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跑十年
2024-06-26刘佳璇黄雨心
刘佳璇 黄雨心
播客构建的是一种听觉场域
即使听了10年、做了5年,文化类头部播客《文化有限》主播杨大壹也很难为播客下一个定义。他对《瞭望东方周刊》说:“我只能说它不是有声书、不是广播剧,从主观感受而言,它是一种真诚的语言表达的媒介。”
从这个角度而言,播客主播是这个时代的一群表达者。播客的兴起,依托于我国数字文化产业规模持续壮大、内容供给质量不断提升的宏观背景,也离不开这群表达者的长久探索。
移动互联网时代到来前,中文播客已有先行者,而到2013年前后,随着国内更多音频平台上线,一批中文播客节目开始涌现,其中有些团队至今仍保持活跃。
“做播客,是长期主义。”接受《瞭望东方周刊》采访的主播多会提到“坚持”。相比爆发式增长的短视频,播客更像是在慢跑,但从小众逐渐走向大众、从“用爱发电”走向商业化探索,坚持下来的主播也在不知不觉间有了弄潮者的意味。
从闲谈开始
2013年的北京,一群30岁出头的音乐从业者凑在一处,每周举行一次聚会,分享彼此的最新见闻以及对音乐、影视、旅行的思考。一次,李志明、相征和贺愉三人聊得很尽兴,决定以他们的闲聊为雏形,创立一个播客节目,起名《大内密谈》。
李志明是北京人,做过记者、表达欲旺盛,人称“李叔”,当时主业是音乐企划人。2013年6月《大内密谈》诞生时,他身边已有一些朋友在做播客,如2004 年创立的《糖蒜广播》、2010年创立的《三角龙电台》,均从北京音乐圈生长出来,主要入驻在苹果播客平台。但这仍是一个很小的圈子,他能叫出名来的播客不超过20个。
《大内密谈》创立后不久,李志明乘火车外出,背后的乘客通过他打电话的声音认出了他:“李叔,你这声音我太熟悉了。”这是他第一次在数据之外感知到真正有人在听这档播客。
彼时,上海人梵一如正在日本留学,也是《大内密谈》的听众:“我觉得这种形式很有意思,也想尝试一下。”
2013年9月,梵一如开设了聚焦于文化、历史、传媒等领域的谈话类播客《井户端会议》。在日本,这是对闲谈的别称,古代主妇们到村边井旁打水时会唠家常,人们将之戏称为“井户端会议”。
第二年,梵一如回到上海,先后在第一财经旗下报纸、网站、频道担任记者、编辑、编导,因此结识了第一财经电视晚间新闻节目的责任编辑杨一。
在当时的上海传媒圈,播客还是一种新鲜事物,但杨一曾听过由国外制作的音频纪录片,并在2014年接触了风靡全美的犯罪调查纪实播客《Serial》。
随着移动互联网的兴起,电视对公众的吸引力减弱,杨一也感知到媒介变化的浪潮。2015年,他尝试自己制作播客,但是听者寥寥,做了几期便搁置下来。
不过,上海报业集团有一名初入职场不久的记者,注意到了他的播客,此人就是程衍樑。程衍樑是文字记者,对杨一利用声音讲述故事、构建场景的方法印象深刻,这为后来二人一起创办《忽左忽右》埋下了种子。
而在北京,《大内密谈》凭借主播特色鲜明的个人表达和对音乐、电影及各类亚文化的见解,已立住阵脚,不仅获得了苹果播客的推荐,还在荔枝FM的“新媒体排行”上长期占据榜首。
武汉,《大内密谈》四周年全国巡回见面会的收官之战在西西弗书店M +购物中心店举行
2014年2月,青年小伙子乐队成员冯广健作为嘉宾参与了一期录制,由于反响不错,他逐渐深入到播客领域。2016年,李志明决定离开《大内密谈》,与冯广健开一档新播客《日谈公园》。
“直到那时还很难说播客是个行业。”冯广健对《瞭望东方周刊》说,“大家只是喜欢表达,几乎没有人全职做,因为没法用它赚钱。”
“播客和传统广播相比更加‘人格化, 播客内容会和主播一起成长。”冯广健说。
百花齐放
