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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切小说《耻》的精神困境书写

2024-06-29杨知慧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0期
关键词:精神困境库切

杨知慧

[摘  要] 库切小说《耻》通过叙述主人公卢里和露西所经历的南非历史与现实,展现种族隔离政策给南非社会造成的灾难性后果,凸显种族压迫给南非人带来的历史创伤与精神困境。本文主要从人与社会的隔离、人与自我的隔阂、亲密关系的困境三个方面解读小说《耻》,首先从激烈的种族冲突、人们归属感的丧失、历史罪责的承担者三个角度探析个体的彷徨与无助;其次论述人与自我的隔阂,探讨个体走出精神困境的方式;最后论述亲密关系的困境,探析人们在亲密关系中始终无法和他人精神沟通的原因。

[关键词] 《耻》 库切  精神困境  种族冲突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0-0058-04

一、人与社会的隔离

1.后种族隔离时期的种族冲突

1961年,南非共和国成立,当时政府区别对待白人和黑人,白人拥有公民权利,而黑人则没有什么公民权利,国家实行严苛的种族隔离政策,该政策保障白人在社会生活的特权地位,而黑人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受到政府的打压。直到1993年南非颁布新宪法,种族隔离政策才正式被废除。种族隔离制度废除后,南非迎来后种族隔离时期,这一时期,黑人逐渐获得公民权利,同时黑人开始宣泄种族隔离时期的仇恨,采取暴力手段报复白人。《耻》描述的就是南非在后种族隔离时期的社会景象,当初人们设想的和平局面没有实现,种族暴力事件反而更加猖獗。在南非社会,种族、历史、社会各种因素错综复杂,导致惨无人道的暴力行为一直发生。在历史问题与社会现实的双重作用下,个体不可避免地承受了历史与现实的影响,个体不可避免地面临现实与精神的双重困境。

在南非后种族隔离时期,白人妇女很容易成为极端的黑人复仇的对象。《耻》中,女儿露西是一个拥有土地的白人妇女,但她仅仅只靠院子里养的几只狗来保障安全。卢里在农场被三个黑人用汽油点燃,脸和身体都被烧伤,汽车和财产都被抢走,女儿露西惨遭强奸,面对这一连串的暴力袭击,卢里束手无策。暴行让卢里深切地认识到当时南非社会的不平静。黑人的复仇行为一直存在,个体面对这样的现实无能为力,只能无奈地接受这无法躲避也无法改变的耻辱。

种族冲突是生活在南非的人亟待解决的问题。种族冲突使不同种族间的交流充满障碍,不能互相开展正常且有效的沟通是导致人们身处困境的重要因素。黑人进行了一连串的暴力复仇之后,卢里透过黑人的暴行看到历史与社会的因素:“那是历史在通过他们发言,一段错误的历史。你就这么想吧,如果有帮助的话。那看起来似乎是私怨,但并不是。那是从先辈那儿传下来的。”[1]在种族隔离时期,社会并没有正常的法律保障人的安全,也没有树立正常的道德规范以及行为准则。白人群体歧视、迫害甚至暴力屠杀黑人群体,这对南非人的身心均产生了恶劣的影响。以对他者的暴力事件来确认自身的存在仿佛成为南非社会的一种规则,人们以对他者施加暴力的方式来确立自身的主体认同。这既是一种不同种族的文化对立,又是一种不同群体之间的交流障碍,也成为南非人难以摆脱的精神困境。

