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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倒下

2024-06-25陈集益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4年6期
关键词:龙游骡子

一个外地人不远千里来山村治理病树,他带来的骡子却成了别人觊觎的治病良药。两个早就对女人没了兴趣的老男人,凑在一起研究如何帮另一个老男人壮阳的问题,只是为了各自女儿的前途。在这个山村里,瞬间倒下的,何止是昔日傲然挺立的松树?

1

吴村的松树刚出现萎蔫时,没几个人在意。村里人不靠卖树生活很久了。人们倒觉得满眼翠绿中零零星星地出现一小簇黄,仿佛给了青帛以点缀,蛮好看的。吴村的高山上生长着的大多数是杉树、毛竹、杂木,矮山上则种着果树、油茶、茶叶、庄稼。松树历来是间种的,甚至用不着专门种,因它环境适应性强,自己就会长出来。松树混交在所有林地,正如稗草于稻田落地生根,加上价格原因,山里人历来嫌弃它,想砍就砍了。

也就两年光景,放眼眺望,重峦叠嶂的群山中随处可见死去的松树,森林就像生了皮肤病,看着一团团黄褐色让人感觉身上发痒。却没有多少人能解释清楚,好端端的松树为什么枯死了?如果说病树是被蛀虫咬死的,过去年月森林虫害还少吗?有人记得饥饿年代,上山劈腐烂的松树找树虫吃,白白胖胖的虫子用布兜包着,几乎没有空手的时候,即便这样,松树并没有大面积枯死。这事大伙说来说去,直到政府派人来调查才有了答案:吴村的松树患上了松材线虫病,这病主要借助携带松材线虫的天牛取食健康松树来完成传播扩散……村里人这才知道,松树患上松材线虫病就好比人得了瘟病,所有病树须打包运走集中销毁。

一周后,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牵着两头壮实的骡子来到村里,他掏出介绍信说是汤溪林业站派来的,要在吴村住下来,砍伐病树,销毁病树。村主任国粱以较高的规格接待了他。饭后,国粱在人堆里说这人是贵州的,姓冯名开,能喝酒。还说,这人在老家做过生意,亏掉了,只好跟老乡出来做苦力。村里人不太关心陌生人的来历,反而对他牵来的牲畜充满好奇,问是马还是驴?因为大伙都没有亲眼见过骡子。国粱说:“就是骡子啊,马和驴杂交的。当年我在保定当兵,骡子是部队上非常好的役畜。”人堆里有人问:“那这骡子是公驴和母马生的,还是公马和母驴生的?”国粱不耐烦道:“这是马骡!他妈的,还是多关心关心正事,想想冯开今晚上住哪里吧!”村里人就散去了,因为没有人愿意提供房子给贵州佬住,担心骡子的屎尿污染环境。国粱只好让冯开暂住在村委会的侧房里,骡子拴在屋后头。

次日早上,人们就看到那个叫冯开的贵州佬,牵着两头骡子朝村外走去。与昨晚上听到骡子悲凉的叫声相比,走在晨光中的骡子显得精神抖擞,看不出丁点儿悲凉。它们没心没肺地朝人群张望。太阳出现时,冯开和骡子已到西山,冯开从骡子身上解下一台小功率柴油发电机、一把电锯,走到一棵枯死的松树下,用砍刀清理好工作面,然后摇动手柄发电。发电机抖动着冒起烟,电锯发出哧哧啦啦的转动声。冯开戴上帽子、防尘眼镜,当锯链的刀齿遇到树干,只听刺耳声响起,从树干上飞出被打碎的树皮,就像迸溅出来的血。别看冯开上山时跟个大烟鬼似的,这会儿电锯上了手就像战神上了身,脸盆粗的松树说倒就倒了。树倒下时根部发出嘎嘎的叫唤,树冠则刮起一股妖风,只听哗啦一声倒下,头顶即刻豁然开朗。

骡子果然是运输重物的好手,它俩驮着用塑料布包裹好的树段,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累了就会站着不动,等冯开用木棍支撑住树段借力歇气。休息好了,继续下山。

几天后,村委会门口堆起了粗细不一的树段。虽说这些树段被冠以病树、疫木之名,似乎浑身沾满了病菌,但以肉眼所见,跟普通木材区别不大——因此有人起了歪念,想挑一些树段回去当柴烧。当冯开从山上归来时,发现疫木被偷,吓得跟骡子那般大叫起来。他说每根疫木他做过登记,林业站要派车来拉走的。他喊着叫着,跟参与哄抢的人吵了起来。为此,国粱报了警。警车鸣着警笛来了,警察将参与哄抢的人叫到了村委会,命令他们将疫木全部归还,又进行了长达半个小时的批评教育。

