼梯口。她吓坏了,担心流产。闻讯赶回来的弥生关了院门,拖着一根木棒恶狠狠地向退缩在院角的黑狗逼去,木棒的一头在地上发出嚓嚓的声响。弥生并没有伤及黑狗半根毫毛,西屋男人及时回来了,他们抢夺着木棒,情形变得剑拔弩张。几个看热闹的租客将他们拉开,在众人一边倒的指责声中,男人黑着脸,既不辩解,也不道歉。待众人散去,男人突然抄起地上的木棒,一声尖锐的嗷叫拔地而起。美瑶惊惧地看着趴在地上哀鸣吐血的黑狗,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

转天一早,美瑶去巷口买早点。下楼,见西屋的男人又坐在门前琢磨那几段木头。它们本来是一颗老死的樟树,堆放在院角风吹雨淋。不知什么时候,男人把它搬过来锯成段。好多天,男人围着长短不一的木头转,谁也不晓得他想干什么,他一直没动手,也许他自己也不晓得究竟要干什么。

黑狗看见美瑶,示威低吼。美瑶紧步往外走,感觉男人的目光追着,后背发凉。

拎着早点回来,不见人和狗,院里空空。

东厢房门虚掩,这个点,房东老婆婆还没起床,少有的事情。美瑶推门而入。屋内光线昏暗,立在床边轻唤了一声婆婆,半天不见动静。美瑶伸出手,却陡然停留在半空——老婆婆突然睁开眼,翻了个身。你吓跑了我的好梦。老婆婆瞪着美瑶说,面有愠色。梦见我儿昨夜里回来了,被狗叫得心惊,坐一会儿就走了,一口水都没喝。老婆婆怅然若失,用力翕动鼻子,似乎在搜寻儿子留下的气息。美瑶想起昨夜里的敲门声,半信半疑问,真个回来了?老婆婆抖了个激灵,清醒过来,摆手道,他回来了我哪肯让他走,在外面可受苦呢——你找我有事么?不待美瑶开口,老婆婆睨了她一眼说,又是拴狗绳的事?美瑶点点头,她不止一次在老婆婆跟前抱怨。你为什么不自己和他说?老婆婆咕哝道。美瑶说那人怪怪的,凶。老婆婆打了个哈欠,抿了抿嘴说,也是怪,你两口子都来这么些日子了,不该吼你,那畜生想必也记仇——是得想办法让它闭嘴,看见陌生人就叫,哪天我儿子真回来了咋办?

美瑶没再说什么,留下两根油条转身走了。有些话,她不好和老婆婆讲。相对于自己的恐惧,她更担心弥生,弥生没轻没重,一直放狠话要把那畜生炖了。这种事弥生还真干得出来,他最近很烦。

弥生是工业园皮鞋厂里的打样工,活并不饱和,二老板一个手势把他拨往车间,弥生不乐意,觉得二老板瞧不起人,计件的活,哪有厂妹手脚快,埋汰人。

美瑶不能替弥生分忧。其实她上班的电子厂也好不到哪里去,还想着再坚持俩月辞工回老家待产。看着弥生心烦,嘴里的话便生生咽了回去。

不愿去车间上班的弥生翘班的时间多了起来,为了帮助弥生排解苦闷,美瑶尽量不加班,中午也赶回来,陪弥生喝酒聊天打游戏。弥生酒量浅,但贪杯,回回醉。美瑶以茶当酒,俩人就着几碟小菜,一个坐床上,一个坐沙发上,在若有若无的桂花香中,喝糊涂酒,说糊涂话。

美瑶打趣说,到车间也有好处,那么多妹子,够你撩。弥生哈哈一笑,是有这么个便利,可人家看不上,没钱不跟你玩儿,全是势利妹。美瑶揶揄道,你装派头呀,拿出当年在我面前晃的那种派头,一准有好事。弥生就咧嘴,举瓶和美瑶碰了一个响。当年他撩上美瑶可没少费功夫,西装笔挺,皮鞋锃亮,一个礼拜系七种不同颜色的领带。

别丧了,美瑶说,挺起你当年的派头,没有人会看不起你。弥生苦笑,实在混不下去了咱回威海,我爸那条船还等着我去继承呢。美瑶擂了一拳弥生肋骨凸起的身板,挖苦道,就你这排骨身,喂鱼都嫌硌牙。弥生又笑,伸手挠美瑶。俩人丢掉酒杯,滚作一团。

闹得正欢,响起推门声。不用猜,准是房东老婆婆,老婆婆不习惯敲门,不少租客有意见,老婆婆却毫不客气回怼,上自个儿屋要敲门?

