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 、 言说 、 修辞
2024-06-28钟宇
【摘要】“语言学转向”对当代的人文学科影响深远。形式主义者普遍持认识论立场,视文学语言为对象,努力为文学语言与其他语言的区别营造一条界线。罗兰巴特对文学语言的思考独具一格,他对文学语言的思考已经不仅仅局限于认识论立场,而是走向存在论,这在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的文学语言观中具有典型性。从时间维度看,文学语言是写作现象学中的语言,言说是已完成的语言。从空间维度看,作为动宾结构的“修——辞”喻示着文学语言必须关注语言与身体、主体间性等问题,这又暗合了后结构主义时代“修辞学转向”的趋势。
【关键词】文学语言;写作;言说;修辞学转向
【中图分类号】H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0-003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0.012
自20世纪初,哲学界开启“语言转向”以来,关于对语言的问题的思考就一直是哲学界的核心命题之一。同样在其他人文学科领域,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也在人文学科领域泛起一阵波澜。文学作为语言的艺术,自然要比别的学科对语言问题要更加的敏感。许多形式主义者认识语言主要从认识论的角度入手。如雅各布森则在此基础上概括了语言的六大功能,即情绪功能、指称功能、诗学功能、交际功能、元语言功能、意动功能。在这六组功能中,他尤其重视诗学功能和元语言功能,并且视二者为一组二元对立来进行研究。①可以发现,在形式主义者那里,他们对文学语言的看法是持有认识论立场的,二元对立的方法是其基本研究思路。尽管罗兰·巴特的文学理论思想深受索绪尔、雅各布森等人的影响,但罗兰·巴特的对于文学语言的思考又有其独特性,他不是从认识论,而是从存在论上进行的。他将自己对于文学语言的思考,融进自己的写作当中。
一、作为写作中存在的文学语言
语言的本质是什么?以索绪尔为代表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却没有增进多少我们对于语言是什么这一本体论问题的思考。不过或许语言是什么这一问题本身就是错的。我们不应该从本体论或者认识论的角度认识语言,而应该从存在论的角度来认识语言。语言是怎样存在的?在海德格尔看来,语言就是语言本身,乍一看有点同义反复,但仔细思考却别有深味。他主张抛弃语言本质这类看法,因为无论如何解释语言,我们始终不过是在语言内解释语言。而语言就是语言,提醒我们注意,语言说(存在)这一事实。那么怎么观察语言的状态呢?答案是“在所说”中,海德格尔认为,“因为在所说中,说已经达乎完成了。在所说中,说并没有终止。在所说中,说总是蔽而不显。在所说中,说聚集着它的持存方式和由之而持存的东西,即它的持存(Wahren),它的本质。但我们所发现的所说往往只是作为某种说之消失的所说。②只有在“在所说”中,语言才得以彰显。于是我们观察语言就变成了观察语言的存在状态,即关照“在所说”。海德格尔更新了人与语言是对象性、工具性的关系这样的观念,转而从语言的存在状态本身去思考语言。而这一点,与罗兰·巴特的文学语言观直接相通。
罗兰·巴特思考写作中的语言存在状态,用写作现象学一词称呼,并无多少不妥。罗兰·巴特说:“我并不把文学理解为一组或一套作品,甚至也不把它理解为交往或教学的一个部分;而是理解为有关一种实践的踪迹的复杂字形记录,我指的是写作的实践。” ③在写作当中,主语不断搜寻着谓语,形容词要寻找物体给它装饰,一个词语冒出另一个词语借助聚合关系又跑出来,将前一个单词取代。一个词迫切寻找着另一个词渴望与它结合,可这种凝固的关系并不持久,往往片刻就散了。写作实践就结构主义提供的聚合关系和组合关系这两个根轴或者雅各布森所言的诗学隐喻关系和换喻关系不断生发的。那么当一个词找到了另一个词构成句子,句子与句子结合形成文章,写作实践就结束了吗?罗兰·巴特认为并没有,因为阅读也可以算作是一种写作。罗兰·巴特说道:“阅读是一种工作(以此,称之为阅读功能学léxéologique行为,乃至阅读书写功能学léxéographique行为,会更好些。因为我写作我的阅读)。” ④于是无论是写作还是阅读,都是一种词语的碰撞、命名与消除命名行为的生成过程。我们便可从写作现象学或写作存在论的角度来理解文学语言。事实上,巴特一直抗拒着认识论,他说:“由于文学要使语言自行表演,而不只是利用语言,它就使只是编入了具有无穷自反性的齿轮机制之中。通过写作,知识不断地反映着知识,所根据的话语不再是认识性的,而是戏剧性的了。” ⑤文学当然有认识世界的功能,但在这功能实现之前,请先得欣赏字词的表演。
在巴特看来,真正的文本,应该是不断写作生成着的,主语不断寻找着谓语、词不断寻找着事物来命名,词与词之间不断的追逐嬉戏打闹,体会那文本的愉悦。巴特的写作现象学昭示着他语言乌托邦的期望。然而,乌托邦之为幻想就是因为它不知道事物终有完结之时,当主语找到了谓语形成句子,写作便中止了。语言则降格成言说。
二、言说——语言的降格