2.文化归属感的丧失

库切笔下的角色大都处在丧失归属感的两难境地,他们一直被文化认同问题所困扰,努力寻找自己的历史定位与文化认同。起初,卢里觉得跟动物们一起生活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跟肥胖且是罗圈腿的贝芙·肖做爱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在梅拉妮·伊萨克斯甜美、年轻的肉体以后,我已经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而这就是我不得不学着去习惯的东西,去习惯这个,甚至比这个还不如的东西。”[1]对农场生活的不适应是卢里种族优越感的表现。农场发生的暴行使卢里被残酷现实的耻辱所裹挟,农场被野蛮的黑人袭击,他的女儿露西受到难以启齿的侮辱,卢里被迫向黑人寻求保护,原先的种族优越感一寸一寸地被剥夺,他不得不忍受着耻辱的生活,被驱逐出黑人群体所统治的社会中心。农场被看作是欧洲殖民者在南非建立殖民地的标志,农场的失去标志着卢里和他的女儿失去了在南非土地上的权利,因此,卢里第二次到女儿乡下的农场去,感受是这样的:“这也是他的土地吗?感觉并不像他的土地。尽管他在这儿待了不短的时间,感觉上却像是异国他乡一样。”[1]南非独立后,南非白人在南非丧失了归属感,陷入迷惘且无助的精神困境。

在“我是谁”这个问题上,南非的黑人与白人有着相同的问题。在殖民时代,黑人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层面上都受到白人的压制,黑人群体被迫接受西方的话语系统和价值观,他们失去了话语权和主体性,成为西方文明中的他者,永远处在社会文化的边缘。在获得了主体地位之后,黑人群体将怎样对待自己被殖民的历史以及所蒙受的耻辱呢?南非的黑人和白人一样,都在为自己的文化身份而苦恼。在后种族隔离时代,南非的白人和黑人又该如何重新定位自己的文化认同、如何真正融入南非文化呢?

3.被迫成为殖民主义罪责的承担者

后种族隔离时期,黑人和白人的隔阂和憎恨没有因为新政府的建立而消散,这一点从露西的遭遇就可以看出来。露西之所以会遭受黑人的暴行,完全是因为她的白人身份,所以她被迫承担白人在历史上所犯的错。“身份来源于文化底层,换句话说,不同的文化铸就不同的身份,然而文化的传承也不是构成身份的唯一素。它比所谓的文化底蕴拥有更多的内涵。生活中最生动最形象的便是肤色,它在告白一个人的身份时比什么都关键。”[2]露西所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白人群体。黑人憎恨的不只是露西,而是所有白人。对这三个黑人来说,他们不是在侵犯白人,而是在宣泄着他们祖先的耻辱和仇恨。事实上,露西和三个黑人都是这段错误历史的牺牲品。卢里和露西的肤色清楚地告诉所有人,他们是殖民者的后代。卢里与露西被黑人排斥攻击显示出种族隔离时代和后种族隔离时代南非黑人对白人的恐惧和仇恨。

这三个黑人在露西身上宣泄怒火,获得复仇的快感。这是历史仇恨,他们要复仇的对象不是露西,而是她所象征的殖民主义。露西作为一个白人女性,在南非充当了殖民主义罪责的承担者。露西对南非社会现实和历史有着清晰的认知,因此她更多时候保持缄默,她想为自己的祖先犯下的过错忏悔。露西认为这是白人在南非生存所要付出的代价。之所以拒绝卢里移民荷兰的提议,是因为露西知道她无法再回到祖先的故土。因此,露西用缄默来应对暴力,用表面的妥协来面对残酷的现实。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历史时期,为了继续在南非居住,露西将成为历史的受害者,忍受黑人的暴行,试图消解历史遗留的仇恨。

