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鱼
2024-06-30潘虹
潘虹
一条小红鱼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这是一周以来第五条死去的鱼,也许是第六条,我记不清了。鱼缸里只剩一尾白,一尾黑,两尾黄。江露来电话时,我正在捞鱼。她说,放鱼粮要注意,一次别放太多,小金鱼贪心,容易撑死。我知道这不是通话的重点,果然在挂电话之前她说了:“久久,今年呢,你还是自己过年,行吗?冰箱有菜,红包压在枕头下。”我用汤勺捞出翻肚的金鱼,放在豆腐盒里。江露把冰箱塞得满当当的:糟鸡、糟鸭、冻肉、青鱼干、泡菜、酸奶、种类繁多的速冻食品……她怕金鱼吃多撑死,怎么就不担心我撑死呢?
我歪在沙发里,电视转到CCTV1频道,董卿穿着大红色晚礼服,站在黑色修身西装的朱军身边,热情洋溢地宣布龙年来了。一抬头我又看见了江露,她穿欧式礼服,五颜六色的羽毛插在发髻上,像一只求偶期的红腹锦鸡。礼服V领开得很深,胸脯硬挤出一条肉缝,裙摆繁复饱满,像从腰上倒撑了一把伞。她一手叉腰,一手勾起老刘的下颌,作撒娇状。她总是这样,哪怕脸上皱纹堆成旋涡,仍以为自己是个少女。
我又饿了。我又撕开了一包薯片、一包虾条,打开了一罐可乐。有短信,是江露。宝,新年快乐!我没回。她又来一条。好好备考,争取一次过关!加油!她接二连三。前途是自己的!我怕她短信轰炸,回了一条,新年快乐!
四周静谧,空气死寂,无数细碎的响动扑棱棱砸过来。铃铃的自行车声,呼啸的风,三两声犬吠,隔着漫长的街巷,听得一清二楚。寒意长出藤蔓,从地砖缝里延上来,往身体每一个毛孔里钻。我打了个寒噤,疑心是房子漏风,于是检查每一扇窗,插销上锁,拉上窗帘。我不喜欢过年,我怕冷。
红包里有整二十张,我把它叠好装进铁皮饼干盒,然后钻进了被窝。扯高被子盖住脸,像把自己装进信封。我很想把自己寄出去,寄给王峰,却不知道他的收件地址。
时间似乎错乱了,芜杂的记忆从天而降。以前住过的地方,朝南的房间,王峰和江露在晨光中争执。艳红的阳光晒入,王峰跑进来,腰上系围裙,手上拿锅铲,说,难得放假,让久久再睡会儿。我问过江露,王峰在哪里?她说,不知道。他的事我管不着,分开十年,跟死了没分别。对我还是有分别的,他是我爸。我问,你们为什么要结婚?江露说,一时冲动。我问,为什么离婚?江露说,及时止损。
上一次见王峰,是大一开学前两天。王峰迎风走来,像一颗被风吹胀的彩球,上身穿一件白色老头背心,外面罩港风花衬衫,下摆系在破洞牛仔裤里。他染了一头金发,乍看之下,头顶在发光。两撇眉毛浓密,眼珠又黑又亮,嘴角上扬,露出一口黄牙,看起来流里流气,倒显得年轻。我请他喝了一杯珍珠奶茶,他送我一台笔记本电脑。他问,读什么专业?我说,新闻传播学。他哈哈大笑,说,以后就是王大记者。分开时,我往王峰裤袋塞了八百块钱。钱摊在手里,刚好一掌大小,他低头看钱,又抬头看我,讪讪一笑,五指合拢,揣进裤兜。我说,爸,找份工作吧。他笑容隐匿,挠了挠头说,正找呢。
晚上十点,电话响了,一串似曾相识的号码。王久久,新年快乐!何驰?我感到诧异,跟他谈了半年,分手时删掉他的号码。我想遗忘他,就从遗忘他的手机号码开始。我俩高一是同桌,高二文理分班,我学文。高三上学期,他向我表白。分开的桥段很烂俗,他劈腿了,下一任还是同学。后来高中同学会,我从不参加。
何驰说,出来玩儿啊。我说,我们分手了。他扬声,大家一起跨年,都是高中同学,全熟人,你真不来啊?
