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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不悲秋

2024-06-28黄维樑

台港文学选刊 2024年3期
关键词:弗莱草堂杜甫

黄维樑

杜甫旋紧了中文

八年的安史之乱虽然结束,杜甫仍然在支离漂泊之中。他流落在夔州,年迈多病,抑郁寂寞。“在江边,看着一丛丛的菊花,开了一次又一次。两年了,我流下眼泪,像从前那样。所乘的一叶孤舟系在岸边,要乘着它返回故园啊;我的心就由这叶孤舟牵系着。”

杜甫思前想后,“汉朝的一个皇帝,见有日食地震,问匡衡,到底是否施政有得失呢,匡衡上书提意见。我则为了营救吃了败仗的房琯,上书当今的皇帝。匡衡的意见获皇帝采纳,且升了官。而我,杜子美啊,却没有这样的美事:不但帮不了忙,且被贬了官,薄了功名。也还是在汉代,博学的刘向专研经书,著作流传于世。我仕而不优则学,自问读书千万卷,却连传授经学的事,也与愿望相违。我还要致君尧舜上,还要力正乾坤?”

政治和学术,都不得意;不过,杜甫在朝廷也曾短暂风光过。“宫殿金碧辉煌,天子上朝了,在御座上,先有雉尾扇障着他;宫扇慢慢移开,穿着龙袍的天子容颜显现;这时,阳光照射下来,龙鳞闪烁生辉。我看到了威仪的圣颜,我看到了威仪的圣颜!我就在文武百官之中!”

而现在,杜甫在江边,故园归不得,京师去不成。“我曾经住过的长安啊,多大气的都会,多美好的环境。地灵人杰,仓库充盈。遍地甘香的稻米,鹦鹉怎样啄食也啄不完。凤凰这美丽祥瑞的鸟,也飞来了,就栖息在碧绿的梧桐树上。凤凰似乎要成为此地的永久居民。

上面的几个情景,杜甫写入诗中,只用了四组文字,每组两句: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杜甫是经济天才,最能发挥资源(语言)的最大效能(最丰富的含义),把情意景象提炼、浓缩,作最典雅工丽的处理。这四双句子,引自子美美丽而悲伤的千古名诗《秋兴八首》。是对偶句,位于律诗的中间位置。在盛唐众多著名诗人中,杜甫的律诗写得最多。律诗这一形象饱满、格律严整的体式,在杜甫的工笔下建立。

当代景仰杜甫的诗人余光中,转益多师,学习古代诗文,锻炼出自己创意丰盈的美丽中文,就是他所说的“仓颉所造、许慎所解、李白所舒放、杜甫所旋紧、义山所织锦、雪芹所刺绣的中文”。“杜甫所旋紧”,正是经营上面一类律诗诗句的形容。与杜甫一样,余光中也是语言艺术的宗匠。余光中的名诗《乡愁》,就刻石立于成都市的杜甫草堂里。我觉得,此刻石象征了对语言艺术的敬意。

今年世人纪念狄更斯200周年诞辰,也纪念杜甫1300周年诞辰。我说过,纪念作家最重要的方式之一,是阅读、是朗诵他们的作品,认识他们对人文的贡献,包括对语言艺术的贡献。杜甫旋紧了中文,让我们开动唇舌,朗读并欣赏他的诗歌杰作。

写于2012年秋天

杜甫不悲秋

9月上旬的华南和华东,气温仍然常在30℃以上。游览上海世博会那几天,我这个“唯凉”(维樑)主义者,只觉得甚热。莫不是全球暖化在继续肆虐?到了10月中旬,较南的地方,秋天也应该来了:金风送爽,秋阳温柔,我们精神畅快,过日子如饮醇酒。散文家蔡思果在《香港之秋》中迎接秋天、珍惜秋天,幻想把秋光储存在保险箱,一片一片留待冬、春、夏季分期提出来享用。