美瑶整理好被弥生剥掉的衣服,打开门。小妹,给看看,银行换了一个。老婆婆窸窸窣窣掏出一个崭新的红本本。美瑶接过存折翻开,只有一条最近的交易记录。婆婆,你本本上有四万三千七百块钱,对不?老婆婆默了默,粲然一笑,眼角堆起细纹,像一束箭镞。老婆婆接过红本本塞回围裙,手再拿出来时,却多了一把花生。她将花生拍在美瑶的掌心说,小妹有空儿还得陪我走一趟。说完踮着碎步回屋。美瑶刚合上门,老婆婆转身又来了,门缝里挤进半个苍老的脸。小妹,这屋儿几时拆?美瑶摇头。早听说工业园要征地,这一片老房子都要拆,政策也出来了,就是迟迟不见动静。老婆婆叹一声道,西头盖了好大一片厂,挖掘机就是不过来嘛。说完,有些落寞地缩回身子,轻合上门,走了。

老婆婆真有钱。弥生将花生剥了,抛得老高,然后用嘴接住。

相比她儿子留下来的欠账单,可是九牛一毛。

她那儿子也是造恶,总不能躲一辈子吧。

这屋若是拆了,兴许该回来了。

美瑶耷拉下眼眉,叹一口气。弥生有点发怔,刚才还嘻嘻哈哈的,这会儿却满面愁容。

隔天,美瑶陪老婆婆去还账,这次去的是生米巷的刘家,欠着两万块运输费。账本上有电话,本可以打电话让人上门来拿,老婆婆却执拗着要亲自送,想着不安全,又怕搞错,回回叫上美瑶。

西屋男人正坐在门前喝闷酒。黑狗一脸谄媚地盯着男人嘴里的骨头,可男人并不急于脱手。美瑶紧步往外走,出了院门,身后传来咣当一声响,骨头丢进了狗盆。她忿忿道,养狗不拴绳,哪来的道理。老婆婆无奈道,几次三番讲,听不进,也许是我这个老婆子太客气了。美瑶鼻子哼了一声,不能由着他横,找居委会,得有个说理的地方。

其实,从刚搬进来,美瑶便注意到比她稍早搬来的西屋男人。他和别的租客不一样,既不上班也不干活,成天阴着脸,仿佛每个人都欠他似的。除了坐在门前喝酒,偶尔带着黑狗出门转悠,男人大部分时间都在闭门睡觉。

美瑶和老婆婆回来的时候,已近中午。男人不见身影,估计回屋躺去了。矮桌上杯盘狼藉,一堆吃剩的骨头。黑狗还趴在原来的位置,看见美瑶,眼露凶光,龇牙低吼。老婆婆抄起扫把虎起脸,那畜生瞬间老实了。美瑶拉过来两把竹椅,和老婆婆坐下歇脚。

快四个月了吧。老婆婆摸了摸美瑶微微隆起的肚子。我刚刚怀娃那阵,害口,想吃酸,酸菜山楂都解不了馋。美瑶吃吃笑。我也是呢,特别想吃辣,巷口的臭豆腐都不放过,不过这些日子好多了。老婆婆捶了捶腰眼说,酸儿辣女,老古话不会错。美瑶说,我倒想要个女娃,弥生不想,他家世代捕鱼。老婆婆叹一声,男娃总想着功名、事业,看我儿,两三年没有消息,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找不到。

寂寂地坐了一盏茶工夫,老婆婆躬身进屋,捏出账本和两张相片。美瑶摊开账本,把今天还上的生米巷刘家的名字划掉了。相片之前看过,夹在账本里,一张黑白的,老婆婆抱着儿子在公园的木亭前,儿子穿着背带裤,虎头虎脑。还有一张彩色照,老婆婆儿子和一个漂亮的女孩站在长城上,阳光帅气。

这些年,没找过?美瑶捏着相片问。老婆婆摆摆手,这么大的世界,哪找去?前两年有人说在哈尔滨见过他,我不信。他怎么会跑那么冷的地方去,走的时候衣服都没带。他喜欢寺庙里的清静,常去打坐,我琢磨,八成当了和尚,万事不管。

