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桐斋笔记(二题)
2024-06-28袁良才
袁良才
绝 画
猷州庄子虚,初以画荷练笔,继以画荷得名,终以画荷成一卓然大家。
看庄子虚画荷,实乃不可多得之精神享受:作画前,必用刚刚汲起的井水净手三遍,次焚檀香于画案,再不紧不慢铺开宣纸。此时,但见他肃然作色,神闲气定;突然间,抓笔于手,笔走龙蛇,随意点染,如颠如狂。一炷香焚尽,一幅荷花恰恰画毕,鲜灵灵跃然于纸上。或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或是映日荷花别样红,或是荷尽犹有擎雨盖,莫不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其构图、其用墨、其生气、其意趣,浑然天成,独具神采。
故猷州有“千金易得,一荷难求”之说。
庄子虚遇人夸赞,总是一笑了之:“非我有灵性,而是荷花本身自有灵气;非我荷作清奇,而是荷花本身自有高品矣!”
有幸观庄子虚画荷者,寥寥无几。人以为怪,庄子虚称:“荷乃洁净之物,闲人观则浊气重,庸人观则俗气重,岂不败我画兴,伤我画品?故不足为外人观。”
但有三种人可以例外,一为清官,二为良师,三为诤友。
观画不易,求画更难。
据传,至今仅有一人有幸求得庄子虚一幅荷花真品。此人乃《中华美术大观报》记者柏知寒。几年前,柏记者特意千里迢迢从京城寻访而来,拜会庄子虚,踏入“爱莲居”,顿觉清风拂面,神怡气爽。柏记者甚觉诧异,但见四壁萧然,仅见画案上铺开一幅荷花,题为《跃出清波图》。柏记者目不转睛,眼光里仿佛要伸出钩爪,将那画攫去,一副痴怔模样。庄子虚显然看穿记者心思,微微一笑,缓声道:“柏记者如能道出画荷的秘诀,当为知音,此画我甘愿奉赠。”柏记者沉吟片刻,朗声道:“心静才能画水,身正自可画荷。”庄子虚颔首称是,郑重将那幅荷花双手送与柏知寒,且再三叮嘱:“庄某送画先例自先生始。然有四戒,一不可送人,二不可转卖,三不可送展,四不可刊发。名利乃艺术之大敌。切记切记!”柏记者一一答应下来,称谢而去。
半年后,京城传来消息,说那柏知寒竟将《跃出清波图》作为厚礼送与顶头上司,谋得副主编之职。庄子虚为此气得大病一场,顿足长叹:“人心难测矣!荷是何等高洁之物,竟被用来蝇营狗苟,玷污殆尽。我怕是与荷花缘尽,还有何颜面再画荷花?!”掷笔于地,悲声嚎啕起来。
有了这场变故,庄子虚的身体每况愈下,性情也格外乖僻,很少步出“爱莲居”,且自此封笔。
一日,独生子庄鹏突然闯进“爱莲居”,二话不说,磕头如捣蒜。庄子虚从假寐中惊醒过来,喝道:“这是何故?”庄鹏额上已磕出血痕,双泪簌簌而下,哽咽难言。庄子虚由惊而恼,再喝:“有话快讲!”庄鹏这才吞吞吐吐道出原委。
原来,庄鹏师范毕业被分至乡村小学任教,在城关小学谈了一个女友,女友要他调回城里,否则就与他吹灯。庄鹏不得已去找县教育局长。那局长开口便说,办成此事,小菜一碟。我是令尊大人的超粉,久求荷花而不得!