语言一经完成就成了言说。言说在罗兰·巴特看来就是凝固化的表达方式。言说与福柯所谓话语的概念相近,就是带有意识形态性质的语言。其实,按照阿尔都塞的看法,意识形态是一种无意识的东西。它通过法律、宗教、教育、语言等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每个人。在罗兰·巴特看来,句子是语言学的核心。句子一经完成语言也就是完成了。句子有等级体系,它包括主句、从句和内在的反作用力。虽然理论上(乔姆斯基)说句子可以无限生成,然而实践上句子总会停止的。朱丽娅·克里斯特娃曾说过:“每一意识形态活动均呈现于综合地完成了的语句形式中。”巴特则从相反方向理解克里斯特娃的命题,他说:“凡业已完成了的语句均要冒着成为意识形态之物的风险。” ⑥罗兰·巴特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意识形态的幽灵借助语言以形成言说。于是巴特采用符号学的方法去探究各种神话体系和流行体系的言说,剖析出其中所蕴含的意识形态。
《神话学》(又译《神话修辞术》)是巴特所著的一部意识形态批评文集。在巴特看来,今日之种种时事都可归入神话当中。而神话,是一种言说方式。虽然表面上,巴特探讨的都是和文学不大相关的现象如:兰开夏式摔角比赛、烹调好的菜肴、造型艺术展览。⑦但实际上,它们在结构上都和文学一样,都在言说着什么,或者说意指着什么。“神话不可能是一个客体,一种概念,或一种想象;它是一种意指样式,一种形式。”“神话是一种交流体系,它是一种信息。” ⑧神话是一种意指样式,就表明它可以用符号学进行分析,它是一种交流体系,就说明它可以用修辞学进行分析。关于修辞学下文再谈,我们首先关注符号学。罗兰·巴特的符号学根源自索绪尔,直接继承自叶尔姆斯列夫。能指和所指来自索绪尔,直接意指和含蓄意指来自叶尔姆斯列夫。巴特认为神话是一个双重系统,第一层是直接意指系统,能指指向所指,用公式来表示的话就是ERC。第二层是含蓄意指系统,由第一层的符号成为一个能指,指向所指,用公式表示的话就是(ERC)RC,其中的所指就是意识形态。有了这个分析工具之后,巴特发现当今资产阶级神话的功能就是将历史变成自然。由于神话是一个双重系统,最值得玩味的是第一系统和第二系统的交界处,即第二系统的能指,或者称之为神话能指。神话能指具有含混性,“神话的能指以含混的方式呈现出来:它既是意义又是形式,就意义而言,它是充实的,就形式而言,它是空洞的。” ⑨意识形态从本质而言就是一种社会形式,它是社会集团共有的观念,自然不会是丰富的。这也恰好表明神话是一种言说方式,神话虽然不消除意义,但会使得意义空洞化,或者使之处于可掌控、可安排的境地。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虽然罗兰·巴特不是分析文学,但明显它在用分析文学的眼光来分析其他社会事物。文学本就是一个意指系统,由直接意指系统和含蓄意指系统构成。文学语言尤其容易变成神话言说,特别是古典的文学。第一系统的直接意指极容易成为神话能指,服务于意识形态。或许神话作为一种言说方式,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不可反抗的。语言的命运注定它会由存在状态降格成言说。而言说,自然就是神话了。后期巴特似乎意识到了这个语言陷阱,他放弃了采用符号学分析意识形态并且反抗意识形态的做法。他称采用语言学——符号学分析神话言说的时期称为科学性的时期,如今,他不再相信了。⑩即便如此我们依旧不能否认语言学——符号学方法对巴特的文学语言思考贡献颇大。后期的巴特始终也没有放弃对语言的思考,他回到了写作,回到了文本,也回到了贯穿其一生都在思考的修辞学当中。
三、“修辞学转向”
由于结构主义的诸多问题,在后结构主义,许多学者纷纷转向修辞学研究,试图跳出纯粹语言形式的研究的窠臼当中。国内外学者称此次潮流为“修辞学转向”,或者“广义修辞学转向”。?之所以产生“修辞学转向”与后现代的逻各斯中心主义被消解有很大的关系。知识源自话语,而话语需要修辞。那么什么是修辞学?亚里士多德认为修辞学是“一种能在任何一个问题上找出可能的说服方式的功能。” ?总的来说,修辞学并非关注纯粹的语言形式的学问,而是关注如何调整、转换、改写语言以达到作者想要效果的一门学问。所以修辞学视域下的语言,不能离开语境、具体使用、听众这几个因素。事实上这也是语言实际运用中离不开的几个要素。
罗兰·巴特恰恰是认识到了这一点,才转向修辞学研究的。他发现符号学研究(他所认为的符号学)就是用语言去解释言说,无论如何解释语言最终命运都是降格为言说。这是无可逃避的语言陷阱。相较于所谓的“释言之言”,采用修辞学的方法更能揭示出语言运用的实际情况。巴特与1970年出版了《旧修辞学》一书,他发现所有语言实践都验证了修辞学现象的广泛性,在西方,修辞学至少流行了2500年。“修辞学(在语言禁忌之外)是在一个在其幅员和时延上比任何政治帝国都更广袤、更持久的真正帝国,它嘲笑着科学和历史思考之框架,并进而对历史本身提问,至少相对于我们习惯于想象、运用并不得不思考的那种在别处可能称作宏观性的历史。” ?的确,修辞学迫使我们重新思考知识生产的方式,语言是经过怎样的生产工序最后成为言说的。此外修辞学还涉及语言与身体,以及语言主体间性的问题。在《旧修辞学》中巴特回顾了修辞学的发展历程,并对具体的修辞技巧和修辞格进行了的分析。它认为旧修辞学并未消亡,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修辞学和我们的大众文化之间,存在有一种牢固的一致性。由修辞学和人本主义所形成的我们的全部文学,都是从一种政治——司法实践中产生的。?这样文学语言经由修辞学这一中介外化成为文化研究的对象中的一员了。巴特强调当今书写一门修辞学史的重要性,认为它可以以“文本、写作的名义,勇于承担一种全新语言实践,并且永远不与此革命性的科学分离。” ?当然除了宏观的对修辞学作历时的描述,在巴特自己的文学理论建构中,他也大量地采用修辞学的方法。比如古典修辞学中的一个概念:论题,一般认为论题是空间、场所,是话题的展开和论证之地,也是真理的“栖居之所”。巴特认为论题是一种方法、一种格架、一种储藏形式的仓库。?他将文本视作是一种论题,西方的“文本”最初的本义是编织物,文本就是编织分配安置语言的地方,文本聚集着作者及读者于某些区域。文本中的语言被分为阐释符码、象征符码、情节符码、文化符码和语义符码。五种符码在文本这一场所交织,变化,不断生成意义。巴特就是如此将修辞学的方法用于自己的文本和文学语言的理论建构中的。