警察走后,村里几个人把冯开围了起来。他们推搡他、辱骂他、啐他唾沫。他们来到小卖部,胸口仍然憋屈得很。“他妈的,贵州佬砍了咱的树,警察竟然说咱没有权力要回自家的树。你们说还有天理吗?”说这话的人叫路兵,是个出门打工三个月、在家偷闲八个月的人,“等着瞧吧,哪天我心里不痛快了,非宰了他的骡子,卸八块给大家尝鲜。”

“照我说,你现在不正不痛快吗?你真要宰了骡子,我买半头!”伟峰是个泥瓦匠,他刚刚在东家吃过饭,肚子撑得慌,故意与路兵顶嘴取乐。

“一头骡能卖两万块,你知道不?”路兵说。

“那我给你一万块,我口袋里揣着银行卡呢。”

“我给你十万块,你去把人宰了,我敢吃人。你信不信?!”路兵瞪了伟峰一眼。

“宰人犯不着,贵州佬又没有得罪我。再说他这么瘦,也没什么吃头。”伟峰说。

“再怎么说,总比骡肉好吃一百倍。你就说敢不敢吧?”

“你这是几个意思?你不敢宰骡子就直接说,为什么要逼我去杀人?”

“喂,别在我这儿叽叽歪歪的。警察说了,村集体和个人都不得阻碍他的工作,要严禁疫木加工利用和流出……”德方是小卖部老板,指望着冯开常在他这里买东西,自然不愿参与其中,“我奉劝诸位一句,如果闲得蛋疼就去做他的帮手吧,他说想找几个零工帮他呢!”

“拉倒吧!你竟然说这种话寒碜人。你让浙江人给贵州人打工?”路兵敲敲桌子,可能没有人应和的缘故,顿了顿又说,“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2

冯开可能对本地人的敌意有所察觉,平时除了到小卖部购买生活必需品,从不串门。交往的人除了国粱、德方,还有几个常到村委会的村干部。他的生活内容几乎全部是砍树、运树、养骡子。当然,要是有人问他姓甚名谁、老婆孩子在哪里,他也会老实“交代”:他生于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三十岁那年做钢材批发生意,生意失败,债务至今未还清;更倒霉的是,来浙江打工期间,老婆跟义乌老板跑了,孩子不得不送回老家交给老人养。“交代”完,便是沉默。他沉默时脸上写着斗大的“苦”字,见过的人都说,要知道什么相是苦命相,看看贵州佬就知道了。从那张脸上,能看到压抑、悲戚。与此同时,他让某些人更瞧不起他了。

“喂,喂!你好哇,冯开同志!今天砍几棵树啦?”

“砍四棵了。”

“就这速度得砍到猴年马月?”

“你们都不愿吃这个苦,我只好一个人慢慢砍呗。”

“这可不行,等你挣够钱把老婆赎回来,已人老珠黄。”

“赎?称不上!又不是我卖掉的。”

“那不也得有一笔钱才能让她回心转意?”

“跑都跑了,就当死了。”

“要不要给你讲个老婆?”

“就这样过吧,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我们免费给你做媒人还不行?”

“我也会很快老的,不要了。”

“给你找个勤快肯干活的寡妇,怎么样?”

“哼,要我去入赘?!”

“给你免费房子住,给你开工资,还不好?”

“是……你们村的?”

“它的名字叫阿俏,报上它的生辰八字吧,我们帮你择良辰吉日把婚结啦!”

这些尖酸刻薄的人,满脸写着鄙夷,他们喜欢嘲讽别人,通过贬低别人来彰显自己。因为他们说的阿俏,正是那头被取名“阿俏”的母骡。这骡子之所以出名,皆因相比另一头取名“阿俊”的,干活更卖力。当然,阿俊干活也卖力,但是阿俊花花肠子多,很让村里人讨厌。都说骡子什么都好,唯一缺点是不能繁殖后代。既然不能繁殖后代,在多数人眼中就不应该去干那种事。可这阿俊偏偏在动物交配的季节,跟正常动物一样蠢蠢欲动,甚至因为阿俏的不配合,表现得很狂躁。与此同时,肚子下面有一根东西挂下来——村里人第一次见到那东西,还以为是一根挂错地方的香肠,直到阿俊爬到阿俏背上去,才意识到它的真正用途。村中妇女数兴国老婆表现得最激烈,她捂着脸跑开后,蹲在地上呕吐不止,此后见到贵州佬和他的骡子就远远地避开。村子男人们见到骡子交配,一边起哄,一边又说是晦气的,恶声恶气地去驱赶,对冯开也没有好脸色。可这两头不谙世事的骡子,在盛夏到来之前,经常不择地点、不择时间地行不雅之事,那不堪入目的场面,引起了众人的愤怒。