在较北的地方,秋天不一定是金了:在古人心目中,可能已沦为银、为铜。宋玉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草木摇落而变衰”;欧阳修说秋天“摧败零落……常以肃杀为心”;柳永喜欢春色烂漫,不堪“冷落清秋节”。杜甫则低吟“万里悲秋常作客”。杜子美尽心尽力于诗歌艺术,常常苦吟;他的《登高》一诗,真是又苦又恨的悲吟,在秋天: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当时安史之乱刚结束,国家元气大伤,杜甫漂泊流离,栖迟在长江三峡附近。五十多岁了,糖尿、风湿等病交侵(这些疾病名称是现代学者考证后用的);除作诗外几乎一事无成,而他的诗知音甚少。子美独自登高,感慨万千,人生不美。古人对这首七言律诗,交相称誉,认为“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两句中,就有多层意义:不在温暖的家而在外“作客”,一层;“常”作客,二层;在悲哉“秋”之为气也的季节作客,三层;家园和京城,在“万里”之外,四层;像陈子昂那样古人来者都不见、怆然涕下地“登台”,五层;“独”自登台,六层;当时有“病”在身,七层;“多”病,八层;年逾半百(夸张地说“百年”),老了,九层。悲哀一层深似一层,以至九层,身心几乎陷于九层地狱,至少是炼狱(意大利诗宗但丁《神曲》中的地狱inferno和炼狱purgatorio各有九层)。欧阳修认为诗文“穷而后工”,杜甫穷困如此,心思气力都用于苦吟,乃成就了杰作。

张爱玲《桂花蒸·阿小悲秋》中那个20世纪40年代在上海帮佣的苏州娘姨,9月热过后,天气转凉了,竟悲起秋来;千多年前多愁善感、境遇艰苦的“阿大”—大诗人杜甫—怎能不悲?

现代人拜科技之赐,酷暑寒冬都可以过舒适日子,何患于温带寒凉的秋天?古代的富贵人家,秋冬当然也可以避冻避寒,仍然“乐活”(Lohas)。杜甫如果在开元天宝年间,像李白那样有唐玄宗御手调羹的礼遇,而且“百年歌虽苦,处处有知音”,他岂会悲秋?

如果他仍“乐活”于今日,诗名传遍海内外,他牵着夫人的玉臂,健步如飞,且飞来飞去,到处有知音和粉丝簇拥,香港的大学把荣誉文学博士学位颁予他,台北的“中央图书馆”举办杜甫诗国际研讨会,深圳为他举办“梦典”诗乐晚会,上海世博的“城市:让生活更美好”主题馆展示他“广厦千万间”名句,与莎士比亚的“城市即人”(What is the city,but the people?)隽语并列,子美要远赴深秋的英国,踏着沙沙作响的金黄落叶,在爱芬河边与威廉兄(莎翁名William)饮酒论文雄哩,他神清气爽如金秋,又怎会悲秋?

[附注] Lohas 即是Life of Health and Sustainability,意为健康和可持续的生活方式,中国台湾翻译为“乐活”。

写于2010年秋天。

春天,杜甫草堂来了客人

子美可有美美地胖过?

我看过的杜甫画像和塑像,都符合相传为李白所描写的“太瘦生”形态。真是太瘦了。经历乱世、忧国忧民、壮志未酬的杜甫,多病体瘦,是有其情理的。我却一直有疑问,难道子美没有美美地胖过吗?在成都草堂时期的诗人,生活较为安定,身体应该赚些斤两吧。可是,我历次在成都的杜甫草堂看到的画像和塑像,仍都是可做纤体广告的模特儿。

公元759年48岁的杜甫,在流离漂泊之后,“高壁抵嵚崟,洪涛越凌乱”,终于从艰难的蜀道,来到富饶的蜀地;翌年在朋友资助下,筑建了一座草堂。正如曾枣庄在《杜甫在四川》一书中所说:“在这块气候宜人、草木丰茂、百花鲜艳、百鸟争鸣的安静、恬适、富饶的平原上有了一席安身之地,其心境当然非常悠闲自在……大有‘使老人复少之势。”在成都草堂这几年,是杜甫一生中难得的快乐时光。他所写的诗也少有《悲陈陶》《北征》“三吏”“三别”那类批判现实主义作品,而有《堂成》《江村》《春夜喜雨》《江畔独步寻花》《客至》等怡悦的篇章。《客至》是七言律诗,如下: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客至》附有杜甫自己的注释,注云:“喜崔明府(县令)相过。”其中的“喜”字实在可圈可点。温带地方的春天,继漫天风雪、山寒水瘦、万物萎缩的冬天而至,为大地兴起了欣欣向荣的生机,为人们带来了很大的喜悦;对中国人、外国人,莫不如此。中国诗歌中的春天不用说,让我们看看《英诗金库》(The Golden Treasury)的第一首诗,即纳斯(T. Nash)的《春天》。它有这样的片段:

春天,美丽的春天,是年中喜乐之君;

