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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晚餐

2024-07-01王倩茜

长江文艺 2024年6期
关键词:丈夫

王倩茜

结婚的第五年,她已经能够依据一支牙膏,占卜一天家庭生活的凶吉。

洗漱台很窄小,刚刚用过的牙膏倒立在杯子里,瘪瘪瘦瘦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又拿了起来,两只手一起发力,把剩余的牙膏从管尾往前挤,直到管口鼓起来才松手。将牙膏放回杯子里的时候,她忍不住想,为什么她要在意这些细节?为什么丈夫要执意改变她?不觉间,她加快了在洗漱台的进度,想尽快离开这里。

工作最近很艰难,她的样貌又成熟了不少,颧骨和额头的量感变重,有些角度是偏男气的,面庞不再淡泊,已经有了复合型的骨骼力量。回到梳妆台,拉开椅子坐下。昨夜失眠了三个小时,此时她的脸是浮肿的,加上在密封空调房里的烘烤,眼角的细纹快要裂开了。

她刚过三十五岁,日复一日走向衰老的说法并不算夸张,网络上制造出的“断崖式”三个字似乎有迹可循:如果失去了自律,要么成为精神物质上依附雄性动物的寄生虫,要么变成失去腰线的中年妇女。再往后,也许又要和更年期作战,或者身体里囊状器官开始频频造反……统统无力抗争。

她不知道为何会想到“无力”这个词。

此时,她看见丈夫在衣柜里翻找。是那件衣服?柜门遮住了他的整张脸,他的皮带箍紧小腹,腰间有了鼓鼓的肉。他在柜门后发出了一声叹息。他在为难什么呢?他有比较体面的工作,不至于囊中羞涩。她的工作算不上好坏,不至于招摇过市,也不可能全年颗粒无收。

终于,丈夫翻出了那件衣服,丝毛绒原色羊绒衫。——果然,她又猜对了。这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毛衫,结婚前花了几千块钱买下的。因为高级有质感,便成了指定场合的必备品,一直穿到松垮。他的衣柜里散发着淡淡的樟脑丸味,混合着他日渐老气的外表和不可解脱的乏味感。

结婚五年,他们日渐没有了精神上的默契。也许不只是精神……丈夫没有太多合适的正装,秉承极简的信念,他遏制住了消费的源头,在漫长的日常消耗中,又不断堆积生活杂物。比如脚后跟磨得透明的袜子,或者领口松垮成荷叶边的T恤。

他们常会吵架。丈夫讥讽她在信息爆炸中乐此不疲,被消费主义彻底洗脑,被严重物化。什么是美感?丈夫冷笑问她,是把时间和金钱用在沾沾自喜的慵懒和时髦上,去追求无止境的欲望吗?理想主义至死。这是病态。她回击他人格分裂,思虑过多,拘泥细节,连挤牙膏这样的小事也如此执拗。

暴烈的辩论下,都试图入侵对方的头脑。

不过,这次丈夫没有周旋什么,只是问她:“里面搭配白色衬衣可以吗?”

“可以。”她说。

他又问:“你好朋友之前为什么离婚?”

他们正准备去参加女友的第二次婚宴。为了能应景显得恩爱有加,他们手牵手入场,片刻都没有分离。

那对新人来桌前敬酒,他们双双站起身,期间被人催问是否要戒酒以便封山育林的事。她还有点拘谨,他妙语连珠避开了这个话题,顺势搂住她的肩膀。他的臂膀温暖实在,她一时说不上他们的关系是在前进还是后退。这一幕里,他又恢复了从前的活跃、幽默。

几年前,女友还在第一段婚姻里神形疲乏,如今又开始安顿第二段婚姻。全场琉璃灯在头顶闪烁,一个小型的酒宴现场,气氛浑然进入高潮,一个一个粉红泡泡开始升腾。交杯酒后,几十个看客热血沸腾,击掌呼喊让新娘新郎接吻。

