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一把瓜子
2024-07-01刘云艳
刘云艳,浙江省宁波市鄞州高级中学语文教师,文学硕士,浙江省宁波市第十一届特级教师带徒学员。曾获部级优质课、宁波市青年教师现场作文一等奖、宁波市论文评比二等奖等,参编《高中语文学习任务群教学设计》等书。
今年过年的时候,我们仨蜗居在家,并没有买多少年货,只是点外卖的时候顺带买了一包瓜子。阳光很好的午后,我和孩子一边晒太阳一边嗑瓜子、聊天。孩子有些遗憾,因为她盼望着外婆做的美味佳肴。每次回老家,她都会长胖;今年我们仨在自己家,她瘦了。
瓜子,让我不由得跟她说起我的外婆。
我的外婆,一生辛苦,晚景凄凉。在我小时候,我们那个穷乡僻壤,物质匮乏,家乡与外界不通公路,没有火车,家里也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连一辆自行车也没有。我们到外婆家的距离全靠双腿丈量,背上几包白糖、几瓶啤酒、几斤面条,翻山越岭,从清晨走到午饭后,看见接近外婆家的那个山坳,就兴奋得很。外婆生育了很多孩子。外公因为难忍病痛,在我小舅完成人生大事之后就撒手人寰了。记忆中,那里有很多人因为忍受不了穷困、疾病、家庭矛盾、邻里纠纷等选择远走他乡。而我的外婆却选择了独自承担一切,一个人孤苦到老。
外婆没有享受到多子多女的福,只有苦,但是她从没跟我们诉苦。现在回想起来,我由衷地敬佩她。没有唠唠叨叨、怨天尤人,默默承受一切苦难,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在我的印象中,外婆没有经济来源,她常常去山上、地里挖药材卖钱。因为常年要从一种构树上捋下树叶,手上长满了厚厚的老茧。晚年更是行动不便,等她背着小背篓,慢慢走到山里,采了一背篓的树叶,再艰难地背回家,往往就是一整天。树叶要晒干再送到收药材的地方去卖,通常一天下来也换不了几块钱,她却常年做着这件事,为了积攒一点钱。后来她还到处去挖另一种草药,一整天地蹲着或者坐在地边,挖呀挖呀挖,也是换一点点钱。彼时,家家户户都不太宽裕,我的外婆过得尤为艰辛。
可就是这样的艰难时期,我们每年去外婆家,她不管怎样地缺钱,总会提前准备好腊肉猪蹄炖海带,我们一到,她就开始忙前忙后。灶膛里加上几根木柴,茶壶里续上热水,找来几个杯子分给我们。外婆嘴里一直说:“走了那么远的路,你们都饿了吧,我这就来煮饭。”然后开始淘米、洗菜,突然想起了什么,小碎步快快地跑进她的房间去了。房间十分昏暗,泥墙上开着一个不足两平方的老式小窗,用薄膜糊着,只有那一道微弱的光斜射进来,其他地方反倒显得更黑了。她有个黑褐色的厚重的大旧箱子,里面放着她的所有家当,包括她辛苦攒钱买来的一袋瓜子。在昏暗的房间里,她的个子越发显得小。等她出来的时候,提着一袋瓜子,一定要我们把衣服上的口袋装满,都鼓鼓的,她才又去做饭了。
我和哥哥一般都会去各个舅舅家拜年吃饭,独居的外婆其实没必要给我们做饭。不过外婆的手艺是真的好,土豆片切得厚薄均匀,炒腊肉,放点大蒜叶,那就是我们的最爱了。舅舅们家里虽然也是捉襟见肘,但过年总归还是会有些橘子、苹果、糖果之类的小零食准备着。哥哥就和表哥们一起跑到山上疯玩,留下我一个人,就常常跟着外婆,看她做这个做那个,听她唠叨东家长西家短的。我其实不怎么去她家,一年也就一次,因为实在没什么玩的,也没有好吃的,她讲的那些我也没什么兴趣。我那时候还有些不解:她的生活已经够苦了,自己省吃俭用,为了我们并不那么在意的一把瓜子,还乐颠乐颠地忙活不停,何苦呢?何曾想到,如今,那一把瓜子却成了远在他乡、已过不惑之年的我的温暖回忆。
外婆那样深切热烈地爱着我们。
孩子自己剥了很多很多瓜子,瓜子仁儿堆成一小堆,她爸爸吃了。
孩子有很多的疑问:为什么要走那么远的路,背着那么点东西去拜年呢?为什么你的外婆没有存款呢?为什么她都那么穷了,你们还吃她的东西呢?为什么你现在没有准备很多过年吃的东西呢?为什么你还记得呢?……
我无从回答,因为时代曾是一面漏风的墙,风从各个方向刮来,我也说不清。突然想起著名诗人艾青笔下的大堰河来——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地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质朴与不幸曾是一代人的生命底色,而坚韧和爱是他们紧握的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