还是去了。洗头、洗脸、涂口红,穿了一件红格的羊绒大衣,配黑色短裤,黑色袜裤,脚上蹬了一双棕色小皮靴。我觉得这身打扮好看,走在路上咯噔咯噔响,看起来日子过得挺滋润。
跨年聚会在火锅店,墙上挂了一台彩电,春晚正好进行到戏曲串烧时段。店里仅剩一桌,五个男生围在一起。我一眼就认出何驰,他刮了个黑板刷似的寸头,脸比以前瘦,也更黑了。他朝我打招呼,拖了张凳子,放了一副碗筷,拍了拍凳子,让我坐他边上。何驰笑,我赢了!他们每人掏出一百,啪一下,拍在桌上。你的前女友真给面儿,我们输得心服口服!我脸色有点难看,问,何驰,你什么意思?何驰按住我的膝盖,说,是不是开不起玩笑?他拉住我,把四百放在我掌心,说,新年红包,热闹热闹!
火锅放在圆桌中央,围了一圈碟子,五花肉、牛羊肉、包菜、菌菇、粉条、年糕,碟挨着碟,酱靠着酱。汤底咕噜咕噜冒泡,满屋子热气腾腾,我突然不想走了。何驰夹了片红白相间的五花肉,在辣锅里荡了荡,放到我碗里。我夹起蜷缩的肉片扔回他碗里。我说,我不吃辣。何驰说,你改不了的。旁边有人起哄,有人唱歌,有人开啤酒。记不清喝了多少杯,大家的脸都红扑扑,油腻腻,像在鸳鸯锅里泡了个热水澡。
散场后,何驰送我回家。夜幕下飘了些雨点,寒飕飕的。吃火锅的热乎劲没发散,雨丝贴脸,倒也清清凉凉。他推着山地车,送我到楼下。他问,这么晚回家,你爸妈放心吗?我不想让人知道,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男人不是我爸。我说,他们去旅游了。何驰笑,不请我上去喝杯咖啡?我又强调了一遍,我们分手了。他仰头看我家的楼层,东首四楼亮着灯。我会点亮房子里的每一盏灯,不管白天黑夜。他突然说,我可不敢上去。我问,为什么?他说,你爸太凶。他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问,你见过我爸?何驰凑过来,咧开嘴,指着他的门牙。这两颗牙,镶的。我看着何驰白皙的大门牙,感到一丝疑惑,但很快明白过来,产生了一点内疚。他说,我跟方甜分了。我说,那你怎么不叫方甜,她也是前女友。何驰语调沙沙地说,久久,我还是想你。我有点感动,太阳穴突突跳。眼泪泼泼洒洒前,我转身上楼。我哈了口气,往兜里焐手,簇新的人民币割了我一下。我连忙折返回去,跑到小区门口,追上何驰,塞回他两百。
我时常醒来,却不知身在何处。要停一会儿,让迷雾在脑海中散尽,才能明白,我离过去很远了。天亮透了,灯还点着,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鱼缸又浮了一条,小白死了。何驰来电话。他说,超市门口卖零食,拿提成,来不来?他在超市门口支摊卖旺旺食品,雪饼、仙贝、厚学烧、浪味仙、果冻、旺仔牛奶铺开一桌,琳琅满目。我放不开面子,站在何驰背后。