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成功:英雄源起
2024-06-28张培忠
张培忠
引子 遥望谭半港
郑成功这是第二次驻兵莱芜岛了。上次是因收兵南澳,这次是为攻取潮州。
莱芜岛东控南澳岛,西接莲花山,是闽粤海上交通的必经之地,进出潮州的海防要冲。郑成功举起“杀父报国”的抗清义旗后,远近来归的义士越来越多,但从金门到南澳沿线的据点和要塞,却悉数被郑芝龙的旧部盘踞或占领,没有郑成功的立锥之地。胸怀韬略的郑成功心急如焚,表面则不动声色。他侦知潮州总兵郝尚久刚刚由清降明,感到有机可乘,遂修书一封,派人送给郝尚久,想联手抗清,一起打拼。没想到郝尚久并不买账,拒使者于门外,弃好意如敝屣。郑成功怒不可遏,立即发兵攻打潮州,终因潮州有备无患,急切难取,只得将部队分散各处,就近取粮征兵,他则退守莱芜,静观待变。
这天下午,部队刚在莱芜岛驻扎下来。郑成功便攀上山顶的旧炮台上观察地形。时值春夏,南风劲吹,浊浪滔滔。俯视着这一片动荡不安的海域,郑成功的眼前仿佛上演着半部中国海盗史的悲壮活剧。
中国海盗起于商周,延至唐宋,盛于明朝,特别是嘉靖至崇祯年间,海禁愈严,盗贼愈多,形成恶性循环,从浙至粤,海滨数千里同时告警。而从南澳到莱芜的这一片海域,潮州海盗出没次数之多、层级之高、影响之大,均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饶平海盗林国显以福建诏安梅岭为据点,通倭互市,在距此不远的潮阳海面与官兵交战身亡;其人先卒,却培养了叱咤风云的著名海盗林凤、吴平。饶平海盗许栋挟倭为患,流劫数十年,后被养子许朝光所杀,许朝光并其部众,自为“澳长”,并以南澳为基地,劫掠财货,据险经营,遂成通番巨寇。号称“飞龙人主”的饶平海盗张琏,既是“白哨”(山寇),又是“海哨”(海盗),他趁乱起事,聚众十万,纵掠闽、粤、赣三省,震动明廷,明世宗诏命两广提督张臬、总兵平江伯陈圭调集二十万大军征剿张琏,张琏兵败,为官兵擒杀。诏安海盗吴平以数十人起家,发展到有舰船四百艘,部众万余人,造居室,起敌楼,结巢于深澳,半在寨,半在船,随时劫掠地方,袭击官兵。明世宗诏令抗倭名将戚继光、俞大猷协心夹剿,在“俞龙戚虎”的合力攻击下,吴平战败遁走,不知所终,遗下吴平寨的残垣断壁,也曾为郑成功演习海战的士兵遮过风、挡过雨。曾听命于吴平,并与其互为犄角抵抗官军的海阳海盗曾一本势力坐大后,聚众数万,出入闽广,大肆剽掠,曾在隆庆元年请求招安,因担心官方没有诚信,抓了澄海县知县张璿做人质,不久又叛逃回到吴平旧窠,杀官兵,袭渔船,兴风作浪。明廷震怒,诏令“在所必诛”,由侍郎刘寿总督闽广军务,调集广东巡抚熊桴,福建巡抚涂泽民,总兵俞大猷、郭成、李锡,参将王诏等组成联合作战部队,制定周密的作战方案,提出量地里以定先后、审风潮以分奇正、禁接济以杀贼势、严哨捕以防冲突、据要害以防逃遁、戒妄杀以全胁从、申军令以明节制等分进合击的作战方略,一战于铜山,再战于玄钟澳,三战于莲澳,把曾一本及贼众引到莱芜海面,用大炮轰击,将曾一本击毙在硝烟弥漫的莱芜海面上。
抚着旧炮台上生锈的旧炮管,迎着强劲的腥咸的海风,郑成功把眼光投向远处更加苍茫的海域。出身于澄海(一说惠来)的林道乾曾是潮州府内的一名小吏,因得罪上司,亡命海上,投吴平为贼。吴平败亡后,林道乾自立门户,率领武装船队,纵横闽广,屡败官兵,神宗皇帝大为震惊,诏令总兵张元勋统兵攻剿。林道乾失败后驾船远遁海外,先驻柬埔寨,后到北大年,垦殖海滨,兴建港口,后世人称“道乾港”。明朝著名学者、郑成功家乡的先贤李贽在《焚书》中称赞林道乾“可谓有二十分才,二十分胆者也”,他认为,这样的人才,国家应该重用,“设国家能用之为郡守令尹,又何止足当胜兵三十万人已耶!又设用之为虎臣武将,则阃外之事可得专之,朝廷自然无四顾之忧矣。”令人痛心的是,这个国家“举世颠倒,故使豪杰抱不平之恨,英雄怀罔措之戚,直驱之使为盗也”。另一位远走他乡的著名海盗林凤,比林道乾有着更高的国际知名度。他出身饶平一个小康之家,其族祖林国显就是嘉靖年间颇有影响的海盗。林凤十九岁那年加入海盗泰老翁的团伙,泰老翁病故后,他以智勇双全、人脉广泛而击溃其他竞争者,成为新头领。林凤实力最盛时所辖船只达三百多艘,部众四万多人,而围剿林凤的官军,战舰多达一百三十五艘,部众四万多人。在官军优势兵力连番围剿下,林凤兵败广东,远走吕宋。林凤率远征舰队攻击马尼拉,血战玳瑁港,几乎打下整个菲律宾,后来在西班牙突击队避实就虚、围而不打的战术瓦解下,功亏一篑,败退吕宋,留下被围困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开挖出来的逃生通道“林凤运河”,屹立在历史的航道上,供后人凭吊和喟叹。
郑成功显然无暇喟叹。这些震动世界海盗史的名字,同样震动着他的耳膜。他俯下身子,一颗颗地摘掉紧紧粘在裤脚的野海菊花的白色树籽。夕阳西下,莱芜岛上漫山遍野地开满野海菊花,黄中镶白,紫里透红,一颗颗,一丛丛,簇簇新,毛茸茸,直逼双眼,直抵深心。郑成功感到有些困倦,又隐约感到胸口有些发闷,遂转身倚靠在离旧炮台不远的一棵朴籽树上,就地取材,摘些叶子捣碎后,连汁带叶地咽下去,据说这种叶子既可做粿充饥,又能排毒去瘀。等到郑成功回过神来,放眼望去,莱芜岛内河对岸的港口村,俗称“谭半港”,已亮起闪闪烁烁的渔火。
莱芜岛的外海,跃动着历史的身影;而莱芜岛的内河,却流淌着现实的驳杂。虽然一再踏足这片土地,但郑成功或许并不了然,对岸的谭半港,埋藏着他的过去,蕴含着他的生命密码;也预示着他的命运,注定要与一个末世王朝相始终。
第一章 血脉渊源
潮州祖母
谭半港原名“辟望港”,是郑成功的曾祖母谭氏妈的家乡和出生地。
辟望港所在的港口村是潮州府海阳县辖下外莆都属村,地处潮州府纵贯南北的母亲河韩江的出海口,是潮州通蕃溯汀的必经门户,也是宋元以降重要的商贸港口。
人类逐水草而安居,文明因江海而发达。潮州僻处海隅,史称蛮荒之地。唐朝的政治家、文学家韩愈“狂妄戆愚”,因谏迎佛骨被贬为潮州刺史。跋山涉水、狼狈不堪地来到潮州后,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现实的破败和凋敝,仍给韩愈当头一棒,他在给唐宪宗的《谢上表》中写道:“臣所领州(指潮州),在广府极东,去广府虽云二千里,然来往动皆逾月,过海口,下恶水,涛泷壮猛,难计期程。飓风鳄鱼,患祸不测,州南近界,涨海连天,毒雾瘴氛,日夕发作。臣少多病,年才五十,发白齿落,理不久长。加以罪犯至重,所处又极远恶,忧惶惭悸,死亡无日。单立一身,朝无亲党,居蛮夷之地,与魑魅为群。”一派颓废等死的末世景象。但韩愈也有另一种特质,就是适应环境的能力很强,况且他本质上是一个有抱负、有作为的官员,来潮州履新不到一个月,他就拿出了一个朝廷命官的魄力,在当地积极地推行办教育、修水利、兴农桑等多项善政,并且从抗拒潮州,到接纳潮州,进而发现潮州之妙处。当他听说恶溪一带鳄鱼出没,为害百姓,就马上布置属官秦济将一羊一猪投放到恶溪里,限鳄鱼七日内迁徙到大海,并专门作了一篇《祭鳄鱼文》。文章写道:“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归容,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此时文中的“潮之州,大海在其南”,与初来乍到时上表的“州南近界,涨海连天”,两处所指大致是韩江(当时尚称凤水或恶溪)的出海口辟望港。
辟望港是潮州的眼睛,它目击了历代官员的进进出出,也见证了一个地方的兴废起落。韩愈来了又走了,他只在潮州待了八个月,却带来了革命性的影响,潮州从此有了“海滨邹鲁”的名声。潮州人十分信赖他,“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也十分感念他,“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若或见之”;更重情重义,把山水都改姓韩,笔架山改为“韩山”,凤水改为“韩江”,并建造了韩文公祠,以为永久的祭祀,还礼请宋代大文学家、政治家苏轼撰写《潮州韩文公庙碑》,对韩愈作出了崇高评价:“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在苏轼的笔下,韩愈成为历代读书人的最高典范。潮州,因为韩愈的作为、苏轼的文章而在中国的江湖声名鹊起。