百无聊赖中,丈夫开始和邻座的人闲聊。从潜水说到热门新闻,最近的新闻里说,太平洋的岛国卢瓦图随时会被大海淹没,成为第一个在海底消失的国家。一桌人又聊起应景的话题,说到了女性在婚姻中存在的意义,“女人就该待在厨房——”丈夫看了她一眼,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女友已经四十多岁了,和前夫在一起的十五年里,业余时间都贡献给了家庭和厨房。前夫爱上了别的女人,真情实意的恋爱,又在权衡利弊后假性回归。身体回来了,继续和婚姻捆绑在一起,却失恋般活在婚姻里。从那一天开始,女友的五脏六腑在体内膨胀,心死的感觉像吞掉了鹤顶红,怒火熊熊燃烧,差点蚕食了她。好友离婚后,努力开发新生活,身体恢复了原来的柔软,又规劝他人慎入婚姻。婚姻未必能保住爱情的全貌,也许只是看着后视镜在开车。“我必须离开他,在囊肿还没有变成恶性肿瘤前。”

按照社会规律,女友应该什么都看淡了。比如说,做有力量的女人,健身,瑜伽,网球,书法,骑行。可仅仅只过了一两年,女友又兴致勃勃地进入了另一段未知的状态中,跳进柴米油盐里,——爱上那个人,继续宠爱,继续付出,继续有新的责任。

新人是在追求爱情本体,还是爱情的结局?她没有答案。

灯光旋转,新人互相亲吻,自由的灵魂发热发亮,这一刻是神圣的。丈夫也跟着别人站起来,举起双手在头顶上鼓掌,喧嚣声里,丈夫回头问她:“你好朋友这回为什么结婚?”

丈夫并不是她要等的那个人。

二十二岁那年,算命先生告诉她,你要等一个北方人,高高瘦瘦,说着标准的普通话。

她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用盲目执着的憧憬。二十九岁最后一个月,那个带有英雄主义色彩的人出现了,谢天谢地,她没有等到人老珠黄。不过,他既没有在七彩云里腾云驾雾,也没有完全遵照命运的预测,是有偏差的——他不高,只是瘦,是在北方求学归来的南方人,说着一口海味普通话。

她曾分析过,自己到底是他筛选出的结婚对象,还是顺其自然相处后的选择。不过,她感激他的出现,在那个刚刚好的时间里。她不确定是爱还是喜欢,毕竟,她对北方七彩云的爱那么无瑕,那么赤诚,但……她还是接受了命运的偏差,成了被爱的角色,把人生的确定、希望、憧憬,全放在了他的身上。

他三十出头,火象星座,有蓬勃的生命力,经验不少也不多。恋爱正在炽热中,他的脸庞奕奕发光,他的皮肤年轻光滑,如奶油巧克力,栗色头发松软地绕着脸庞,物理距离近了,化学距离也近了,烈焰色的海浪里全是天真又深情的话。

吞下了命运的药丸,那个人成了她的丈夫,婚姻的一开始都是一样的……

丈夫很爱她,买房时专门挑选了26的楼层,那是她的生日,为此他心甘情愿比预期多花了10万。他们在高空度过了纸婚、绵婚,一直到五年后的木婚。楼房北面是一条双行道,蓝底白字的路牌上标注着“幸福街”。从北窗俯瞰,是一片18万平方米的公园。除了树荫,还可以看到一片空旷的绿幕。每一棵桂花树上都铺满七彩灯带,偶尔也会有泰国香茶树,夜晚张灯结彩,爆发出星星点点的小焰火。

大概是药丸过了期,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生活秩序忽然模糊不清了,他们经常在细枝末节里斗气,接着暴烈地争吵,语不惊人死不休,最后以冷战告终。几乎成了固定公式。

找不到解药时,她想起了北方七彩云的故事,原来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她悲哀丈夫的思想,也悲哀她的选择,接着记恨他毁掉了她对爱情的憧憬。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楼下的桂花林招惹了谁。白天,凉亭里面聚集了白头发的老人,他们团簇着开始奏乐,有吹长号的,有拉小提琴的,有演奏萨克斯的。

从此,记录青春歌颂爱情的声音暴露在公园上空。老年演奏家们不眠不休,乐音交替在朝朝暮暮,违背了生老病死的生物本能。他们激昂的斗志让人错愕,就像苔原气候的地区偏偏长出茂密的森林。

