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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树如盖

2024-06-30刘学刚

当代人 2024年6期

榆钱儿

二月杏花三月桃,四月里来捋榆钱儿。

小杏儿喜欢唱歌。挂在白杨树上的大喇叭唱什么歌,小杏儿就会唱什么歌。她的这个“会”,又和别的小孩不一样。她唱的是大喇叭的调儿,可唱词儿要么是她自编的,要么是她听到的俗语民谚。

杏花的花苞儿有豆粒那么大的时候,小杏儿就唱这句民谚。她清澈的歌声犹如小雨点滴滴答答地滋润着杏花。桃花开了,唱歌的小杏儿眼角眉梢都绽放着三月的桃花。小杏儿家没杏树,也没桃树,只有一棵榆树站在老屋的后面。

小杏儿爷爷在世的时候把榆树称作他们家的靠山。靠山吃山。榆树叶榆钱儿榆树皮都可以吃的。有一棵榆树站在那里,小杏儿爷爷那代人就有足够的勇气扛过荒年。他们吃过观音土,啃过榆树皮。观音土形似白石灰,吃几口就腹胀如鼓,会出人命的。榆树皮用石碾磨成粉,擀成面条吃,又柔滑又筋道;掺和到野菜或树叶里,蒸着吃,风味独特。可是,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树皮扒光了,树的命就没了。

如果一树翠绿的榆钱儿炫耀在四月的春光里,那是一幅多么动人的情景。

每一条树枝都瘦瘦的。每一条树枝都挂满了一串串榆钱儿。远远望去,宛如一朵绿云从大地上升腾而起。走近了看,一个个小小的翅果鹅黄嫩绿,圆如铜钱,薄似纸页。春风拂过,满树榆钱儿闪着迷人的光,那哗啦作响的声音尤让人陶醉。

摇钱树,村里的老人喜欢这么称呼榆树。他们在缺衣少食的年代依旧怀揣梦想,就像暗灰色的树枝举着香甜绵软的榆钱儿。

小杏儿的歌声有榆钱儿的味道,嫩嫩的,甜甜的,仔细听,还有一股甘冽的泉水的味道。这歌儿,石头听了都会甜化的。

榆钱儿是果,不是花,却像花一样舒展着美丽的花瓣,特别漂亮。唱歌的小杏儿也很漂亮。红嘟嘟的小嘴唇微微上翘,好似红苹果一样的小脸蛋稍稍上扬,看上去甜美无比。

她不厌其烦地唱着。踢毽子的时候唱,割猪草的时候也唱。好像一天不唱,树上的榆钱儿会长成另外的一种模样。穿褐衣服的麻雀也跟着叽叽喳喳地唱。

我们这些男娃儿也唱。小杏儿喜欢把“四月里来”的“来”字拖长腔,好像那串串榆钱儿是被她圆润清亮的长腔拉扯出来的。在小杏儿把“来”字唱得山高水长的时候,我们模拟着磨刀匠的吆喝声,和她对唱:“榆木疙瘩哎。”

榆木疙瘩是榆树树根,坚硬无比,一斧头砍下去,树根上留一道牙印儿。按我们朱耿村的说法,榆木疙瘩有贬低人的意思。毛豆学习差,脖腔子上那颗脑袋瓜怎么也敲不开,气得他父亲骂他是个榆木疙瘩。有一年秋天大旱,地里干得冒烟儿。春旱不算旱,秋旱丢一半,这是小孩子都懂得的一句谚语。丢一半,丢的是口粮,是丰收的场景和温饱的日子。身为生产队长的父亲领着一群青壮劳力,在地头打机井。我的奶奶则动员一些老婆婆跪在大路中心祈雨。父亲说,老人们是榆木脑袋,咱们要让水从地下冒出来,蹿得和高粱一样高。

父亲乐意和奶奶搞一场对抗,他要用蹿得和高粱一样高的井水来展现他的高大和成熟。他很想有一个父亲,两个男人之间的对抗才有虎狼的气势。爷爷去世那年,父亲还不满周岁。奶奶抱儿改嫁就想讨口热饭吃,养活刘家的独苗。抗旱机井抽水那天,奶奶走街串巷,把好消息告诉了全村老少。