“你能不能把公骡阉啦?!没脸没臊的!”国粱收到村民投诉后,不得不找冯开谈话。

“怎么阉呀国粱主任,这‘老伙计错过年龄了。”和骡子在一起久了,冯开习惯将骡子看作“老伙计”。

“不用你阉,我去找阉匠来。汤溪镇上有个叫田鼠的,是很厉害的阉匠,懂得‘走骟:就是一人牵着大牲口,慢慢往前走,阉匠跟在身后,一边拍它的屁股,一边摸它的卵袋,趁其舒服、疏忽大意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割去要割的。一星期左右便可完全恢复。”

“这个我懂。问题是,人之所以养骡子,不就因为它力气大吗?马高大、强壮,驴比马耐力强、抗病能力强,两者结合生了骡子,优缺点互补。阉了后,就没有什么优势可言啦!”

“这个不归我管,我关心的是你不要再让骡子交配了,简直伤风败俗!”

“哪是我要让它们交配的?我也不想啊,耽误干活!不过,话说回来,你不是在北方见过骡子吗?很快就会过去的,也就这个季节,有点那个……”

“我们那时候赶骡子,可都是阉干净了的骡子!”国粱气冲冲道,“不管你怎么说,都不能让人再看到这种恶心的事啦!要不然,不要怪我没有通知你!!”

冯开经常打阿俊,奈何这畜生倔脾气,他就想了一个办法:给它做了一个肚兜,捆扎在它的要害处,以此阻碍它做那种事。阿俊得不到满足,经常发出不是惨叫胜似惨叫的叫声,听得人身心受折磨。因此,村里人对冯开越来越不当回事了。等到骡子不再发情,他们照样爱拿他和骡子寻开心。冯开逐渐发现,这个村子里真正有本事、能吃苦的人都出去打工或经商了,留下来的除了老人、妇孺和老实巴交的,还有不少是在城里混不下去又不甘心种地的,对后面这类人他避而远之。可是松树从不挑地方死,有的树被锯倒时压坏了谁家的毛竹,有时运树下山时骡子踩踏了谁家的庄稼,因此冯开经常遭到谩骂和指责。还有赶骡子时,骡子遇到扑上来咬的狗,或者拿“摔地炮”逗骡子玩的孩子,骡子受惊后那种失控的场面,真是苦不堪言……

当然了,任何地方有坏人也会有好人。随着时间推移,冯开发现吴村并非箩筐粪杈子——一路货色。在不多的接触中,他发现西山脚下有个半老头子叫振云,是个温和的人。

“你口渴了,只管进来喝水,冰箱里饮料也有。骡子饿了,只管让它吃门口的菜,种得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了的。”振云说话轻声细语,听着简直是享受。

“好嘞。等下次我要在你这儿好好歇口气。”冯开懂得人家是客气,客气就已经尊重你了,就足够了。可不能真浑身汗臭地进人家的屋。

没想到下次路过西山脚下,振云早等着他了,非得留他吃饭。冯开有些犹豫,但是盛情难却,终究把骡背上的树段卸了下来。

冯开最初见到振云,就觉得他不像个纯种地的,更像退居二线回乡养老的基层干部,或者到山里买地盖房的城里人。振云却说,他这辈子都居住在大山里,是这儿的土著。冯开就有点纳闷,他一辈子住在大山,怎会显得细皮嫩肉,他家三层小洋楼怎么盖起来的?

总之,这两人开始了交往。

“我老婆二十几年前死的,后来就没再结婚。现在女儿在杭州,家里就我一人,平时没事就爱琢磨一点吃的。我喜欢炖菜,慢慢炖呗,到了这岁数急啥呢。也不敢天天吃肉,怕发胖。”振云吃起东西来细嚼慢咽,显得有修养,杯中黄灿灿的酒喝了三口,脸就红了,“江南人跟西南人不同,我们爱喝点自酿的米酒。这酒里加了桂花、蜂蜜、猕猴桃、枸杞。我喜欢甜丝丝、酸溜溜的味道。唉!可怜我老婆死的时候家里穷,还要东躲西藏的,她没等到好日子就走了。那时候,真是有些兵荒马乱呢!”

