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名叫老憨的牛
2024-06-30廉世广
“牛可以改变人的命运,却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说这话的不是哲学家,是我的老邻居刘婶。刘婶已经70多岁了,头发花白,腰有些弯,但身板硬朗,精神矍铄。屯子里的人都知道,刘婶年轻守寡,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当时我爹是村委会主任,常和我妈念叨,说刘婶太苦了,村里应该帮一帮她。
我妈说:“想帮就帮呗,你是主任,你说了算。”
我爹说:“我不是怕别人说闲话嘛。”
我妈瞥了我爹一眼,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不假,但要是我不说闲话,别人说啥都没用。”
我爹就乐了。其实,他是怕我妈有想法。刘婶年轻时是个大美人。
村委会按照扶贫政策,帮刘婶家买了一头母牛。母牛繁殖快,用农民的话说:母牛生母牛,三年五个头。刘婶没养过牛,不知怎么办。我爹就派村上的养牛能手教她,没事的时候,我爹也经常过去帮她。每当这时,刘婶都会感到过意不去,说:“谢谢主任!”
我爹则红了脸,说:“谢啥,老邻旧居的!”
刘婶是个要强的女人,勤快,利索,很快就把养牛的活儿学会了。
有道是“天道酬勤”,母牛发情配种,九个多月后,就顺利地产下一头小母牛。刘婶家的养牛事业就这样滚雪球似的发展起来了。村里最初送给她的那头牛,慢慢地成了她家牛群的老祖宗。
“它不光是老祖宗,也是你家脱贫的功臣啊!”我说。
刘婶说:“我给那头牛起了个名字,叫老憨!”
“这不是我爹的外号嘛!”我说。
刘婶哈哈地笑起来,笑得喘不上气。刘婶说,老憨自从来到她家,从来没得过病。当时家里困难,也没什么好饲料喂它。夏天就是吃青草,连铡刀都不用。冬天就喂晾干的谷草,只不过要把草铡碎。不管是青草还是晒干的谷草,老憨都吃得十分香甜,十分享受。吃完后喝一肚子水,也不管干不干净,就那么闷闷地喝。吃饱啦,喝得啦,就卧在地上,思想家一样不停地反刍。
后来条件好了,老憨也子孙满圈了,刘婶就给老憨的草里加点玉米粕,算是给它改善伙食。可是那些牛犊子们不懂事,过来跟老憨抢。老憨就从槽子那里退出来,站在一边,看着犊子们抢食吃,温和的目光里满是慈祥和欣慰。
牛一成群,就要有头牛,就像人多了就要有领导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刘婶管头牛叫“马牙子”。刘婶说,马牙子都是身强力壮的公牛,俗称“牤子”。马牙子的身份是“斗争”来的,不是谁都可以当的。一旦当上马牙子,就有很大的权威和特权。比如主人喂草的时候,马牙子不吃,别的牛不敢吃。哪个小母牛发情了,配种是马牙子的专利。马牙子有时候也欺负小牛,小牛无处可躲,就跑到老憨跟前寻求庇护。老憨往那儿一站,牛眼珠子一瞪,不怒自威。
小牛不知不觉地变成老牛,马牙子也换了一茬又一茬。刘婶呢,也从一个漂亮的中年妇女变成了老太婆。刘婶说,人这辈子,就是没有十全十美的时候。当她感觉日子彻底摆脱了贫困,生活重现阳光的时候,她想给我爹买两瓶最好的酒,称二斤最好的猪头肉,我爹却不在了。她想起用最好的饲料去犒劳老憨的时候,却发现老憨老得连干草都嚼不动了。
老憨一天天地老去,草也吃不下去了,整天昏昏沉沉地趴在地上。刘婶无奈地看着老憨,心里愈加难受。
一天,村子里来了两个牛贩子,七拐八拐地走进了刘婶的家。他们看见了趴在牛棚里的老憨。牛贩子对刘婶说:“你看这牛,都瘦成皮包骨了,看起来是到寿了,你还养它干啥,卖了吧!”
刘婶说:“我舍不得啊!”
牛贩子说:“有啥舍不得的,都有这一天,人老了也要死的。”
刘婶想起了我爹。看刘婶有些犹豫,牛贩子说:“养着它也是活遭罪,还不如卖一笔钱,一了百了。”
刘婶觉得牛贩子说得有道理,于是问:“能卖多少钱啊?”
牛贩子想了想,说:“给你个高价钱,八千,怎么样?”
刘婶摇头,说:“我不卖了!”刘婶说得很坚决。牛贩子有些着急,说:“这么着吧,我出一万,咱们成交!”
说着,牛贩子点出一千元塞到刘婶手里,说:“先交定金,明天我开车来拉。”
刘婶木然地站在那里,看了看手中的钱,又看了看两个牛贩子,他们已经走出了院子。
这一夜,刘婶未曾合眼。从小到大,老憨的影子像一部黑白电影在刘婶的脑子里不停地播放。
刘婶早早起来,给老憨烀了最好的饲料。知道老憨吃不下去,但她还是想这么做。
她把烀好的饲料用桶拎到牛棚。这时她发现,老憨卧在那里,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她用手摸了摸,已经硬硬的了。
(廉世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天涯》《鸭绿江》《飞天》《四川文学》《西部》《朔方》等。著有小说集《天要下雨》《风景》等。)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