他长得帅,嘴巴甜,豁得出去。五六十岁喊姐姐,半老徐娘叫妹妹,阿姨大姐都乐意在他摊位上逗留打趣。到了下午四点,天就矮下来,渐次黑。他说,今天赚了两百,一人一半。我说,我没出力。何驰让我收下,他说,你陪着我就行。何驰问我。明天还来摆摊?我说,我想赚钱。但我没说,我也怕寂寞。何驰单手推车,另外一只手自然垂下,手背擦过我,痒梭梭的。他的手找到我的指缝,十指自然而然地弥合紧扣。我问,疼吗?他怔愣了一下,很快说,疼,很疼。那一瞬间,我觉得何驰懂我。我期待从他只言片语中听到王峰的事,哪怕他说,你爸是个混蛋。路灯照着何驰的脸,一半明,一半暗。我问,镶牙贵吗?何驰说,你妈赔了钱。气管口好像塞了一团棉花,心有点堵,也有点痛,钝器磋磨般。何驰说,久久,我们是不是破镜重圆了?我挣了挣,没挣开。我说,我要出国了。
我给江露打电话,妈,新年快乐。她的声音在颤抖,久久,我跟你刘叔下周回来。老刘的咳嗽短促却频繁地响起。我说,我周末回校。江露只是沉默,没有挽留。我突然理解了这段冗长的空白。江露带着我,嫁给老刘,重组家庭。老刘女儿大前年结婚,定居上海。逢大年大节,老刘爱出门,不是旅游,就是去上海。他们的团圆里,似乎不需要我。
大过年,沿街的店铺关门都早。何驰说,吃汉堡薯条。他搂住我又说,你出国之前,我们复合?我觉得他的提议可行。他买了两个汉堡套餐。可乐盖子摘下来反着放,挤上番茄酱,拿出纸盒里的翅中,低头啃完鸡皮递给我。他说,你还是不吃鸡皮吧?我说,不吃。他说,炸鸡最好吃的就是皮,你是不是傻?我说,我家祖传的,我爸就不吃皮。你爸啊。何驰意味深长的语气让我不舒服。我拿出二十块钱,不用你请,AA!他坚持不肯收钱。刚说好在一起,必须我请。我嘴巴一翘说,我反悔了。何驰说,王久久,你脾气不要这么狗,一言不合咬一口。我说,脾气也像我爸,怎么了?何驰越是遮遮掩掩,我就越是想听他说王峰。哪怕说他们之间的恩怨,对王峰的不满,诋毁抑或谩骂。太久没有人和我聊王峰,好像他已经不存在了。他说,你爸很高,很凶,不让我见你。他威胁我,见你一次,他打我一次。何驰脱掉加绒棒球外套,单穿一件黑色长袖T恤,抬起肱二头肌,指了指隆起的肌肉。现在我不怕他了。我被他幼稚的举动逗乐了,发自内心的高兴,他的抱怨,让王峰浮现在我眼前。我吸了一串可乐,冰糖味儿,没劲儿,松开吸管。我说,我妈再婚了。我坐在何驰后座,搂着他,他腰部紧致虬结,确实练了一身腱子肉。他问,我能上去喝杯咖啡吗?我笑了笑,大年初一,你不回家?我爸妈不管我。我又笑,这么巧,我也是。
冰箱呼出一团冷雾,我抽出冷冻格,拿出豆腐盒。两条死鱼码放在一起,冻成两根硬邦邦的小冰棍儿。我说,你帮我做件事。何驰捏着鼻子说,不能吃了。露台边摆放泡沫箱,高低错落的爬墙月季沿着扶栏攀缘。我说,帮我把它们埋了。天幕似乎触手可及,月光惨淡,我站在护栏边望出去,低低矮矮的楼房亮着光,一盒盒豆腐似的,黄光是老豆腐,白光是嫩豆腐,那是万家灯火。我伸手去抓,想抓住什么。
