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村
2024-06-30干亚群
一对甲虫,在木槿花上持久地交尾,两只蝴蝶,在它们周围翩跹,闪着金光,仿佛时间被凝固成一坨金子。它们的背后,有片紫云英,正热烈地呈献出紫与绿。它们归于自己的世界,繁殖,只是我们给它们的定义,或许,还有更轰轰烈烈的。
一阵风吹过来,木槿花翻起一阵波浪,两只甲虫摇晃起来,蝴蝶顺势往低处飞。我摘了一片木槿叶子,盖在甲虫身上,你们继续。
我张望了一下,没人,眼前的几间房子都关着门,也听不到婴儿的啼哭。有一间房子的窗前贴着红双喜,可院子只有一只大公鸡与三只母鸡,它们在树底下打盹。
可能,我又摸错路了。我骑上自行车,原路返回。
路,是村里的机耕路,中间高,两边低,原先应该铺过一些碎石头,拖拉机跑得久了,一半嵌入了泥里,一半险灵灵地露着,变成了三角顽石,我努力避让,车把被我左拧右拽,还是颠得屁股生疼。
我从车上下来,走了几步,痛得龇牙咧嘴,一边把脚高高抬起,仿佛自行车长了一只脚。上次我去老家,见母亲在地里忙活,帮她种了一些菜,因穿的鞋子过于正式,再加上天热,干脆赤脚,不小心被一枚很细的荆棘刺了一下,因没流血,也没上心,没把那枚刺拔出来,结果长成了鸡眼,平时倒没什么大碍,一旦碰到它,那痛简直钻心。刚才一颗小石头仿佛惊醒了它,四周的神经瞬时活跃起来。我贴过很多鸡眼膏,每次都能掉下来一些白色的腐肉,意欲把那枚刺给清出来,可它非常顽固,一直躲在里面。
等脚后跟的痛慢慢收拢,过去,我朝四周看了看,右侧有一条泥路,虽然窄了些,但骑自行车没问题。那条泥路蜿蜒着去前面一个村庄,也可能串连前面的前面。村里的路,大多是活路,眼看着没有路,拐个弯,又出现一条,好像是村庄的根须。
产妇的婆婆说,从医院里出来,顺着横路,到底后右拐,有一座石桥,她家就在石桥的对面。产妇的婆婆说这话时还跟我比画着,两只手忽上忽下,中间还来个一横。
我骑上自行车,咔哒咔哒往前,拆线用的血管钳与剪刀,在饭盒里哗啦哗啦。初夏的风,往我脸上拂,也往我裤管里流,天上还有一朵白云悠悠地浮着。
童医生曾告诉我,如果实在找不到,可以去找一下村里的妇女主任。也是,她们对产妇的情况知根知底,甚至男女青年有恋情开始,就一次次地家访,宣传非法同居不可取,未婚先孕不可取。妇女主任确实不容易,门难进也要进,脸难看也要看,没有泼辣与干练,还真难胜任,尤其肚量要大,容得下来自各张嘴巴的议论。
那天,我也是找不到产妇的家,再加上天热,心里很烦,便向一位老婆婆打听妇女主任的家。结果,那位老婆婆立马拉下脸来,说是不晓得,然后用很嫌弃的神情剜了我一眼,一边捉起扫帚哗啦啦地扫地,尘土没头没脑地朝我扑来。我赶紧推上自行车,再不走,我也成了垃圾。背后跟过来一阵骂声,骂得有些戳心戳肺。我着实窘迫极了,在她的骂声里几乎有点陷进去了。好半天,我才明白她骂的是一条狗,似乎那条狗踩脏了她晒的干菜,又好像说的是狗善恶不分。狗哪来的善恶,于它只有忠心与否。我心里嘀咕着,脚可一点也不嘀咕,拼命地往前踏。
西医有望、问、叩、触、听,这五门手艺我用来落村。望,我看婴儿的尿布,门口有万国旗一样地挂满了尿布,家里自然有产妇,无论今天是不是这家产妇拆线,都不要紧,她肯定来医院做过产检,即使我记不住她,她也会认得我,农村有句话,叫弄不过熟。问,是主动打探。母亲说过,嘴巴活络,苦头不吃。听,我是听婴儿的哭声,月子里的婴儿,哭声频繁,音频短促,因为他更多的是用嘴巴在哭,像一只破簸箕,装进长辈们的无限期待与祝福,也盛进世间的苦与乐。
我进入村庄后,看到一位老婆婆在河埠头洗衣服,我喊了声“阿婆”,她抬起头,狐疑中带着慈祥。我问她这里是石步村吗。她笑了,脸上的褶子像核桃一样展开,说石步在前面。显然,我把竖路走成了横路。产妇婆婆说的横路,是她眼里的横路,从医院出来,于我应该是竖的,我不需要拐弯。
