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鲁迅小说看其儿童观
2024-06-29刘晓丹
刘晓丹
[摘 要] 鲁迅在其创作中对儿童未来进行了深刻思考,在个性解放时代精神的感召下,鲁迅创作了一系列天真活泼、健康灵动的理想儿童形象。但鲁迅也创作了很多病态的儿童形象,不论是生理上的病态或是精神上的病态,这些儿童都是“国民劣根性”的产物。身为国家未来的儿童被戕害至此,鲁迅遂发出了“救救儿童”的呼喊,关注儿童的生存环境。在这些儿童形象的背后,也凝聚着鲁迅的儿童观:首先,要尊重儿童的独立性;其次,要解放儿童的天性,游戏是孩子的正当行为,要对儿童天性给予宽容和尊重;最后,要注重环境氛围的营造。鲁迅的儿童观在当下仍有启发意义。
[关键词] 鲁迅 儿童形象 儿童观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0-0072-04
儿童观即对儿童的看法和观点,鲁迅虽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儿童教育家和理论家,不同于周树人对儿童文学有着专业研究,在和许寿裳的书信里鲁迅自己也说道:“关于儿童观,我竟一无所知……中国似向未尝想到小儿也。”[1]但鲁迅在创作中体现的一些关于儿童问题的思考深远而透彻,具有一定的先锋性,甚至对当下仍有启发意义。《狂人日记》中,鲁迅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喊,呼吁人们关注儿童生存困境;《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他倡导解放儿童、尊重其独立性,对封建父权进行了有力批判;《随感录二十五》中,他强调“父范教育”,即父亲要对自己的孩子负责,要争取做“人之父”;《上海的儿童》中,鲁迅对传统教育方法进行了反思。鲁迅也翻译了一些外国童话书籍,如《小约翰》《俄罗斯童话》等。他曾感叹于中外儿童读物差异,当时的外国儿童读物图画色彩精美,中国儿童则受经学教育,读《二十四孝图》,这容易令儿童感到枯燥,无疑是对儿童好奇天性的摧残和压抑。鲁迅在个性解放精神的感召下,创作的作品中塑造了一批充满活力的儿童形象,他们是鲁迅理想中儿童形象。但鲁迅还创作了许多病态儿童形象,他们孱弱、早衰、异化。本文拟从鲁迅作品中的儿童形象出发,探究鲁迅塑造的这些形象体现出的儿童观。
一、鲁迅笔下的儿童形象
1.理想的儿童
《故乡》中的少年闰土聪明、勇敢,他的到来使“我”沉闷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雪地捕鸟、瓜田插猹,闰土带来了很多“我”不曾见过的事物,这时的闰土充满了活力,是一个健康自由的农家少年形象。所以鲁迅才会痛心老年闰土的变化,被封建礼教侵害和困顿生活折磨,老年闰土变得麻木、怯懦,在此对比下,更能显示出少年闰土的珍贵。在看到宏儿和水生相似的友谊时,虽然感到希望渺茫,但为了下一代健康成长,鲁迅毅然决定以自己的方式改变这个病态社会。
《社戏》中的阿发、双喜一行人也是鲁迅理想中的儿童形象,他们还不懂得封建宗法礼教制度,只因为年纪相仿就一起玩,不会因为行辈生出“犯上”的概念。他们热情地招待了远方到来的“我”,钓虾、看社戏、煮罗汉豆,纯真的生存模式,造就了这群淳朴善良的少年。在作品结尾,“我”说,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戏和吃过这么好吃的豆子了,在怀念和阿发他们一起玩耍的事情同时,鲁迅更怀念他们美好的人格。
此外,一些作品中“我”的形象,也凝聚着鲁迅对儿童的美好期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我”是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天真烂漫的儿童形象,为了找出能使人成仙的人形何首乌根,“我”将它们拔起;听了美女蛇故事后,夏夜乘凉不敢看墙上;喜欢在雪地捕鸟,在和大自然的相处中,“我”尽情释放儿童的天性。《故乡》中“我”憧憬闰土描绘的世界。《社戏》里“我”也和双喜他们玩在一起,并没有隔膜。
2.病态的儿童
鲁迅作品中大部分儿童形象都是病态的,对这类儿童,鲁迅对他们既有厌恶也有惋惜。一类为生理病态,一些儿童因为疾病和意外早衰而亡,《药》里的华小栓身患痨病、骨瘦嶙峋,每次出场都伴随着阵阵咳嗽,他仿佛没有自己的思想一样,在作品中不曾说过一句话,麻木地听从父母建议吃下人血馒头,很快死去了。《明天》里的宝儿和《祝福》中的阿毛,更是在还未生成自己意识时就死亡了。宝儿患病,原本还有活下来的可能,却被庸医害死,而阿毛则被狼吞噬。还有一些继续拖着残病身体生存的儿童,如《风波》中的六斤被缠足后,只能一瘸一拐地生活。