她的事业正在滑坡,更多时候是居家办公。乐音像几百只苍蝇嗡嗡飞涌,堵住了窗户。她推开窗户,风飒飒而过,乐音开始迷乱,直至消逝。关上窗户,魔术再次启动,苍蝇又铺天盖地凝聚过来,像被招了魂。

“我们去和老年人沟通一下吧。”她对丈夫说。

“又来了!”无法共情的表情占据了丈夫的脸,“你修行不够。这些老年人吹得很好听。”

丈夫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枯燥?“你得让老年人有消遣的地方,这是他们的晚年生活。”

不知是谁雄心勃勃,吹奏声后来换成了卡拉OK,乐音纠缠,失去了现实感。有人在奋力歌唱,好像每一首歌里都埋葬了青春。唱到缺氧,唱到心乱如麻,桂花林也在战战栗栗。

她只要打开电脑,就无法全神贯注。乐音勾起的是熟悉的歌声,有几次她竟然鬼使神差跟着哼唱起来。事业继续滑坡,她蓬头垢面地缩在睡衣里,成了蚕茧。她开始神经衰弱,频繁脱发。

她继续拨打电话一级级投诉。

“那是公园,干涉不了。”丈夫说。

的确哪个部门都管不了。

“投诉电话有用吗?他们没有执法权,只能劝导。”丈夫冷眼旁观。

“可是他们影响到居民生活了。”

“那是你的修养问题。”他又补充,“不要到楼下吵架!”

丈夫的指责让她愤怒,在他的审判中,她成了无理取闹的加害人。新闻里正在报道,卢瓦图的居民不得不告别自己的故乡,要在家园彻底沉入水下前,举国搬迁。可她无处可去。她继续向政府部门投诉,大有摧拉枯朽之势。

偶尔走神时,她会想要个孩子,也许孩子会成为修补婚姻的粘合剂。后来这件事又不了了之了。她曾经问过丈夫,“这样过下去是否还有意义?”他不多解读,只是囫囵地说“等待机会”。

事实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孩子也迟迟不愿意出现。几年的夫妻关系,性张力已经不见了,连身体的接触也很敷衍,没有丝毫的眷恋。两个人身体和情绪筋疲力尽,都处在厌战中。

似乎更喜欢独处,不再正眼看彼此,连余光也懒于纠缠。晚饭后,两人在厨房背对背忙碌,在主卧和次卧各自看书、追剧,和朋友闲聊……房贷和生活让钱包空空,只能用老套的方式自我催眠,随波逐流。

丈夫习惯性地仰卧在沙发,戴上耳机,长长伸展着身体,远处是山峦或是原野,他一个人在海上漂流。他抽出一支烟来提神,他在笑,什么内容让他面带微笑。他看她的眼神不再有怜爱,他怜爱的眼神此时正对着屏幕。她嗅到了莽林的气味,一种极复杂的动了真情的感受,他在思念谁。

傍晚的逆光里,丈夫看不到她哀悼的表情。楼下依旧是灾难性的喧嚣,孤单的老人们声声不绝地演奏,让人有种沉入海底同归于尽的妄想。她在黄昏中举目四望,她终究失去了爱情——还有那个二十年前的少年。

像是尘封的大门忽然打开,以青春为坐标,二十光年外的少年出现在了中学的篮球场上。

那个姓氏好看的清瘦少年,是初中的同学。少年在打篮球,他的表情很严肃,她远远地看着少年投篮,砸篮板,进球,得分。双手持球,腾空飞起,少年笑了,和球友击掌鼓励。

那时候天空暴蓝,放学人群汹涌。她坐在树荫的花坛边,吃着奶油巧克力雪糕,有时会若无其事在树下游荡,偶尔抬头看茂密树枝上艳红的果子。雪糕是冰镇透的,造型是戴帽子的小雪人,这个牌子后来绝了版,她一直怀想不已。

