褶子城市的消失
2024-06-30汪民安
“褶子城市”是我借德勒兹(Gilles Deleuze)的褶子(fold)概念来指代的一种城市类型。德勒兹发展了莱布尼茨(Leibniz)的褶子概念,他用它来表达17世纪巴洛克艺术的风格特征。我先极其简要地介绍一下德勒兹所理解的褶子概念。
何谓“褶子”?首先,褶子是团块。它不是点,也不是线。它是一种物质化的广延。一种有体积的物质才可能是折叠的。但如何去理解褶子呢?或许不是去理解褶子是什么、褶子有什么特征,而是去理解褶子如何折叠。也就是说,理解褶子是要去理解它的功能,理解褶子如何运作。那么,褶子是如何折叠的呢?德勒兹是通过巴洛克艺术来谈论褶子的。何谓巴洛克?德勒兹的回答是:“巴洛克与某种本质无关,而与某种运作功能、与某种痕迹相关,它不断地生产褶子——巴洛克折痕使这些褶子弯来绕去,并使褶子套褶子,褶子生褶子,直至无穷。”①褶子的弯来绕去,就是褶子的展开和折叠,就是拉紧—放松、痉挛—膨胀、压缩—爆炸,它也意味着包裹—展开、退化—进化。这就是巴洛克艺术的运动规律:折叠、打开,再折叠、再打开。
这个折叠过程是无穷尽的,是一种永恒的、没有终点的运动。它是一种空间运动和时间运动,它同时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也就是说,它是一个无限的时间过程,也是一个无线的空间过程。德勒兹说:“问题不在于如何完成一个褶子,而在于如何使它持续,使它穿越最高极限,将它引向无限。”②这种无休止的跨越封闭界线的折叠,是不断地扩充广延的,也不断地递归到另外的空间之中。在这个意义上,它是连续的,也是分裂的。或者说,它的连接方式就是分裂,它以分裂的方式来连接,它同时是分裂和连接。在这个意义上,褶子在时间上是绵延的,但它又结结巴巴,它结结巴巴但又并不中断,它是曲线地延伸。
但是,折叠并不是混乱无序的,它也有它的矢量或者说方向。它有内外折叠。内外折叠意味着彼此包含、彼此容纳,或者说,没有明确的内外区隔,内部一会儿转变为外部,外部一会儿转变为内部,存在着一种内外翻转的游戏:没有内部的内部和没有外部的外部。它还有上下折叠——这在巴洛克教堂中常见:教堂上面是一个封闭的狭小暗室,下面是一个敞开的明亮空间。这种上下折叠,在教堂中也意味着灵魂和物质的彼此折叠,意味着阴影和光明的彼此折叠。因此,一个完美的褶子,是内部和外部的彼此包含,精神和物质的彼此包含,阴影和光明的彼此包含。
正是这种无穷无尽的包含和折叠,使得褶子充满了波折、回旋、拐弯、颤动、荡漾,它是一种旋涡。但是,巴洛克世界中每一次曲线的折叠和打开,都是一次戏剧性的事变。一个典型的巴洛克作品,就是事件的连续和无穷运转,它一个事件连着一个事件、一个高潮连着一个高潮、一个转折连着一个转折。它自始至终贯穿着强度。
从某种意义上,17世纪这样的褶子概念的出现,或者说,巴洛克艺术作品中的褶子概念的出现,实际上是对17世纪一种特有的宇宙论的回应,是宇宙本身的活力导致了折叠,这是一个力的本体论。折叠从根本上来说,就是因为有力的活动形式,宇宙本身就是一个大的褶子,宇宙本身就充满了这样力的折叠。这折叠因此也是所有艺术的共同特征,这也导致了艺术之间的彼此渗透。“如果说巴洛克风格创立了一种总体艺术或艺术的统一性,则首当其冲是从广延上开始的,每种艺术都具有延伸的趋势,甚至延伸进下一个艺术中。”③这就是说,在巴洛克风格的作品中,绘画扩充和渗透到雕塑中,绘画在雕塑中实现;巴洛克的雕塑扩充进入建筑中,雕塑在建筑中实现;而巴洛克建筑同样在整个城市规划中实现。最后,出现了一种巴洛克类型的城市。因此,一种同质性的巴洛克绘画、雕塑、建筑和城市都实现了。艺术就此展开了它的连续性,它们穿越不同的物质形式的界限而连续地嵌合在一起,从而形成一个综合性的宇宙剧场,就此,“所有的艺术都变成伙伴”④,这个剧场是一个无穷尽的折叠—展开的巨型机器。
