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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雨:“我”就是媒介,“我”就是方法

2024-06-30王晓松曹雨

画刊 2024年2期
关键词:麻雀艺术家

王晓松 曹雨

作为“《画刊》封面计划”2024年第一季推出的第二位艺术家,依然是围绕“Media”(媒体/媒介)的关键词展开,依然是以艺术实践为核心,把实践主体——艺术家——作为问题碰撞的交汇点。艺术家是具体的个体,又是一个抽象的符号,核心是“活着”、是“我”。

对自我的指认,似乎是每一个正常的人在成长过程中的天然的、必然的阶段。但是,相对于哺乳动物生理性指标的变化,人之为人、有资格作为“万物灵长”则需要通过回到一次次自我发问与辨认之中,没有标准答案,只有一段段随机的经验。曹雨作品的真实感来自她真实的个人经验,而大众神经能被挑动又是因为他/她们借艺术家发现了被隐藏、被轻视、被扭曲的一面。“分身”是我们在讨论中意外得到的一个关键词。如果要用一句话去说明艺术家的分身之术,那就是她将“我”作为方法,无论你将女性、女权、行为等任何概念后置,“我”就是“我”,不可让渡、不可献出。

艺术早已度过了形式语言伪装的阶段,必须坦然又决然地面对自我,必须以更加直接的“我”的一次次具体觉醒去扩展世界的边界。(本期“《画刊》封面计划”策划人:王晓松)

王晓松:以前没见过你的绘画作品,我们就从这儿聊起吧。

曹雨:对我来说那并非单纯的绘画,重要的是背后的观念、视觉语言而非媒介。当有些想法用绘画来表达最清楚时,就用绘画。比如《最后一只麻雀》,如果我用摄影的方式去完成,就需要去人为造一个假场景,反而影响了这个历史事件的真实性。

王晓松:但是,你的这些作品中有着强烈的场景化特征,怎么和出于同样目的去拍片子制作的场景作区分?

曹雨:我就像厨师,无论绘画、摄影、装置、影像、表演、雕塑,对我来说就像不同的食材,厨房中的油、盐、酱、醋并无本质区别,哪一种能把味儿炒对就用哪种,随时可以切换。

王晓松:但是,你在谈这些作品时又说是回到一种“传统”的绘画手法去绘画。

曹雨:对。我根据不同作品的观念去选择与其最为匹配的呈现方式,说“传统绘画手法”针对的是《最后一只麻雀》这件作品。在这件作品里我还原了1958年的历史场景,它是过去式的,色彩暗淡的画风是更加匹配时代特点而选择的处理方式。

王晓松:历史场景的重现?

曹雨:对。但其他作品就没有选用与《最后一只麻雀》同样的处理方式,如《红日》《丰满的生活》,你会发现颜色鲜艳有如血流成河,用笔也不再收敛。

王晓松:这些作品之间有什么关联性吗?

曹雨:当然。如果单盯每一件看,似乎所谈的问题相对独立。《最后一只麻雀》重新演绎还原了20世纪50年代的一个历史事件;《画饼》更似社会或人与人之间的荒诞状态,没有特定的时间限制;《丰满的生活》《Boss》,与当下有关。但是,若将这些作品放在一起看,会发现这些是一整个时代中的局部缩影。

王晓松:你以往的作品很少往外谈,主要是在个人经验内部展开。而且,之所以从绘画谈到你说的“传统”,我是觉得这些绘画跟以往在问题意识、方法上都有些不一样,有一点儿东北文艺复兴的气息。

曹雨:哈哈,是吗?这点我并没特殊在意过,可能会自然而然地带一点出来吧!其实,有人对我是有误解的,比如会认为我是女性主义或女权主义艺术家。之前被大家熟知的《泉》是依据我成为母亲后的身体感受所创作的,人们就会认为我是在关注女性的身体、性别,但其实那对我来说只是人生中的某一个片段。随着个人经历和环境的变化,我对周围事物的观察(范围)在不断变化和扩展。比如《我就是想你过得没我好》的灵感来自生活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感受,与人性有关。而《最后一只麻雀》这样的作品,是在大环境变化后产生的思考。如果没有这样的环境,或者没经受过这样的经历,就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作品。虽然我作品讨论的话题有变化,但整体并没有脱离一个主线,就是我一直强调并关注的“活着”——作为个体在这个复杂的大世界中的存在状态。

王晓松:现在的作品有一股集体现实主义的倾向,还有喜剧感和悬疑色彩,你是有意要把以往的“个人”抽离出去吗?