篮球在少年的左右手来回抛掷,好几次少年都在往场外看,像要把篮球抛出去。

长长的电影镜头里,城市的天际线连绵。天空铺满粉蓝色的云,起心动念的感觉,是因为那天的太阳特别美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她在心里背诵李商隐写给北方亲友的诗,老师说,分班考试一定会考到的。你问我何时归来,我说我不知归期,此时,巴山的夜雨绵绵悠悠,雨水继续下,涨满了秋池。看不到归途的路,这漫长的雨夜,强忍住离别的眼泪,心里渴望再次秉烛畅谈的日子,互相倾诉今夜的思念之情。

只是……她和少年的故事,在夏天继续绽放,在秋天酝酿,又在冬天失去。

她从26楼后窗望去,乐曲消散了,天际出现了金边七彩云,幸福街的路灯点亮了,凉亭边的树枝被鹅黄色的夜雾吞没。温和的冬日,雾气正穿过整片公园,往远处的街区攀援。

她曾经去过那个凉亭。那天下过一场大雨,她坐在长椅上,看到木头栏杆写满了字。拼音首字母缩写的后面,有各种各样的情感宣泄——××,×××,我爱你,我恨你,永不相见,永不分离,新婚快乐,分手快乐,我失去了你,我不能忘记你……所有的真心真意,所有的醉生梦死,这些情绪又是何年何月的事。

栏杆的油漆已经脱落,露出粗粝的纹理,逃不过年轮感。她从没见过那些吹奏的老人,他们是六十岁,七十岁,亦或是八十岁?他们是在婚姻里不离不弃,走过红宝石婚、金婚、金刚婚、白金钻石婚,还是孑然一身?

那天,她忽然在雨雾里看见中学的篮球场,眼睛亮晶晶的少年还在,高高瘦瘦。

仔细回忆一定还会想起什么。

高一的春季来临之前,少年转校了,离开了他们的城市——秦巴山脉下那座老三线移民城市,那是一个说普通话的地方,覆盖着汽车和大山。她辗转打听到,少年一家也是异乡人,从长春来的创业者,建设汽车工业基地,那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终于有一天,两代人的命运重合,像大雁立下誓言,往北飞,最后回到真正的故乡。

少年不告而别,把她留在了荆棘中。事实上,他们无数次经过对方的身边,却连视线也没有交集。

她发誓一整天都不想少年,或者从此也不再思念少年。她恍惚是不是虚拟了两个人物,在不真实的城里,自演自导了一场文戏。好在中考可以麻痹脆弱的情绪,那些繁复的清晨、焦灼的午夜、做不完的练习题、用不尽的段落公式。她的黑眼圈越来越重,有时会喝咖啡提神,雀巢的三合一速溶咖啡粉倒进热水里搅拌,比越南进口的黑咖啡甜多了。如果甜一点就是幸福的话。

她考上了理想的高中火箭班,那些爱意慢慢消失了,很合时宜。只是偶尔,她在四四方方的街道游走时,听见街头循环在放流行歌曲,《黄昏》,全城人都在失恋,“过完整个夏天,忧伤并没有好一点。”千禧年来了,日落变成粉青的油画,那么美,但是再美也要成为黑夜吧——整个城市再也看不到少年了。

高二的春天,一个同学递给她一封信。她接了过来,再一次的,烈日灼身一般,她看到那个好看的姓氏,激动得快要哭出声来。她欺骗了自己,真是不可救药的感情啊。信纸上撒了月光,少年的字一颗一颗,干干净净。

少年在信里说很想念从前的同学,解释了自己的不辞而别。他说他和唯一的同班同学还有联系,意外得知她的祖籍也在东北,就是同一个省的邻市,一个界碑隔开的两个地点,所以便大胆给她写了信,托高中同学把信带给她,赌一把她对他也许有印象。那么文雅,那么聪明,有心还是无心,她不敢多想。

她照着地址给少年回了信。她说当然记得他,篮球场上的小前锋。四月的季节是粉金色的,樱桃熟了,农妇提着菜篮子满街叫卖,白天和晚上的价格不一样,樱桃树只在春天会绽放几天,和她四月份的生日重合了,大山独有的果实,那是乡愁,只可惜他吃不到了。