“兵荒马乱是什么意思?”冯开嚼着一块冒油的鸡皮。

“还不算是吗?刚开始我老婆躲在亲戚家,他们经常去搜查,我就带着她藏到山上。他们的人就跟你的骡子患了失心疯一样,可怕得很。我和我老婆,好比亡命之徒……结果第六个月上,被他们发现了,硬要拉去堕胎加结扎,大出血,母婴都死了。我呢,因为违反政策,工作也丢了……”

“是吗?!”冯开瞪大了眼睛,不敢想象眼前温文尔雅的男人也被命运无情地击倒过。

“有好几年我一蹶不振。要不是女儿还小,我真想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在梁下。于是日子就越过越苦、越苦越穷,被很多人欺负。直到我女儿出息了,日子才渐渐好过了。这几年,是我最舒心的时候。”

“人都说‘少年福不算福,老来福才是福,不像我年轻时意气风发,倒是阔绰过,奈何守不住,不懂得珍惜,到头来落得一场空。”

这两人,讲着口音不同的普通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吃着土鸡炖笋干、牛腩炖千张、烂菘菜滚大头鱼。跟贵州菜比起来,山乡菜口味也比较重,但是缺了很重要的一味:麻。不过,振云给冯开倒的酒很有刺激性,入口就从喉咙辣到胃,辣得味觉神经发麻,过瘾极了。

“给你倒的是五粮液,我女儿带回来的。”振云放下筷子指着墙,让冯开看挂在墙上的照片。冯开望过去,第一眼就被他女儿旁边一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大龄姑娘迷住了。

“旁边那个呢,黑白照片的,是你大女儿吧?”冯开感到堵在胸中的麻辣继续扩散着。

“那是我老婆,年轻的时候……”振云警惕地望了冯开一眼。

“啊!真是漂亮呢!”冯开的目光像被吸铁石吸住了,移不开,然后脑子就像被人打开了一个闸门,突然想到自己的女人,猛地低头,狠狠地灌了一口酒,感觉五脏六腑都烧着了,“我老婆也有这样漂亮呢。跟人跑了后,唉,我还是无法忘掉她。谁让我挣不到钱呢!她跟的那个男人,那么大的肚子,还有点秃顶,还龅牙,可人家有钱呢!”

这两人,后来常常在一起吃饭。当然每次都吃振云家的。不过,冯开也没有空着手去过。他晓得山上哪些野菇味美,还捕到过野兔、野鸡、蛇之类的野物,均剥皮洗净带着。推杯换盏之际,冯开也就慢慢知道了,振云以前是个代课老师,刚转正那年他女人又怀孕了。按理说农村人头胎生女孩,是允许再生一胎的,可他偏偏转正了。问题就在于,他的思想没有跟着转正,于是就发生了那出悲剧。

与此同时,振云也慢慢知道了,冯开出生的地方山多地少,裸露岩石的山地只适合种玉米、高粱、红薯、马铃薯、天麻等。那里养马的历史悠久,因为在过去,西南地区主要的交通运输靠马帮,即利用马和驴运输物品而组织起来的一群赶马人。

“你肯定想不到吧,就在大家以为马帮要消亡时,却在这个时代复活了。只不过虽名为马帮,实则清一色的骡子帮,因为骡子力气大,比马有耐力,且饲养成本低。有的地方建风力发电站,会联系我们运输材料。有的城市要在山上建公园,施工队会弄来骡子运砂石和水泥。在汽车不能到达的地方,骡子就是车,赶骡子的,就是司机……”

“这叫物尽其用。”

“赶骡子的人像浮萍,什么地方有活干就去那里。这一趟在浙江,下一趟活呢,可能在福建。然而,每年到了春节,我们都会从全国各地赶回去。骡子其实蛮懂事,每次到了家乡,在车厢里原地蹦跶表达兴奋。”

“老一辈人说,动物通灵……”

村里人见这两个男人走得近,都觉得莫名其妙:别人不拿冯开当人看,振云却偏偏要好生招待,他图什么?以振云现在的身家,应该去巴结乡镇干部、结交社会名流才对。振云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省人这样好,不就是故意挑衅村里人吗?当然,也有人说,是冯开主动巴结振云的,因为他看出振云有钱。于是,他们担心冯开懂得放蛊,等振云染上蛊毒,就会听凭摆布——到时候,冯开把振云的银行卡密码拿到手,就会卷款逃走。尽管这事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想想振云的钱财如此轻易地被一个与骡为伍的人骗走,心里不太舒服。

3

一天,冯开赶着两头骡子往山上走,路兵等他走近了,说:“冯师傅,你砍树啊?”冯开点点头。路兵接着说:“你今天还去振云家吃饭吗?”冯开说:“不知道啊,他有时做了菜会叫我去,我有时采到蘑菇会自己去。”路兵压低声音说:“这老头的女儿叫雯俐,是做那种事情的,整个村都瞧不起他的!”冯开挠挠头:“做哪种事情?”路兵做了个猥琐的手势,对冯开挤眉弄眼。冯开说:“振哥没有瞧不起我啊。”路兵说:“时间久了你就知道,这老头家不干净,我们都不去的。用不光彩的钱盖起的房子,在里面待久了肯定会沾染晦气。你看你,眉尾下垂得厉害,眼角和嘴角也下垂了,且印堂发暗呢,你得注意尽量不要和不光彩的人来往。”