老婆婆打住了话头,眼神愣怔,像是想起了久远的往事。男人开门的声音把她滑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她调整了一下坐姿,环顾四周,静了脸说,那垃圾桶,怎么会长脚呢?美瑶会心一笑,起身过去,将脏兮兮的垃圾桶移走,露出墙上用石灰水刷的圆圈箍起来的“拆”字。“拆”字被垃圾染脏,已经不如美瑶初来时新鲜。石灰水顺着院墙蜿蜒而下,最终干结在墙上,像极了滴落的泪水。

或许是心里郁结难解,老婆婆病倒了。只是有点累,有点冷,睡睡就好了。老婆婆不断重复这句话,躺了一天,粒米未进。

夜里,美瑶惦记着老婆婆,却不敢下楼。黑狗总是把自己消解在黑暗中,然后冷不丁从某个角落窜出来。她给加班的弥生发微信,叮嘱他回家时顺脚看看老婆婆。

也不知是几点,薄如蝉翼的睡梦中,听得楼下急迫的狗叫,以及急促的打斗声。美瑶翻身下床,匆匆下楼。院子里的灯早坏了,老婆婆一直没叫人来修。借着巷子里昏黄的灯光,她依稀辨认出打斗的是弥生和西屋的男人。男人反剪着弥生的手,几乎要将弥生摁在地上。美瑶脑袋轰的一声响,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喊叫着冲上去。她很轻易地将两个扭打在一起的男人分开,准确地说,是西屋的男人突然松开了手。

怎么是你?男人说。看不清楚男人表情,声音听上去倍感困惑。

弥生啐了一口痰,弯腰摸起一块砖,挥舞着冲上来。西屋男人躲闪着退回屋里。随后哗啦一声玻璃碎裂响。熟睡的租客们被吵醒,有人在骂娘。美瑶拉着弥生赶紧回屋。

关于这天夜里的遭遇,弥生和美瑶感到费解,西屋男人后来也没给一句合理的解释。从男人当时回过神的反应来判断,一定是个误会,男人针对的并不是弥生。好在只是擦破了点皮,并无大碍。自然,当天夜里,弥生也没有看成老婆婆,他在敲门没有回应正推门之际,突然遭遇了黑狗和西屋男人的袭击。

此后不久,黑狗被一根闪亮的铁链拴在桂花树下。男人将黑狗拴起来,是否和那天夜里弥生遇袭有因果关系,美瑶不清楚,也懒得深究,反正,恶狗被拴起来了,她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房东老婆婆状况时好时坏,社区医生开了点药,叮嘱多活动,避免中风。

天气好点,美瑶便将老婆婆搀扶到院子里透透气晒太阳,两把竹椅追着阳光移动,一坐就是大半天。她曾观察过,阳光从地脚爬到刷有“拆”字的墙壁需要两三个小时,再从墙壁攀爬到对面墙上黑洞洞的摄像头,通常需要四五个小时,这期间阳光是黏稠的,热烈的。阳光一越过摄像头爬上屋顶,便逐渐变得稀薄、绵软,光线也随之一寸寸暗淡,直至屋内的物品被黑夜模糊 ——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有时候,男人带狗出门了,美瑶会搀扶老婆婆到桂花树下坐一会儿。花开正盛,一簇一簇,香气馥郁。老婆婆仰了头细眯起眼,悠悠道,树是他爸栽下的,第一次开花那年,他爸走了,肺癌,我带着孩子,守着院子,一晃三十多年。美瑶接过话道,一直没再找一个?老婆婆叹一声,也有男人进过这院子,后来又走了——你可以去上班了,我想我应该好了。说完,满怀歉意地看着美瑶。老婆婆并不晓得,她已经辞了工。流水线上并不欢迎大肚女人,想想便辞了。再过两三月,肚子再大一些,便理直气壮回弥生老家。

弥生和男人关系依然紧张,就像两张不断紧绷的满弓。

这天上午,男人开始拾掇那几段木头。他端出一盆水,打肥皂,洗手。洗得那样认真,不紧不慢,手掌在白色泡沫中翻滚、摩擦。毕了,拿出好几把不同形状的的雕刀。刀锋一闪一闪,美瑶心里莫名一紧。男人将其中一段木头立在矮桌上,对着木头开始比划。美瑶不晓得男人究竟要干什么,她给躺椅上的老婆婆递眼色。老婆婆说,谁晓得,随他去。说完,目光又缓缓移动到那个有点脏的“拆”字上。镇西头开疆拓土的挖掘机总也开不过来,一度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拆迁彻底沉寂了下去。