少年说长春的冬天漫长寒冷,不再有大山,是东北平原,蒙古和西伯利亚的寒流直接穿过这里。他的生日就在酷寒的十二月冬天,他猜是不是这个原因,他总显得冰冰冷冷不易接近。他第一次在零下30度出门时,全身包裹得壮了几圈。那天他看见小孩在冰上欢快地跺脚,他听到碎裂的声音,差点流下了眼泪,是乡愁,真想回南方的家啊。

她说几场大雨降下来,樱桃没有吃过瘾就下市了。她去过最北的地方是北京,等高考过后,一定要回到祖籍地看一眼,再去长白山看天池。

至于大学——她问少年,会再次回到南方吗?他回信说,但愿如此。他已经长到了一米八的个子,也许还会继续长高。他佩戴了近视眼镜,还在坚持打篮球,只是找不到完美的球友了。顿顿都会吃牛肉鸡蛋,俄罗斯果酱搭配吐司是每天的早餐,可还是瘦了不少,可能是学习压力太大了。

她想象着少年平肩长手长脚的模样,抬头看北面的夜空,他也能在北方城市看到黄昏里的月亮吗?

她说她搬了新家,走路去市一中上学只需要五分钟。爸爸安了一个高大的书架,两大排金庸的小说让她爱不释手。后来她在书柜里看到波伏娃的《第二性——女人》,以为是禁书,吓得赶紧塞了回去。

他回信说,不如你大学选中文系吧,看看到底是不是烫手的禁书。我能想象你惊慌的表情,和在操场边吃雪糕时一模一样。

他怎么知道?

“没有的事。”她回信。

“我当然记得。”少年很快寄来了新的回信,“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你吃雪糕时,我们正在学这首诗。《夜雨寄北》。”

高考后,她的手机收到了少年的短信。他说他不准备留在国内,而是有了新的决定——去英国纽卡斯尔读一年语言预科。

然后呢?

然后继续读本科,和国内一样四年的时间。英国的学费真高,得半工半读才可以。希望能在英国继续读研究生,甚至拿到博士学位。

详实而昂贵的规划,前面的路上,冷峻严肃的少年在闪闪发光。原来他的未来什么都清晰了,只是她不在少年的规划里。

她的手机是崭新的,韩国产的,她还不太会用。在那个炫彩夺目的黄昏里,她花了三个小时认认真真打下了一段话:祝贺!我也有两个好消息告诉你,第一个是我考上了中文系,第二个是我和我偷偷喜欢的男生都考在了同一个城市。

她和少年从来没有打过电话,她甚至怀疑少年根本记不清她的模样。就像银河和流星,只有极盛的某一天才可以看到。也许,它们会再一次出现,但绝对不是从前的银河和流星。

天知道未来是什么样,这个遗憾比少年第一次离开时还要沉重。是青春的遗憾,还是一生的遗憾,这么深刻的问题她无力思索了。她把歌曲《黄昏》一遍遍循环,在循环中痛哭,有种烈日灼身的切肤感觉。她畏缩了,决定安安静静走开,做首先告别的那个人。

没有留给他新的家庭地址,甚至连询问纽卡斯尔地址的勇气也没有了。她删掉了他的电话,又给自己重新换了号码。

大二时,她和物电学院的青岛男生谈起了恋爱,她也许真的不懂怎么去爱一个人,患得患失,银鱼穿梭在宇宙,她以为这才是真正的初恋,于是便在哀伤中慢慢忘记了少年。

两年的迟疑,在未来的边缘试探后,她和少年再一次失去了联系。荷花如火的季节里,整个故事结束了。

四月是澄澈的日子,她想回一趟家乡,去看看老衰的家人,希望丈夫能够结伴同行。丈夫没有回应。就像从前她讲起樱桃一世只开一季时一样。她知道丈夫心疼那一大笔开销,但她没有拆穿他,只是颤抖着说这是乡愁。这时丈夫开始呵呵地笑,说矫情至极,真正的乡愁是在心底,你只是感动了你自己。

她不再开口,无力再做争辩。她断开了和丈夫的所有联系,一个人回了一趟家乡,秦巴山脉下的城市。

几天后她进门时,丈夫正在做土豆牛腩——她最爱吃的一道菜。两颗黄油在锅里融化,再放一颗冰糖用来提味,这是她摸索出来的秘籍。但此时,丈夫却偏偏不这样做。细节显示他又在冷战中:他把食用油倒进锅里,待油烧到十分热,就一股脑丢进葱花姜片土豆牛腩。土豆忘记沥干了,还裹着水分,油星溅到他的手背上,这才让他惊醒。