冯开说:“拜托你不要说这种丧气话,我任务在身,今天还要上山砍树呢。”

路兵说:“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冯开扬起鞭子,朝两头骡子的屁股上抽,骡子吃疼向前蹿去,他趁机走了。

过了几天,冯开赶着两头骡子从山上下来,骡子因负重气喘吁吁。有三五个人在路边等着他。其中一个叫阿红的人说:“冯师傅下午好啊,有一事与你商量。”冯开说:“到了村里再说吧。”阿红说:“那就边走边说吧,说迟了就不好了。”冯开觉得很烦,问有什么事这么急。阿红说:“你还不知道振云家有块名表被人偷了吧?”冯开没好气地说:“不知道。”阿红说:“振云已经报警了。”冯开站住,拉下脸说:“他报警关我屁事,你们为什么挡我的路?”这时路兵跳了出来,说:“我们还不是为了你好,早就劝你不要和不光彩的人来往,你不听。”这么说过,他们闪到一边,待冯开走远,捂嘴哧哧地笑。

冯开到了村里,刚喂完骡子,警察就上门了。看来振云丢了名表是真的。之前因疫木被抢的事,警察认识冯开。他们说:“我们没有说是你偷的,目前做一个摸底排查而已。”话虽如此,盘问过程让冯开感到憋屈。警察走后,他看着门口的疫木,把一个布袋摔在地上,又去捡起来,从布袋里掏出来小笋、野木耳、松口蘑、野葱——下山前,他还想拿这些到振云家去煲汤吃的,现在没有必要了。他从简易灶上方取下一块烟熏肉,切成薄片,和这几样野菜一番爆炒,再找出一瓶廉价白酒喝,天黑时趴在折叠桌上睡着了。

第二天,却传来消息:手表在振云家的厨房,准确地说,在厨房的一个高压锅里发现了。

虚惊一场后,有人气愤地说,振云自己糊涂,把表放高压锅里忘了,竟然冤枉全村人,太恶心了。但是有人坚决认为,表是真被偷了的,只不过小偷迫于压力还回去了。如果是后一种情况,这个人会是谁呢?有人怀疑,要么是路兵,要么是冯开。路兵听说后气得发飙,他说十年前在城里偷过东西,那是为了报复城里人。他这么一洗白,冯开就成了剩下的怀疑对象。尽管冯开坚信清者自清,但是当他再次路过西山脚下,心里有些别扭。如果不去振云家喝酒吧,村里人会说他做贼心虚;如果还像以前那样出入吧,又担心他家再次少了什么,被人说三道四。可恨的是,喝过振云家的泸州老窖、汾酒、五粮液,再喝自己在德方那里买的二锅头、汤溪大曲、金华烧,真不是个味儿。

很显然,振云发现了冯开的变化。要是在以前,他炖上一锅肉,冯开闻到香味会来打招呼,一说“咱要不喝两杯”,百分百留下陪吃陪喝。他不在乎被冯开喝掉多少酒,因为他在村里太孤单了。他知道村里人嫉妒他——农村人都这样,见不得别人好,所以他宁可跟冯开做朋友。当他察觉冯开避着他,心里比遭人嫉妒更不舒服。他不可能去解释手表丢失之事,谁丟了手表不选择报警呢?警察挨个儿盘问周边人有什么错?他觉得理在他这边,对方不想来蹭吃蹭喝那就拉倒。只是在具体的缺失社交的日子里,偶尔炖了一锅好吃的,一个人吃得满嘴满手的油,没有人与他分享美好滋味,总觉得差那么点意思。用土话说,这是好肉烂在锅里了。

振云觉得这日子越过越他妈的憋屈。以前穷的时候,他不得不忍;现在富了,还照样受排挤,忍受风言风语。以前独来独往,至少可以坐在院门口乘凉或晒太阳,现在遇到这个赶骡子的,从门前来来回回过,坐着也享受不到惬意了。

偏巧这时候,有个白白胖胖的男人来拜访他。他觉得这下好了,终于有个知心人来听他倾诉了。这老哥是从龙游县翻山越岭来的。回想二十年前,振云丟了工作后,到山那边做砖瓦厂工人,没少得老哥帮助。后来家中父母去世,女儿没人带,他才从砖瓦厂回来务农。每年正月,他都会带女儿到老哥家做客,每次遇到困难,都会问老哥借钱。直到女儿长大了,日子好过了,他才不去翻山越岭了。