一类为精神的病态,《上海的儿童》中,鲁迅呈现了一系列的儿童群像,当时租界里的中国儿童和他国儿童有着很大差别,外国儿童活泼充满朝气,而中国儿童却是一幅精神萎靡状态,被压得像影子一样。还有处于错误教育方法下的儿童,要么暴戾无比,要么低眉顺眼、死气沉沉、一脸奴性。此外就是在《示众》呈现的麻木儿童看客——胖孩子和小学生,他们像“用了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2]飞奔去观看,这篇文章没有连贯的情节,所有人只有一个动作“看”,看别人的同时也被别人看,麻木观看别人的不幸,结束后大叫一声“好”。这是鲁迅对看客的批判,对国民劣根性的揭露,作为民族、国家未来的儿童,却被劣根性腐蚀,他们不再有儿童的天真烂漫,只有看客的冷酷麻木。另外《颓败线的颤动》和《孤独者》中还描写了对人喊“杀”的儿童。《颓败线的颤动》中,老年女性在年轻时用身体供养了她的女儿,老了后却被女儿当作耻辱,女儿的孩子在空中挥动干叶片,叶片像一把钢刀,而孩子大声说道:“杀!”这声“杀”彻底摧毁了她的心理防线。《孤独者》中,身为先驱者的魏连殳对儿童始终抱有期望,却被儿童仇视,被尚不能走路的儿童喊“杀”,虽然鲁迅后来解释是环境异化了他们,但这些儿童早已成为了施暴者,不再具有童真,是异化和病态的儿童。
二、鲁迅的儿童观
1.“幼者本位”:尊重儿童独立性
五四运动后,西方思想传入中国,鲁迅受赫胥黎进化论思想的影响,对儿童充满了期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鲁迅批判了“以长者为尊,服从道德”的中国传统封建父权思想,强调应该把重心转向儿童,以儿童为主,提出“幼者本位”观念。因为根据进化论观点,生命是不断发展和进化的,新生的生命一定强于原来的,应该以儿童为中心。
此后,鲁迅又进行了反思,仅仅关注儿童本身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要尊重他们的独立地位,因为中国儿童长期处在封建礼教的压制下,不敢生出反抗意识,也不会萌发维护自身权益的想法,逐渐思想变得麻木,“长期以来形成了卑怯、圆滑和驯服三大弱点,演变为‘国民劣根性”[3]。鲁迅痛心又厌恶地塑造出在“国民劣根性”下异化的儿童形象。千百年来,国民劣根性一直阻碍着民族的进步,为了破除它,首先要“立人”,确立人的独立性,《文化偏至论》中鲁迅论述了“立人”的重要性:“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事凡事举。”[1]而“立人”首要是要尊重儿童的独立地位,因为儿童成长关乎民族未来,《随感录二十五》中,鲁迅将儿童视为“人的萌芽”,并写到“所以看十来岁的孩子,便可以预料二十年后中国的情形”[1]。所以“幼者本位”是实现“立人”的基础,是破除“国民劣根性”的先决条件。
实现“幼者本位”思想需要做尊重儿童的独立地位,他们的身心属于自己,不是“成人的预备”和“缩小的成人”,要意识到儿童的精神世界不同于成年人,需要用专属儿童的教育方法来指导他们,要赋予他们“人”的地位,这是儿童区别于动物的显著标志。
2.解放儿童天性
“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4]成年人应该要尊重和理解儿童的天性,但在传统观念里,“玩”常常和不良行为联系在一起,仿佛只有读书学习才是正当的。《风筝》中,“我”厌恶风筝,认为是没出息小孩才会玩的东西。于是在看到自己小兄弟偷偷把玩风筝时,“我”折断了他唯一的风筝,然后“胜利”地回去了。长大后才醒悟这是对儿童天性的扼杀破坏。纵观鲁迅笔下正面儿童形象无疑是活泼灵动的,他们纵情地在自然中玩耍。好奇和玩耍是儿童的天性,这是他们探究、感受世界的方式,大人应该宽容儿童的好奇和玩耍行为,不能强制扼杀儿童天性。
此外,鲁迅幼时接受的是私塾教育,他结合自身经历对所受教育进行了反思。《五猖会》《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鲁迅描述了私塾场景,孩子们每日“习字”“读书”,但却根本不懂课文意思,只是生硬识记。古文经书这类读物违背了儿童的天性,无法真正帮助他们的生活。《二十四孝图》这类的教化读物中写了如“郭巨埋儿”“老莱娱亲”“卧冰求鲤”一类的故事,为了宣扬所谓的孝道,已然违背常理。在1936年与杨晋豪书信中,鲁迅感叹:“关于少年读物,诚然是一个大问题,……受了这样的教育,少年的前途可想而知。”[5]所以要解放儿童天性,儿童读物需要得到重视。鲁迅以自身为例子,描述了何为儿童喜爱的读物,如带有图像的《山海经》讲述山川河流间发生的奇异事,满足了儿童的好奇心。读物要以儿童视角出发,进入他们的精神世界,满足儿童需求。随后鲁迅翻译了一系列外国童话书籍如《爱罗先珂童话集》,鲁迅在翻译此童话集时,对自己要求甚是严格,希望能尽全力还原爱罗先珂童话的天真烂漫和美好。鲁迅翻译童话集时,挑选的篇目注重童趣,草木虫鱼有了思想,会唱歌跳舞,一起愉快地生活在大自然里,以这样的方式引导儿童亲近自然,与自然同乐;也注重对儿童的思想引领,《春夜的梦》中两个身份阶级不同的孩童,因为对美的热爱和追求,打破偏见成了朋友;《雕的心》呼唤人们向上、昂扬和勇敢;《小彼得》中《煤的故事》,借煤炭的口说出了社会改革的迫切需求,社会贫富差距过大、富人剥削穷人,穷人需要联合起来抗争;《水瓶的故事》又借水瓶之口揭示了工人的悲惨境遇。从《爱罗先珂童话集》到《小彼得》,鲁迅对儿童读物的翻译也愈加熟练,选择的篇目的童趣性加强了,词句晦涩性渐弱。