我下楼看电视,不一会儿,何驰也下楼。他洗手之后直奔过来,抱住我。我把脸偏了偏,他又追过来,我们娴熟地亲吻。他把我推倒,我发现他在燃烧。他的手垫住我的后脑勺,我仰躺的位置,正对着江露。兴致像从高处失重跌落,碎了一地。我推开何驰,擦了擦嘴唇。他问,怎么了?我说,太晚了,你回去吧。他顿了顿说,久久,我想要。我扣好开衫,穿上羊绒外套,往沙发边上挪了挪,说,我不想。何驰有点愤愤,眉头打结,坐在沙发一头。他问,做过吗?我说,没有。他打量我,你没有生理需要吗?我说,没有。我撕开一包薯片,递给他,问他吃不吃。他拿了一片,嚼出脆声。他又问,你看过那种片吗,知道男人和女人那回事儿吗?我说,没看过。我摇头,想了想,又点头,看过。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大概是小学一年级。有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尿床了,睡梦中惊醒。听见隔壁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江露在呜咽,好像喘不上气。房门没关实,透过一条缝隙,我看到王峰和江露四仰八叉地黏在一起。我叫了声,妈妈。王峰扔了一只枕头,砰的一声,房门关实了。
第二天我又去找何驰,他飞了我一个白眼。我装没事儿人,往他边上一站。起初有点露怯,面子上放不开,总觉得低人一等。何驰却说,向父母伸手要钱,才低人一等。父母是金主,可以支配规划你的人生,因为他们给钱了。当你放下面子赚到钱,说明你真的懂事了。何驰把卖剩的零食,重新归置回纸板箱,拿胶布封口,放到超市前台玻璃柜下。他说,我请你吃饭,庆祝你做成第一笔生意。我说,应该我请你,人生导师。何驰张开嘴,翻出下唇,粉糯糯的口腔内膜上鼓出白色的脓包。他说,上火了,长口疮。
我带何驰回家,做了洋葱炒蛋,煮了一小锅米饭,煤气灶上蒸酱鸭和鱼干,飘出层次分明的香。何驰趴在沙发上喂鱼。鱼缸里存货不多,还剩三条,他放了六颗鱼粮,眼屎大小,鱼一拱就没了。我让他多放点,他不同意,坚持少吃多餐。他说,我天天来喂鱼,好不好?我说,别得寸进尺。他夸江露的厨艺精湛,酱鸭和鱼干晒得特别好,调味好,肉质不柴不湿。水蒸气跟酱鸭混在一起,勾兑出盘底一点汤汁,他尽数倒进米饭里,细长的筷子搅一搅,拌得油润咸香。鸭肉有嚼劲,米饭颗粒分明更加鲜甜。我从他碗里挖了一勺,吃了一口,温热的米饭,入口咸软,咀嚼起来很踏实的感觉,我又挖了一勺。何驰索性分了我半碗米饭。我问,有兼职的门路吗?他打量宽敞的客厅,欧式装修,宫廷风水晶灯悬挂在客厅正中央,灯光璀璨。他说,你家挺有钱的。我说,钱不是我的。何驰问,酒吧充场,你干吗?我问,好赚吗?