如果城市也是一个褶子的话,那么,它就像是旋涡一样在不停地荡漾,它们的荡漾就表现为四种折叠和包含:内外的彼此包含、上下的彼此包含、灵魂和物质的彼此包含、光和阴影的彼此包含。
我们可以想象存在着这样一个理想的褶子式的城市:空间和空间应该不断地彼此嵌入、彼此套叠、彼此翻卷,它们互相为彼此的内外,它们接续在一起,但又彼此区分;相应地,城市应该不断地分叉、拐弯,再分叉、再拐弯,应该充满曲线,也就是说,城市在不断地折叠和打褶;随着折叠的反复而无限的进程,它既会出现光的闪耀,也会出现阴影的遮蔽;它既有真理的敞开,也有秘密的隐藏。光和阴影有一种照耀和遮蔽的运动游戏。最后,这样的城市既是物质性的,也是精神性的;或者说,随着空间物质性的折叠和打褶的展开,精神也随之折叠和打开。精神和物质、内心世界和空间世界也不厌其烦地折叠在一起。这就是带有迷宫意味的城市,一个多方向的曲线城市,一个非中心、非秩序和非区隔的城市,一个随着折叠过程的起伏变化而发生精神变化的城市。它不断地延伸,它的顽强延伸总是包含着顽固的阻力,但这阻力又绝不能将它彻底阻滞——这因此也是一个口吃的城市,一个不通顺但又在进展的城市。
与此同时,我们会想象另外两种类型的城市,它们与褶子城市相反:一种是条纹城市,一种是平滑城市。
我们先看条纹城市。条纹城市就是格栅城市,它有严格的空间分割,有严格的内外界线,城市是一种格栅式的拼贴。到处是孤立而封闭的单元(小区),到处都是空间禁令。从街道进入自己的家宅或者办公场所需要好几把门禁或钥匙:小区的门禁、单元的门禁和家门的钥匙。建筑和空间首先被看作是禁区,它们在城市中意味着区隔。这样的城市有强烈的中心制和等级制。从根本上来说,它相信人们应该待在城市的某一个特定空间中。每个人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而且只应该待在自己的空间内。这样的城市最初的起源是对军营的模仿。人们因为要进行有效的治理而制造出这样的条纹空间:它条分缕析、一目了然,充满秩序、便于管理。这样的城市管理方式就是福柯意义上的规训。每一个密闭的空间,单一性质的空间,都有它的自主性,有它的规范,有它的内部法则;人们在一个密闭空间中生产和被规训。因为规训和管理而制造格栅:学校的格栅、工厂的格栅、医院的格栅——封闭空间的管理模式需要各种各样的格栅;不仅如此,人们也因为安全而制造格栅:防止陌生人的闯入,防止犯罪,防止传染病,防止一切可能的威胁和麻烦,人们相信自己的空间应该是一个完整的乌托邦而不应该遭到外在的污染。这是抵制和消除威胁的具有免疫特征的格栅。如果说城市是一个混合的话,那么,单个建筑和空间就是纯净的单一性。最后,因为空间所表现出来的权力或者财富等级特征,以及它们流露出来的神秘性而需要格栅。城市中有些空间是处在绝对的黑夜状态,因此需要格栅保持它的神秘禁令。这样的格栅不是指向规训、不是指向安全,而是通向神圣性。总体上来说,格栅城市或者说条纹城市,就是服从、管理、规训、寻求绝对安全并充斥着权威感的静默城市。
条纹城市最大可能地削弱了公共空间:一个密闭空间紧靠着另一个密闭空间。街道并不喧嚣,它的两旁布满了锁、门和墙。格栅城市布满了各种各样的阴影,每个条纹空间内部都充斥着漆黑的秘密。它们以不可见性为主导:全都是内部,没有外部。
另一种类型的城市是平滑城市,它和格栅城市相反。它的标志不是封闭的格栅,或者环绕的笨重的墙,或者宽阔的难以跨越的护城河,或者无处不在的森严门禁。如果说,格栅城市强调管理、强调安全、强调封闭性的秩序的话,那么,平滑城市强调的是功能、效率和速度。平滑城市想象自己是一个高速运转的机器,它应该削弱密集性,应该根除拥堵,应该让城市像一个机器那样没有障碍地快速运转从而让一切迅速地流通。它的城市理想是:人们毫不费力地穿越城市,能够轻易地从城市中的某个场所抵达另一个场所。也正是因此,平滑城市的第二个特点就是以马路和车辆作为主导标志。平滑,就是让一切快速地通过,而这只能依赖于汽车和公路。人们在这样的城市中布置了跨越性多层叠加的立交桥,没有红绿灯的环形公路。