“振云你这房子造得好啊,三层半,这不就是城里大老板才能住上的别墅吗?哎呀,拱形的落地窗,双罗马柱的设计,门斗很气派哪。都说吴村的房子就你家建得最好看,我老远就看到了,蓝色的屋顶和真石漆的外墙,整体感觉和一般房子就是不一样。”老哥说话嗓门大,加上略微的兴奋,他在楼里楼外瞧个不够,“瞧瞧,家具都是城里买的吗?时尚洋气。还有这地砖,多好看,这装修在农村是顶级的。”

“老哥,你先坐沙发上,我给你泡龙井茶喝。”

“哎哟,这茶具、茶桌,不比城里人档次低呀。”

“这都是雯俐从金华的家具城拉回来的。”

“我说振云,你这一辈子,值了。”

“嘿嘿,老哥你这样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你话了。”振云忙着给老朋友拿各种点心,他心花怒放,几天来的郁闷散去大半,“我看你气色不错呢,家里人都还好吧?”

“我血压高,心脏也不太好。年轻时过得太苦了,现在生活稍微好了,太喜欢吃肉和糖。”

“这还不好办?我冰箱里屯着汤溪菜市场买的鱼和肉。我还养着鸡鸭鹅。蜜蜂也有养。还有各种酒,你看看酒柜,有全国各地的酒——我拿最贵的茅台酒招待老兄。”

“是嘛,我单听说这贵州的酱香酒怎么样怎么样,一直没这个口福。”

龙游大哥在振云家住了三天,顿顿吃好的喝辣的。尽管身体原因,山吃海喝时,心、脑、肾等器官总在提醒他注意,胸闷、心慌、头晕让他有些许扫兴,但是食欲的满足和振云的热情,让他高兴。遗憾的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酒肉穿肠过了,忆苦思甜的话讲过了,就该说彼此珍重了。这种即将别离的感觉,让人感到无助。

走的那天,伤感的情绪弥漫山谷。由于龙游大哥体重又增加了,走山路太累,决定坐班车去汤溪,再转车绕路回家。振云提着两只编织袋去村口的停车处送他,见他欲言又止,就问他家里是不是急需用钱,如果是那样,他就跟着去汤溪从银行领了钱给他。老哥说,家里虽然不富裕,但是日常开销绰绰有余。振云问他有什么难处吗?老哥吞吞吐吐起来。

“我啊,就是那个……”

“哪个?”

“我女儿小芹……在工厂上班,很辛苦,也没有前途。”

“她有什么难处可以跟我说。几万块钱我拿不出,几千块没问题。”

“不是钱的问题,比钱更叫人焦心呢。你知道,小芹该到嫁人的年纪了,她周围……你也知道,那种工厂里,哪有什么合适人选?都说现在社会什么层固化了,通俗说法不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吗?——老鼠变成凤还有可能吗?她前阵子带回来一个男朋友,一个染黄毛的小瘪三,被我一顿乱拳打跑了。她现在天天跟我闹情绪,说你能,给我找有钱人你倒是找去啊。我到哪里去找有钱人呢?一定要说有,就是老兄你了。”

“这……这……这,老哥使不得啊。这不合适。”

“我知道这种事难以启口。可我女儿长得好看呢,怎么甘心被那帮穷小子捡了便宜。”

“老哥,我们是一个辈分的人,而且我都单身那么多年了,早就老不中用了啊。”

“啊?哈,哈,哈哈哈,老弟你要笑死我!”大胖子笑起来浑身发颤,简直像个又傻又骚的大姑娘,“我是想让你问问雯俐,帮我家小芹寻寻出路。如果能介绍一户有钱人家嫁了,我愿给女婿做牛做马,如果她命薄,没那个福气,就帮忙介绍一份工作——怎么着,只要她在杭州待着,就有机会遇到条件好的,是不是?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要是小芹能在杭州生活的话,那也是活在天堂了嘛!老弟,你说呢?”