2004年播客刚在北美兴起时,多是传媒机构出品。“新闻播客是当时英文播客的主流。”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视听传播系主任、中国新闻史学会视听传播专业委员会副理事长高贵武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20年前,制作播客的技术门槛还较高,但到2013年,智能手机与移动互联网的发展已改变这一情况,喜马拉雅FM、荔枝FM等App的上线为中文播客提供了新平台,其中,荔枝FM还提出了“人人都是播客”的口号。
这使播客在中国迎来第一波真正意义上的发展浪潮,也决定了中文播客相对于海外播客更具个性化的自媒体特点。
“十年前的播客多是从主创团队感兴趣的话题聊开去。”杨大壹说。
《大内密谈》《日谈公园》等诞生于北京的播客尤其具有这种闲谈气质,天南海北、插科打诨,依靠主播个人表达的优势、叙事节奏,为听众的生活提供陪伴。
诞生于上海的《忽左忽右》是另一种气质。
2017年底,辞职后的程衍樑在寻找除了文字表达之外的其他内容输出形式,他想起杨一过去的尝试,邀请对方共同创立文化访谈类播客《忽左忽右》。第二年上线时,首期节目嘉宾是冷战史研究者沙青青和资深媒体人韩巍,话题是“美国媒体如何续命”。
“节目定位是‘基于经验主义视角,不做价值判断,来到这里的人可以有不同立场,但他聊的内容要基于实际经验或实证研究。”程衍樑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忽左忽右》会设置专门选题、找专业人士访谈,提供知识密度更高的信息,“对话题不感兴趣的听众也许会觉得枯燥。”
创立《井户端会谈》后,梵一如又开设了聚焦上海城市文化的沪语播客《上海闲话》,以及观察中日韩热点话题的《东亚观察局》等多个垂类播客。
有人从京沪两地播客中感受到了一种风格差异,将其分为更重陪伴、相对随性的“京派”和更重干货、聚焦垂类话题的“海派”。
不过,接受《瞭望东方周刊》采访的播客主播大多认为,“京派海派”之说已过时。在脱口秀播客《不开玩笑》主播史炎的团队成员中,常驻京沪两地的各占一半。
“如今全国各地都有人做播客,只说这两地就太小了。”《黑水公园》主播金花告诉本刊记者。
“中文播客的兴起源自北京,跟北京音乐圈关系密切,上海最初的播客创作者中有很多媒体人,不同的行业背景可能造成了风格差异。但随着创作者的增多,地域标签的差异已逐渐消弭。”梵一如说。
“愿意表达的人都有自己的风格、特色、观点等,没有什么师承、体系、标准,何来‘派可言呢?”《闲聊八匹马》主播高翔(网名“瞬间思路”)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跳出圈子
《闲聊八匹马》是一档聚焦桌游、动漫等青年亚文化的播客,保持着每周一期的更新频率。在《闲聊八匹马》诞生前,高翔也与朋友合作过其他播客:“从2013年就开始了。”
高翔将做播客的秘诀总结为“坚持”两字:“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兴趣一来就做了,兴趣没了就停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断。”
在《忽左忽右》成立之初,程衍樑和杨一就决定坚持每周更新,他们把认识的学者、作家、记者带到麦克风前做内容输出,在媒体积累的经验与人脉让程衍樑觉得聊100期不成问题。
但并非所有人都具备如此条件。播客界有一条“半年定律”,即一个新播客如果在上线半年后没有起色,往往就会“死掉”。主播在初期往往靠表达欲支撑着更新热情,半年里足够录十几期节目。但大多数主播在原有“谈资”和人脉聊尽、热情消耗以后,便无法坚持。
作为一种以听觉建立深度连接的媒介,播客不仅考验主创团队驾驭话题的表达能力,还需要嘉宾能在令人舒适的流畅节奏中交流。
《日谈公园》是对谈类播客,“容易被误会为就是纯聊天”。冯广健说,“其实这种播客是以聊天方式呈现出来的一种‘交流的作品。”他们需要与嘉宾提前交流,并在录制时把握节奏。
主播搭档之间也有磨合过程,即使彼此很熟悉,对于如何在麦克风前自在表达、选择何种类型的话题更默契、各自在交流中担当什么角色,仍要靠经验积累。