他把锅铲砸到了地上,脸成了变色的牛腩。

她忽然想,在动动嘴皮子就可以让妻子忙乱的时代,他是其中之一的丈夫。“女人就该待在厨房。”固执的封闭的不能原谅的。

丈夫当然舍不得丢掉一锅牛肉,却一脚踹开锅铲,把一整锅土豆牛腩倒进了垃圾筒中,之后摔门而去。

她感到惊悚。从前他们吵架时,他会反问她,恋旧长情不是优点吗?但除了沉默,她无话可说。冷战期间,他们总是喜欢在手机里写洋洋洒洒的百字檄文,持矛步兵大战无数个回合,感叹号满天飞舞。

他们的共同点是,难以找到细节的共通点。

他无法体谅她,她也厌倦他。

此时她手抖得厉害,以至于没办法清洗厨房。然而,她即刻明白了一个事实,压倒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来了。稻草轻飘飘下落,戳进了她的身体。

这一次,她不愿意再错过了。她在图瓦卢的海面上漂浮了太久,在暗流中,她找到了完美无缺的理由。她必须勇敢面对,才能不被海水生吞活剥。

她烧了一壶水,用元宝盖碗泡了洛神花茶,静神,戴上耳机,开始清理每一个房间。废旧的物品堆在门口,全是他的存储物,半人多高,那些一起生活的痕迹。

她把所有的痕迹一一丢到楼下的垃圾筒里,作为断舍离。

一切完毕,她开始准备新的餐食。她从碗柜里翻出几套日本进口餐具,用软布清洗干净。粗陶质感磨砂釉面,美浓和九谷的鲍型盘青花碟,吃饭的仪式感还记得。她又去了一趟超市,食材也挑得新鲜,菠萝咕咾肉,番茄豆腐汤,糙米饭,无糖希腊酸奶。

整间房全是疏离的清静,什么都不见了。有什么关系呢。她想看到他惊惶暴躁的样子,连哀悼都来不及。

病来如山倒。

他再次进门时,提着一兜药,神情暗淡,进了次卧,一头扎在床上。期间,他一直咳,一副毒性发作遍及全身的模样。

大概是梅雨的凉意所致,他染上了流感。接下来的几天,他自觉隔离在次卧,深睡不起。

餐盘里有米饭、卤牛肉、榨菜、生菜、水煮蛋,白开水,还有一盒常温牛奶。偶尔会有一些硬邦邦的油炸红薯条,冰箱里剩下的,丢掉可惜了。她只需要把餐盘放在门口,敲门,转身离开就可以了。没有垂直聊天的机会,不再有目光交集。很明智的避世方法,彼此释放心中的魔鬼。

她轻轻敲门。门开了一条缝,他缩在门背后,穿着洗得发毛的睡衣睡裤,头发没有办法清洗,油腻不堪。他似乎不知身在何处,说不出话,一只手支在门上,另一只手试图比划什么。

他想说什么呢?他费力张开了嘴,可是她转身离开了,带着轻松的暗喜。她当然知道这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伤害。但她此时来去无影,像鬼魂一样游离神秘。

这几天,她开始辗转反侧睡不着,脸颊浮肿着,有病态的棕黄色,上眼皮生了一颗麦粒肿。似梦非梦中,一遍遍排练着谈判、拉扯、分手、重生的场景。

新生活并不遥远了。白天,在大杂烩奏乐中,她趿着拖鞋在客厅里走动,想象是战靴的脚步声。一半像获胜似的志得意满,一半又像是在为自己奏响哀乐。

她不确定他到底病得有多严重,但她知道流感会有周期,他吃了几次药,总能应付得来。如今他面对的只是疼痛和空虚,还有咳嗽,再也不会散发各种情感。

这一夜,他咳得特别厉害,好在到了下半夜,屋里总算安静了。她约莫他睡着了,就拿着电子温枪潜进了房间。他的烧终于退了,她触摸他的皮肤,是灼伤后的温热,他的皮肤起皱了,塌陷了,连脂肪也消失了。他在虚弱地呼吸,她轻触他的脖子,感觉不到脉搏的跳动。