庄子虚浑身颤栗着,面色惨白,险些从圈椅里跌将下去。他浓眉紧蹙,顾自喃喃:“我已封笔多时,你难道不知么?”见父亲不肯答应,庄鹏又急又气,再次“扑通”跪倒:“爸爸,我知道你视艺术如生命,不肯玷污一世清名。可这回事关我一生的前途命运,您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否则,我宁愿和您断绝关系,永不踏进家门!”庄子虚呆呆地坐在圈椅里,似是死去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才哼出一声:“我画。”
庄子虚屏退庄鹏,照例把自己关进爱莲居。庄鹏见父亲神态异常,有些放心不下,蹑足行至窗下,偷眼望去,惊得差点叫出声来—
这回,庄子虚一反常态,一不净手,二不焚香,却将洗浴用的一只木盆置于画案前,一屁股坐进木盆,旋即起来,将光腚恶狠狠坐在铺展于地的一张宣纸上!
庄鹏如愿以偿,调进县城,不久与女友喜结良缘。
教育局长如获至宝,将那幅墨荷高悬于客厅醒目处。头脸人物争相到局长家一睹为快。
好一幅荷花!但见荷叶田田,荷心圆圆。只是,若有若无,似有一股臭味扑人鼻窦!奇也不奇?
未几,庄子虚病笃而终,仅遗诗一首:“世人皆云爱我荷,此物岂可寻常得。堪笑臀印壁上观,当初枉读爱莲说。”
庄子虚不可能知道他身后的事了:教育局长案发。坊间争传,那幅墨荷图的石头缝里露出两点龟头,只是肉眼极难发现—
分明是一幅《双龟图》!
绝 盗
在猷州,提起抱残斋主人陈惟彦,无人不知。他的名气,一半来自他所绘的数千幅丹青,一半来自他祖传的一幅名画。
这幅画乃清末明初画坛巨擘吴昌硕真迹。说起它,还很有一番来头,不独令画的主人视若珍宝,就连猷州百姓也跟着荣耀风光。
陈氏世居猷州西南三十里盖山脚下。盖山有汉代古迹“化鲤溪”和“舒姑祠”,名闻遐迩。东晋大诗人陶渊明曾慕名来此揽胜。
陈惟彦的太祖父陈艾,字簧举,号虎臣,乃道光丁酉科举人,工书法,倡文教,名重皖南。洪杨起兵,曾国藩奉旨建湘军,设立江南大营,延请陈艾入幕府,甚为倚重,名冠俞樾、吴汝纶之先。
一日,陈艾云及故乡盖山胜景。不料曾国藩顿起寻幽访古之意兴。
时值九九重阳,曾、陈各乘一顶官轿,在兵丁护卫下,晓行夜宿,不消二日,到得盖山脚下,一览之下果然名不虚传。曾国藩流连于化鲤溪、舒姑祠旁,难抑思古之幽情,赋诗一首:“藓碑剥落盖山腰,往事分明说汉朝。清水有泉曾化鲤,春风无树更生桃。”
光绪年间,陈艾官至直隶知州,与画坛巨擘吴昌硕交游甚厚。因曾文正公是他平生最敬重之人,故常在吴面前忆及盖山登高的旧事。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陈艾七十寿诞时,称贺者冠盖相属,户限为穿,不料陈竟一概拒收金银玉帛等贺仪,却将吴昌硕所送的一幅《盖山登高图》高悬堂上。
未几,吴汝纶过直隶,陈艾请其将曾文正公昔年游盖山时所作的那首七绝题于画上。至此,曾国藩的诗,吴昌硕的画,吴汝纶的字,三绝集于一身,遂使《盖山登高图》身价百倍,被誉为神品。
陈惟彦深知这幅画的不寻常来历,加之他本人亦是丹青好手,故对《盖山登高图》视若珍宝,常对至友叶知秋戏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此画故,二者皆可抛。”
“嘀嘀—”一辆轿车在抱残斋门前戛然停下,来人是赵县长的秘书黄甲三,陈惟彦曾在文联召开的书画家联谊会上见过他。
陈惟彦将他引进书房,沏了杯黄山毛峰,算是礼遇了。黄秘书接了茶杯道声“得罪”,却忘了去喝,只如醉如痴般盯着墙上的《盖山登高图》发愣,嘴里兀自喃喃:“真乃神品!”他终于想起手里还捧着个茶杯,边啜边说:“赵县长非常欣赏先生的才华,久有起用之意,以振兴我猷州文化。恰好县文联主席龚以之同志已到退休年龄,赵县长力排众议,拟委先生以重任,且一并解决尊夫人调动之事。赵县长特叫我来征求一下先生的意见。”
陈惟彦大感意外!爱妻请调报告不知递交了多少份,均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后来干脆不敢存此奢望了。陈惟彦心里不知是悲是喜:“早就听说赵县长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看来此言不虚啊!文联主席一职在下愧不敢当,拙荆调动之事还望赵县长多多费心。”陈惟彦心存感激,将黄秘书送出抱残斋,说着“欢迎再来”之类的话。
临上车时,黄秘书仿佛陡然想起了什么事:“哦,对了!赵县长对字画情有独钟,想用一件祖传玉器交换,又不好意思直接向您开口,先生可否割爱……”未及黄秘书言毕,陈惟彦早气得怒目圆睁,掷下一句话:“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非不能也,吾不屑也!”