我们和小杏儿唱对台戏,她也不恼火,反而唱得更起劲儿。小杏儿的“捋榆钱儿”还没唱完,我们眼前就出现了一串串榆钱儿,青绿绿的,犹如一群蝴蝶停在灰褐色的榆木疙瘩上,轻盈,明快,正是清明的样子。

小杏儿的歌声真的是一束光,我们心里有一扇窗户被打开了。

电影《少林寺》在村头的打麦场上映以后,我们这些光头娃个个成了少林武僧,挥舞着木棒,把草垛击打得丢盔卸甲,残骸遍地。小杏儿则成了影片中的牧羊女,用她响亮的歌儿放牧着一树的榆钱儿,还有榆树上空的白云。

小杏儿唱她的榆钱儿用的是《牧羊曲》的调儿。她换的曲调很挠我们的心窝窝。就像夏天,我们的小脚丫浸在清凉的河水里,被一群小鱼轻轻啄着。又好像在下雪天,梨花瓣一般大的雪朵子一朵一朵落在鼻尖尖上,有些凉,也有些小小的痒。

我们不和她对唱了。我们不是榆木疙瘩,小杏儿用歌儿召唤着她的觉远哥,或者说,被打开心窗的我们努力为小杏儿做一些事。我们打了猪草,挑一些又肥又嫩的,用麦秸一捆,像扔沙包那样,从院墙外扔进小杏儿家的猪圈里。

我们要帮小杏儿摘下来一树的榆钱儿。小杏儿父亲一过春节,就扛着铺盖卷儿去县城卖力气。她母亲在地里没白没黑地干活,是个干起活来不要命的主。小杏儿母亲蒸的榆钱儿饭特好吃。榆钱儿是沾了少许玉米粉的,大火一蒸,玉米粉黏住榆钱儿,清香也缠绕着甜糯。这样看着,闻着,肚子就像蹿入一条小鱼,不停翻腾。可是,小杏儿母亲还要忙活一阵儿。她先从乌黑的老油罐里舀了一小匙油,又把小葱切得细细碎碎的,爆香油锅,倒入榆钱儿饭,翻炒。这样香喷喷甜滋滋的榆钱儿饭一年只能吃一两次。吃过以后,每每看见榆树,我们就不自觉地舔舔嘴角,仿佛很久以前的榆钱饭屑还在。

说到摘榆钱儿,小米粒朝我眨了眨眼,然后目光像一条长蛇,沿着树干爬到了树梢。有一年冬天,小杏儿的红围巾被风刮到树梢上,小米粒爬上树,用短木棒挑了下来。他挑着红围巾,在树下晃来晃去。我眼前忽然闪过小杏儿日后出嫁的景象,鼻子一酸,伸出手,猛地一把夺过红围巾,惊得小米粒一愣一愣的。

你上树可以,手够得到的榆钱儿你摘,其余的归我。毛豆站在树下,像个干部似的,左手掐着腰,右手高举,对着树冠指指点点。看那架势,天上的星星他都能摘下来。毛豆用竹竿、铁丝和布袋做过柿舀子。还把缝衣针用煤油灯烧红了,弯成精巧的钓鱼钩,闪着金灿灿的光芒。我们一直相信毛豆的手,他的手总能制出种种采捕神器。毛豆不是榆木疙瘩。

我们多摘一些榆钱儿送给小杏儿。我的话音刚落,小米粒小心翼翼地说,咱不能偷吧?洪沟河岸上有很多榆树,榆钱儿又鲜又嫩,个个长得有指甲盖那么大。因为这个决定,我成了那帮疯孩子的带头大哥。他们不住地点头,把全部的目光都变成了对远处世界的憧憬。