二、人与自我的困境

1.理想与现实相悖

高校的教育制度发生变化后,卢里的教学思想与官方的教学思想发生了矛盾。正是因为对政府的教育制度产生了怀疑,他对自己所教的知识失去了兴趣,对教育工作也失去了兴趣。卢里在学术上一直处于停滞状态,没有人能与他的思想产生共鸣。卢里虽然感觉不自由,但他没有反抗的能力,只是纵情声色,陷入孤独和空虚的困境。理想和现实之间的矛盾使卢里感到深深的无助。卢里一直将浪漫的思想文化传统视为自己的准则,并有意识地模仿浪漫主义大师们。从他一直想要创作的《拜伦在意大利》中,读者可以看到他对拜伦的模仿,以及他对浪漫主义诗人的向往。卢里最初写拜伦的时候,把重心放在拜伦在意大利放荡不羁的生活上,希望凭借浪漫主义的文化外壳寻求精神支撑,同时浪漫主义的自由随性也为他的荒淫行为找到一个很好的理由。卢里实际并不能像拜伦一样随心所欲,他所向往的浪漫主义随性、放纵的风尚在社会秩序中是无法被认可的。接受西方自由主义教育的卢里骨子里充满了浪漫思想,往往直截了当地追求性的满足。当卢里引诱黑人女学生梅拉妮事件被曝光后,学校要求他对这一违反南非社会道德的行为公开道歉,否则就辞退他。同事和前妻多次劝说卢里不要辞职,建议他真诚地向公众道歉、平静地对这件事忏悔,但都被他一一拒绝。个人对于精神困境的理解不同,各自赋予困境的意义也不尽相同,这种人与人充满隔阂的精神困境可以说是一种自我保护、自我坚守的主观状态,也可以说是被社会以及他人所遗弃和隔离的对立面。

2.回避他人的精神状态

农场暴力事件发生之后,露西一直闭口不谈这件事,也从不和他人诉说自己的悲伤和愤怒,一个人默默承受痛苦。她没有把遭到强暴的事情告诉警方,而是选择编造一个谎言,露西不相信在这件事情上他人能够帮助自己。露西一直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不肯走进原来的房间,而是单独待在另一间屋子里,不允许任何人打扰。“这房子是我的,没有我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能进去。”[1]房屋是人身体的延伸,房屋往往指代人的身体。在文学作品中,房间的形象往往与主人公的精神状态密切相关。露西强调自己房间的所有权,限制他人进入自己的房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这些意识和行为都表明露西想要远离他人、孤立自己的心理状态。

露西为了获得黑人彼得勒斯的保护,在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情况下选择嫁给彼得勒斯,即使彼得勒斯包庇那个伤害过她的一个黑人青年。露西的条件就是自己能有一个不被他人打扰的房子,为了保障这一点要求,她情愿把农场送给彼得勒斯,并且成为他第三个老婆。卢里完全不能理解露西这一连串在他看来十分“耻辱”的选择,露西却觉得这是在南非生活的白人必须要承受的代价。露西之所以愿意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是因为她一直处于回避他人、孤立自己的精神状态中,露西并不希望和他人产生情感联系,和没有感情的人结婚也是出于自己回避他人的需要。回避他人、孤立自我虽然使露西和他人、社会隔离开,但这种状态使露西感到安全舒适,经历了创伤之后的露西回避他人的亲近。

3.个体走出孤独困境的方式

虽然南非后来废除了种族隔离制度,但种族间的对立和斗争仍然在继续。除了种族矛盾之外,社会生活中还存在性别对立、政治对立等问题。在历史错综复杂、社会矛盾尖锐的南非,个体该何去何从?也许在不同的现实条件下,每个人的选择都不一样,但推动南非社会向前发展是所有南非人在面临复杂困境时所必须坚持一致的选择。残酷的现实让卢里渐渐意识到白人的处境,在经历了一连串耻辱之后,卢里渐渐接受了社会现实。接受现实是拯救自己的开始,卢里在南非乡村从不适应、冷眼旁观到积极投身于真实的生活,并且真诚对以前的所作所为进行忏悔。在他生命的最低点,卢里开始寻找心灵的救赎之道,当初的种族优越感已经荡然无存,他毫不退缩地直面种族纷争。