振云一时束手无策。龙游大哥曾经帮助过他,今有事相求怎能推脱?可是雯俐之前说过,村里有人到杭州旅游、打工、上学,都不要告诉对方她的联系方式。他不是很清楚女儿为何如此,显然有她的难处。

“那就等我的消息吧。”振云装作负责地说。

4

振云给雯俐打电话之前,想了很多托词,诸如你的龙游大伯当年怎么瞧得起咱,与你爹几十年交情,莫逆之交;你和小芹从小就认识,你现在生活在天堂之城了,不论从哪个方面讲都应该帮这个忙。可是雯俐支支吾吾,就不给一句牢靠话。振云有些生气,口气难免重了。雯俐那边再说话,就带着一丝委屈腔了。

“爸,你不知道的,我又不是在杭州当官。就算我当官,也要当管人事的官才行。”

“有次你不是说,咱女婿是某个单位的负责人吗?只要给人家找个稍微过得去的工作就行。”

“我和他还没有到领结婚证的地步,怎么能跟他提这种事呢?”

“睡在一张床上怎么还不好提?当官的就爱听枕边风。你看《三国演义》中‘连环计的故事,王允把美女貂蝉同时献给了董卓和吕布,专门派她去吹枕边风。结果貂蝉的枕边风,吹死了董卓,改变了政局。”

“爸,你说的什么呀,你要我去做破坏政局的坏事呀!”

“不,不,这个例子不太好。那就说唐太宗李世民,他多次被魏征直谏,压根儿听不进去。唐太宗的发妻长孙皇后,与李世民青梅竹马——李世民和她一起叙话,谈到朝中的一些大事,长孙皇后知道后,打消了李世民要杀掉魏征的念头。也正因为有长孙皇后劝唐太宗为贤的‘枕边风,历史上便有了‘贞观之治。”

“爸,你总爱看这些古书,我不是给你买最高级的投影机了吗?”

“我不爱看电影电视啥的,还是喜欢看书。”

“那我下次回去给你买些书。”

“你啥时候回来?到时我让龙游大伯带着小芹过来。”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整天待在别墅里住,越来越少出去了。”

“你的意思是不允许,还是自己不愿意?你整天在家干吗呢?”

“爸,我不说了,回头再给你打电话。”

“喂,你听我说……”

就在这时,振云听到听筒那头出现了一个声音:“小俐,你在给谁打电话?啊?!”

振云听力好,听出这是个老男人的声音,凶巴巴的口气。他愣怔一会儿,仿佛刚才听到的是某个噩梦里的回音。这男人是谁,是那个与女儿同居多年的“女婿”吗?

没几天,龙游大哥打电话问这事,振云抓耳挠腮。龙游大哥之所以急,是因为他女儿又被厂里的打工仔追上了,他担心女儿把持不住。“我很后悔从小教她爱干活,女孩要勤快啥的,就没有教过她怎么挑老公。事到如今,这吹火筒还能当望远镜使吗?唉!”

振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焦虑。如果他说雯俐答应了,龙游大哥会一天一个电话地催,因为女人一旦爱上谁,最典型特征:不拒绝。那种情况就坏事了。如果他说雯俐没有答应,人家一句忘恩负义,会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人。俗话说一米恩情千斗还,自己是教书匠出身,怎能做忘恩的小人?他可以得罪全村人,因为在他困难时村里没人帮助过他,有的甚至是计生委的线人,但是他不能辜负龙游大哥……

振云又给雯俐打电话。雯俐说:“已经问过了,没什么合适的工作。”他问:“做保姆、清洁工之类的工作也没有吗?”雯俐说:“既然要介绍就不能介绍那种工作,否则跟待在老家有什么不一样呢?”他感觉女儿在搪塞他。

挂了电话,他喝了一顿闷酒。喝酒过程中想起了冯开,很想喊他一块儿喝两杯,想来想去觉得不妥。不管怎么说,以前喊他来家里吃喝就已经自降身份,如今对方有意躲避,再去喊就作践自己了。振云是要脸面的,正因为这个,他才不愿跟村里人交往,但又时常感到孤独。

最近几天他也听说了,说村里人都在猜疑他的手表丢失又找到,是自导自演的结果。目的是什么呢?一是为了炫富,让人知道他有一块名表;二是有意制造嫌疑对象,变相地整人。听到这种诬蔑,他一天都不想在村里待着,他决定去杭州一趟,一是离开这个鬼地方一段时间;二是为了龙游大哥,他要逼雯俐给小芹找个老公或者找份工作;三是想看看未来的女婿,早日促成女儿的婚姻。再说,接他去杭州短住,本来就是雯俐提过的。那时候她的条件没有现在好,在一家高档酒店做服务员,如今住上别墅都好几年了……

于是一天早上,他挑着鼓鼓囊囊的帆布袋,离开了吴村。

振云很久没有出远门了,有人问他去哪里,他撒谎说,到龙游大哥家住几天。中巴载他到汤溪,他再坐上去金华的大巴。到了金华,才发现火车站搬迁了。他不得不拦下出租车,让司机送他去。到了新火车站,才发现临近的车票卖光了。

因此,他坐上火车终于到达杭州时,已是深夜。

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来杭州,站在火车站广场,感到莫名的紧张,那种不安仿佛黑暗中随时会有流氓窜出来抢劫。他给雯俐打电话,说自己到杭州了。雯俐听说父亲空降到了杭州,声音立刻变了:“爸,你怎么没有提早跟我说一声呢!”