万物欣欣向荣,少女起舞翩翩,

没有刺骨的寒风,只有百鸟争鸣。

杜甫有读书破万卷之志,如生于今日,他极可能是个博览中外群书的学者式诗人,极可能看过纳斯的这首《春天》。子美不薄今人爱古人,应该也认为东海西海有贤人。我们不妨用西海的理论来看《客至》。春天,在现代文学批评重镇弗莱(Northrop Frye)的“基型论”(archetypal criticism)架构中,相当于一日中之晨,相当于人的诞生期,相当于神话英雄的复活期,相当于文学类型中的喜剧。杜甫的《客至》一诗,正有喜剧的气氛。

弗莱(Frye)会说:《客至》呈现“喜剧境界”

弗莱指出,在喜剧境界中,人的世界是社团;团聚、秩序、友谊是常见的(基型的)意象。在《客至》里,我们看到杜甫与崔明府的叙谈、饮宴,这正是团聚与友谊的表现;蓬门为友而开,此“开”正是开放、友善之意。连鸥群也天天都来,和谐的气氛十分明显。

弗莱又认为,在喜剧境界中,动物世界可以是驯良的飞鸟,如鸽子。《客至》写的是鸥,是可以“相亲相近”的水鸟(杜甫《江村》一诗有“相亲相近水中鸥”之句)。

弗莱又指出,在喜剧境界中,植物世界是花园之类。《客至》虽然只轻轻提到“花径”,并没有进一步写到争妍的百花;不过,我们已大可因此而联想到那一片烂漫的锦城春色了。

弗莱又认为,在喜剧境界中,矿物世界是城市,是居所,而非沙漠、废墟之类。《客至》的地点正是有花木园林的“舍”—草堂。

弗莱又指出,在喜剧境界中,不定型世界是河流,而非妖怪出没的汪洋大海。《客至》写的是“水”,大概是草堂周遭的百花潭水、浣花溪水或锦江—多美丽可爱的名字!

弗莱又认为,在喜剧结束时,通常有宴会或者喜庆仪式的场面;这类场面如果不在结束时出现,就在结束后马上出现。他又说:喜剧的特色之一,是在剧终时容纳很多人,能容纳多少就多少。

至于弗莱的另一论点—喜剧通常以快乐结局—那已是人所共知的了。回顾《客至》,我们发现杜甫冥冥中又符合了弗莱的理论。此诗的后半部,写的正是饮宴的场面。草堂离市区远,菜肴不丰;诗人又不富有,只好以旧酒飨客(“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但他竭诚待客,满怀高兴。为了增加热闹的气氛,诗人建议邀请隔邻的人来喝一杯。崔明府自没有不同意之理,第七句的“邻翁”,可说呼之欲出;换句话说,这出不是戏剧式喜剧的“喜剧”,到了最后,人数是愈来愈多了。

弗莱的“春天—喜剧”说之外,还有“秋天—悲剧”说。弗莱的“四季—四种文类”理论,使我想起我国伟大批评家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的一番话:“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异代异国的两位批评家,见解冥冥之中如此契合。英国人吉卜林(Rudyard Kipling)说东是东,西是西,东西两方不相遇。我则认为,尽管东西文化有千百种不相同处,却也另有千百种相同处,而相同者更多。

草堂可展示“西方视野中的杜甫”

近年成都的杜甫草堂大幅度扩建,游客更多。对中国文化有较大兴趣的外国游客,到成都一定会细细游观草堂。扩建了的草堂,如果有展厅大规模陈列中外学者的杜甫研究资料,包括“西方视野中的杜甫”之类文献(如上述用弗莱理论析《客至》),则对“杜甫学”、对中外文化交流的推进,应有贡献。如果从又文化又商业的角度出发,则大可开设一间据《客至》而来的“蓬门餐厅”,陈设古朴,供应川菜。厅内有《客至》图文并茂的介绍,有杜甫诗的配乐吟唱,有一尊不瘦的杜甫塑像—当然不必像想象中的李白那样胖。

今年我们庆祝大诗人杜甫1300周年诞辰,在仰观一位“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醇”的诗史之外,也可平视一位“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的诗友。4月下旬笔者将有成都之行,会重访草堂,走遍整个景区,先寻访一位“太瘦生”之外的杜甫。