当然,普罗大众更关心的是民生的好坏、经济的发展。由于特殊的地理方位,潮州在历史的渐变中,逐步成为对外贸易的重要港口之一。特别是潮州陶瓷,宋代已远销海内外。当时辽金入侵,中原陷于战乱,大批北方的窑工被迫南迁,在既富于瓷土,又便于外运的潮州找到了最佳的落脚点。更重要的是,潮州处于北宋设立市舶司的广州与明州(宁波)的中间,不管北上还是南下的船只,常常选择潮州作为补充给养和中转休憩的绝佳去处。巨量的货流、人流、信息流、资金流,使生产精致影青瓷和青瓷的潮州窑场,无论是技术改进,还是生产规模,都达到了发展的全盛时期。据香港中文大学苏基朗教授研究,在北宋时期,潮州陶瓷主要由泉州海运商人经过广州向外出口,因为当时的政府已实行罢却明州、杭州市舶司,只就广州市舶司抽解的政策,规定船只“往复必使东诣广,不者没其货”,这些泉州的海运商人不得不去广州办理外贸清关手续和领取必要的市舶公凭。因此,地处泉州和广州之间的潮州更加迅猛地发展起这个全新的产业,并享有集中生产的优势。据统计,宋代广东全省窑址共有六十三处,潮州就占有二十二处,其中仅笔架山10号窑,一年就可烧制陶瓷超过百万件。十里窑烟,逶迤绵延,成为一道动人的风景。保守估计,每个窑场至少可养活数百人,这些人除了制陶工、烧窑工外,还包括把外销瓷运输到镇里、港口的挑夫、脚夫和小贩,以及外来的船员、水手与商人等形形色色的人。
市舶司的设立与裁撤,成为国家开放程度与地方经济此消彼长的风向标。嘉靖八年,浙江市舶司被朝廷撤销后,南澳岛、辟望港不但是船舶过往落脚的中转站,更一跃成为民间贸易的重要港口。明人郑开阳在《开市互辩》中指出,浙江市舶司撤销后,日本私舶“富者与福人潜通,改聚南澳,至今未已,虽驱之寇不欲也”。元人汪大渊《岛夷志略》记载:“石塘之骨,由潮州而生。迤逦如长蛇,横亘海中,越海诸国。俗云万里石塘……一脉至爪哇,一脉至勃泥及古里地闷,一脉至西洋遐昆仑之地。”由此可见,潮州商人或外国商人根据季风和洋流的变化,从南澳出发,向北可达东洋,向南可抵西洋各国,生意已遍布全球各个角落。据郑开阳绘制的海防图,辟望港扼韩江出海口,与南澳岛隔海相望,位置险要,来往众多,故明朝在此设立辟望巡司。“巡司”是巡检司的简称,明朝规定,凡府州县关津要害处都设立巡司,主要任务是缉捕盗贼,盘诘奸伪,大致相当于现在的派出所,既管社会治安,又管国土安全。
辟望港不折不扣地成为外贸商港和海防要津。实际上,其意蕴深厚的历史还可以追溯到更早的南宋。宋室兵败崖山,忠臣陆秀夫在滔滔的激流中,背负宋帝昺,慨然蹈海,壮烈殉国。陆秀夫匆忙赴国难时,留下两个儿子在辟望的港口村,为潮州留下了彪炳史册的衣冠血脉;他当年居住的地方,被当地人称为“陆厝围”,是为丞相虑国忧君、卧薪尝胆之所。饱经忧患的辟望港口村以其深厚的积淀和神奇的经历,正在期待和孕育着一段新的传奇。
明嘉靖四十二年(1563),因山贼海寇阴相连结,内外夹驱,民不聊生,相率逃窜,全潮俱警。潮州督府张臬率师平定寇患后,地方乡绅曾栋等奏请朝廷俯允,割海阳、揭阳、饶平七都设立澄海县,取“澄清海宇”之意。就在澄海设县的前十年左右,郑成功的曾祖母谭氏妈出生于辟望港口村一个谭姓水手之家。
辟望港人烟辐辏,商旅云集,东西洋商船和南北方商人来往更加频繁。在拍岸的浪涌中,在腥咸的海风里,密密麻麻地停泊着广船、福船、东洋船、西洋船,以及更多的红头船—船头漆成红色,并画上两颗圆圆黑黑的大眼睛。红头船乘风破浪,漂洋过海,在逆境中求生存,在绝路中寻出路,成为潮人精神的一种象征。繁华的港口商贸催生出五行八作,而活跃在水面上的水手、舵工,多为港口村的谭姓人氏,故远近海域有“红头商船谭半港”之称。
而在外来的船员和商人中,就有一个是郑成功的曾祖父西庭公。据《郑氏家谱》记载,郑成功一族在福建省南安县石井开基,始于第一世隐石公,其后传人第二世隐泉,第三世砥石,第四世纯玉,第五世井居,第六世确斋,第七世乐斋,第八世于野,第九世西庭,第十世象庭,第十一世飞黄,即郑芝龙,第十二世大木,即郑成功。家谱是这样介绍西庭公的:“西庭公,于野公之子,讳瑢,字德重。诰赠镇国将军。妣李氏、钟氏,继吾氏、谭氏。子二:士俦,钟出。士表,谭出,谭为潮州府澄海县人氏。”据日本平户第三十五代藩主松浦熙命儒臣朝川善庵所撰的“郑将军成功传碑”载:“成功初名森,小字福松,父芝龙,后号飞黄将军,泉州南安县人。祖翔宇,曾祖寿寰。”这里的“曾祖寿寰”指的就是西庭公。
西庭公家族财力比较雄厚,并且很早就在海外发展。据《石井郑氏族谱(明末本)》载,从西庭公这一代,郑氏家族有好几名子弟死于海外,其侄子郑芳也命丧海外,六个儿子中有三个死于中国澳门、越南和前往中国澎湖途中。从族谱上看,西庭公先后娶了四个妻子,最后一任妻子谭氏唯一的儿子,就是郑芝龙的父亲郑士表。据南安石井地方传说,西庭公后来家道中落,郑成功的曾祖母去世时,家贫无力营葬,儿子只好用米篮纳尸,草草收埋,至今石井尚有“米篮墓”之说,即为郑成功曾祖母之墓。
曾经富有的西庭公与潮州澄海人氏谭氏妈是如何从“不相干”到成为“一家人”的?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潮州与泉州相距数百里,在交通极不发达的古代,这样的相遇,概率是极低的。但西庭公是出入各大港口的商人,而谭氏妈的父亲是辟望港的水手,可能在生意往来中相识,在共同劳动中相知。一个正当壮年,虽家有妻室,但人丁不旺,亟须再娶,以继家业;一个老实本分,尚有孝女,待字闺中。于是翁婿一拍即合,明媒正娶,顺理成章撮合一对新人。或者干脆就像早已在潮州、泉州一带流行的潮剧《陈三五娘》的主人公一样,西庭公与谭氏妈在新春佳节,偶然邂逅,彼此相爱,从而成就一段惊世奇缘。西庭公与谭氏妈的人生也许是平淡的,但他们的传奇则以另一种方式来书写,并将由永恒的时间来证明。
平户母亲
1618年初夏的一天,大航海时代的日本母港平户城碧空如洗,喜气洋洋。荷兰商馆为庆祝商会由外港的码头拓展到堤岸的山陵扩建成功,商馆馆长史佩克斯正站在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的三色会旗前主持热闹非凡的庆功午宴。
平户位于日本的西南端,离中国大陆最近,自古就是海上交通要冲;是日本遣唐使船、遣明使船的停泊地,也是倭寇、海贼出没啸聚的根据地。1550年,在中国大海商王直的牵引下,葡萄牙商船首次进入平户港,此后,西班牙、意大利、荷兰、英国的商人和冒险家陆续来航,经商传教,贸易往来,开启了平户乃至日本货如轮转的大航海时代。江户政府颁布锁国政策后,所有的外国船只只能停靠长崎、平户两港,平户母港因其商业垄断的地位,变得更加繁荣。正在这个节骨眼上,荷兰商馆的贸易业务获准由海港延伸到陆地,这无疑具有巨大的商业价值和象征意义。
史佩克斯是1609年荷兰商馆开馆的首任馆长,目光远大,不仅有商业头脑,更有政治眼光,1613年就建议,荷方应在巴达维亚与平户之间的台湾设馆,以此吸引华商前来交易。该建议直到十一年后的1624年才得以实现,从此台湾进入了荷据时代,这刚好是郑成功出生的那一年。占据台湾的最初动议由史佩克斯提出,郑成功父母的姻缘也由史佩克斯间接促成,荷兰占据台湾之时正是郑成功出生之日,终结荷兰在台湾的统治在郑成功手中完成,史佩克斯与台湾、与郑家的奇缘莫甚于此。
那天的午宴遍邀平户城各界名流,包括肥前雄藩主松浦隆信及其随从,英国商馆馆长理查·克库斯、取日本名为三浦按针的英国商馆顾问威廉·亚当斯和一众随员,唐人甲必丹(甲必丹是葡萄牙语,意为首领或船长)李旦及其下属,连同其他的中国海商、船主。乐声盈耳,贵客盈门。
为了张罗这次盛会,史佩克斯煞费苦心,专门从平户城里和近郊物色了一群聪明伶俐而又容貌端丽的姑娘来帮工,或端盘子,或倒茶水,或招待客人。在这群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又像蝴蝶一样穿梭忙碌的姑娘中,有一位机灵俏皮又指挥若定的女孩,她就是田川松。
田川松来自平户城南郊十五公里一个叫纽差里的村庄,她从小与在施疗所当中医师的父亲松庵相依为命。那些航海来到平户的欧洲人经常造访施疗所看病,父亲负责诊察、开方,田川松负责配药、抓药,年深日久,耳濡目染,田川松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来往病人的各种母语。在荷兰商馆的庆功午宴中,田川松的语言能力派上了用场。她既是那群花枝招展的姑娘的领班,又是各方来宾传递需求的桥梁。在那道坚硬而黑沉的石围墙所环护的荷兰商馆里,宴会的高潮在点燃的情绪中推波助澜,干杯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姑娘们小跑着交替进出,田川松一桌连着一桌地服务过去,好看的额头沁满细密的汗珠。
在田川松专注机敏地履行职责时,有一位仪表堂堂又野心勃勃的年轻男子以火辣辣的热切眼神目不转睛地追逐着她的矫捷身影。这位男子就是后来人称“平户老一官”的郑芝龙。