我出来时一只狗跟了上来,心里一阵发怵,情急之中蹬快了自行车。结果,狗也跑了起来,还狂吠几声。我拼命地踏,只要踏出村庄,它就不会跟了。这是狗的德行,看家护村是它一辈子的使命。真应了那句老话:性越急柴越湿。拆线饭盒从后座松了下来,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我想也没想,刹住了自行车。狗,停步不前,跟我对视着,尾巴一点点翘起来,越来越直。我知道这是狗在表达敌意。我一点点从自行车下来,尽量动作轻缓,就像平时给人做手术一样,此刻,我是给狗的目光做手术,努力祛除它的寒光。
我晓得人与兽之间只要不发生冲突,伤害是可以避免的,何况狗还通人性的。我慢慢俯下身子,它转了一下脑袋,可能调整着同我对视的角度,我伸手去摸饭盒,狗往后退了几步。我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动作,至少看起来很从容的样子。
突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另一只狗,惊得我简直花容失色,一只狗让我紧张了,它们联合起来,这让我情何以堪。我一只脚踮在地上,另一脚踩在脚板上,拆线饭盒被我放进前面的车篮子里,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一条路来。
那只狗看看我,又看看它,卷了一下舌头,掉头就走,很快,与我对峙中的狗,屁颠屁颠跟了过去,一场危机完美化解。
有时,产妇的老公也会来带我,可我除了一时逞强外,还有一层意思,觉得难为情,跟着一个陌生人,心里很别扭,碰上热心的产妇老公非得让我坐他的自行车,让我更加尴尬,可能他们不觉得什么,我无非是替他老婆拆线的妇产科医生,可我心里不这么想,坐异性的自行车后座,可得是特定的对象。
套用鲁迅先生的话:世上本无路,走得多了便成了路。我是走得熟了便有了路,就像临床经验一样,靠多次的操作才能熟练,熟练后才是属于自己的技术。如果往宏大处说,人生是需要一次次的硬碰硬,哪怕明信片上写的人生寄语多深刻,不自己去摸索,寄语不过是小语。
应该说,我落村的能力还行,打退堂鼓的事还没有发生。
不过,曾遇到过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那天我去一个叫半岙的村子,有两条路,一条是山路,另一条是平路,前者相对近,平路远一些,我去的时候,走的是平路,回来的时候,突然心血来潮,自行车车头一拐,拐进了山路。我慢慢地踏着,一边腾出视线,看看山景,那是初秋的光景,山上的树木接应着时序,像翻牌一样翻出了五颜六色,在或左或右、忽前忽后地簇拥着我的视线,感觉挺惬意的。
后背有点热,便停了下来,想吹吹山风。我站在一棵树底下,树上还缠着一根粗壮的藤,藤上开着一朵紫色的花,花蕊特别白,花瓣上还长着一圈圈的黑点,我诧异的同时又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到底哪里不对劲,却一时说不出来,总觉得目光在那些黑点点上抽不出来,有一种眩晕,开始有些恍惚,像打瞌睡似的,小腿处有一缕阴阴的风荡来荡去,仿佛有一种怪力推着自行车,我分明感到自行车正往路下面的蓬草滑去。我又有一半清醒,告诫自己必须从那朵花上抽出目光。也不知哪来的激灵,我拼命地打铃,叮铃铃……大约持续了几分钟,额头冒出一阵汗,人开始慢慢轻松起来,身上也有了力气。我赶紧踏上自行车,一边打着铃,往山下骑去。
