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观”世界
2024-06-26刘佳璇黄雨心
刘佳璇 黄雨心
近年来,中文播客正从小众文化走向大众视野
在地铁通勤路上,那些戴着耳机的人正沉浸在声音的世界,如果其中有人不时露出微笑,他也许不是在听相声和流行乐,而是在听播客。
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不仅催生了一大批新的数字文化产品类型,更带来文化消费方式的深刻变化。在我国,每10个网民中就有2人听播客。截至2023年12月,我国网民规模达10.92亿人。根据2024年初发布的《2023喜马拉雅中文播客生态报告》,中文播客听众数目前已超2.2亿人。
曾经,受众狭窄、增长缓慢,都是贴在播客身上的标签。然而,当视觉文化内容充斥感官世界,这种以声音为介质的长内容却从未离席,甚至悄然走出小众。播客投射了都市青年对广阔世界的期待,他们从耳朵出发,寻找自己的“旷野之地”。
“播客是探查文化发展、城市生活多样性与精神需求的入口。”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视听传播系主任、中国新闻史学会视听传播专业委员会副理事长高贵武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聚沙成塔
2024年5月25日至26日,第六届中文播客大会在上海召开,许多知名节目主播、主理人都到场参与了这场播客界一年一度的盛会。
根据多份行业研究报告,中文播客的听众大都集中在一线城市,教育程度偏高,年龄集中在22 至35 岁之间。
“探索行业变迁与时代微转折”——这是25日上午,大会首个专场活动的单元主题。
这的确是探讨这一主题的合适时间节点,因为播客诞生距今刚好满20年。
2004年,英文网络电台节目开始兴起,这些基于互联网传播的长音频内容可以下载到MP3、苹果产品iPod等便携式音频播放器上,个人用户也可上传自己的节目进行分享。英国媒体人本·汉默斯利关注到这一现象,提出“播客”的概念。
“播客”一词是对英文Podcast的直译,由“iPod”与“Broadcast(广播)”两词拆解合并。从词源构成来看,它带着前移动互联网时代的胎记。时至今日,无论是电台广播,还是便携式音频播放器,都可以“浓缩”在一部智能手机上。
信息技术革命为媒介变革按下加速键,与播客诞生于同一时代的论坛社区、博客等,都渐次退出了历史舞台。在中文互联网,微博、微信公众号、视频网站、短视频轮番站上舞台中心,而播客却是个边缘角色,一直在舞台角落轻声念着自己的台词。
有播客行业从业者将播客描述为“快时代的‘灯下黑”,也有播客听众说播客是“难得不带来焦虑的一种媒介”。
按小时计算的单期时长、每周一次甚至每季度一次的更新周期……播客的“慢”不仅体现在内容特性上,还体现在它的增长曲线上。
“早期的播客一般入驻在苹果播客平台,一方面播客主播需要掌握系统提供的技术工具,另一方面听众也得是苹果用户,这限制了最初中文播客的受众。”《文化有限》主播杨大壹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2013年,国内音频平台喜马拉雅FM、荔枝FM等上线,播客也被纳入平台内容池。然而,其媒介价值并未得到广泛重视,也不是平台商业布局的重点。
“关注播客、做播客的人,当时全凭兴趣。”《黑水公园》主播金花说,“它是一种在快速发展的时代里让人慢下来的东西。”
这种调性,让许多人开始注意到播客。根据全球播客搜索引擎Listen Notes的统计数据,2020年5月,中文播客突破了1万个。当年,小宇宙App上线,喜马拉雅、荔枝、网易云音乐、QQ音乐等陆续推出了自己的播客平台。艾瑞咨询数据显示,当年平均每天有21个新播客诞生。
如今,中文播客已超5.7万个。
文化内容的跨界融合、快速传播和个性化生产,正在极大地丰富人们的文化生活,而播客也正是依托新兴业态充实、创新文化内容的积极参与者。
“可能很微小,但总会聚沙成塔。”在第六届中文播客大会现场,《忽左忽右》主播、播客与数字音频公司JustPod首席执行官程衍樑说,“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播客无论是从内容生产的质量还是讨论的议题,都能作为一种新的深度内容媒介,和传统媒体平起平坐。”
听得见的力量