总而言之,语言、言说和修辞是巴特对文学语言思考的三个维度。从时态来讲,语言和言说分属现在时和过去时。作为现在时的语言是在写作中存在的语言,因而可以构成一门写作现象学。然而句子完成之时,就是语言降格成言说之时,身为言说的文学语言必然会受到意识形态所侵入。当然我们除了时间维度,也不可忽视空间维度。修辞学就是从空间维度来研究文学语言的。在一个场所中,主体间性、书桌、书本、文学语言、身体都是交叠错落在一起的,共同构成文本的意义空间。所以我们必须借助修辞学来帮助我们理解文本空间、理解文学语言。语言、言说、修辞这三个经由罗兰·巴特的思考而变得丰满的概念,或许就是巴特留给我们的关于语言诗学思考的贡献。罗兰·巴特的文学语言观摆脱了形式主义者研究文学语言时经常陷入的二元对立的窠臼。
注释:
①赵毅衡编选:《符号学文学论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79-183页。
②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986页。
③⑤罗兰·巴特:《符号学原理——结构主义文学理论文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6页,第8页。
④罗兰·巴特:《S/Z——罗兰·巴特文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64页。
⑥罗兰·巴特:《文之悦——罗兰·巴特文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008页。
⑦⑧⑨罗兰·巴特:《神话修辞术——罗兰·巴特文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550页,第644页,第651页。
⑩罗兰·巴特:《符号学历险》,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页。
?谭学纯:《新世纪文学理论与批评:广义修辞学转向及其能量与屏障》,《文艺研究》2015年第5期,第50- 57页。
?亚里士多德著,罗念生译:《修辞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3页。
???罗兰·巴特:《符号学历险》,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5页,第98页,第99页。
?殷振文、魏琛琳:《修辞学论题与诗性论题学:古典与当代之间》,《中国文学研究》2019年第2期。
参考文献:
[1]赵毅衡编选.符号学文学论文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179-183.
[2]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上[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986.
[3]罗兰·巴特.符号学原理——结构主义文学理论文选[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
[4]罗兰·巴特.S/Z——罗兰·巴特文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64.
[5]罗兰·巴特.符号学原理——结构主义文学理论文选[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
[6]罗兰·巴特.文之悦——罗兰·巴特文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1008.
[7]罗兰·巴特.神话修辞术——罗兰·巴特文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550-651.
[8]罗兰·巴特.符号学历险[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
[9]谭学纯.新世纪文学理论与批评:广义修辞学转向及其能量与屏障[J].文艺研究,2015,(5):50-57.
[10]亚里士多德著.修辞学[M].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11]殷振文,魏琛琳.修辞学论题与诗性论题学:古典与当代之间[J].中国文学研究,2019,(02).
作者简介:
钟宇,男,汉族,广东珠海人,暨南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