我没去过酒吧,何驰在,总归放心点。分手两年多,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虚掩着。何驰路子很野,白天超市门口卖货,晚上酒吧兼职。他似乎也很缺钱。酒吧是另外一个世界,各色灯光杂糅闪烁,照着每一张光怪陆离的脸。我坐在吧台,何驰递给我饮料。他叮嘱,不能喝陌生人给的饮料酒水。我笑了笑,你怕我被下药?嘈杂的音乐声,轰隆隆震动耳膜,何驰贴着我耳边说话,到处都是坏人。我笑,只有你是好人。他说,我也不算。陌生男人来搭讪,何驰马上领漂亮女孩子过来敬酒,替我解围。很多人在笑,在碰杯,在咬耳朵,距离越来越近。后半夜两点多,我从酒吧出来,路灯昏昏的,人也晕晕的。何驰喝多了,窝在卡座睡着了。我叫不醒他,只能自己回家。背后的脚步声鼓点似的传来,有人抱住我,铁钳似的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全身血液一瞬间凝结,我急中生智,右手往后一掏,用力一捏,给那人一个釜底抽薪。他泄愤似的把我推墙上,发出野兽般嘶嘶声。我不敢回头,疯了一样往前跑。直到关上门,还在后怕,心脏跳得很躁,仿佛随时要撞开胸口。脸上又冰又干,眼泪陪我狂奔了一路。
何驰的电话把我吵醒,他向我道歉,承认是他的疏忽,没有保护我。我被醉汉非礼的事情,酒吧的人都知道。这种事见怪不怪了,他们一定都认为,没有好女孩会半夜三更从酒吧出来。门铃响起来,又是何驰。他来给我送酒吧日结的工资,我没理由把他拒之门外。他进门就喂鱼,又是六颗。我说,你多放点。他说,我走之前再喂。我问,你喜欢喂鱼?他点头说,我每天来帮你喂鱼,好不好?我说,我周末回校了。
他递给我一团粢米饭,一瓶牛奶。我看了眼墙上挂钟,都快十二点了。我好奇问,中午也能买到粢饭?他说,我家开早餐店的,粢米饭是我妈做的,下足了材料。我握着胖鼓鼓的饭团,咬开一口,白糯的米饭包裹着油条、肉松、榨菜、脆瓜,还有甜、咸、辣的酱料,入口滋味丰富。久久,昨晚两百。他把钱放在桌上。这回我拿钱心安理得。他说,酒吧不适合你。我问,怎么不适合?他说,你太漂亮,我顾不过来。我正大口嚼饭团,差点要喷饭,赶紧灌了口牛奶,顺了顺胃。我讽刺他,漂亮有什么用,该劈腿还是劈腿。
他说,对不起,是我的错。男人嘛,怎么可能一辈子就喜欢一个女人。我点点头,你说得对,女人也是。他又不乐意。我不太在乎他的感受,就许男人风流,不许女人花心,这什么道理。何驰又去喂鱼,撒了六颗鱼粮,怔怔望着鱼发呆。久久,你的心真硬。我吃了一半粢米饭,实在吃不下了,正在喝牛奶送服。他回头看我,说,怎么不吃了,不好吃吗?我说,量太多,吃不下。他移开一张椅子,坐在我旁边,顺手拿了半个饭团,很自然地吃。吃了两口,龇牙咧嘴,抢我的牛奶猛喝。他吐舌头抱怨,真辣啊。我嫌弃地看他,那你还吃?他说,别浪费。
他东瞅瞅,西看看,说,我能参观一下你家吗?我说,这不是我家。他刚站起来,又坐下了。他说,那我不参观了,你陪我聊聊天。我问他,聊什么?他说,我跟方甜好了,为什么不骂我?你爸打我,为什么不来看我?我摸了摸他的前额,没发烧,冷冰冰的。我说,陈年旧事了。他问,王久久,你有没有爱过我?我到厨房拿抹布擦桌子,擦了桌子又去洗抹布。流水打在手上,水花飞溅,冰凉刺痛感,迫使我冷静下来。何驰说他喜欢我,爱我。他帮我打饭,请我喝奶茶,陪我自习,陪我填充冗余的时间。我觉得和他在一起挺好。后来他跟方甜约会,一开始我觉得难受。我告诉王峰,和何驰谈恋爱的事。王峰劝我,别为渣男浪费时间。他把我说服了,我就放下了。现在回想起来,对何驰,我没有认真过,只是一个人待久了,想找个人作伴。何驰说,王久久,我跟方甜在一起是为了刺激你。他这么迂回的苦情桥段,又让我感动了。