和过去相比,录制播客更加便捷了。“三人大多数时候就是约个时间,开一个线上会议,各自用麦克风录音,再做剪辑。”杨大壹说。
杨大壹与朋友星光、超哥一起创立《文化有限》,起初书籍、影视、社会热点都是他们的话题,但渐渐发现聊书更有火花,于是,《文化有限》专注于每周聊不同的书籍。
“现在我们三个已经很有默契和经验,可以随时碰。”杨大壹说。
做《忽左忽右》前100期的时候,程衍樑想把它做得更“朋克”一点:“比如这一期做文学的,下一期就做‘离谱些的。”他在节目里聊过媒体变革、间谍小说,也聊过选秀节目、风水周易,但后来,话题的“离散度”不再那么高:“播客做久了,主播也会发现自己对某类选题的兴趣更大。”
“播客和传统广播相比更加‘人格化,播客内容会和主播一起成长。”冯广健说。
《日谈公园》早期的话题以音乐为主,请过彩虹合唱团指挥金承志、后海大鲨鱼乐队,后来又聊影视圈、脱口秀。但是随着成长,团队探索世界的欲望更强了。
“录得越多,越会发现自己的未知,跳出自己生活的小圈子,原来好多事情我不清楚。”冯广健说。
一条街道改造的背后是怎样的城市设计?一个古迹铭牌牵扯出什么历史?《日谈公园》开始带着这种求知欲,转型为了一档兼具知识性、探讨文化生活方式的播客。
在播客中,主播不仅在满足自己的表达欲,也在与听众共同拓展认知边界。“我们其实是想用声音带大家去看世界。”冯广健说。
变与不变
2020年,受疫情影响居家办公的特殊状况和小宇宙App的上线,让播客受众再次增长,呈现出圈态势。《文化有限》也是在那年入局,在小宇宙上逐渐积累起自己的听众。
和过去相比,录制播客更加便捷了。“三人大多数时候就是约个时间,开一个线上会议,各自用麦克风录音,再做剪辑。”杨大壹说。
但播客在构建一种听觉场域,内容、节奏、剪辑、音乐都决定了听众的想象与沉浸感。从这个角度而言,做播客仍有隐形的专业门槛。许多播客“元老”们纷纷搭建起专业厂牌机构,逐渐从“为爱发电”的表达者转为专职播客主理人。
2018年,程衍樑创建了致力于为企业机构提供一站式音频内容解决方案的JustPod;2019年,《声东击西》主播徐涛成立声动活泼音频制作公司,《日谈公园》发起播客联盟“日光派对”;2021年,《大内密谈》也建立了播客矩阵“有关声部”……
“外界将我们视为内容创作者,事实上很多人已转型为企业经营者。”冯广健说。
从内部看,当一档播客运营至一定量级,便必须养活一个团队,考虑商业路径;从外部看,平台与资本越来越关注播客的商业价值。
在杨大壹看来,对于品牌而言,播客是一种轻量化的投放渠道,相比于赞助综艺、晚会,播客的刊例价九牛一毛,更重要的是,播客可以建立一种真实的连接,影响听众认知。
“视频贴片广告几十秒便过去了,但播客是长时间的媒介,可以拿出一两个小时去讲述一个品牌的理念与故事,它能聚拢一些有耐心和好奇心的品牌潜在用户,让很多品牌愿意试水投放。”杨大壹说。
受访的很多主播认为,现在,播客开始“有了一个行业的样子”。“但做播客,最需要的仍然是耐心。”梵一如说,“许多人现在觉得这是一个赚钱的事,其实要做好烧钱养兴趣的准备。”
近两年,品牌投放、名人入局、厂牌专业化、线下活动增多……播客在内容领域中扩大声量,变得热闹了许多。不变的,则是录音棚里的欢声笑语、耳机里的长久陪伴。
冯广健在接触商业客户时,也遇到过很多《日谈公园》的听众。“ 《日谈公园》长时间陪伴过他们上学和工作,后来,我们合作过程都很顺畅。”他说,“是声音的陪伴让我们建立了天然的信任感。”
刚做播客时,冯广健以为自己一事无成,人生“完蛋了”,但在做播客的过程里,他重新找到坐标,即使在相当长时间里赚不到钱。
“播客重塑了我,让我学会在交流中审视自己、丰富思考,给我动力去和各行各业的人学习,促进人和人之间的理解。”冯广健说,“也许有些夸张,但做播客改变了我的人生,如果让我再选一百遍,我也依然会这样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