男人对着一个近似椭圆形的树洞开始挥舞锤子刻刀,木屑溅到黑狗身上,黑狗不情愿地爬起来,抖落身上的木屑。

这天夜里,美瑶又捡起旧话,叮嘱弥生不要再去找西屋男人,免生事端。弥生眉眼都没抬,盯着手机,手指翻飞。美瑶提高了嗓门,夺过手机摔在床上,像一只被激怒的母兽吼起来。美瑶不明白自己为何发这么大的火,她感到担忧,弥生眼神里有一种硬硬的东西,他的目光应该无比柔软、慈爱、清澈,他是一个即将成为父亲的男人。

话没说几天,出事了,男人堵住准备去上班的弥生说,他的狗昨夜里丢了。

弥生将男人拨开,吊了脸说,与我何干,尽管去报警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男人翕动着鼻子,看了一眼美瑶,阴冷的目光透着寒气。

弥生下班回来,美瑶将门窗紧闭,低声质问。这回轮到弥生吼了,指天指地信誓旦旦。美瑶有些心虚,开始怀疑自己的直觉和判断。

每次下楼,美瑶依然会习惯性地往空荡荡的桂花树下看上一眼。

男人依然在忙碌,大冷天,穿着背心,雕刀翻飞,结实的肱二头肌随着凿刻动作一鼓一鼓,幽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有一刻,男人吹掉木头上细小的木屑,被迷了眼,居然擦出了眼泪。

没有迹象表明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美瑶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想想也是,不就是一条令人讨厌的恶狗嘛,丢了就丢了,也没看见男人对它有多好。

大约一个礼拜后,美瑶陪老婆婆坐在屋檐下闲聊,猛然看见院门外有黑影晃动。她以为花了眼,定睛细看,惊呼起来。没错,是丢失的黑狗,颈上还拖着铁链,站在院门外,怯怯的,并不敢进来。老婆婆失色道,天爷,怎么还回来了呢?边说边抄起墙边的扫把奋力驱赶。那狗却不肯走,夹起尾巴贴着院墙飞快溜了进来,铁链摩擦着水泥地面索索作响。男人闻声从屋里出来,那狗上前,低眉塌眼,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男人久久地盯着它,一声不吭进屋,紧接着,从屋里飞出一根已经干结的骨头。

美瑶心里先是轻松了一下,紧跟着又有些失落。

黑狗自回来后,变化显而易见,嗜睡,不再朝陌生人吼,先前凌厉的目光变得涣散无神。搁以前,那目光要是盯上人,就像嗖嗖甩出的几把“刀”,令人不寒而栗。现在,眼里的那些“刀”早已甩完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洞、落寞和胆怯。即使发怒,最多也是朝人虚张声势地龇龇牙。

弥生换了一家厂,开始忙碌起来,早出晚归,午饭也不回来吃。美瑶决定每天步行给弥生送饭菜,既可以摆脱手机控制,又可以锻炼身体,一举多得。她对着手机里的视频,尝试各种新菜,乐此不疲。

老婆婆自然跟着有了口福,当然,她没有白吃,提出许多改良建议。此外,她还提供了不少食材,这些风干了的食材被塑料袋包裹,挨挨挤挤悬吊在老婆婆的屋里,它们通常只有在年节的时候才会被取下来享用。

一老一少,着了迷,对吃有了超乎寻常的热情。

老婆婆说,年轻的时候舍不得吃,但儿子长个儿,少不了肉。他爸在的时候,一个月勉强能吃上一顿,他爸走后,他一个干厨子的好兄弟,经常给我们捎一点,客人吃剩下的,也不嫌弃。夜里他打巷口过,拐进来,将塑料袋裹好的吃食从门缝搁进来,然后扣四下门环,啪——啪——啪——啪——,暗夜里的脆响,好听。我们舍不得睡,盼着这声音。后来,这声音好长一段时间没再响起,才晓得那兄弟突发心脏病,走了。

美瑶听得唏嘘。

精心烹饪的美食,自然也吸引了常常一碟花生米一瓶酒度日的西屋男人。在美瑶的默许下,老婆婆偶尔也会夹一筷子送过去。男人吃了,一声不吭,从不言谢。

老婆婆提议打桂花炒年糕。美瑶说,不急,还是自然落下来的好,桂花也怕疼。人闲桂花落,炒出来的年糕才好吃。老婆婆就笑,额上褶子深入浅出地涌动。美瑶也跟着笑,别过头看一眼葱郁的桂花树。黑狗趴在树下闭目养神,偶尔有几粒桂花倏然落在狗身上,那狗也毫无察觉,或者察觉到了也懒得去搭理。美瑶忽然意识到,黑狗最近胖了不少,干瘪的肚子鼓鼓的,身架也宽了些。也许,能吃饱了。老婆婆并不这样认为,随口道,八成是有狗崽了。美瑶失声叫了起来,盯着黑狗的狗肚,半天说不出话。