这一年,郑芝龙二十四岁,田川松十六岁。
郑芝龙是一位久经风浪的老江湖,而非少不更事的愣头青。他自谓“浪迹江湖时,发尚被面”。小时候,胆大悍野,顽劣非常,喜欢舞刀弄枪,寻衅滋事,不喜欢读书,更不喜欢做事,整天在村街里游荡。十六岁时,郑芝龙悄悄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福建省泉州府南安县杨子山下的石井村,投奔在广东香山澳(即澳门)做生意的母舅黄程。黄程见他聪敏过人,孺子可教,遂让他跟班学做生意,没想到这鬼精灵一点就通,不用多大操心就独自上路了。为了与葡萄牙商人打交道,他学会了葡萄牙语,既当通事,又作掮客,并以“尼古拉斯·加斯巴尔德”为教名,接受洗礼,正式皈依天主教。不久前往菲律宾马尼拉从事商务活动,随后又由舅舅黄程安排押送白糖、奇楠、麝香等一批货物,乘坐泉州海商李旦的货船前往日本平户。从此,郑芝龙跟随李旦在平户、马尼拉等沿海商港打拼、搏击,而李旦丰沛的人脉关系则迅速为他所掌握,借以构筑商圈。1612年,他以唐人生意要人的身份,前往静冈的骏府晋见德川家康,受到德川家康的礼遇和赞赏,这使郑芝龙在平户朝野崭露头角,也让唐人商界刮目相看。史佩克斯在庆功午宴的排位上特别把李旦和郑芝龙一行安排在松浦隆信藩主的后面、英国商馆的前面。
郑芝龙在福建老家已娶妻陈氏,在母港平户的丸山酒楼里,也有在秋风出帆、春风回港的循环中等待着他的面容姣美的相好。然而,与田川松的不期而遇,使他有命中注定之感。必娶她为妻,郑芝龙暗暗下了决心,发了誓言。
郑芝龙是行动派。第二天就央请自己生意上的伙伴、松庵的棋友小川理右卫门从平户镇专程赶往纽差里的施疗所,正式向田川松的父亲松庵提亲说媒。
为了不辱使命,小川理右卫门颇费了一番心思。他先耐心地与松庵下了三盘围棋,故作无意之失地让了三颗棋子,使他取得了胜利;又细心地与他交流了近期汉药材的输入数量与价格起落,以及药材新方的调配与效果;最后才小心翼翼地讲到郑芝龙的财富、地位、人品,诚恳而迫切地转达想娶田川松为妻之意。但任凭小川磨破了嘴皮,松庵就是不肯应允。他以郑芝龙“讨海三分命”及唐人心思难捉摸为由给予无情的拒绝。小川第一次领教了松庵的难缠。
松庵的难缠缘于其复杂的身世。田川松渊源于此,其姓氏家世更加显得扑朔迷离。
据田川松曾孙郑克塽撰《郑氏附葬祖父墓志铭》载:“翁曾祖母,生于壬寅(1602)八月十八日未时,卒于丙戌年(1646)十一月三十日巳时,享年四十有五”。《石井郑氏族谱》载:郑芝龙“继娶日本翁氏,诰封镇国夫人”。伊能嘉矩《郑氏异闻》载:“有翁翌皇者,尝由中国迁居于平户,状若归化日本,因无子而抚养一日女。时郑芝龙数来平户,客于翁家,遂与所养日女相通而怀孕,所生之子即成功也”。馆森鸿《郑成功传》载:“蔡孝廉国琳语余曰:‘泉州铁匠翁姓,住飞鸾台,为某邑主锻炼刀剑,曾娶田川氏女子,芝龙即聘其女而生成功,此即称翁氏之由”。从以上史料可以看到,郑成功母亲在中国称翁氏,因为其父或养父是来自中国泉州的翁翌皇;在日本称田川氏,是从母姓或父亲归化日本。
媒人小川理右卫门一趟又一趟地白跑,直到郑芝龙亲自登门求婚仍无功而返。郑芝龙甚至搬出了命运星宿的传说,上演了“长夜灯之恋”;田川松又先后成为松浦藩主的女仆、松东院夫人的使女;直到父亲松庵的施疗所因禁教被摧毁而变得无家可归。一系列的变故使郑芝龙与田川松最终走到了一起。
日本元和八年(1622)初夏,松浦藩主隆信拨出川内村的土地,赐给郑芝龙修建新家和施疗所。川内村背山临海,前面就是港湾宽阔、静水深流的川内浦。由于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从平户入港的船只,卸货之后便航行到川内浦,进行船只的清洗、修缮、补给,船员则到村里或山上的丸山酒店休整、会友、寻欢,川内港便成为平户港的副港。
郑芝龙心知肚明,经过近十年在平户的打拼,他不仅逐渐摆脱李旦的控制,打出了“一官党”的旗帜,在平户镇上自立门户,而且深得松浦隆信的信赖和倚重,从中国源源不断地运来质优价廉的生丝、绢绸、瓷器等产品,支撑起对日贸易的半壁江山。松浦隆信赐地造屋,既是示好的橄榄枝,又是绑住他为其所用的绳索。郑芝龙将计就计,大兴土木,按照中国建筑风格在川内町建起了依山赋形、错落有致的喜相院。
喜相院落成之日,就是郑芝龙、田川松的大婚之时。这一年,郑芝龙三十二岁,田川松二十三岁,有情人终成眷属。尽管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但蜜月期刚过,郑芝龙不得不接受老东家李旦的委派,于1624年1月21日搭乘荷兰船“好望角”号离开平户,前往澎湖担任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远征澳门首领莱尔森的翻译,并协助李旦斡旋荷方与明廷的关系。莱尔森是受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巴达维亚总督柯恩的派遣远征中国澳门未果,于1622年6月转战澎湖,向明廷要求开放贸易,被明廷拒绝后,遂率师骚扰福建沿海,并在澎湖风柜仔筑城驻守,要挟勾连,待机互市,滞留时间长达三年。福建新任巡抚南居益洞幽烛微:如此下去,一块疆土,颇有沦为另一个香山澳之虞。因此上报朝廷,率师攻城,原计划一鼓作气把他们赶回荷兰,由于李旦和郑芝龙的居间调和,南居益在征得明廷同意后准许荷兰人迁往台湾。
郑芝龙在完成使命后,心急火燎地赶回平户。还在澎湖时,他就得到妻子怀孕的消息,并且预言在立夏前后就可能出生,如今大半年过去,回到家里,该是妻子临盆的时候了。可是立夏过去,不见动静;预产期过去,不见踪影;超过预产期一个月了,仍了无声息!家里人急了,让田川松在侍女的陪伴下,到喜相院左侧海滩千里滨去散步催胎。
从川内村喜相院出发向川内浦方向,在大崎鼻山与丸山之间,是一弯新月般缓缓地延展着的美丽的沙滩。远处是烟波浩渺的大海,身后是涛声阵阵的松林,脚下是轻软如面的细沙。在侍女的搀扶下,田川松呼吸着清新而潮湿的空气,谛听着海浪与松涛交织着的轻响,仿佛与腹中的胎儿在深情地喁喁絮语。置身大自然的怀抱里,多日紧张的情绪瞬间松弛了下来,一圈还没走完,田川松便感到阵痛袭来,她明白自己快要生了,赶回家里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下,看到离海堤不远的一处沙滩上,层层叠叠地堆垒着一片高耸的岩石。田川松示意侍女把她扶到岩石旁,侍女手脚麻利地捡拾了一堆干净的黑褐色海草,铺在稍为低洼的岩石上,搭成一个简易的产床,让田川松躺下去。
忽然一阵雷鸣电闪,海浪翻滚,似有巨鲸从海中跃出。田川松一阵昏眩,一片慌乱,侍女手忙脚乱寸步不离地服侍着田川松,等田川松定过神来时,一个男婴已经呱呱坠地。男婴出生的这一天是公元1624年,日本宽永元年,明朝天启四年,农历七月十四日申时。
郑芝龙闻讯后与家人和仆人赶来把母子接回喜相院将息。郑家人喜气洋洋,张灯结彩,摆酒庆祝。第二天,郑芝龙郑重其事地在喜相院的四周种下了喜庆的瑞木椎树,并在后山开山建造供奉航海守护神妈祖的观音堂,以保佑新生孩子及郑氏一族的兴盛。
热闹过后,夜静更深之时,凝视着熟睡中的虎头虎脑的新生儿子,郑芝龙、田川松夫妇才意识到应该给儿子取一个名字。仔细斟酌,反复比较,决定取名福松—“福”代表父亲的故乡福建,使其知所从来,不忘故国;“松”乃暗寓母亲的名字,同时也期望儿子如松之盛,勃发旺盛生机。
喜相院依山傍海,视野开阔。随着日升日沉,星起星落,福松一天天地成长着。每天清晨,当浓雾初散,田川松就会提着祭品,带着福松,到后山的观音堂馨香上供,祭拜妈祖,祈求妈祖赐福。福松耳濡目染,蹒跚学步时就能学着母亲的样子,对着妈祖娘娘的神像,还有左右千里眼、顺风耳两个护卫神像,有模有样地合掌而拜,惹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福松五岁那年,家里从中国请来了家庭教师,对他施以中国传统儒学教育。老师名叫古继德,二十六岁,是出身福州的秀才。识文断字从背诵《千字文》开始。毕竟对幼儿不宜施以过度的教育,按照田川松的意见,古老师把一天的时间分为两半,上午读书写字,下午自由活动。福松是一个禀赋极高、资质俊秀的孩子,读书时他安静得出奇,特别用功;午饭后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活蹦乱跳,骑竹马,佩木刀,放风筝,丢石头,玩得大汗淋漓,昏天黑地。
然而,最让福松心醉神迷的是,从这年的正月起,就经常到平户城向剑术大师花房权右卫门学习剑术。花房的父亲户田仁兵卫是江户时期如日中天的剑术大师、“二天一流”剑术的开山祖师宫本武藏的弟子,花房从父亲那里间接习得了宫本武藏的二刀流和风靡日本的双刀法,被松浦藩聘为剑术指导,由于俸禄太低,花房辞别松浦,在平户龟冈的日之岳城旧址开起了武术道场,收徒传道,声誉日隆。郑芝龙曾经与花房切磋过双刀法,是花房的至交好友。