我们又去超市门口支摊,面子豁出去也不难,只要钱能进来,买卖就显得有趣。何驰挺公道,教我做生意,赚来的钱平分,人比过去要好。天还早,苍青青的,五点还有微光照亮西边的天空。中午的粢饭太管饱,我想走走消食。何驰要陪我,我没有拒绝。他的陪伴拉近了我和往事的距离。迎着深冬的寒风,他吃第一口风,像一道屏障,我就不觉得太冷。我说,何驰,跟我去个地方。
我的家,一楼面南,带小院的房子。很多年,只在睡意蒙眬中,一遍遍想象它、勾勒它、建设它。栅栏门变成铁门,我踮起脚,还是不够高,铁门挡住了我窥探的心思。我坐何驰肩膀上,他站起来,我的视野变得越来越宽敞,视线穿越围墙,落进花园中。阳台装了双开门落地玻璃,院子边石头垒了花坛,种了一圈蔬菜,墙角开了粉色、白色的蔷薇,凌霄花爬了半墙。西面支了一架秋千,边上停了一辆摩托车。现在的家,比过去更温馨,更像一个过日子的地方。我低头看何驰,发旋乌黑硬扎,我来回摸了摸,刮得掌心又痒又滑。眼睛有了热度,温温的,湿湿的。天灰下来,闷沉沉的,但我兴致很高,我想喝奶茶。寒假的缘故,校门口的奶茶店停业。我感到遗憾,但很快接受现实。好些事都模糊了,珍珠奶茶的味道,在记忆中淡了,忘了。街灯亮起来,夜深了,更黑了。
何驰问,想喝奶茶?我说,想。他说,你跟我回家。我觉得不好,但反对无效。他把自行车蹬得飞快,我担心跳车有危险,就跟他去了。何驰家的早餐店,开在老小区营业房。他打开卷帘门,二十多平方的店面,一瞬间被他点亮。我问,晚上不去酒吧兼职了?他说,兼职这么多,哪里干得完。他从柜子里拿出茶包,开火烧水,再拿牛奶。手上忙不停,嘴上还不停叨叨,我跟我妈说,不能光卖早餐,要跟上潮流。现在流行喝珍珠奶茶。他们用粉泡,我们用茶包,货真价实,肯定畅销。我点头,你真有头脑。茶香浮上来,牛奶沉下去,茶汤变了,融入白茫茫的牛奶中。何驰脱下外套,坐在我对面,五官俊朗,眼核黑,鼻子挺。他问我,口感怎么样?我说,好喝,奶乎乎。他笑起来,咧开嘴,志得意满的样子。久久,一定要出国吗?我茫然。一直以来,我总是被推着走,随波逐流。
江露联系我,问我鱼的事,还剩几条鱼?我说,死光了。我可能属刺猬,明知江露不爱听,还偏要刺痛她。其实她痛,我也会痛,我想让她知道,我是她永远的刺。她问,雅思复习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何驰觉得我不该这么说话。我说,她只关心鱼。何驰说,世界上所有妈妈都关心自己的孩子。我说,江露是例外,她只想把我送走,眼不见为净。何驰问,你一定很想你爸?我摇头,他死了。我很善于假装,假装拥有一副没有破绽的铠甲,假装在情感上没有软肋。我说,我担心他死了。
我又接到陌生来电。烟腔咳嗽了两声,久久,我是爸爸,能不能来看看奶奶?我嗯了声,眼泪打湿了手机。我问何驰,能不能送我回一趟老家。城中村回字形的平房连线成片。门口搭着帐篷,拿桃木剑的道士手舞足蹈,王峰从火光对面走来。他好像矮了一截,走路勾着脖子,头发花白,黑棉衣,黑裤子,外面罩了一身白孝,像一只无精打采的白毛乌骨鸡。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又缩回去,在身上擦了擦。他说,初一走的,停了三天,后半夜上山。他领我进堂屋,奶奶直挺挺躺在门板上,前头摆着一条横桌,供红烛一对,清香三炷。蹲坐在墙边的妇女看到我,像触碰到了机簧,哇的一声拢到门板旁,围着奶奶,彼此较劲般大声哭。王峰说,妈,久久来送你了。我鞠完躬,跟王峰坐在门外,亲戚们看西洋镜似的,走过来攀谈,不约而同表示,久久长成大姑娘了。