狗肚子一天比一天鼓,美瑶睹之心慌。想想觉得可笑,一条令人讨厌的狗,怀不怀狗崽与自己何干。她迫使自己不去关心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但是,某一天,她居然鬼使神差被一种力量推着突然走向了那个男人。她在男人不远处站定,喊了一声“喂”。男人正在雕木头,眼也不抬,面无表情地说,和我说吗?美瑶有点气,指着黑狗飞快地说,它怀宝宝了。她居然用了宝宝两个字,真不可思议。男人抬起眉眼,瞟了她一眼,冷冷地说,我没瞎。美瑶迫使自己压下怒气,尽快结束交谈。她其实想说的是黑狗怀狗崽了,应该对它好一点,吃饱吃好,再给它搭一个挡风遮雨的窝。这么一句简单的话,看男人冷冰冰的样子,要明白无误地表达出来,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美瑶索性扭身走了。

夜里,美瑶怏怏不乐,早早地上床睡。屋外并不安静,不时有租客进出。偶有铁链冰冷的响,在暗夜沉浮。之前,这种声响听起来会很踏实、安全,现在,却有一种不适感。

美瑶告诉弥生,楼下那条狗怀了狗崽。肚皮上的慢三舞步顿了顿。弥生说,狗东西走运,否则就是一锅狗肉。美瑶狠狠瞪了他一眼,慢慢地翻了个身,双手抚肚侧卧。弥生的手很自然地滑到她的乳上。美瑶说轻一点。

一早醒来,骤雨初歇,雨打桂花,一地黄。

老婆婆手拿棕毛刷和铁皮簸箕,在树下收集黄桂花。黑狗蜷缩在屋檐下,那是它所能够得着的勉强能避雨的地方。美瑶说,天冷了,该让它进屋。老婆婆直起腰,瞅了瞅西屋的窗户说,巴掌大的地儿,里面未必比外面好……它就不该回来。

雨水淘洗过的桂花沾有不少木屑,老婆婆勾了头坐在椅上,细眯眼,将木屑一点点往外挑。

黑狗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它也许饿了,向那只空盆走去,闻了闻,失望地呆立着,眼神涣散,像一个迟滞失语的老人。

美瑶感到忧伤,快速地装了一点隔夜饭菜倒进狗盆,看着饭菜被黑狗风卷残云吃干净,而西屋的门依然紧闭,她松了一口气。

桂花年糕出锅,美瑶给老婆婆盛了一小碗,老婆婆拨了一半到另一个碗,搁西屋的窗台上。美瑶噘嘴说,婆婆,没必要对他那么好,一个不晓得好歹的家伙。

不差这一口。婆婆笑眯眯说,是个可怜人,和老婆离了,几个月大的孩子也抱走了。

桂花落尽,一夜间,气温断崖式下降,冬天来得猝不及防。

没有合身的冬衣,美瑶临时裹了件老婆婆的袄。羊绒大袄,崭新、暖和。老婆婆说,我儿买的,临走前,一声不吭给买足了米面油和四季衣服。我觉着奇怪,埋怨乱花钱,他只是笑,眉头却锁着。美瑶听了,要把大袄脱下来,却被老婆婆拦住。

天冷下来后,美瑶很少出门。老婆婆以为美瑶怕冷,再则,肚子大,穿得臃肿,下楼也不便。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美瑶自己清楚。她害怕看见大肚狗,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心里惴惴不安。有一次,美瑶陪老婆婆在楼下晒太阳,看着被铁链限制活动范围的黑狗,怔怔地说,该给它松绑。老婆婆说,拴起来是你的主意,松开也是你的主意,它就一畜生。美瑶把目光收回来,低头不语。像是鼓足了勇气,美瑶朝正在树下雕木头的男人走去,她迈着鹅步,一迈一迈,走在有几分耀眼但稀薄的阳光里。这回,男人早早看见了她走过来,停下活,点着一根烟,面无表情等着她说话。

该松开它,颈上的毛都磨掉了。

男人睨了一眼黑狗,吸了一口烟,吐出几个烟圈。

那狗仿佛听懂了,猛地抖动身子,颈上的铁链哗哗作响,惊散了浮在空气中的烟圈。

碍着你了?