到了医院后,晚饭也没吃,只觉得很困,半夜醒来,人有点迷糊,身上软绵绵的。我摸摸额头,好像烧了,摸索着起来倒了杯白开水。第二天,我勉强起来,坐在诊室也是一阵阵地犯困,差点给一位病人开错药,好在病人拿着处方又回来,问我这是吃的还是用的。我一看,才知自己犯错误了。病人走后我知道自己今天是没办法坐诊了。好几天我都处于这种迷糊的状态,量量温度,略比正常高一点点,除了犯困,其它没什么不适,也就是不需要用药,或者是达不到用药的标准。
闲时,我跟中药房的丽姨说起那天的事,她瞪大眼睛,用怪异的眼光看着我,然后掐掐我的内关。她嘱咐我喝碗红糖水,晚上早点睡觉,就像开了一张医嘱。我完全遵循,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自己感到虚弱,一阵阵的冷意,从脚踝处漫上来。
那晚我睡得很安稳,也没有梦,是被上班的铃声催醒的。我一骨碌起来,飞快穿衣,飞快下楼,照常落村,但那个山路,我再也没去过。甚至,连紫色的花,我都不愿意再看。
我骑了一刻钟,总算找到了产妇的家。产妇的婆婆绽开笑脸,在门口迎接我,一边还说,路挺好摸的吧,笔笔直。我心里嘀咕着哪来的笔笔直,现在只希望产妇的切口愈合也能笔笔直。
我拆线的时候,心里挺紧张,担心产妇的侧切口愈合不好。这也是我非常抵触产妇提前出院的原因。我心里也清楚我们接生用的产包与器械,在消毒方面有点不达标,放在高压锅里消毒后再在太阳底下晒一晒;消毒水的冲兑比例,也是毛估估的,根本没有量杯去测量。产妇做了侧切术后我一般会用三天的抗生素,外加每天的护理,以防切口感染。她们提前出院,我最担心的是切口愈合不好。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无论是产妇本人受到创伤,还是我自己的声誉,都是非常苦恼的。
我每剪一根线,心里总会沉一下,担心它会裂开,这种也不是没碰到过。童医生碰到过,我也碰到过。这多数是因为感染引起的,如果不是很严重,只能加强平时的护理,用点抗生素,让切口慢慢愈合。否则,我得给产妇重新缝合。其实,这个风险更大,产妇的疼痛也会更重,你得清创,那些长不好的肉全部切除,这时候的疼痛更清晰,分娩时产妇的注意力在生孩子的事上,事外的疼痛,一般不是很剧烈。因此,我如果做了侧切术,在缝合前会用几支维生素C与抗生素冲洗一下,保持创面干净。
产妇的婆婆一直在旁边盯着,问我怎么样。其实,她不问也看得很清楚。缝合的针脚不是特别平,最后一针还有一点点鼓起,不过,倒也无碍,十天半个月后基本会消失。严格来说,这不是我理想中的愈合。我在心里选择着词语,斟酌再三,说是挺好的,需要每天碘酒消毒一次,这样会长得更好。产妇的婆婆不住地点头,还说,我们把风管得牢牢的,不让她下床,伺候得好好的。
我说适当的时候可以开开窗,室内空气好一些,也不一定每天躺在床上,现在大医院流行产后第一天就下床活动。产妇的婆婆连连摆手,这怎么行,坐月子是老一辈子传下来的,不能洗头,不能洗澡,吃饭都在床上。老人家一口气说了很多规矩。我也不好跟她辩解,农村有农村的习俗,这个话语权是在老一辈人身上,就像时间熬出来的汤药,良药必是苦口吧。
从产妇家出来,我看到一本《读者》杂志,被一只大公鸡踩在爪子底下,页角翻得跟卷发似的,封面上污秽不堪。我着实心疼了许久。
我落脚在镇上,对于镇上的许多老规矩,还是空白,并非说要接受它们,但总归要适应与了解。就像落村,起初我听不明白,世上只有村落,哪有落村。时间一长,越来越觉得落村的落字充满了张力,如同一片落叶,无论飘荡多久,总归要坠于村庄的土壤。那一年我十九岁。
(干亚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上海文学》《天涯》《青年文学》《散文》《散文选刊》《作家》《花城》等。著有散文集《给燕子留个门》《梯子的眼睛》《指上的村庄》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