在福松即将正式接受教育时,郑芝龙的商业重点已转移到中国沿海,虽然远离妻儿,但郑芝龙对福松的教育始终牵挂在心。正月里,田川松受郑芝龙委托,携着厚礼,带着福松专门到花房拜师,花房不敢怠慢,即刻收福松为徒。
花房是一位有爱心、有办法、有远见的老师,为了吸引福松真正而长久地喜爱剑术,他首先娓娓动听地讲述祖师宫本武藏的传奇故事。福松正听得入神,花房拿出一沓斑斓的彩挂,那是宫本提炼并绘制出来的剑法精要分解图,什么五刀法、刺脸法、躲闪法、粘刀术、撞击术、唬敌术、纠缠术等,这些剑法与剑术,在福松听来,直如鸭子听雷,不知所云,但十多年后都将写进宫本武藏的剑法秘笈《五轮书》,成为与《孙子兵法》齐名的东方两大著名军事古籍。
最后是拜师仪式,由花房给五岁的福松授刀—将真刀佩到福松的腰间,以取代以前的玩具刀。从此,福松就是花房老师正式剑术弟子,他每周两次从喜相院出发,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地步行五六华里到平户城,在花房指导下苦练剑术。
在花房的剑术道场众多的同学里,福松学得最专注、最刻苦、最持久,进步也最快,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甚得花房老师的喜爱和呵护,却也因此受到日本同学的孤立、围攻和谩骂。有时,几个力大的同学推搡他、作弄他,他虽然怒不可遏,但为了不中断学习,他极力地克制自己,表现出非凡的忍耐力。
父亲终于彻底地回到了中国,福松也已长到了七岁。1630年5月,因思念日本妻儿心切,郑芝龙派族弟郑芝燕到日本迎接田川松母子归国。由于德川幕府禁止基督教在日本的传播,同时也禁止以居留国外为目的的人出国,经过商议,幕府不同意田川松母子回到中国。郑芝龙闻讯后十分恼怒,再派另一族弟郑芝鹗驾统由十艘艨艟大船组成的舰队,悬挂郑芝龙威风凛凛的巨幅戎装,旌旗飞扬,军威雄壮,前往日本宣威索人。德川幕府高层意识到来者不善,深恐郑芝龙借机滋事,遂同意将儿子送还,妇女则表示未有先例。
福松还有一个两岁的弟弟七左卫门,他也被允许与福松一起还乡,却因为实在太小,只有留下来由母亲抚养。回家的漫漫归途,唯有福松独自上路。
就要离别朝夕相处的母亲了,福松感到无限的伤感,离情依依,而让他难以割舍的,还有他的剑术老师花房权右卫门。为了表达惜别之情,福松特地将多年前父亲种植在喜相院内的椎树旁一棵小树苗挖出来,移植到花房老师在平户的剑术道场里,以为师生情感的永远见证。
九月北风起,航船向南归。在郑芝燕、郑芝鹗的护卫下,福松挥别了母亲、老师以及一众亲友,向中国福建泉州安平的水域全速航行。
安平塾师
1630年10月10日,经过浪涛的颠簸和孤寂的航程,郑成功回到了故国家乡泉州,这个宋元时期的东方第一大港。他暗自惊讶,与风物迥异的出生地平户小港相比,刺桐泉州人烟辐辏,煊赫鼎盛,顿觉豁然开朗,甚至眼花缭乱,小小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在叔父郑芝燕、郑芝鹗的引导下,郑成功先到父亲的祖居地石井给祖祠上香,祭拜列祖列宗,再乘船到安平郑府拜见父亲郑芝龙以及一众长辈。
安平,又名安海,古称湾海。历史上的安平港,包括安海、东石、石井、水头和附近地区,襟山带海,遥对金门,水陆交通便利,地理位置优越,是泉州四大古港之一。明代安平商人与徽州商人势均力敌而驰名天下。据何乔远的《镜山全集》载:“吾郡安平镇之为俗,大类徽州,其地少而人稠,则衣食四方者,十家而七。故今两京、临清、苏杭间,多徽州、安平之人。”何乔远还在《闽书》中进一步指出:“安平一镇,尽海头,经商行贾,力一徽、翕,入海而贸夷,差强赀用。”于此可见,安平之俗,不仅力于行商,而且富于诗礼;不仅兴贩大江南北,行贾闽广,转赀荆湘,从业吴越,北极燕赵,而且远贸东西洋,凌大海之波,通华夷之情,足迹遍布日本、琉球、吕宋等地,同时将国内贸易与国际贸易结合起来,形成独特的商业模式,打出一片属于安平商人的天地。
父亲郑芝龙和他的老师李旦、颜思齐就是从这片土地走出去,往来于万顷波涛之中,出入于异国生死之地,或客死他乡,或荣归故里,个中的滋味是郑成功当时的年纪所难以体会的。多年未见,父亲的面容固然十分模糊,而从未谋面的前辈李旦、颜思齐已成为传说。
李旦出生于泉州府惠安县,后来到吕宋(即今菲律宾)马尼拉从事海外贸易,凭借其过人的生意头脑和手腕闻名于当地和欧洲,被誉为“中国甲必丹”。在一次与西班牙人的贸易争执中,失手将对方打死,被逮捕后监禁在马尼拉的一所监狱,九年后伺机越狱逃脱潜往日本平户。就在李旦短暂滞留马尼拉、等待亡命日本的时候,受母舅黄程委派前来押送丝绸、瓷器、茶叶等货物的郑芝龙,在当地一个中国生意人家里与他结识,开始了两人情同父子浪迹江湖一同打拼的岁月。在日本平户,李旦建立起与中国、日本、吕宋、葡萄牙、英国、荷兰进行广泛贸易的商业集团,频繁地来往于泉州、吕宋、交趾、东京等地,并由其家族成员把持各个部门,郑芝龙是其主要部属之一。
颜思齐也是李旦的重要助手。综合国内史籍及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的档案分析:颜思齐,字振泉,又名枢泉,明万历十七年(1589)生于漳州府海澄县海沧青礁村,他天资聪慧,武艺高强,还是月港一带出名的裁缝匠。由于生性任侠好义,路见不平,拔剑而起,万历四十年(1612),他因打死一名作恶多端的衙役而遭官府缉捕,遂亡命日本平户,投奔李旦集团,成为李旦手下的得力干将,专门负责李旦集团的军事行动及在台湾的经营活动。他与郑芝龙一样,既听从李旦的调遣,又各自经营着自己的事业。1621年6月,颜思齐彻底离开李旦集团,自立门户,与杨天生、陈衷纪、张弘、洪升、陈勋、杨经、林福、李英、郑芝龙等二十八人结为兄弟,因颜思齐年龄最大、威望最高,被推为大哥,郑芝龙年龄最小,称为尾弟。他们祷告天地,商议趁日本天下纷争之际,倒幕起义,成就一番事业,却因机事不密,功败垂成;颜思齐随即率众退走台湾,于当年农历八月二十二日在南部笨港登陆,开启了拓垦台湾的序幕。
郑芝龙则依违于李旦集团、颜思齐集团以及松浦藩之间,穿梭于台湾、泉州和东西洋各地,潜藏着身份,积聚着力量,把握着商机,谁也不得罪,谁派的活都接,而自己想干的事一件也没耽搁。在协调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与明朝官员的贸易纠纷后,李旦在台湾滞留了一年多,回到日本后不久于1625年8月12日病逝于平户。郑芝龙听到李旦去世的消息时,正押运两艘载满老板货物的中式大船抵达柬埔寨,当即宣称他是这两艘船的主人,将货物卸运后星夜兼程赶回平户。这一年的9月,颜思齐与部众一起到台湾诸罗山捕猎,因感染疟疾医治无效,抱憾而逝,终年三十六岁。在一个月之内,李旦、颜思齐接连去世,使众人猝不及防,两大集团一时群龙无首,李旦的心腹许心素、儿子李国助等均蠢蠢欲动,对集团的管理权发起疯狂的争夺。工于心计、精于谋略的郑芝龙在松浦藩和荷兰人的支持下,先发制人,全盘继承了李旦的事业,并整合了颜思齐的力量,以掷筊结盟的方式,打出了“十八芝”的旗帜,分别是芝龙、芝虎、芝豹、芝鹏、芝鹤、芝凤、芝彪、芝麒、芝獬、芝鹄、芝鹗、芝熊、芝蛟、芝蟒、芝莺、芝奇、芝兰、芝葵,组成郑芝龙海商集团最基本的骨干力量。
经过十多年的淬炼,郑芝龙以剽悍姿态登上了南海和远东国际贸易的历史舞台。1626年3月,郑芝龙率部从台湾出发,奔袭漳浦,杀退守将,进泊金厦,旋又截击粤东靖海、甲子,再挥师回闽,入厦门,掠铜山,陷旧镇,大败明军,震撼朝野。明朝董应举《崇相集》载:“夫芝龙初起,亦不过数十船耳;当事不以为意,酿至百余;未及一年,且至七百,今且千矣。此莫非吾民,何以从贼如是之多?……彼善用我人,取我船,掳我将,乘我遏籴饿荒,而以贫为名,故归之如流水也。”郑芝龙纵横海上两年半,无人能挡其锋芒,直到1628年9月为明朝招安,并授以海防游击,后又擢升为都督。从此,郑芝龙归顺明朝,实现其封妻荫子的美梦。
为使郑氏一族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郑芝龙在安平大兴土木,建造富丽堂皇的郑府。《台湾外纪》载:“置第安平,开通海道,直至其内,可通洋船。亭榭楼台,工巧雕琢,以至石洞花木,甲于泉郡。城外市镇繁华,贸易丛集,不亚于省城。”安平的郑府甫落成,郑芝龙就迫不及待地派人将日本平户的儿子郑成功接回中国。