“播客是什么?”2013年,天津人高翔(网名“瞬间思路”)正在进行桌游相关的内容创业,当有朋友邀请他一起做一档桌游播客时,他一头雾水。“你听了就知道了。”朋友说。
高翔去听了几档播客,开始明白其独特魅力。“这是一种更个性、更自由、允许我这种普通人去表达输出的媒介。”他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去现场》主播、JustPod前首席运营官杨一认为:“与我们在任何一个电视台或视频平台看到的视频节目类似,播客是以音频为载体的节目。节目对音频进行限定,使得播客有别于音乐、有声书、知识付费课程等其他音频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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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户端会议》是一档聚焦于文化、历史、传媒话题的播客节目(图片源自《井户端会议》官方微博)
听与说是人类信息交互的基本方式,而播客可视作在互联网时代生长出的听觉文化代表。
《不开玩笑》是一档脱口秀播客,主播史炎是资深脱口秀从业者。在做播客后,他发现了单纯以声音做节目的优势——每个来到《不开玩笑》的人都比平常更松弛。
在录音棚,没有录影棚那样强烈的照明和随处可见的镜头,只有三五朋友、几只话筒。“大家都会很有安全感,状态特别好。”史炎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无论是输出“干货”还是闲聊,播客都具有一种感性氛围,主播与嘉宾可以娓娓道来,而听众能从他们的声音中感受情绪变化,那些口癖、笑声甚至尴尬的沉默,都使人感到真实。
播客的另一特点是信息容量大。《井户端会议》《东亚观察局》主播梵一如将它类比为“杂志”。在播客中,各类在短视频中无法吸引流量的“冷门”内容都能找到空间,更具深度、更能引发思辨的话题也可以充分展开。
《东亚观察局》由梵一如与冷战史研究者沙青青以及有长期驻韩报道经历的权小星共同主持。梵一如回忆,这是从《井户端会议》中分化出去的节目,就像一个独立专栏:“2019年我们三人在一期节目中展开对中日韩文化的探讨,效果不错,感到可以再去开设一个聊东亚的新播客。”
在播客中,听众也可以寻找到看待世界的不同视角。史炎将《不开玩笑》定位为“用幽默的视角看世界”,金花则希望《黑水公园》能“打破科幻与生活的壁垒”。
随着各行业行家的入局,播客所提供的知识信息不断丰富、视角观点更加多元,组成一种“听得见的力量”,改变着人们的生活与思维方式。
从世界政经局势、各国历史人文、社会热点事件到音乐、文学、动漫、桌游、影视,再到科技发展、性别平等、气候危机……播客的题材似乎包罗万象,呈现着城市文化生活与当代人精神需求的多样性,成为许多大学生、职场新人对某个领域建立全局认知的优质信息源。
为心灵降噪
金花发现,《黑水公园》中有一批资深听众,来自动画和设计行业:“他们会在作画或者设计时听节目。”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播客的陪伴重塑了他们的工作场景。
当视觉内容不断变短、用瞬时冲击来刺激感官注意力时,播客走的是另一种道路,金花将二者比作“机动车道和自行车道”:“总有人享受骑行的乐趣,你不会因为汽车跑得快,就觉得自行车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
“播客的一大功能是给大家提供陪伴,比如在通勤、健身、做家务等场景中,它只需要调动你的部分精力。双眼和双手都是解放的,主播们在耳机里聊着天,陪着你。”史炎说。
媒介研究者许加彪、梁少怡在《播客复兴:听觉媒介社交化发展的价值优势与理性反思》一文中提出:面对视觉信息的狂轰滥炸,声音社交逐渐成为人们提高情绪幸福感、改善社交关系的重要工具。
根据多份行业研究报告,中文播客的听众大都集中在一线城市,教育程度偏高,年龄集中在22至35岁之间。
有听众在社交主页上发帖说:“平时在北京的通勤时间比较长、回家后基本独处,听播客既是获取各领域信息的方式,又能获得有趣灵魂的陪伴,比职场低质量的社交更有意义。”
在高贵武看来,城市生活的快节奏、工作压力和“原子化”的城市社交困境都加重着青年群体的焦虑和孤独感,而播客能为他们提供一片心灵栖息地。