洪沟河两岸长满了高高低低的树,榆树、柳树、杨树、槐树不计其数。有一些榆树长在河岸的陡坡上,我们站在河岸上,把手一伸,一串串榆钱儿就像蝴蝶一样飞过来。小米粒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说,河边的气味太好闻了,他的鼻子受不了。小米粒的鼻子尖尖的,对新鲜食物的味道特别敏感。想吃你就吃一串吧,可要留着肚子,晚上吃小杏儿家的榆钱儿饭。小米粒一听我这样说,又打了一个喷嚏。

接下来的一件事,让小米粒很不开心。我们每人挎着一小筐榆钱儿,赶到小杏儿家那棵榆树下,发现榆钱儿失窃了一大片。那一大片恰恰是小米粒的采摘区域。

那棵榆树是我们看着它开花结果的。去年冬天,毛豆家的小猫死了,他一把土一把泪地把它埋在榆树下,说,明年的榆钱儿会更甜的。今年开春,我和小米粒寻遍旮旮旯旯的鸡粪,把榆树喂得直打嗝。小米粒好奇地问:你听得见榆树打嗝?我说,榆树的饱嗝有长有短,那些像嫩豆芽一样的又细又长的花丝,就是榆树一声声舒畅的长嗝。

小米粒回想起他的上一次打嗝是去年吃了榆钱儿饭,觉得身体里充满了热腾腾的气泡。记忆中的长嗝和一条条捋掉榆钱儿的灰色树枝,让一向温顺如猫的小米粒变成脾气暴躁的小狗,嚷嚷着要把偷榆钱儿的家伙揪出来。他东瞅瞅,西看看。可是,除了树下躺平的几片榆钱儿,他找不到其他线索。

小杏儿母亲看了看榆树,又看了看树下的小筐,笑呵呵地说,今年结的榆钱儿真多,你们全摘了,咱们今晚就吃榆钱儿饭。毛豆的长竹竿一伸,那串串榆钱儿就掉下来。让人觉得,那竹竿更像是暮霭遮不住的那一声吆喝,一声把玩疯了忘记吃饭的孩子喊回家的吆喝。

小米粒在干啥?他和小杏儿往摊开的牛皮纸上搁榆钱儿。这张纸上搁一把,那张纸上也搁一把,那样子犹如心细如发的老中医在称量分装草药。待纸上的榆钱儿聚成一座小山,小杏儿母亲把牛皮纸四角往里一折,用麻绳一扎,再用多出的麻绳打一个扣,就和中秋节走亲戚时拎着的大月饼一个样子。

那个黄昏,空气里流动着淡淡的甜味儿。我们从榆树下走开,把一包包榆钱儿送给村里的老人,这是小杏儿母亲吩咐的。她说,一个人吃榆钱儿是一个甜,许多人吃就是许多个甜,那甜就无限大了。

拎着榆钱儿的我们犹如一棵棵小榆树,腰杆子挺得直直的,因为我们忽然发现,甜蜜不止长在树梢,还在我们的内心疯长着。

苹果

苹果是朱耿村栽培数量最多的果树。我们那里的人不把苹果叫苹果,叫盆果。

盆果是方言版的叫法,听上去果子像洗脸盆那么大。在朱耿村的杏树桃树梨树李树苹果树等果树中,苹果的花期最晚,结出的果子特别大,特别红,就像女孩漂亮的脸蛋儿。

这些又大又红的苹果散漫地生长在朱耿村的庭院里、菜园边、小路旁,也生长在洪沟河南岸一个叫苗圃的地方。

苗圃真是个好地方呀。苗圃可是小花小树的幼儿园。许多小花从这里小溪流一般流到农家、村街、集市,它们歇脚的地方成为一座座花园。也有许多小果树不愿挪窝儿,留守在种子发芽的地方,一门心思把果实送往高高的天空。

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换钱,要吃苹果七八年。要不是枣、桃、杏、梨次第成熟,等待苹果结果的那几年里该有多寂寞。

小青的苹果是她一棵一棵喂大的。小青看父亲挑着水桶在果园里穿来穿去,父亲哼哧哼哧地喘着气,水桶咣当咣当响,树叶哗啦哗啦地响。小青听着果树的喘气声好大。她端了水瓢,水桶里浑浊的水,让小青舀了又往苹果树下一洒,就变成雪白雪白的小瀑布了,哗哗的声音听上去像一首欢快的歌。小青也给果树喂肥。她把捡来的梧桐花、河水飘来的小鱼尸体小心地埋在苹果树下。