郑成功回到安平。他怯怯地凝视着眼前这座庞然大物:郑府雄踞安平镇安平桥以北,西从西埭抵西港,北达西畴头,南临五里桥头,直通五港口岸,正面是三通门双火巷五进院落。两旁翼堂、楼阁、亭榭互为对应,环列为屏障。东有敦仁阁,西有泰运楼,前厅为天主堂,中厅为孝思堂,大厝北后辟有致远园。正在眼花缭乱之际,郑芝龙率众位叔叔已迎到门外。三年不见,郑成功对父亲郑芝龙已感到有些陌生,与父亲及众位叔叔行过礼后,众人簇拥着他往中厅孝思堂里走。郑芝龙见郑成功仪容丰整,英气逼人,内心里喜不自胜。叔父郑芝凤边走边兴奋地把他举起来,另一叔叔郑芝豹则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众人刚到孝思堂坐定,忽有人来报:芝凤叔叔高中武举人!武举是武官通往仕途必经的晋身之阶。这可是双喜临门,家族兴旺发达的吉兆。郑芝龙特地让芝凤改名鸿逵,鼓励其继续精进,建功立业。
郑芝龙是草莽出身,跻身明朝官场后,在那些饱读诗书的官僚面前,不免被轻看几分,甚至遭受诬蔑或腹诽。郑芝龙曾感慨道:“余武夫也,此儿倘能博一科目,为门第增光,则幸甚矣。”因此,他格外渴望儿子通过科举仕进的正途,考取功名,替朝廷做事,或在地方当官,在乡里扬眉吐气,为家族光耀门庭。郑芝龙虽然是基督教徒,但他从小耳濡目染,深深服膺儒家“内圣外王”的治平之道,他把自己少年未圆的读书梦投射到郑成功身上。
格物致知首重慎择良师。郑芝龙遍访漳泉名师,对晋江九都苏厝村的硕学俊彦曾其五仰慕已久。曾其五生于1595年,字福祥,晚号朱山居士。嘉庆《赤店乡土志·村贤卷》载:曾其五“性端重敦笃,不妄言邪视,志节崭然,博学能文,善书法,气骨森竦严整。十六岁入府学,越两年,因家故,废举业,日耕夜读,涉猎经史诸子百家,苦中作乐。每有暇,趋安平,与诸友切磋文学,谈其文,奥雅奇伟,有李杜之韵,见者莫不惊叹之。”大理学家朱熹一家三代在安海讲学为官,顿使此地教育兴盛,人文蔚起。而曾其五就是在这片膏腴的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作育英才的异花奇葩,十九岁即受聘于安平富户为家庭塾师,经过近二十年的积累磨炼,涵泳修为,此时学问日深,道行日高。郑芝龙育子情炽、爱才心切,亲自备办四式厚礼,专门到曾其五府上拜访,重金聘请他为郑府西席,训导督教郑成功。曾其五感动于郑芝龙的诚心诚意,更因郑成功是中睿外明的可造之材,欣然接受郑芝龙的礼聘,正式成为郑成功的塾师。郑成功幼名福松,与曾其五字福祥谐音相近,为尊者避讳,既是师者的尊严,也是弟子的本分。为此,郑芝龙敦请曾其五替郑成功另起名字。曾其五以郑成功颖绝秀出,天才特达,依“福松”原意,遂取名“森”。依安平大户人家少爷的叫法,一般人唤作“森舍”,曾其五则称“郑森”。
郑成功初回安平,人地生疏,言语欠通,白天强装欢颜,勉力读书。但当红日西沉、暮鸟归林时,他就格外想念母亲,每晚总是翘首东望,咨嗟叹息。如此孝思,使曾其五深为感动,遂根据郑成功的异国之思与家族状况,制定周密的教育方案:先图后史,先易后难;文武兼习,学用并重。郑成功在平户时,已初习汉字,但尚未入门,曾其五从《说文解字》开始,激发郑成功对中华文化神奇魅力的浓厚兴趣,使其乐而忘忧,潜心书艺。掌握了文字,遂以故事的形式串讲中国的历史,培养其民族情感和家国情怀,尧舜禹、屈原、田横、岳飞、文天祥等英雄志士的动人故事,在郑成功幼小的心灵里刻下深深的印记。曾其五深谙教学之道,当郑成功对人物的命运欲罢不能时,他趁热打铁让郑成功背诵这些仁人志士的诗篇,包括屈原的《天问》《九歌》、岳飞的《五岳祠盟记》《满江红》、文天祥的《过零丁洋》《正气歌》等,虽然囫囵吞枣,甚至有些不知所云,但那种氛围与气势,已是沦肌浃髓,深入肺腑。到九岁时,郑成功已读完《四书》《五经》,能背诵《道德经》,对群经之首《易经》也有所涉猎;十岁时已能脱口而出对对子,并写一手典雅的八股文。
为了检验郑成功苦读经年的学习效果,有一次,师徒二人在致远园里散步,转过一处峭拔巉岩的假山,踏上一条花木扶疏的小径,曾其五忽然以“洒扫、进退”为题,命郑成功即时应对。郑成功沉吟片刻,即朗声对出:“汤武之征诛,一洒扫也;尧舜之揖让,一进退也。”曾其五微微颔首,算是过了关。崇祯八年(1635)的一个秋日,郑成功随曾其五到朱里的紫云庵郊游,只见庵堂庄严,游人如织,曾其五吩咐郑成功以“紫云”为题目嘱对。郑成功才思敏捷,随即对道:“紫极焕璇玑,笙歌锦绣观音阁;云轮开宝相,日月照耀莲花台。”此对以庵名冠首,诗意从唐朝诗人白居易的“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名句化出,用典含蓄,用语豪壮,用意新奇。曾其五深为赞叹,表面不动声色,对郑成功的训导则层层加码。
一天上午,师徒正在书房用功,管家来传话,要他俩即刻起身,到中厅集合,陪同郑芝龙和众叔父、众幕僚一起乘坐帆船到石井五马江上游览。这几年,经历了料罗湾大海战,扫清了东西洋大航道,击败了荷兰人与众海盗组成的联军,郑芝龙成了经商范围遍及东南亚、无人能与之相抗衡的海上霸主。天空晴朗,江风浩荡,郑芝龙在众人簇拥下,凭舷远眺,志得意满。船舱里吹拉弹唱,猜拳行令,喧闹无比。越是这样的环境,越是郑成功修炼心性、潜心读书的时机,他携带的是唐代名相魏徵等编纂的《群书治要》,避开众人,避开老师,独自坐在父亲新造的福船右侧舷窗下专注地读书。郑芝龙看江景似有所悟,转身回头向远处一瞥,遂命人把郑成功叫来,指着江面对郑成功说:“森儿,父亲出个对子来考考你。你看旁边的舢板,那打鱼的渔民使出吃奶的劲头摇橹,但就是没有我们的帆船快。我的上对是:两舟并行,橹速不如帆快。”
上联一出,大家都愣住了,曾其五也颇觉为难。这是一个语带双关的妙对,表面是指摇橹的速度不如帆船快,内里却暗藏玄机,“橹速”暗指三国时东吴孙权的谋士鲁肃,“帆快”暗指楚汉相争时刘邦的参将樊哙,郑芝龙对子的寓意昭然若揭:“文官不如武将。”还透露出弦外之音,告诫郑成功不要做书呆子,只会死读书。
一箭三雕:两个历史人物、人与事谐音相对、字面与背后的深意相关。郑成功略一思索,当即对出下联:“八音齐奏,笛清难比箫和。”话音刚落,举座喝彩。这也是一个有着象外之象的好联,表面是讲笛子的声音尽管清脆悦耳,却不如洞箫悠扬动听;而“笛清”暗指北宋仁宗皇帝手下的元帅狄青,“箫和”暗指西汉辅佐刘邦打天下治天下的丞相萧何。郑成功针锋相对地回击了父亲的责难:“武将难敌文官。”父子过招,不着痕迹,实际上成为父亲对儿子一场特殊的考试。
回到书斋,师徒击掌共庆。但他们没有骄傲,更不敢松懈,反而从郑芝龙的联语中得到莫大启发。曾其五随即引导郑成功精读《孙子》《吴子》《春秋》。临饥索耕,临衣索织,临渴掘井,兵书的阅读与思索,使郑成功打通了学问的经脉,开启了智慧的闸门,触发了心底的至爱。在日本,他已专门学过剑术,有了初步的基础,因此,除了曾其五指定的这些经典外,他如饥似渴地研读历朝历代的兵学名著,包括宋神宗时曾公亮编的《武经总要》,以及嘉靖年间浙江总督胡宗宪编的《筹海图编》等,特别对当朝前辈、英年早逝的浙江湖州府归安县人氏、待诏翰林茅元仪博采兵家术数两千多种、参阅秘图写本超万卷,积十五年之功而撰成的《武备志》更是如获至宝,潜心研读,常常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郑鸿逵刻印于崇祯十二年的诗集《及春堂集》,其中一首《秋中西畴勉弟侄》,形象地记载了郑成功苦读的情景。诗云:
户外千山叠翠,窗前点笔生花。
书声听汝未倦,鸟语关人兴奢。
凉月川光可掬,沧江秋思谁家。
案头万卷夜尽,清露松枝煮茶。
郑芝龙同胞兄弟四人,他是老大,老二芝虎于崇祯八年在田尾洋一役剿灭海盗刘香时与其焚舟同归于尽;老三芝凤,即鸿逵,除崇祯十一年随芝龙援剿楚寇并于当年凯旋,其他时间都住在安平,一边继续攻读举子业,一边代兄督弟侄读书,前后近十年时间,他最了解郑成功读书甘苦,与郑成功也感情最深;老四芝豹,勇猛有余,诗文不足。因此,郑鸿逵勉弟侄诗,“弟”当指郑芝豹,“侄”则指郑成功。而诗中勉弟侄,弟虽在前,但郑芝豹作为一介武夫,既坐不住,更读不进,诗中历历如绘的读书形象,当然主要是对郑成功而言,他一会儿点笔生花,一会儿书声琅琅,一会儿凝神深思,一会儿临窗远眺,案头书卷,孜孜不倦,焚膏继晷,日夜兼程!
有一次,曾其五偕郑鸿逵又到西畴看望郑成功读书。没想到,书房里静悄悄的,郑成功从书斋的西南侧门出去,到附近的安平桥散步看风景了。曾其五与郑鸿逵相视而笑,只见宽大的书桌上摊开一本《武备志》,拿起来仔细一看,发现在茅元仪自序中的“朝野之间,莫或知兵”句子下,被画上粗粗的两道线,旁边空白处用墨汁新写了两句话:“挥尘谈兵,效古之英豪;究心天下,封侯非我愿。”墨迹淋漓间,透露出一种别样的怀抱。郑鸿逵看后深深赞叹:“这孩子真是我们郑家的千里驹啊!”