王峰把油布帘子放下来,挡住凄楚的冷风。我左右脚来回跺,抵抗从足心钻进来的湿冷。他说,你妈把电话换了,我好不容易联系到她,要了你的号码。我捂着肚子,有点胃疼。我问他,有没有饭吃?油布棚子下搭了三张圆桌,吃桌、翻桌,再吃桌,一波又一波,只剩下一些残羹冷炙。王峰说,我给你炒饭。他去大锅盛了一大碗米饭,切香肠丁,香葱末,抓了一把粟米粒,打了两个蛋。热油下锅,刺啦刺啦的滚油,急不可耐地拥抱饭粒,一整套娴熟的动作使下来,饭香扑鼻,我更饿了。黑的天,黄的灯,二胡声、铙钹声、哭声此起彼伏。我缩在空荡荡的棚子里,顶着瑟瑟冷风,吃完一盘蛋炒饭。王峰拿了空盘去洗,充了热水袋回来。我塞进肚子里捂,腾出手提过双肩包,拉开包链,拿出铁皮饼干盒给他。他说,久久,我不能拿你的钱。我说,这些都是我自己攒的。我坚持塞给他,他抱着饼干盒半晌不出声。他眼里起雾,灰蒙蒙,露出执着而悲苦的神色。
他说,久久。我等着他把话说下去。他咬紧牙关,仿佛把话吞掉了。我觉得,他一定是想说的话太多,反而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他拿出饼干盒,放回我包里,郑重其事地拉上包链。他说,爸爸有工作了。在学校食堂当厨师。我说,怪不得,你做的蛋炒饭很好吃。他隔着书包,拍了拍饼干盒,问,你攒了多久?我说,从大一开始。攒钱是我的信念,是联系我和王峰的纽带,我想给他更多更多的安全感。我说,钱你留着,奶奶后事,要用钱。王峰转过头,肩膀簌簌抖。
守夜的时间很漫长,黑夜被切割成了无数格子,过一会儿,走一格,直到走完夜幕的棋盘,迎接白昼的到来。我慢慢困了。王峰让我去里屋睡会儿,我摇摇头不肯去。他说,靠着爸爸睡。我就把头歪过去,靠在他肩膀上。闭上眼,睡得很快。凌晨四点,又一轮震耳欲聋的哭声,大家忙活送奶奶上山。王峰是长子,走在送葬队伍前面,右手拿起红幡高过头顶。我没睡醒,呆呆地跟着大部队走。送完一整场仪式,吃完豆腐饭,亲戚们散场。王峰如释重负,说,我送你回家。我说,我不想回去。他说,回去吧,你妈会担心的,我只跟她借了你一天。是不是她不让你见我?我很艰难才问出口。不管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都会让我难过。
我说困了。我问,能不能睡醒再走?王峰说,去奶奶床上睡。那张床是奶奶留给你的嫁妆。老家是普通的城郊平房,奶奶留下的水波纹大果紫檀雕花床是全屋唯一齐头整脸的家具。小时候,我觉得这张床很大,像一间房子,房中房,走上踏板,左边是马桶柜,右边是储物柜。整张床雕工精巧,莲花、莲叶、莲藕在床板上肆意开放。钻进床帐中,又是个新世界。床里有一横小抽屉,以前我会在每个抽屉里都放满零食,芝麻糖、陈皮梅、无花果丝。有一次半夜,蟑螂爬到我脸上,吓得我哇哇大哭,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往柜子里藏零嘴。床那么深,灰蒙蒙的,像一个迷迷茫茫的小天地。我拆开四方形的被子,蜷缩身体躺进去,王峰往我脚后塞了一只热水袋,冷飕飕的被窝,瞬间变成了温暖热带。
醒来时,我叫了声爸爸。王峰说,爸爸在。他一直在。天暗得特别快,什么都没做,一天就过去了。王峰坐在床边,双手对搓起来,然后托起我的脚,他的掌心很热,给我套上棉袜。我说,我自己来。他说,让我来。他又拿起脚踏上的鞋子,斜着放进我的脚,再往脚跟一顶,鞋就穿进去了。他说,久久的脚都这么大了。我说,一起去吃年夜饭。王峰问,想吃什么?