曹雨:我其实一直没有“有意”做过什么,每一件作品都是自然而然地出现、发生。比如2022年封闭在家的日子里,我将那时大环境带来的强烈思考、冲击和疑问,浓缩地集中付诸在一系列架上作品里。但是,我今年5月份即将在北京个展展出的一系列新作品中,会再次出现除架上以外的多种媒介。比如《最后一只麻雀》,它的历史背景跟三年前整个大环境的变化有异曲同工之处,就像我们开玩笑说乌龟穿了个马甲出来大家就不认识了。

王晓松:麻雀离今天的生活意识挺远的,尤其在都市里,即使存在也很难被人特别注意。你一个90后是怎么了解“打麻雀”这些信息的?

曹雨:“打麻雀”之前我只是隐约听过。我认为作为一名艺术家,应该并需要在环境改变时做出有意义的创作和记录,供人们反思。于是我便做了详细的研究,除了一些书面和网络信息外,生活在那个时代的老人们还向我分享了他们的回忆。比如画面中的绿色解放牌卡车,因为网上的黑白历史图片太模糊看不清,于是我在淘宝上买了一个同时代的玩具车模型,照着玩具画的。我公公是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他给我讲了很多细节。那时人们很疯狂,比如会用稻草人和敲锣打鼓来吓唬麻雀,让其一直不停地飞,累死了掉下来。作品题为《最后一只麻雀》,听起来似乎只剩最后一只,其实暗喻着难以归零。画面中有只唯一活着的、站在高处树梢上俯视人间的麻雀,下面早已有用弹弓瞄准它的红衣少女、手持竹竿的父子,还有拿着麻雀穿成的串开心奔跑的孩子等。全画面共画了近百只麻雀、多种工具、26个人,其中很多人爬到树上、房顶上,这很讽刺,人们似乎在一时间脱离了“脚踏实地”。而这一切似乎定格在那一瞬间,就像电影中的开放式结局:“1958年,麻雀被列为‘四大害虫之一。画面中不同年龄段和性别的人,似乎都在兴奋并拼命地做着同一件事——手握各式工具,消灭画面中出现的有着巨大数量的另一生物物种——麻雀。冲在最前面那个‘班长女孩,没有坐在课桌前学习,而像假小子一样正将目标对准全画面高空树枝上,唯一一只冷眼俯瞰人间的——最后一只麻雀……男女老少齐上阵,整个画面呈现一片齐心协力的欢快气氛。人们坚信这样的清除方式,是对粮食和人的最佳保护。随之而来,谜底(虫灾)已悄然出现在画面的左下角中。”

王晓松:这让我想起了卡尔维诺的小说《树上的男爵》。你围绕“自己”,用写实的手法描述存在的荒诞,用悬疑推动叙事,里边还留了很多“bug”。虽然你说拒绝作品的文献感和文本意识,但在很多作品中都能找到成组出现的对应关系,并且有相应的叙事框架和结构。比如《丰满的生活》里的猪八戒和猪,中国人说人缺心眼就是“猪头”,“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曹雨:“bug”这词准确。对我来说,创作中出现的任何一个细节都有其来由。比如猪八戒在人们心目中,时常会被认为是一个能够轻易信赖、表面老实实则贪婪的形象;摩托车上的两根闷棍、一块板砖虽然看起来像是普通固定工具,却也可以看成作案工具;而远处的群猪们既像挡住唯一逃生路线的“利益共同者”,又像与己无关的“旁观者”。但是,我已将那份沉重转为欢快。《桃花源记》(的画面)里有无数种垃圾,在这些垃圾里异常荒诞地出现了3个不同时代的华丽皇冠,而远处逐渐蔓延至整座巨型垃圾山的烈火已与乌云融为一体。什么时候人间会出现真正的桃花源式的完美胜景呢?也许当一切崇高与垃圾同融一体、化为灰烬之时,一世沉浮荣辱皆尽,那时也许才会真正迎来“桃花源”的到来。

王晓松:抛开绘画,你的许多作品的细节也以强烈的象征性来表达反讽,比如《boss》《尤物》就是伪崇高的典型。但是,这些讨论看起来总是与容貌、形体相关,无论它是猪还是人,无论是早年的行为还是现在的绘画,似乎贯穿着身体批判的线索;或者说你是不是“把身体作为武器”?包括它的附属品、分泌物,像头发(《一切皆被抛向脑后》)、尿液(《劳动者》)、乳汁(《泉》)等。