临别时,郑鸿逵嘱咐曾其五增加郑成功武术课的分量,交代买马备使,添置武器,派手下为武术助教,特聘朴里青狮白眉狮队教头为专门教练,他本人也定期亲临指导,组成一个强大的教练团,对郑成功进行全方位的武术训练。在星塔北隅打狼埔,郑成功练就了骑马驰射的本领;在寨埔,郑成功练习持盾挥刀刣狮破马,刀盾并用,克敌制胜;在萃福境妈宫边水操场,郑成功学会了潜行、浮游、立泳、俯冲以及水底寻物、水上露脐等游泳技术。一个秋日午前,郑成功陪郑鸿逵到船上巡视,鸿逵在前蹬跳板而上,郑成功在后,不蹬跳板,在岸上腾跃而起,稳立船舷,博得水兵鼓掌叫好。
八年苦读,文武兼修。在水兵的掌声中,郑鸿逵发现了非同凡响并必将走向远方的郑成功。
南雍祭酒
1638年,郑成功十五岁,考取了南安县的生员,在二十名被录取的生员中成绩名列前茅。一位老先生看到英气勃发的郑成功后,对郑芝龙说:“你这个儿子,将来必定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应该到大地面去广见识、长本事。”这番话说到郑芝龙的心坎上,也正中郑成功的下怀。父子俩一拍即合,郑芝龙遂由县儒学将郑成功选送到南京国子监就读。
南京古称金陵,既是佳丽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更是帝王都,公侯戚畹府第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而南京国子监就坐落在皇城西北面鸡鸣山南的洪武街上,西至进香河,南临珍珠桥,东达小营,一个闹中有静、读书养气的所在。这般形胜之地,自是郑成功向往的地方。
南京国子监学制四年,生徒称为监生。按规定,凡仅通《四书》、未通《五经》的,都被编入“初级班”,即正义堂、崇志堂、广业堂学习。郑成功虽然《四书》《五经》已烂熟于心,但仍然选择入读正义堂,他想将学问做得更扎实一些,制艺之途走得更顺畅一些。这既是父亲的期望,又蕴蓄着个人的雄心。
监生每天的功课是听讲、背书、写字。课程包括儒家经典和时政文献,还要兼学书法。课程中以专业经典为重点,每位生员还要依据个人的特长和爱好,从《五经》择习一经。郑成功选择专攻的是《春秋》。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就是这部《春秋》,郑成功一生不离左右,奉为至爱。他曾在后来的书信中写道:“儿初识字,辄佩春秋之义”。在安平读书时,郑成功曾师从父执辈世交、本地乡贤苏琰研读《春秋》。如今读书留都,求友金陵,郑成功的眼界自是比别人高出一筹。但经师易遇,人师难求。国子监教职设祭酒、司业及监丞、博士、助教、学正等,最高职位就是祭酒。江南文章泰斗、诗坛盟主兼东林魁首钱谦益是南京国子监祭酒的不二人选,虽然他很少到国子监视事,但他在士林与学界如日中天的影响,却使国子监的监生们如雷贯耳,高山仰止。
钱谦益,字受之,一字牧斋,自号牧斋老人。江南常熟人,于万历十年(1582)出生于一个学问世家,祖父和父亲都是研究《春秋》经学的大家。厚重的家学渊源,造就了钱谦益的学问根基。
郑成功决计拜牧斋为师,问《春秋》之学。1638年10月,正是桂花飘香、秋高气爽的时节,他带着安溪出产的好茶、日本铸造的银器、台湾捕获的鹿肉以及印度群岛贩运的香料等一应礼品,来到钱谦益府上拜师。
钱谦益虽以清流自居,本质上却好虚名、重财货,看到郑成功少年英发,贽敬的礼品琳琅满目,心底已有几分欣悦。接谈之下,深觉他学养基础厚实,见识不同凡响,加上郑芝龙的这层关系,情感上早认可了这个学生。郑成功武将家庭出身,无意中聊到茅元仪的《武备志》,并朗声诵读出一首诗:“东便门开匹马东,横穿奴虏护元戎。凭君莫话修文事,掣电拿云从此翁。”钱谦益素以诗文自傲,却很少人洞悉他以知兵自居,没想到这个新收的学生一下子挠到他的痒处,顿时刮目相看,忙命人给郑成功上茶。
郑成功当然明白钱谦益的态度何以发生如此微妙的变化,他刚才诵读的那首诗,就是钱谦益挽茅元仪词十首中的第一首。他知道老师的心曲,因此将自己的志趣向老师和盘托出:“其大志之所存者,则在乎筹进取,论匡复,画地聚米,决策制胜。”而这些话正是钱谦益写在《茅元仪传》里的句子。师徒两人相视会心,惊觉缘分之神奇。
钱谦益器重这个刚收下的弟子,遂根据他名福松、字森的意涵,给郑成功取了个号“大木”,典出《孟子·梁惠王》“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既表达了钱谦益的喜爱之情,更期望郑成功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
从此,郑成功成为钱谦益家里的常客。
郑成功入读南京国子监,固然为读书、交友,主要还是志在科举。留都南京在有明一朝,有着特殊的地位,其乡试规模之大,往往冠绝全国。南京国子监也因聚集着东南数省准备参与南都乡试的学子在此苦读,一时藏龙卧虎,书声震耳。郑成功自然不敢怠慢,他对待学习,具有很强的计划性和纪律性,规定的东西没有完成,他绝不会轻易放过。向钱谦益问学,也不局限在《春秋》一门,而是着眼于实用之学,从时文的写作开始。
钱谦益认为,写诗作文,不仅要有真情,还要有学养,否则既言之无物,更不能动人。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兼收并蓄,转益多师。写作时文也是一样的道理。时文又分举子时文、才子时文、理学时文,而且这些时文有真有假,很难辨别。郑成功不解问道:“如何做到独具只眼,辨别真伪?”钱谦益旁征博引,条分缕析,举子之文就是“本经术、通训故,析理必程朱,遣词必欧苏,规矩绳尺,不失尺寸。开辟起伏,浑然天成”;才子之文就是“心地空明,才调富有,风墙阵马,一息千里,不知其所至,而能者顾诎焉”;理学之文就是“称心信理,现量发挥,可以使人开拓心胸,发明眼目”。他还举出这三者的伪体,与郑成功一起分析,使郑成功豁然开朗,明白时文的写作要植根六经、展开想象、醒人眼目。郑成功还触类旁通,提出举子时文除了这三条外,还要击中时弊、提出对策、切实可行。对于郑成功一点即通、颖悟特达、睿智非凡,钱谦益十分快慰,更是倾其所有,严加督教。郑成功的进步遂不可以道里计。
中国有着诗教的传统,读书人不能不懂诗,更不能不写诗。钱谦益以文坛盟主自许,不独擅长作文,尤精于赋诗,对郑成功吟诗作赋,自是倾其所有,言传身教。钱谦益之诗,世人评其可以传百世,但也有所本,终生以杜甫、韩愈为师,特别是以杜甫的诗作为范本,以徐孝穆的文章为材料,灵活运用,融会贯通,臻于化境。他把这种方法归纳为“换骨法”和“夺胎法”:“所谓换骨法,就是不易其意,而造其语;所谓夺胎法,就是窥入其意,而形容之。然工诗又不能拘泥于此两法,诗欲求进,必自能变始,不变则不能进。”
郑成功心领神会,跃跃欲试。1639年三月,他与钱谦益的儿子钱孙爱同游剑门,归来后赋诗《春三月至虞谒牧斋师同孙爱世兄游剑门》,十天后又同钱孙爱同游桃源涧,得五言长诗《越旬日复同孙爱世兄游桃源涧》,全诗如下:
闲来涉林趣,信步渡古原。松柏夹道茂,绿叶方繁繁。入林深几许,瞻盼无尘喧。清气荡胸臆,心旷山无言。行行过草庐,瞻仰古人园。直上除荆棘,攀援上桃源。桃源何秀突,风清庶草蕃。仰见浮云驰,俯视危石蹲。拭石寻旧游,隐隐古迹存。值问何朝题,宋元遑须论。长啸激流泉,层烟断屐痕。遐迩欣一览,锦绣罗江村。黄鸟飞以鸣,天净树温温。远色夕以丽,落日艳色墩。顾盼何所之,洒然灭尘根。归来忘所历,明月上柴门。
孟夏草木长,林泉多淑气。芳草欣道侧,百卉皆郁蔚。乘兴快登临,好风袭我襟。濯足清流下,晴山绿转深。不见樵父过,但闻牧童吟。寺远忽闻钟,杳然入林际。声荡白云飞,谁能窥真谛?真谛不能窥,好景聊相娱。相娱能几何?景逝曾斯须。胡不自结束,入洛索名姝。
郑成功将新作誊写工整,呈送钱谦益批阅。
五言古风,源自《诗经》,到汉代达到高峰,其后虽繁花缤纷,却易为难工,一般作品很难入钱谦益的法眼。但郑成功英姿壮志,出手不凡,清词丽句,歌咏河山。向来心高气傲的钱谦益一阅满心欢喜,再阅赞叹不已,遂情不自禁地挥笔写下评语:“声调清越,不染俗气,少年得此,诚天才也!”钱谦益又把郑成功的诗推荐给他的老门生瞿式耜,瞿式耜读后也给予极高评价:“桃源上首,曲折写来,如入画图;一结尤清绝。次首瞻瞩极高,他日必为伟器,可为吾师得人庆。”
英才难得,天才则可遇不可求。以郑成功的颖悟与家世,自我锻造,或借力发展,都只是时机问题。但钱谦益是一个私心甚重之人,其功名之念,宰辅之望,至死不衰。因此,他倾心接纳和用心培养郑成功,其背后有着复杂的动机和精心的算计。
崇祯十四年夏月,即1641年6月,钱谦益在正妻陈夫人仍然在堂的情形下,以嫡配之礼迎娶“艳过六朝、情深班蔡”的江南名妓柳如是。这一败礼乱法的举动,激起云间士绅的强烈愤慨,认为这是亵渎朝廷之名器、伤害士林之体统,当迎娶小舟从松江茸城驶过时,桥上的士绅和民众纷纷向舟中投掷石块和瓦砾。狼狈不堪却又纵情任性的钱谦益不仅不以为忤,反而扬扬得意地在舟中大赋其《合欢诗》和《催妆词》。