露西比卢里更早地看清南非的现实,作为一名独立女性,她并不想在城市享受先辈所给予的一切特权,而是勇敢无畏地扎根农村。受到个别具有极端思想黑人的残忍虐待之后,她并没有选择逃避,在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之后,露西又以主动的姿态融入南非的乡村。得知自己因为那次暴行有了身孕后,露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孩子,甚至为了自己和孩子的安全,同意做彼得勒斯的第三个妻子。露西用实际行动把孩子从两个不同民族的冲突仇恨中分离出来。虽然种族间的残害和暴行是不可饶恕的,但这个代表南非未来的孩子是无辜的,露西的选择表明种族冲突可以通过调和手段来解决。个体需要在认清现实之后,选择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逐步从精神困境中解脱。

三、亲密关系的困境

1.两性关系的困境

《耻》展现了卢里与三位女士的三段关系。第一段是卢里和妓女索拉娅的关系,从一开始,两人就达成了协议,只是简单的交易。第二段关系是卢里引诱梅拉妮,这个恶劣行为几乎毁了卢里的名誉。这段两性关系的发展过程与上一段的索拉娅截然不同。卢里和索拉娅至少是心甘情愿的交易,但和梅拉妮的关系却完全按照卢里的意志行事,卢里以他的职位身份逼迫梅拉妮和他在一起。丑闻曝光之后,卢里被迫搬到女儿的农场。卢里的第三段两性关系就是发生在农场生活中:“她躺在毯子底下,只露出一个头。就连在一片昏暗中,这番景象也没有丝毫吸引力。”[1]爱情在性爱中消失了,性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而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动作。人们在两性关系中也无法得到心灵的沟通,处于彼此隔阂的孤独困境。

2.亲人之间的隔阂

在南非的乡村,露西积极地融入黑人的生活环境。露西不像父母那样觉得在乡下生活十分低贱,她没有白人的优越感和落后的种族观念。暴行发生后,卢里让露西离开危险的农场,但露西拒绝和父亲交流,并且坚持要留在危险重重的南非。露西从来没有向父亲吐露过自己的心事,她和卢里之间仅有的交流就是卢里问她的隐私时露西的拒绝沟通。卢里问露西为什么不向警方透露真相,露西认为:“在我看来,发生在我身上的纯属个人私事。”[1]卢里这才感知到父女俩的隔阂很深。露西报警是想要从保险公司那里拿到赔偿金,只字不提被黑人强奸的事情。她不想离开南非,卢里不明白露西为何要自己跳下火坑。父亲和女儿的不同之处是,卢里不愿意接受这样的耻辱,而他的女儿露西则不愿意回避这一耻辱。“是很耻辱。不过也许这是个重新开始的不错的起点。也许这就是我必须学着接受的东西。”[1]卢里知道露西的决定时,他的心中充满了绝望和落寞。露西以缄默来应对暴行,以看似妥协的姿态来应对现实,是因为她所身处在这样一个历史时期,露西主动融入南非的乡村,为自己的主体性和尊严无声地抗争。

四、结语

黑人与白人之间的关系、对殖民地问题的处置,都是后种族隔离时代的南非所要面临的重大问题。库切不同于其他作家关注黑人的精神创伤,他以南非白人的视角为切入点,深刻和立体地展现了南非人在后种族隔离时期的现实困境和精神困境。白人由于社会权利的转换,不再在社会生活中居于主体地位,成为南非大陆上的客体,怎样找回自己的主体性获得文化归属感是南非白人应对精神困境所亟须解决的问题。在真正的和解来临之前,白人与黑人都在精神困境中挣扎、彼此隔阂。社会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系流于表面,就连亲人之间都没有敞开心扉地交流过,库切的《耻》就是这一精神困境的最好写照。

参考文献

[1] 库切.耻[M].冯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

[2] 蔡圣勤,李丽娟.库切小说《耻》中人物的文化身份与生民视角[J].湖北社会科学,2006(9).

[3] 李永彩.南非文学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9.

[4] 图图.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M].江红,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

[5] 章京媛.后殖民理论与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6]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新编[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

[7] 蔡同庆,颜晓军.历史记忆和民族寓言——试论《耻》[J].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6).

(责任编辑 陆晓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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