两个人对坐着,红油辣锅翻滚,水汽蒸腾上涌。王峰笑,只有咱父女俩能吃这么辣的锅。他一个劲儿给我夹菜,我的碗里慢慢垒起一座肉山。何驰打电话给我,问我在哪里。我说,跟我爸一起。王峰问我跟谁打电话,我说何驰。话音刚落,王峰眉头皱了皱。他问,你跟他还有联系?我说,好几年没联系了。我留意王峰的表情。你认识何驰吗?王峰搁下筷子,凝重说,我打过他。我也搁下筷子,红了眼眶。王峰说,他不应该欺负我女儿,我也不应该打他,我太冲动了。
上次见王峰的第二天,他打了何驰。江露向老刘借钱,去派出所捞人,跟何驰家谈和解,赔了五万块。王峰说,以前好赌,欠了债,房子抵出去,又卖了村里旧宅。我托起下颌,两手捂住脸颊,眼泪来得很快。他说,你妈离开我是对的。久久,对你妈好点。我鼻翼发酸,心口乱跳。江露在我面前没说过王峰一句好话,也没说过一句坏话。她始终为我保存了一个慈父的回忆。我问,晚上有夜市吗?
我们去了庙会,人潮汹涌,我紧紧拉着王峰的手,怕跟他失散。灯火辉煌中,我一遍遍看他,五官依然硬朗,瘦削的脸变胖了些,表情平静而愉快。他笑吟吟地看我,要买什么?我拉着他,走到卖金鱼的摊位。我说,我想捞金鱼。我跟王峰,一人拿一个汤勺大小的渔网,站在椭圆形大红塑料盆两端,比赛捞鱼。
我坐在王峰摩托车后面,一手抱紧他的腰,一手提着装鱼的塑料袋。我说,捞了六条小金鱼,家里还剩三条,等我妈回来能交差了。王峰说,你妈还在养鱼啊?我点头说,是啊。王峰噤声了。沉默像夜色一样,浓郁了。巷子里的街灯暗黄,把路照成一截一截的,忽明忽暗。我跟你妈第一次约会,送了她一袋鱼,我瞎捞了一把,有九条。王峰说,你妈怀孕时候,我说不管男女,都叫王九。你妈反对说太土,没文化,叫久久,长长久久。我贴着王峰的后背,皮衣冷硬的触感,磕着我的脸。我感到一阵冰冷濡湿,在脸颊洇开,顺着下颌线,流入衣领。我问,爸爸,我应该出国吗?他说,听你妈的。
楼下路灯边,我看到一道熟悉的黑影,何驰站在那儿,像一棵树,也像一盏灯,他曾经照亮过我,也曾经熄灭过我。我牵了下王峰的袖口,说,爸爸,那是何驰。何驰招了招手,说,叔叔好。王峰点点头。等久久吗?王峰在我耳边说,早点回去,外面冷,上楼给我打电话。
何驰和我目送王峰,直到摩托车的喧嚣消失在夜幕中。他从背后提起一袋鱼,我有点意外。月光很淡,仿佛三年前的月光,有一缕落在他今夜的脸上。他短暂地笑了,他的眼睛黑闪闪,像藏着一整个星海。他抓了抓后脖颈,松开之后,手放在裤缝边,手足无措的模样,好像他送的不是鱼,而是那些年,我们错过的四季。
夜风吹过,他又吃了口风,说话有点含糊。他说,王久久,送给你。我拎起两袋鱼,打趣说,这下我家鱼缸不够住了。
塑料袋装了大半的水,呈现一个实敦敦的三角形,鱼群在我们的笑声中游来曳去,像一面面小彩旗在水中飘扬。我看到何驰嘴角重新绽放笑容,有些许的释然,也许是隐晦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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