据陈寅恪先生《柳如是别传》考证,柳如是原姓杨,名爱,字影怜,初名云娟,江苏松江人,幼时因家贫补卖入青楼,后为吴江故相周道登的小妾,被逐后重入吴江盛泽镇归家院,先后与云间三子陈子龙、李雯、宋征舆有过感情纠葛,来归钱谦益后改姓柳,名隐,又名是,字如是。她能歌善舞,擅诗长画,丰姿绰约,才艺超群,志存高远,外加豪饮,是名妓中的奇女子。她以女扮男装初访半野堂和一组《西湖八绝句》,特别是“桃花得气美人中”的绝妙好诗,使钱谦益一见而惊为天人,再见而情难自已,才子佳人,一拍即合。为讨柳如是欢心,钱谦益先赋《有美一百韵》,再赋《合欢诗》《催妆词》,并命一众门人作诗和之。对如此有违礼制的风流韵事涂脂抹粉,众门生并非个个心悦诚服,但毕竟师命难违,仍然和诗者众。这些和诗都被钱谦益编进《东山酬和集》,当然也有一些为避嫌疑,或不愿显露而没有编进去。在钱谦益众多门生中,最显赫的莫若瞿式耜,他与钱谦益有师生之谊,又是患难之交,诗集中并没有他的和诗,大约是有所顾忌;最年轻的是郑成功,他并未受制于礼教,却为柳如是的特立独行所感动,于是他慨然和诗,他和的是钱谦益《合欢诗》的第二首。
五茸媒雉即鸳鸯,桦烛金炉一水香。
自有青天如碧海,更教银汉作红墙。
当风弱柳临妆镜,罨水新荷照画堂。
从此双栖惟海燕,再无消息报王昌。
郑成功依韵和诗如下:
破屋荒畦趁水湾,行人渐少鸟声闲。
偶迷沙路曾来处,始踏苔岩常望山。
樵户秋深知露冷,僧扉昼尽任云关。
霜林犹爱新红好,更入风泉乱壑间。
郑成功的和诗含蕴丰富,深微淡远,与钱谦益的“当风弱柳”的意境相映成趣。而第七句的“霜林犹爱新红好”中“霜林”寓意钱谦益,“新红”寓意柳如是。对此和诗,钱谦益击节称好。师生由诗及政,开启了谈兵论政的志业,而这才是钱谦益经由郑成功的举业达成自己志业的深心之所在。
钱谦益在其后不久所作的《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其一:“白首老人徒种菜,红颜小妇尚飘蓬”,其三“百金那得封侯药,悔读蒙庄说剑篇”。当中的意思昭然若揭,钱谦益自谓并非种菜之人,其志在安内攘外,安邦封侯,更以知兵自许,冀以宰辅或边才(如登莱巡抚)起用,谋求用武之地。他能动用的资源,就是以其擅长的文字为武器,与当朝的将帅之才和掌握兵符者,甚至持有实权的军人等取得联系,以为奥援。而在众将帅中,最便捷、最得天独厚的关系,就是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
1643年2月,钱谦益作《郑大将军生日》,诗曰:
戟门瑞霭接青冥,海气营云拥将星。
荷鼓光芒朝北斗,握奇壁垒镇南溟。
扶桑晓日悬弧矢,析木长风送柝铃。
荡寇灭奴须及早,伫看铜柱勒新铭。
这个郑大将军,就是郑芝龙。此时的明王朝,可谓千疮百孔、内忧外患、风雨飘摇、腹背受敌。受命于危难之际的崇祯皇帝即位后为巩固政权,铲除魏忠贤阉党,销毁“三朝要典”,起用新内阁,誓将励精图治。但他徒有热情,刚愎自用,更为致命的是,他昧于识人,接连重用阴险奸邪的温体仁、周延儒为宰辅,大明生死存亡之秋,却所用非人,一误再误,使政风更加腐败,民生更加凋敝,边患不可收拾。东北清军大兵压境,西北民变此伏彼起,李自成、张献忠农民起义势成燎原,前锋直逼京师,东南沿海西班牙、葡萄牙、荷兰商船侵入领海,伺机贸易,日本倭寇肆意纵掠,民不聊生。钱谦益借为郑芝龙作祝寿诗的时机,劝说郑芝龙早下决心,救民于水火,荡平倭寇,剿灭匈奴,为报效朝廷再立新功。
这个时期,钱谦益与郑成功谈论最多的,不是论诗作文,不是学业举业,而是回到第一次见面时彼此最感兴趣的话题:尚武精神,治国之道。虽然本质上钱谦益是一位平日喜谈兵、临事无所用的怯懦厚颜之辈,但他却十分喜欢在这位学生面前表现其知兵谋国之志。就在献生日诗的一个月后,钱谦益通过户部郎中兼光禄少卿沈廷扬向崇祯皇帝上《请调用闽帅议》,在分析天下大势及利害得失后,钱谦益认为“为今之计,拯溺救焚,权宜急切,惟有调用闽帅一着”,并条分缕析,建议崇祯皇帝“立敕郑帅移镇东南,专理御寇事宜”。奏疏中极言郑芝龙之兵强将勇与忠于职守,处此非常时期,堪膺重寄,为国效劳。
钱谦益平生吟诗作赋,多为有感而发,其中颇多为其政治活动服务。对于郑芝龙,在短时间内,钱谦益又是作寿诗,又是上奏疏,目的是要借重郑芝龙的水军为其宰辅梦铺路和张目。在多重复杂的背景下,郑成功固然身受其惠,也迭经磨砺。
大木森森
1642年正月,在南京国子监读书的第四个年头,郑芝龙利用郑成功回家探亲度假的当儿,张罗着为他完婚。新娘子是崇祯十年丁丑科进士董飏先的大女儿董友,比郑成功年长一岁。董飏先,号沙筑,别号沙河子,福建晋江沙堤人,1591年生。他有兄弟三人,虽然家里穷得叮当响,但其父目光远大,即便举家喝粥,也要咬紧牙关聘请私塾先生为其三个儿子教授举子业,奈何举路不畅,屡试屡败,两个兄弟落荒而逃,只剩下他一人继续孤军奋战,虽家徒四壁,仍发愤攻读,终于在他四十六岁时,连科皆捷,得乡试四十二名、会试二百二十一名、殿试二甲二十名。取得官场入门券后,董飏先授江南泰州知州,因与上司不睦,再调通州。由于父母之丧,三年服阕后,补广东化州升刑部员外转礼部郎中,又外调广东按察司副使分守雷廉海北道。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此人生两大快事。郑成功在红烛高烧中,固然体会到天伦之乐、鱼水之欢的惬意,但他的内心有更为高远的追求,金榜题名,为国做事,才是他梦寐以求的目标。况且,他对这位董夫人并不是十分中意,匆忙结婚,那只是父亲的安排,父命不可违,他只是尽了一个儿子传宗接代的本分,也满足了父亲在深层文化心理上攀附进士女儿的虚荣。因此,两个月的假期刚过,他就急不可耐地回到了南京国子监,继续其青灯黄卷的举业。
人生有遇有不遇。在科举的道路上,郑成功倒是跟他的岳父董飏先有某种同病相怜的尴尬,就是首战告拙,出师不利。结婚前一年,郑成功曾回福建参加乡试,遭遇落第,无功而返。第二年二月,郑成功再度回到福州,参加福建学政主持的岁试,在提学副使郭之奇幕中供职的复社名士李世熊看了郑成功的策论后,不无遗憾地评论道:“虽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且文尽通畅,但此地多材,就得个二等吧。”郑成功在科举上屡受委屈,自然与科场上纳贿成风、世家大族暗中把持大有干系,造成了有才不能识、有人不能举的严重局面。崇祯朝的最后一次科举考试,应天榜仅宦室中试者就多达七十余人,民谣唱道:“不要古文,不要时文,只要松文。不用孔子,不用孟子,但用公子。”可见科举的腐败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在人际往来中、在科场进出里、在诗酒唱和时,郑成功开阔了眼界,拓宽了交游,洞察了世情。除向钱谦益问学,郑成功还计划向徐孚远学诗。这个时候,朝廷党争激烈,士人思想活跃,“时寇祸亟,颇求健儿侠客,联络总署,欲为勤王之备”,各种社团应运而生。徐孚远与夏允彝、周立勋、彭宾、陈子龙、杜麟征等人在松江成立几社。几社的“几”,是刚开始之动,几者,绝学有再兴之几,而得知几其神之义也;所谓几社,就是为了绝学的再兴、由机敏行动君子们汇集的社团。其后,应社、读书社,以及在此基础上成立的具有全国意义的复社纷纷成立,在尊经复古、激浊扬清、鼓舞斗志等方面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在这股大潮的激荡下,郑成功的思想产生了深刻的变化。复社健将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指出:“数十年来,勇者燔妻子,弱者埋土窒,忠义之盛超越前代,犹是东林之流风余韵也。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作为“一堂师友”中的一员,郑成功在剧变的时代前夜,感受着精神的裂变和局面的险峻。
群雄逐鹿,生民鱼烂。多年的动荡与纷扰,使国内形势急转直下,边地告警,一夕数惊。郑成功结婚这一年的十一月,清兵分道入塞,京师戒严;次年四月,清兵攻掠山东,逼近京畿,郑鸿逵受命从福建赶往山东登莱戍守,郑芝龙也亲自督师造船,待机渡江北驰;李自成率起义军攻克西安后建立大顺国,并以“不杀人,不爱财,不奸淫,不抢掠,平买平卖,均富济贫”的口号为号召,于1644年一二月率师东征,所向披靡,直抵北京城下。京城告急,朝廷惊慌失措,崇祯皇帝诏天下勤王。然而,大势已去,兵荒四告,流寇蔓延,堡垒最先从内部攻破,宦官曹化淳卖主求荣,里应外合,私开城门,遂使李自成军队几乎没有遭遇任何抵抗就攻陷内城,致令崇祯一家大小错失逃生机会。为了保全皇家的最后尊严,崇祯在残忍地处置完像草芥一样的后宫的生命后,万念俱灰而又怨恨不已地吊死在煤山的那棵歪脖子树上。
明朝自永乐年间,一直实行两京制度。北都倾覆,南都顿成明朝半壁江山的政治中心。但山河阻隔,音信不通,三月二十九日的凶讯,直到四月十七日才抵达南京,留都的官员如五雷轰顶,慌作一团。国不可一日无君,当务之急是另立新君。在定策拥立,即“立亲”还是“立贤”上出现严重分歧。由于崇祯帝的三个儿子均未逃出北京,为李自成的大顺军所俘获,按血统最亲近的,是崇祯帝的祖父、神宗朱翊钧第三子朱常洵之子福王朱由崧,神宗第六子惠王朱常润,神宗第七子桂王朱常瀛,伦序稍远的还有神宗的弟弟朱翊镠之子潞王朱常淓。继统的焦点落在福王与潞王身上,各有一派人马为其游说奔走。