而城市中的每一个建筑单元或街区单元都应该通向这四通八达的公路,公路富有活力地贯穿在城市的内部,并将不同区间的建筑和空间牵扯起来。反过来,建筑和空间都应该完美地嵌合在这个交通机器上自如地运转。也正是因此,正是汽车和公路的便利连接,使得建筑和街区可以变得更加分散,更加去中心化。这样,城市的街区就会有明确的功能划分:工作、居住和商业区域应该明确地分开,它们可以部署在城市的不同区位。为什么要这样部署呢?因为这样的城市可以越来越舒展、开阔、延伸和放松,而且也保证了安全。它达成安全的方式,是让人群尽可能有距离地隔离开来,而不是像条纹城市那样通过封闭的方式将人们关闭起来。也就是说,区隔是通过距离而不是栅栏条纹来完成的。也正是这样平滑而开阔的城市,会保证城市有宽敞的空间、充足的阳光、流动的空气和整洁的秩序。人们会想象,这样疏散而开阔的城市看起来好像也更和谐和舒适。人们生活在富有秩序和互不干扰的宁静之中,建筑和建筑、人和人之间不是彼此折叠包含而是彼此疏远的。这大概接近柯布西耶(Le Corbusier)想象的光辉城市,它在美国一度也非常流行——城市应该分区规划、各自独立:住宅区聚集在一起,商业区聚集在一起,办公楼房聚集在一起。它们不要有空间的混淆,汽车将它们牵连起来。这样的城市分工明确、疏朗干净、整洁有序,但它不是借助单个的封闭格栅来建立自己的秩序,而是通过空间的总体规划来建立自己的秩序。
与条纹城市相比,这样的城市全都是外部,没有内部;全都是光,没有阴影;全都是功能,没有象征;全都是必然性,而没有意外和偶然性;全都是可见性的真理,而没有不可见的秘密。当然,它最显而易见的真理是空间的疏朗,也导致了人和人的疏远;平滑的城市导致了平滑的心灵。如果说人在这样的城市中有些孤立的话,这样的孤立同格栅城市中的孤立也不尽相同,这是自主的孤立,后者则是一种隔离式的孤立。这样的城市,没有弯曲的街道,没有异质性的人群混杂,没有旁逸斜出的多样性,没有充满分歧的共同体,没有人与人之间的折叠、包含和撞击。城市没有涟漪和旋涡:无论是空间的旋涡、事件的旋涡还是精神的旋涡。显然,平滑的城市也是乏味而单调的城市。
当然,我说的这三种类型的城市都是理想,或许没有完全匹配这样类型的城市。这些不同的城市类型之间也彼此渗透:有条纹和褶子组合的城市,也有平滑和褶子组合的城市。一个城市甚至可能同时包含了这三种类型。最后,我要说的是:互联网和技术正在改变城市;或者说,它们从另一个角度来抹去城市的褶子,抹掉城市的阴影。褶子城市日趋消失。今天,城市越来越敞开了,城市中的一切都被暴露了,无处不在的监视器和摄影机,甚至空中的无人机都可以立体式地打开城市的每个角落,会彻底抹掉城市的阴影和褶子。也就是说,一个褶子城市甚至一个条纹城市,可并不费力地转变成一个平滑城市:在无人机的引导下,呼啸的炸弹能够准确地穿过各种各样的格栅而进行毁灭性的攻击。在另一个方面,互联网的无形的信息流通在另一个意义上抹平了城市的褶子或者格栅,它可以以隐形而沉默的方式将城市贯穿起来,人们置身于自己的密闭空间但也可以和整个城市甚至整个世界相互联结。最后,快递和物流以不可思议的穿越性力量拆毁障碍,从而让物品进入到封闭和条纹的空间中来。褶子城市或者格栅城市变成了平滑的城市、没有阴影的城市。当然,反过来也是如此,褶子城市甚至平滑城市也会在一瞬间转化成被关闭和封锁的条纹城市。
注释:
① Gilles Deleuze,The Fold:Leibniz and the Baroque, London:The Athlone Press,London,1993,P,3.
② 同上,P34。
③ 同上,P123。
④ 同上,P123。
注:汪民安,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
责任编辑:孟 尧 姜 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