我难受。

你难受?

男人叼着烟,扫了美瑶一眼,咧嘴笑了。

美瑶被男人轻浮的嘲笑激怒了,气咻咻地转身往回走,刚走几步,没忍住,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天冷,弥生坚持不让她再送饭菜。美瑶变得清闲起来,大把的时间,都在被窝里打发。这天早晨起来,弥生对蜷缩在被窝里的美瑶说,外面起雾,下楼要小心。弥生并不晓得,她已经快一个礼拜没走出屋门。离预产期还有不到三个月,她必须调整好情绪,这对肚子里的宝宝来说,十分重要。

弥生风风火火上班去了后,美瑶又迷迷糊糊睡了一阵。肚子里的小家伙开始打拳,小家伙一过饭点准闹腾。她浑身涌动着一种奇妙的喜悦,懒洋洋地起身洗漱吃早餐。

窗外出太阳了,牛奶般浓郁的白雾正在消散。美瑶一边吃早餐,一边琢磨今天该干些什么。窝在被窝里刷手机,也累。为防止美瑶长时间刷手机,弥生用心良苦,连手游都戒掉了。

屋外似有断断续续的呼叫呻吟声,听上去像老婆婆。美瑶往窗外探了探头,稀薄的雾气中,并不见人影,只有大肚狗在有限的半径里晃动,清亮的铁链声从雾气中浮上来。美瑶想起什么,心里一惊,裹上羽绒服急步下楼。果然,老婆婆跌倒在竹椅旁,动弹不得,身边撒满了择好的青菜。

药罐空了……怕是中风。老婆婆哆哆嗦嗦说,想抬手,却没半点力气。

院里不见一个人,美瑶心急如焚,中风后三小时是医治黄金期,耽误不得。她只得双手拤腰返身上楼,要命的是,昨夜手机刷得自动关机了。急惶惶又下楼,却见男人穿着睡衣飞奔出屋,蹲在老婆婆身边查看了一番,然后飞快地掏出手机拨打120。

可能是中风了。美瑶说。男人并不言语,快步回屋,扯了衣服胡乱往身上套。男人将老婆婆抱起来坐椅子上,老婆婆软成一摊稀泥,弓腰塌背完全坐不住。男人回过头,吼道,帮一把呀。美瑶回过神,过去扶住老婆婆。男人蹲下身,背起老婆婆急步往外走。

进不了巷子的120救护车刚刚赶到,美瑶犹豫了一下,也费力地爬上车。车开出老远,男人瞪着她说,你怎么也上来了?美瑶愣了愣,心想这么个大活人坐在他对面,居然才发现。

办妥了入院手续后,男人丢下一句“你看着”便闪身不见。美瑶借旁人手机分别给弥生和街道居委会打电话。老婆婆颤抖着伸出尚能活动的右手,声音弱弱地对美瑶说,儿子还没回来,我不能走……西屋这个,是好人。美瑶用力点了点头,安慰老婆婆放宽心。默了半晌,老婆婆又说,声音更小了,美瑶俯身把耳朵贴上去,……我儿对不住人家,欠人家好多钱,守了大半年。那狗,是我夜里,牵走的……美瑶愕然,刚欲张嘴,医生和护士进门,一阵风呼啦围上来。

半下午,弥生和居委会派来的人先后来了。在回去的路上,美瑶显得心事重重,没和弥生说一句话。一进院门,树下没见大肚狗,男人房门虚掩。她站在门外叫了一声“喂”,没见回应,暗吸了一口气,轻轻推开门。

屋里格外逼仄,一桌一椅一床而已,再无它物,简单干净到让人怀疑曾有人住过。桌上搁着一本崭新的存折和一张旧银联卡。那是老婆婆的东西,美瑶再熟悉不过。美瑶越看越糊涂,思绪有点短路。转过身,脚边立着那段被男人雕琢了好几个月的木头,美瑶随意转了转木头,瞬间被电击了一般缩回手,她面露愕然,哎呀一声,踉踉跄跄后退了好几步。她看见原本树洞的地方,雕刻了一个光洁的、栩栩如生的、初生的婴儿。婴儿头朝下,双腿自然卷曲,一只手置于嘴中,脐带若隐若现。

电光石火,美瑶瞬间想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明白,这种细若游丝、若有若无的情绪,让她鼻头一酸,双手捂脸失声痛哭起来。

责任编辑  徐远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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