3.重视儿童成长环境
《未有天才之前》这篇演讲中,鲁迅论述了环境的重要性:“想有乔木,想看好花,一定要有好土……所以土实在较花木还重要。”[2]诚然,儿童的成长也需要良好的环境氛围,与魏连殳的谈话中,鲁迅也强调环境对儿童的影响。当时的中国社会,文化氛围沉闷压抑,以培养听话、驯良的孩子为目标,却不知这样根本不利于孩子的成长,“听话”的性格会进一步进化为“奴性”,最终又养成“国民劣根性”。鲁迅在《上海的儿童》《从孩子的照相说起》等文章中不止一次将外国儿童和中国儿童对比,中国儿童“精神萎靡”“不大言笑、动弹”“唯唯诺诺”,而外国儿童“气宇轩昂”“健壮活泼”,为了儿童的成长,防止环境对儿童精神世界的腐蚀,需要营造积极的社会文化氛围。
家庭环境也被鲁迅纳入考虑范围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他强调应用“爱”来维护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而不是“恩”。父母待子女是出于天性中的爱,不存任何利害关系,如果父母待子女好,只是为了索取回报,亲情将会沦为买卖交易,这是违背人伦的。其中营造家庭良好氛围的重心在父亲身上,因为父亲是封建父权的最大维护者和执行者,是家庭中的统治者,父亲要对自己的孩子负责,将孩子培养成一个真正的人,要成为“人”之父。而不是当只管生而不进行教养的孩子父亲。
三、鲁迅儿童观对当下的启示
首先,需要重视家庭教育。旧时“只生不养”的观念在当下已经有很大改善,但部分父母采用了错误的教养方式。一方面对儿童过于溺爱,答应孩子各种无理请求;一方面又对儿童产生过高期待,用分数来判定一切,压抑儿童天性,20世纪存在的某些教育问题在21世纪依然存在。家庭教育对儿童人格的形成起基础作用。父母自身要对儿童起榜样作用,因为父母是儿童的第一任教师,儿童会直接模仿父母的行为;要尊重理解儿童身心发展规律,奖罚得当,不能放任不管,也不能过于压迫;允许并鼓励儿童发展兴趣爱好。“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家庭教育不仅是儿童健康成长的基础,也是社会价值的缩影。
其次,需重视儿童读物,儿童读物是儿童的精神食粮,鲁迅结合自身经历描述了中国传统儿童读物内容枯燥、语言艰涩、充满生硬的道德教化的问题。儿童读物应以儿童视角出发,符合他们的阅读需要、寓教于乐,为此鲁迅翻译外国童话并附上精美插图。当下的儿童读物已不存在这个问题,各式读物涌入市场,内容丰富、形式多样,但面对丰富的儿童读物,父母需要进行筛选,不能让有害读物侵蚀儿童思想,有些书以儿童读物的名义发行,实际内容却粗俗不堪,根本不适合儿童阅读,会在无形中扭曲儿童价值观。
最后,社会需要引导树立良好的儿童观,儿童不同于成人,生理、心理均不成熟,人们无法用成人的要求去要求儿童,所以成人应多给予儿童群体一些耐心和包容。但在面对儿童不良行为时又要制止,如暴力行为、恶劣模仿等。
四、结语
鲁迅感于当时的社会现状,创作了一系列儿童形象,其中包括凝聚着鲁迅美好憧憬的理想儿童想象,也包括病态的儿童,在这些形象背后透露出鲁迅对儿童成长的理解,即尊重儿童独立性、把儿童从封建父权中解放、以儿童为中心、提倡“幼者本位”观念、释放儿童天性、允许儿童游戏,希望营造有利于儿童成长的社会、家庭氛围等。鲁迅的儿童观念对当下仍有借鉴意义。
参考文献
[1] 鲁迅.鲁迅全集 第十二卷 [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2] 鲁迅.鲁迅全集 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3] 张迎春,王永丽.鲁迅“幼者本位”儿童教育思想探析[J].教育理论与实践,2018(32).
[4] 鲁迅.鲁迅全集 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5] 鲁迅.鲁迅全集 第十三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 陆晓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