枕套很脏,被他的脑袋磨出了焦黄色。水杯里面浮着淡黄色的水垢,一片混沌。她清理了桌面,端走残冷的饭菜,检查药品是否还齐全,重新端来一杯开水。接着她在冰箱最里面看到一个橙子,扁扁的,不知是不是冬天就放在那了。她参照网上的办法,用盐和橙子做了一个橙盅,放进蒸锅。在把细盐一点点撒进橙肉的刹那,她觉得自己正在养蛊。

丈夫又惊醒了,开始不受控制地咳嗽,声音是从胸腔出来的。她进房间看他,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她走过去拍打他的背,扶住他的脑袋,感觉他的骨头在战栗。

“半夜了?”他吞下一颗药,还在半睡半醒中。

“嗯。”

“你快出去,别被我传染了。”

“把痰咳出来。”她递给他一张卫生纸。

都是温柔的语气。他的肩膀无助地暴露着,变得滚烫,她给他重新掖了被角。

她暂时不会出去,他暂时也咳不出湿痰,他们都在一厢情愿。他控制着她,她约束着他,剥夺彼此的个性,假装“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平行公路上的两个人,正在微近中年,他们都很疲倦。

这一刻,他们遵从了无因无果的规则,不再去改变对方,无论是有心的,还是没心的。

他再也听不到她的哭泣和抱怨,她也不再害怕他的冷暴力大法。极其痛苦的蜕壳后,彼此说出了最后的谶语,怅然若失。

这座南方城市水域遍布,每个人好像都找不到自己的港湾。老人们在公园沉坐一整天,萨克斯仍然在吹奏爱情曲目,扁平的声音,卖力又郁郁寡欢。

一曲完毕,又有人在用琵芭撩拨汉族古曲《十面埋伏》。最开始,演奏者在练习小战大战。拨奏还不娴熟,怯怯的。演绎着埋伏里的走队、埋伏,紧张而安静。几个月后,技法和情感日渐丰富,列营,吹打,点将,排针,两玉相碰,频促刺激的宫音。金戈铁马千钧一发间,项王摆阵,十面埋伏的心境中,人生无处可逃,数不尽风流,道不完离愁。

到了一整个春季,老年弹奏者变成了野心家和实干家,反反复复练习,忽而强,忽而弱,乐曲飘散在风中,一天一天的,身上的凉感与日俱增,指尖上全是江湖,全是杀机。土地霜冻的那一天,节奏紧密的马蹄声交错,汉军在紧追不舍,紧接着是一段悲壮的旋律,谁都听出来了,那是项羽自刎于乌江。

绝世而独立,难以言表的震撼。当头棒喝。

黄昏降临,日光温和,天空成了淡淡抽象的水彩画,有祥瑞之兆。她和他,不约而同地相拥在一起。上一步,退半步,一前一后跳舞,那是楚歌,那是悲歌,巨大的泡影被戳破。时间的纵深之间,并肩站立的曾经海誓山盟的两个人,在这样的黄昏,跳舞和拥抱。

他的皮肤温度和她的差不多,她感觉得到他脖颈上的脉搏在跳动,右侧那条光滑的疤痕还在,刚认识时就有了,只是如今被挤在了脂肪里,他从前是一个瘦瘦的人,在婚姻里变成了一个胖子。

在真相和假象里,她记住了他当年朝气蓬勃的样子,就像来自北方的寓言故事,还有出生在寒冬的北方少年。

厨房里的油烟机轰鸣着,土豆牛腩正在用火苗慢慢煎熬着,忍耐又坚毅。告别。他们决定在这一顿晚餐后投降,一曲终了,变成自主的个体,以各自的方式谢幕。

慢慢来。

她马上三十六岁。一切都很好,她没有失去腰线,脸颊的胶原蛋白还有,发际线长出了细细的绒毛,生活没有被时光困住。那盘菜留到最后。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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