和短视频一样,播客也具有填满碎片时间的消遣功能,但却提供着更可贵的情绪价值。小宇宙App近期发布的《2023小宇宙年度播客趋势》提出:“无论学生还是职场人、求职者或创业者,父母或孩子,不同职业、不同状态的人都能在播客里找到陪伴其自我觉察、自我剖析的主播,在共鸣中获得力量。”
《黑水公园》是一档聚焦泛科幻话题的播客。金花回忆,2016年创立这档播客的初衷是为了寻找同好。彼时他在互联网行业工作,周围的人都在关注着升职、创业,他和别人聊平行宇宙、超级英雄、科幻作品,往往被视作怪人:“我相信通过播客可以找到更多有好奇心的人,让这类人觉得自己并不那么孤独。”
不过,《黑水公园》并不注重探讨科幻作品的技术呈现,而是去挖掘故事背后的人文关怀。在他看来,如今很多自媒体的表达使人感到压力,而他希望能提供舒缓情绪、抚慰人心的内容,“让听众在找不到同类和共鸣时,能够知道有人跟他们想法一样,坚强地生活”。
金花得到的最多听众反馈是:在人生比较灰暗的时间里,是这档播客带他们走出阴霾。“这也是最让我欣慰和满足的事。”金花说。
当视觉内容不断变短、用瞬时冲击来刺激感官注意力时,播客走的是另一种道路,金花将二者比作“机动车道和自行车道”:“总有人享受骑行的乐趣,你不会因为汽车跑得快,就觉得自行车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
见到众生与世界
在播客听众不断增长的同时,播客行业也开始成长为内容领域的新生力量。
在中文播客发展早期,文化产业发达的北京和广告传媒业领先的上海是孕育其成长的摇篮。目前,上海已经形成了一条播客产业链,这条产业链由喜马拉雅FM、小宇宙App等音频平台、运营较为成熟的播客与数字音频公司、音频内容制作公司组成。
杨一分析,上海之所以在播客行业的成长中发挥重要作用,很大原因在于这里广告业发达:“大量品牌与大量广告业优秀团队在此集中,为我们提供了充足资源。”
《黑水公园》是一档聚焦泛科幻话题的播客(图片源自小红书)
在梵一如看来,如今播客正为更多城市增添文化的注脚:“杭州已有《凹凸电波》《半拿铁|商业沉浮录》《三个火呛手》等知名播客。从行业发展来看,杭州文化传媒发达、能承接上海资源、商业故事很多,这都是孕育播客的优势。”
“如今还有许多方言类播客,比如沪语、粤语、四川话等等,语言很鲜活,而且能反映出本地文化,这也体现了播客的一种文化价值。”《日谈公园》主播冯广健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凭借信息容量大、提供情绪价值等优势,播客正以听觉连接起不同的垂类知识领域、文化同好圈层和地域文化,进而组成一幅当代文化生活的新图景。
在播客中,主播与嘉宾的交流体现出连接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属性。
在《不开玩笑》一个名为“老中医点你笑穴”的系列节目中,主播之一大雄的中医父亲是嘉宾,和主播、听众都有年龄差,但这反而带来另一种张力,获得很好的反响。在另一期节目中,作为嘉宾的天文摄影师叶梓颐则展现了“冷峻感和另一维度的幽默感”。
“这类跨界嘉宾往往在语言表达和认知角度上带给我们惊喜。”史炎说。
2024年5月,播客主题活动“声量”的小宇宙圆桌对谈会场
“和一个原本陌生的嘉宾交流出火花会让人收获很大。如果不是播客,我们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坐在一起交流的机会。”冯广健说。
若将播客整体视为一个观察对象,其内容趋势反映着当代都市人的内心世界与精神需求。根据《2023小宇宙年度播客趋势》,自我成长、行业案例、影视娱乐、医疗健康、商业理财、饮食、运动等内容在2023年搜索量和内容总量上均有大幅增长。
有观点认为,在播客中,更多人通过表达与倾听找到了“同温层”。不过,在程衍樑看来,播客不仅在凝聚“同温层”,也在带人们走出固有的圈子,见到更广阔的世界。
近两年,播客界开始通过线下活动让主播与听众见面,程衍樑也在活动中见到了他“预期以外的人群”。
“有跑长途的卡车司机大哥,特别喜欢听《忽左忽右》。他对我说,很多话题自己可能不是很了解,但是喜欢听,累计听了100多个小时。”程衍樑对《瞭望东方周刊》说,“人们认为播客吸引的只是某一特定人群,但我的经验告诉我,未必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