不久,一家房地产公司老板又找上门来,开口便说:“陈大画家,咱们用不着兜圈子了,您随便开个价吧!”陈惟彦连抱残斋的门都未让他进,立马就火了:“我宁愿将《盖山登高图》付之一炬,也不会要你一个臭钱!你给我滚!给我滚!”
妻子待他冷静下来后,吞吞吐吐地说:“我总觉着不对劲儿。这几天,门外老有几个贼头鼠目的人晃晃悠悠的,莫不是冲着那幅画来的?咱们可得当心点。”陈惟彦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幅画可是我陈家的传世之宝,若出了差错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画是不能再挂了,我这就去买一个保险柜回来。记住,除按祖训每年农历六月六晒画外,概不示人!”
农历六月初六晒画,是陈家最为神圣隆重的日子,不敢稍有怠慢疏忽。这个时候,陈惟彦才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当然,晒画时一般人是恕不接待的,惟有叶知秋是个例外。
叶知秋是猷州文化馆的美术干部,作品曾多次荣获全国大奖,是陈惟彦最为敬重的人。每年陈惟彦晒画,叶知秋总是如约而来,赏名画,论古今。
又到了农历六月六。叶知秋携了一瓶酒鬼酒和几样卤菜来,与陈惟彦在小院里对酌起来。不觉间陈惟彦有些醉意了,斜一眼正晒着的《盖山登高图》,突然奇怪地有了一种感动得想哭的感觉。
叶知秋突然惊叫起来:“不好!有人抢画!”陈惟彦的酒意立刻就醒了,他看见一个长发青年翻墙进来卷了那画又迅疾逾墙而去!叶知秋一路高喊着“抓贼啊!”,紧追不放。
陈惟彦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扑通”跪倒在地,深深地埋下头颅,任由烈日暴晒,仿佛在承受着列祖列宗的惩罚。
“惟彦兄,画让我追回来了,只是那坏蛋跑了!”陈惟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睁眼看去,叶知秋正一脸灿烂地向他展开着那幅《盖山登高图》,画是丝毫未损,可叶知秋的脸上却有了几道血痕。
自此,陈惟彦废了每年农历六月六晒画的祖规。
岁月无痕,又是几年过去了。这天,邮差给他送来了他每期必看的《书画大观报》,头版的一则新闻让他大吃一惊:《盖山登高图》日前在京拍卖,以5000万元人民币的天价成交!据悉,买主是美国船运大王琼·约翰逊先生。
陈惟彦跌跌撞撞地冲进抱残斋,打开保险柜,那画竟安然无恙地躺在里面。陈惟彦有些释然:在京拍卖的一定是伪作!但他终究放心不下,带着画专程赴吴昌硕纪念馆请权威专家鉴定,鉴定结果:赝品!
陈惟彦风尘仆仆赶回猷州去找叶知秋,文化馆的人说,叶知秋已经辞职,不知何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