曹雨:身体是工具,不是武器。武器是(为了应对)外在环境和时代给你带来伤害和刺痛时的反思及行动。假如生活一切美好,我不会创作出这样的作品。也许这就是艺术家的宿命或使命,对时代做出深刻反思,然后用智慧混着力量来呈现行动结果。需要有人来做这个事,它很重要。我最近的一些新作品是和容貌有关的,在这个颜值当道的时代,人们买作品都喜欢买好看的、升值快的,却很少去思考其背后是否真的有“价值”。许多事物表面看着饱满,实则是个绣花枕头,很多问题已被外在(外貌、形体)隐藏起来了。

王晓松:你怎么看作品、观念中的自传性?

曹雨:自传性不是刻意的,这里的“我”更多指代“曹雨们”,只是通过我这具肉身反馈和呈现些什么。人的生命很短,每个人可能都会带着一个要解决的课题来到这世上,也许我的课题就是艺术。我认为所有东西都是馈赠,皆可用,就看怎么用、能不能给用好。

王晓松:但你的创作一直努力在“去性别化”。

曹雨:我不关心各种主义,包括女性主义、女权主义。在《龙头》里人们看到女性面孔,但其表情、平坦的胸膛以及姿势却更像男性。我不强调女性也不强调男性,而是更希望忘掉所有先天的束缚和框架,这就包括忘掉性别、身份、国界,放肆地去创造。就像画面中已经跳开水槽对着前方如一道白光般澎湃而出的水花,在未来汇聚成江河湖海。

无论什么性别,我就是我。

王晓松:在谈论你的作品的文字里经常会出现一个词“冒犯”,为什么冒犯?对象是什么?还是仅仅为了冒犯而冒犯?是不是会预设一个假想敌?

曹雨:“冒犯”这个词是外界经常用来形容我的一个简单粗暴的评价。相反,有些人认为的我作品中的“冒犯”,其实只是我呈现了日常生活中人们故意回避的东西。我有写东西的习惯,经常记录一些感受给自己看。我并不想按照已被别人设定好的惯性逻辑去认识事物,我希望用自己的方式重新认识。

关于假想敌,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灵感和想法常会源源不断地来找我。

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为什么老天爷给我一个亚洲面孔、中国人身份、女性肉身,并让我出生、成长在一个中国东北极度重男轻女的氛围环境里,无论我自己喜不喜欢,但一定有其用意。但凡将这些条件之一改变,我不会是现在这个状态,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作品。也许外在的环境是给了我很多“敌人”,但却不是假想敌;它们不断蹦出来,我不得不有所作为,要不然我就会被“干掉”。

王晓松:不知道有没有人谈过你创作中的劳作或消耗问题?

曹雨:有的。从我最早读研究生时候的作品《画布》到现在,你会看到一个人的成长(过程)。那时创作《画布》的目的非常简单,针对我脑中的一个疑问,即:为什么中国顶级的艺术学府的课程中,依然还会有如高考前每天重复写生的训练?我用一种近乎超写实的手法,一笔笔描绘了一幅一点也不写实反而看似抽象的、毫无意义的空白画布,最终什么图像也没有。我用油漆笔描绘布面上的每一根经线、纬线,由此得来的画面再现的不是其他图像,而是画布本身。图像在远处虽然呈现一片空白,但它是超写实与抽象的合体。原本飘浮在画布之上的图像消失不见了,干净得既是“画布”又是“画”布。画成为被人忽视的画布,布成为众人观赏的主角。

从去年开始我在持续创作并拍摄《龙头·山河宣言》。在这件作品中,我将摄影作品《龙头》刻印在一面三国时期样式的、带有古代冷兵器三叉戟的战旗上,我扛着战旗步行穿越在世界不同国家的荒野大地,并用GPS定位。无论是有人还是无人之地,皆为我的艺术展场和人生战场。这件作品不仅是作为一名艺术家,也是作为一个人,对全世界的一种宣言、一种雄壮的表态,是个人在社会的缝隙中获得权力的方式。苍茫的宇宙中,我希望在自己的物质肉身灰飞烟灭前,将艺术创造力洒遍山河,就像我的另一件大理石雕塑的标题:“是的,我无处不在。”