写于2012年春天

杜甫在香港

洋人也来游览“豆腐”草堂

有“诗史”“诗圣”之称的杜甫,一生去过很多地方,其一是成都,那里有草堂。杜甫在草堂住过四五年,这杜工部之屋,一千多年来有过多次修葺和扩建工程。现在的草堂规模宏大,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是我们瞻仰伟大诗人的圣地,我曾多次造访。人潮中,各地的炎黄子孙济济一“堂”自不必说;每次都有“红须绿眼”的外国游客,手执厚重的导游书,来向“Du Fu”致意,指认景区的楼阁园林。有一次一洋人和我搭讪,把杜甫二字读成“豆腐”那样的音,令我莞尔。西方学术界对中国诗圣向来有兴趣,虽然其浓度远比不上中国之对英国“国宝”莎士比亚。今年春天英国广播公司推出纪录片《杜甫:最伟大的中国诗人》,颇获好评,编导讲述诗人的生平,镜头自然有聚焦于成都,还把观众带到杜甫去过的其他地方,计有西安、巩义、曲阜、成都、洛阳、天水、夔州、长沙、平江等。

杜甫自幼聪慧,“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巩义是其出生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书生渴望入仕,首都长安(今西安)是其理想地;在洛阳与李白“双星”相遇,传为美谈;草堂对避乱的中年诗人来说,有如桃源,成都成为他平安幸福之都;“老病有孤舟”,此舟停泊的平江是其生命的终点站。“诗是吾家事”,杜甫时时处处都写诗(几乎像当今喜欢发动态到微信朋友圈的人,天天有图有文发放);追寻杜甫踏足的土地,是一种诗歌的历史文化之旅,地就是诗,诗就是地。上述其他地方都有杜甫留下来的或实或虚的“古迹”皆受青睐,往往被视为旅游资源开发的宝地;最近网上出现图诗并茂的《跟着杜甫游天水》资讯,天水(古之秦州)马上引起雅士们“打卡”的兴趣。

李白诗赠杜甫只言“酒”和“醉”

据说杭州也是杜甫旅居之地。今年春末在杭州会友,吃饭的地方在“杜甫村”,村内有地铁“杜甫村站”,文献称杜甫在此地住过大约十天。杭州是历史文化名城,杜甫来过,更添亮色。把盏谈笑间,我豪迈放言:香港也有历史文化,杜甫也来过香港,而且长在香港—意思是杜甫的诗歌艺术和仁爱思想早就来到香港,存在于香港。

即使在英国殖民时期,香港大部分青年学生对草堂诗人杜甫的认识,我印象中,还是多于对爱芬(Avon)河边的莎士比亚。香港的大学中文系讲授杜甫诗、研究杜甫诗,相关的著述颇可观。学长兼旧同事邝健行兄,曾在希腊深造八年,获博士学位,而中国古典文学修养同样精湛。他探讨李白杜甫互赠的诗歌数量为何多寡悬殊,就很见情理。流传下来的作品中,杜甫怀赠李白的诗有十四五首,李白怀赠杜甫的诗只得两首。我读了邝氏书后重温有关诗篇,发现杜子美赞美李太白的诗,有“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等名句;太白怀念子美,也见“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的深情,然而太白二诗的关键词都是“酒”和“醉”,“诗”不与焉。

为什么李白不涉及杜甫的诗,邝教授有解说。李白比杜甫大11岁,杜甫33岁时与李白在洛阳相遇,当时李白的诗名满天下,而杜甫在政坛和诗坛都籍籍无名。杜甫两年后到长安,虽然长安居大不易且大不顺,他一住十年,在资讯便利的国际大都会,李白的新作容易流通到京华,让知音杜甫欣赏到。反过来,李白失意于朝廷,离开长安后这里蹉跎那里流转,所在地多非名城大邑,杜甫的诗不容易流通到李白处。邝健行还指出,比李白年长12岁的孟浩然,诗名甚显,王维、李白等都有诗怀赠孟浩然,但其“诗作都不曾对孟浩然的作品有所论评”。这样看来,写诗友而不谈其诗,可能是当时的风气。我或可补充一说:杜甫不仅爱诗,还爱音乐、绘画、舞蹈等各种艺术,而且乐道人善;他怀赠李白的诗,有“创意”地称赞“诗兄”作品就不奇怪了。

邝氏的《杜甫论议汇稿》一书,精到之见很多,如论杜甫光凭安史之乱以前所写篇章,就可以“站在唐代第一流诗人之列”等。

“四杜”说:闻杜、慕杜、治杜、友杜

香港颇有学者为学既重“提高”,也不忘“普及”,原任香港大学中文系教授的陈耀南博士,在诸多学术专著之外,其《陈耀南读杜诗》一书,在精要解说作品之际,常引申发表议论,其文笔与其口才一样生动风趣;此书自有其学术论著的价值,但贡献主要在“普及”。“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陈教授当然也对杜甫推崇备至,认为人人都要读杜甫。他说:“对于诗圣,最好是:幼年闻杜、青年慕杜、壮年治杜、晚年友杜。”接下来他对如何闻、慕、治、友加以解释,又说我们读杜诗,其“所以应读、堪读与耐读,因为在艺术上,它表现了中国语文最吸引的特色与技巧;在情感、思想上,它显露了人性的光辉,也透示了人力的软弱”。