谁主朝政,事关国家的前途命运和个人的兴衰荣辱,作为清流魁首和东林领袖,钱谦益深感不能置身事外,应该主动出击,影响定策。临行前,他与弟子郑成功密谈过此事。毕竟,郑芝龙的东南势力是钱谦益在乱世中崛起必须依靠的主要力量,事实上,钱谦益一直在做着与郑家沟通联络的工作。
郑成功认为,兵无常形,水无常势,关键是权衡得失,大处着眼,从速确立,早安人心。钱谦益则早筹之计,心意已决:全力拥立潞王朱常淓。福王朱由崧的祖母是神宗帝宠爱有加的郑贵妃,她与东林党人长期有宿怨,倘使朱由崧继统,将使东林党人在政治上处于非常不利的地位。与其让朱由崧登上帝位后处处发难,不如釜底抽薪,狙击其未登大宝之时,这也是东林党人的集体共识。因此,钱谦益不辞舟车劳顿,两次从常熟赶往南京,以“立贤”为名,四出活动,到处游说,提议拥立潞王。南都首席大臣、兵部尚书史可法处于枢机地位,当此非常时期,手握定策主动权,他是东林党人左光斗的门生,理智上和情感上都倾向于东林党人所拥戴的对象。遂与南京兵部侍郎吕大器、南京户部尚书高弘图、右都御史张慎言、詹事府詹事姜曰广等支持钱谦益拥立潞王。但按伦序确实应该迎立神宗的嫡孙福王朱由崧,史可法担心舍亲立疏会引发大臣、勋贵的质疑和边镇、将帅的反叛,万一左良玉扶持楚王,郑芝龙扶持益王,各自挟天子以令诸侯,势将酿成更大的政治风波,为了慎重起见,史可法秘密前往浦口与手握重兵的凤阳总督马士英磋商,达成的默契是:“以亲以贤,惟桂乃可。”形势瞬息万变,以伦序和地理均居于有利地位的福王朱由崧眼看有被联手摒弃的危险,紧急策划并书召总兵高杰、黄得功、刘良佐协谋拥戴,另一总兵刘泽清狡狯异常,闻讯后旋由附立潞王改为赞襄福王,从浦口赶回凤阳的马士英直接节制着高杰、黄得功、刘良佐等总兵,得悉福王已拥兵谋立,深恐在“定策之功”上处于被动,遂临阵倒戈,顺水推舟,以最快的速度向福王朱由崧宣示效忠,并吹嘘其所节制的众位总兵均为奉命行事,他才是拍板定案的最后决策者,取得朱由崧的信任和倚重,迅速由被动转化为主动。可怜史可法还蒙在鼓里,还在按与马士英密商的方案积极奔走,并致书马士英继续申说朱由崧“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等七不可立的理由。马士英则视此书信为奇货可居,迅即以凤阳总督和三镇名义正式致书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宣布拥立福王朱由崧,并在凤阳皇陵前立誓拥戴福王,成为定策第一文臣。
消息传来,南京城内各路人马,赞成者有之,犹疑者有之,震惊者有之。最尴尬的当属史可法。他清操有余,而应变不足,由大权在握到大权旁落,完全由其缺乏雄才大略、当断不断的性格缺陷造成的。当马士英带领兵马护送朱由崧直抵浦口,并发表文告称:“闻南中有臣尚持异议,臣谨勒兵五万,驻扎江干,以备非常,志危险也。”听闻此言,史可法已是如芒在背,他意识到不仅大势已去,而且还有把柄抓在马士英手里。当初往返商议拥立时,马士英只是遣人口传,几经变化,口说无凭;史可法则白纸黑字,授人以柄,宦海沉浮数十年,却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史可法无异于将自己置身于任人宰割的地步,更将南都拖进纷争的旋涡:朝堂与朝堂不和,朝堂与外镇不和,外镇与外镇不和。《扬州十日记》的作者王秀楚更直斥:“坏西北之天下者,孙山谷也;坏东南之天下者,史道邻也。”
1644年5月15日,在文武百官的一再劝进之下,福王朱由崧在南京武英殿即位,名为用史可法、姜曰广、高弘图为阁臣,实权则掌握在马士英手里。钱谦益因为曾力主立潞王,内心十分恐惧,窥伺动静,潜伏不出。郑成功遂为钱谦益陪坐终日,并与他一起读《金刚经》:“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心神稍定时,钱谦益却处心积虑讨好马士英,郑成功颇不以为然。郑成功对当前的朝局已有自己的观察,他认为,在此天崩地解之际,要敢于舍身为国,做一个为国家为民族的英雄汉,不应只为自己身家性命考虑的自了汉,为国者为君子,为身者为小人,这是一个分际。他还以现实中的粪堆作譬,如粪堆在前,趋而避之,此是自了汉;如锄而去之,便是克服手段,此即英雄汉。他劝老师为士林树立起一个典范,但钱谦益仍然一意孤行。在马士英的授意下,钱谦益被任命为礼部尚书,协理詹事府事务。为表达对朝廷的忠心耿耿,钱谦益以易经坤卦“含弘光大”之义,建议明年新朝以弘光为年号,经马士英进呈福王朱由崧,取“含弘光大”“一统天下”之意,朱由崧闻奏后,龙颜大悦,遂以明年为弘光元年。
马士英豪迈跌宕,诡计多端,他有用小人之意,而无杀君子之心。史可法因失信于朱由崧,无奈地自请出江北督师,远离权力中心。马士英大权独揽后,迫不及待地举荐其万历同年、于己有起用之恩的机敏猾贼的阮大铖,招致举朝唾骂,但马士英为了阮大铖而任怨任咎,无所不至,竟用为江防兵部侍郎,次日出江视事。后来马士英计划起用逆案中人蔡奕琛、杨维垣时,深恐再引起满朝异议,遂引钱谦益为奥援。钱谦益动机复杂,为求自保,不得不与马士英、阮大铖等逢场作戏,日夜周旋;又势利熏心、权令智昏,想假马阮而登上宰辅的高位。于是,准备了丰盛的家宴,请阮大铖到府上宴饮,并命柳如是随侍在侧,奉酒如仪,极尽讨好之能事。十月初三日,钱谦益上《愚臣报国心长事》疏,主旨为马士英歌功颂德,为起用逆案中人制造舆论。奏疏内条列四事,即严内治、定庙算、振纪纲、惜人才。在“定庙算”条款内,钱谦益写道:“先臣孙承宗有言:‘以文统武,极是弊端。臣观三十年来,文臣出镇专征,鲜不覆败。其绰有成算,克奏肤功者,承宗之后,马士英一人耳。先帝以楚事付左良玉,而旧疆恢复,以闽事付郑芝龙,而岭海无虞,此专任武将之明效也。”
钱谦益此疏虽大旨在为马士英颂功,但其疏中讲到的马士英、左良玉、郑芝龙等三人,确是当朝的实力派。早在七月间,朱由崧就命都司同知陈谦带上敕谕和金帛前往福建,奖慰郑芝龙,兼调郑芝龙兵六千人,驰援镇江总兵官郑鸿逵,凑足一万之数,以拱卫南都。八月间,郑芝龙被封为南安伯,起瞿式耜为应天府丞。九月,马士英命各州县童生纳银免考,抡才取士,乃国之大典,马士英首开纳银免考的先例,遂使官邪泛滥,名器坠地,卖官鬻爵大行其道。如文华殿中书一千五百两,武英殿中书九百两,内阁中书二千两,翰林院待诏三千两,拔贡一千两,推知衔一千两,监纪职方万千不等。都门有“中书随地有,翰林满街走;监纪多似羊,职方贱如狗。荫起千年尘,拔贡一呈首。扫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之谣。
马士英倒行逆施,贪庸误国;阮大铖杀气腾腾,贪奸误国。在他们的把持和控制之下,举朝惟酒色是奉、货贿是崇、私怨是图。朱由崧以亡国之君,却不以国事为念,而是过着逐酒征歌的荒淫无耻的生活。他刚登上弘光小朝廷的帝位,就迫不及待地诏选民女入宫,征教坊妓六十四人,选择那些又年轻又漂亮的女孩子服侍其饮食起居,并派内官捕捉蟾蜍,配制春药;内官们公然打着“奉旨捕蟾”的旗号驱使百姓日夕捕捉,被民间讥为“虾蟆天子”。1645年三月,左良玉疏列马士英七宗罪,以“清除君侧”的名义,发动内战;两个月后,清将多铎率军攻克扬州,进抵长江北岸,史可法殉难,郑鸿逵弃守京口,清军长驱直入南京。弘光帝在大兵压境时,仍故作镇静地唤集梨园弟子在大内演剧,与妃子、太监杂坐其间,边饮酒边观剧。二更鼓过后,弘光帝带上妃子、太监多人,策马奔出通济门,消失在大风猛雨中。数日后,南京城洪武门大开,滔天豪雨中,礼部尚书钱谦益随一众前朝公侯世胄台阁大臣,觍颜强欢,跪列道旁,恭迎威风凛凛的豫王多铎率清军将士入城。可叹明朝三百年养士尊贤,生死存亡绝续之秋,竟鲜有疾风劲草之报!当然,大难来时,各有一番挣扎,而斯文坠地,一至于兹。国破君亡时,柳如是劝钱谦益舍身殉国,以取大义、全大节、副盛名、昭来者,钱谦益面有难色,柳如是欲奋身跃入池中,被家人紧紧抱持拖住;钱谦益犹豫彷徨,探手试水,以水太冷为借口,知难而退,贪生怕死,落下千古骂名。与上层公卿奴颜婢膝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引车卖浆者流的忠贞不屈慷慨赴死。如皋布衣许德溥,在胸前刺字“不愧本朝”,又在手臂上刺字“生为明人,死为明鬼”,被清军逮捕后从容就戮;常州石生及卖扇欧生,途遇清军即投西庙池死;最神奇的是投秦淮河的冯小珰,临死前在乞丐常聚集的百川桥上题诗:“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纲常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乱世是劫数,也是一面镜子,照见人生百态,折射人性美丑。
郑成功则赶在多铎统率的清兵进入南京城之前,收拾书具,匆匆由江入海,满怀忧愤地离开南都,日夜兼程赶回福建。(未完,待续。)
(选自《当代》2024年第1期)
本刊责任编辑:练建安 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