王晓松:艺术家往往会把结果当成作品最重要的东西,但过程以及消耗本身有时候是作品非常重要的部分,对行为艺术来说尤其如此。

曹雨:有时过程就是结果。

王晓松:你的作品在媒体平台上引起了很多讨论,在讨论中也引出了不同的“曹雨”,大家开始意识到“我”不是完全被别人所限定的。

曹雨:就像孙悟空,他可以有无数个分身,都是“他”,也都不是“他”。大众对我的作品为什么会有强烈反响?是因为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的感受和他们一样;他们在看作品的同时已唤醒深藏在内心的疑问,作品会刺激他们开始重新思考那些早已根深蒂固的价值观。

王晓松:通过创作表达出来并能触及他人,还是需要智慧和技巧的,你过往的艺术训练在里边有起到作用吗?

曹雨:要说过往的艺术训练,其实也谈不上有什么训练,大学4年我更像是处在一种野生的、杂草丛生的状态里。我本科时成绩很差,在雕塑系排名倒数第三,而当时后两位的同学因在校外办班也基本很少来上课,所以我相当于实际上的全系倒数第一名,被分到了当时最差的工作室,经常到了上午10点班里同学还没到齐,老师一看没什么人来,就直接给下课了。雕塑系是我自己选的,但雕塑系的课程基本都是体力劳动,我是真干不好,又转不了系,看起来似乎啥也没学到,我爸说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度过了大学时光。

恰恰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我就像风中野草,按照自己的方式胡乱创作。我想:为啥要死磕体力拼手头技艺呢?为什么不用脑子去创作?比如作品《我就是想你过得没我好》,我并不需要自己去研发霓虹灯的(制作)工艺。

王晓松:你(在这件作品里)把中国人内心深处那种非常不光鲜、阴暗的真实想法冠冕堂皇地说了出来。

曹雨:这就是为啥我说我没有假想敌,反而总有真敌人出现,源源不断地送来养分的意思。面对生活中的问题,艺术家可以用艺术的方式解决问题。

王晓松:艺术家有时候会陷入一个自我虚构的逻辑中,如果没有同理心,没有意识到问题的时候,作品可能就是无效的。被人骂和被人赞美、被人讨论同样重要,前者甚至更重要。

曹雨:他们所骂的、讨论的、争议的其实是对超出自己的惯性舒适圈和认知以外东西的抗拒。

王晓松:你作品里贯穿着对某些社会规范的反抗,而且非常当下。

曹雨:其实艺术创作并非我的“职业”,而是自然而然的求生本能,就像逃不掉猛兽攻击时你会使出洪荒之力与其战斗。艺术就像一柄被注入想象力与创造力的利刃,我用其直劈时代中的劣质价值观、劣质审美、劣质人性。回到这次封面要用的那件作品《龙头·山河宣言》。我儿子有天问我:“妈妈,你(做那件作品时)走在大街上会不会害羞?那么多人在瞅你呢。”我说:“害羞?那你就不要创作。”不过一开始完全不害羞也不可能,但在创作时我就暗暗在内心里告诉自己:曹雨,你就是这件作品的底座而已,你要好好干。这么一想,就放开去创作了。

记得当时这件作品在欧洲某国家实施时,我曾经过一段两边坐满喝咖啡的人的过道,一个服务员从餐厅里冲出来,用手势做出“出去,赶紧走开”的动作。我径直继续走了过去,走近他时他还用手去挡旗上的飘带。这时上一秒还在喝咖啡的喧嚣人群突然鸦雀无声了,当我扛着作品走过去后,身后突然传来了令人惊喜的鼓掌声。

这件作品被实施在公共环境中,不是传统意义上要去美术馆才能看到的作品,看到就是缘分,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人都是艺术的观众。我们每个人都很渺小,这件作品不仅是作为一名艺术家,也是作为一个人对世界的宣言,一种雄壮的表态,是个人在社会的缝隙中寻找权力的方式。

王晓松:重要的不是旗子,而是别人看到你的行为时的反应。我们的工作都是在这一个个“缝隙”里创造可能性。

曹雨:臭水沟中长出的小苗无人在乎,但如果从中吸取养分并越长越旺盛,最后就有可能变成一棵大树。我对自己说:“脱下高跟鞋猛跑吧,就像一个亡命之徒,艺术家永远都是绝处逢生。”为什么我用战旗?对我来说,展场也是战场。

注:

① 本文由师歌格整理。

② 王晓松,博士、策展人、艺术评论人;曹雨,艺术家。

责任编辑:孟 尧 蒋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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