我们这些割小草的远远地望着忙碌的小青,就像欣赏一朵花。她略显肥大的月白褂子在浓密树叶的掩映下,格外好看。风吹果树,吹动她的月白褂子,气息慢慢地飘到我们这里,清香迷人。

小青原是我们玩伴中的一个,母亲去世以后,她就和看苗圃的父亲一起住。父亲除了看门,也打理着一个苹果园。

三四月间,别人果园的桃花梨花热热闹闹地开了,父亲低着头,弓着腰,给果树松土。土地灰黄暗淡,每锄开一些土,就像剥了玉米皮,他的眼前一片新鲜温润的黄。每松一遍土,就给果园换了一件新衣裳。父亲告诉小青,等苹果卖了钱,给她买件花裙子。

小青五六岁的时候,就能够帮父亲疏果、套袋。洁白的五瓣花落了,果树一天一天地绿得可爱,更可爱的是绿绿的豆粒大的小苹果,小青不站在凳子上很难看见的。密密的绿果让果树变得更加浓郁,果园的天比树冠更小。小青的小剪刀有些胆怯,要剪无叶遮护的果、素面朝天的果、小虫啃咬的果。苹果的大小和味道都与她的小剪刀有关,从豆粒大一直剪到山楂那么大。

我们这些男孩子摘一些小绿果,当手榴弹,相互追着打。小青父亲并不生气。摘一些玩,也是疏果。

给苹果套袋是一件多么欢喜的事情,就像五月的阳光给果园穿上了一件鲜亮温暖的衣裳。小青用旧报纸糊了袋,给苹果小心地套上。苹果瞬间胖了一圈,呆头呆脑的样子,像极了她缝制的布娃娃。

成长就像纸袋里的苹果,是缓慢的、悄无声息的。如同被层层绿叶阵阵果香包裹着的小青,苹果在纸袋的遮护下,褪去青涩,渐渐变得红润饱满。在揭去纸袋的一刹那,苹果犹如新嫁娘的圆脸一样美艳动人。

苹果好吃。咬一口,嘎嘣脆;嚼一口,甜煞人。苹果收获的时候,村里的孩子必然跑到苗圃,瞪着大眼睛左瞅瞅右看看,右手的一根手指还伸到嘴里轻轻咬着。其实,苹果哪天成熟,我们这些喜欢在苗圃割草或玩耍的孩子更清楚,眼瞅着果枝越来越弯垂,香味也越来越浓。要说小青家的苹果最甜,恐怕还有小青越长越好看的原因吧。

有男孩摁下怦怦的心跳,红着脸,去帮小青摘苹果。小青看见了,先递上一个苹果,同时递上的还有她比苹果还甜的笑容。又有几个男孩加入采摘的队伍。孩子们得到的报酬是一些苹果,以及属于每个人的内心的甜蜜记忆。

大冬天,小青父亲给果树绑麦秸草把。麦秸草把是用来引诱害虫产卵的,防止害虫四处流窜。草把最后销毁。我们几个孩子在河岸上玩一种打泥球的游戏。泥球圆圆的,就像小苹果,每人一个,用手指弹,谁的泥球先进小窝儿为胜。有时,为防对方的泥球先进窝儿,须趴在地上,瞄准,奋力把对方的泥球弹出老远。

我们玩的时候,小青在干什么呢?我们玩得累了,坐在河岸上,看着扎了草把的果树,回味着秋天的红苹果。小青父亲给我们菜盒子。咬一口,外酥里嫩,嫩里又有一种独特的鲜甜。小青父亲说,慢点吃,这是小青烙的苹果盒子,里面是切碎的苹果呢,我也是第一次吃。那个满脸皱纹的男人一边吃,一边说,眼睛笑成了一条线。

(刘学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诗刊》《天涯》《散文》《青年文学》《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