耀南兄缕述杜甫“对朋友、对众生、对国运、对民命”的深情,也剖示杜甫的好语言。宋代王安石曾论及杜甫和白居易的语言,陈耀南引述其语,并雅致地插科打诨:“正如王安石的名言‘世间俗言语,已被乐天道尽(可惜他没看过香港八卦杂志),而‘世间好言语,已被老杜道尽。”当代中华学术界,西化者众多,常常喜欢研究作家和作品如何被“接受”(有所谓reception theory)。我们知道,“接受”之前,先要有“传播”。陈教授对千年前杜诗的传播不甚了了,他写道:杜甫“流落江湖,浮家泛宅在一条破船,又不如今天的艇户可以拉拉布条示威;连豆腐也三餐不继,真不知他当年写了那么多诗,怎样保存,怎样分发!”陈文“接地气”,这里说的艇户指香港的“水上人家”,“豆腐”则与杜甫谐音,上文曾提及。

老病穷愁的子美:临终关怀

很多唐诗读者大概都回答不了“保存”和“分发”的问题。我不行,相信另一位尊崇杜甫的诗人余光中也不行。不过,杜甫自珍其作品,余氏对此深信不疑。余光中1974年从台湾转到香港中文大学任教授,他在台湾教的是英国文学,到香港教的是中国文学。他有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根底,台湾时期已发表过多篇文章论述唐诗,包括论李贺的长文。当了中文系教授,他接触古代诗文更多,在创作中常歌咏古代文人。1979年写的《湘逝》,副题是“杜甫殁前舟中独白”,并有“附记”一千多字,对杜甫之死加以考证论断。

余光中根据杜诗“无一字无来历”地写道:晚年杜甫“出峡两载落魄的浪游”,脑中是“秦中的哭声”“倾洪涛不熄遍地的兵燹”,是“病倒”是“惊溃”是“噩梦”;脑中还有而且更多的是古今的屈原、贾谊、李白、高适、岑参、严武,是“李龟年的旧歌”“李娘健舞”“公孙的舞袖”以及“南薰殿上毫端出神骏”的将军曹霸—杜甫脑袋里装满了他敬佩的诗人、画家、音乐家、舞蹈家。冯至的《十四行集》里有一首《杜甫》,此诗中杜甫的形象并不鲜明突出。余光中不同,《湘逝》处处可见主角的生平事迹,杜甫病恹恹,形象却是活生生。余氏曾戏称杜子美的洋名可作“Jimmy”(可能香港的大中学生也这样开过杜甫的玩笑),《湘逝》却是情思沉郁的。

比较冯、余对杜甫的书写,还有话可说。冯至1962年写《晚年杜甫》,记述诗人在潭州(今长沙)与农夫和渔夫的交往。他同情民间疾苦,为其请命。他们互相帮助,杜甫卖药,渔夫卖鱼,真是相濡以沫。杜甫在此地遇到诗的知音,冯至只简要叙述。余氏《湘逝》的记叙重心大异于冯文。赴潭州之前,杜甫有“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的慨叹,《湘逝》大书老诗人对诗歌及其传后的关怀。这八十行长诗的最后五行是“汉水已无份,此生恐难见黄河/惟有诗句,纵经胡马的乱蹄/乘风,乘浪,乘络绎归客的背囊/有一天,会抵达西北的那片雨云下/梦里少年的长安”。“诗是吾家事”,也可说“诗是余家事”,古今两位诗人都极为关心“自珍”作品的传后。写《湘逝》时,余光中在华人文学界已享大名,《湘逝》中杜甫的愿望,也是现实中余光中的愿望—后来凭着《乡愁》一诗,愿望成为了事实。

“光芒万丈”照香江

以上举隅式略说杜甫在香港如何被“接受”。在香港,尽管因为时代社会和接受者的主观态度,“接受”的方式和重心与内地难免有异;然而,“光芒万丈”所披,同种同文的同胞,同样尊崇和赞誉“诗史”“诗圣”。杜甫的精神和诗歌一直在香港,也一直在隔着“一湾浅浅海峡”的台湾。宝岛的诗人学者如何尊“圣”、研“史”,那是另一个话题了。

此文11月初撰毕,发觉今年(2020年)是杜甫(712-770)逝世1250周年,此文正好作个纪念。

(选自《文学家之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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