他说:“你如果不方便来接,我就先找个旅馆住下。”

电话那头传来轻声啜泣:“不是我不去接你,而是这么晚了,我这里离你还挺远的。”

他问:“你不是在杭州吗?”

雯俐说:“我住杭州下面的淳安呢。你知道千岛湖吗?我在千岛湖边上。”

振云想起三十年前,在山乡初中做代课老师,被评为区级优秀教师,由区教育局组织教师代表去杭州三日游,最后一站是千岛湖。于他而言,那是最没有看头的景点,因为千岛湖是一个人工造就的水库——而水库在山乡就有一个,只不过面积小一些。那时候他怎么都不会想到,有一天女儿会住在那个水库边。水库周边的风景好是好,但,那得多偏僻啊。

第二天早上,雯俐打来电话询问他的位置时,车站外的天刚刚大亮,候车室就跟一个浊气很重的塑料大棚似的。他左看右看没有看到雯俐,直到听见有人喊他爸爸,他循着声音望去,看到雯俐站在人影幢幢中,穿着银色风衣,套着紫皮高筒靴,留着披肩长发。

“爸,昨晚上你怎么没有住旅馆呢?真是的!”

“候车室有空调,还挺舒适的。”他简直不敢认了,女儿变得成熟、漂亮了。

“我不是给你买过好几身西装吗?也不穿得体面一点。”

“都带着呢,出门时担心火车上脏,没穿身上。”

“我先带你吃早饭,吃完再跟你说。唉。怎么?这些都是你的东西吗?”

“我给你带了小时候爱吃的:卤笋呀、番薯干呀、小鱼干呀;还有几斤松茸干、牛肝菌干、珊瑚菌干,是一个住在咱村的养骡人采的,味道很鲜美。”

“爸,你到杭州来玩,带这些东西干吗呀?”

“又没有毒,我学会了怎么用它们煲汤、炒菜、拌凉菜。”振云挑起担子,脸色有些难看,“中午我就做给你吃,放心好了。”

“你突然来了……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办……”雯俐的脸色更难看了。

振云呃了一声,后悔冒冒失失地来了。他意识到雯俐在家中的地位,正如小鸟依人,鸟只能顺从人,鸟是没有地位的……要不然,昨晚上怎么就不可以让准女婿开车来接他?

片刻尴尬后,他们走到一家什么豆浆大王的连锁店吃早餐。早餐店里雾气腾腾,吃的过程中振云浑身不自在,不知道女儿到底有什么难处,她一会儿说“我带你到西湖边找酒店住下来,你玩几天再回去”,一会儿又说“我带你到别墅住几天,等周末再送你进城来”。振云说他来杭州的目的,是为了小芹,西湖以前就玩过了,等小芹的工作有了眉目他就回去。雯俐不说话了。

“你爸在村里越来越没有人缘,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朋友也就剩一两个了,你就上上心把事情办成了吧。”振云想到龙游大哥的催问,狠狠心把这话说了出来。

雯俐想说什么时,手机响了。他看雯俐有些慌张,而且听到是一个男子催她下楼的话。果然,雯俐挂掉电话就去结账了。当他捡起地上的担子再次挑上肩时,雯俐喊了声“爸”,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他被这一幕搞得束手无策,问雯俐怎么啦,她却不肯说。他挑着担子向候车室方向走去,思绪一片混乱:这是怎么回事呢?她经历了什么?难道那男人地位显赫,戒备森严?难道女儿和女婿很穷,挤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房子是租来的?他强迫自己停止思想,欲买票返回金华。

看到父亲情绪不对,雯俐追了上来。

“爸,你要去哪里?”

“我就不该来,你能帮肯定会帮的,是我心太急了。俐,你赶紧回去吧,顺利的话,坐上车,中午我就到金华了。不就多花了一趟路费嘛,没啥。”

“爸,你等等我呀!”

“孩子,爸不怪你,知道你也不容易。你从小没了妈,都要靠你自己照顾自己。你给家里造了房子,又给我钱花,隔三岔五能给我打个电话,我知足了。”

“爸,求你别说这些话——你可是生我养我的父亲啊!”雯俐在一根柱子边蹲下,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你听听我的解释好吗?”

振云放下担子,看着女儿,心很痛。十之八九,他猜到了女儿不带他去家里住的原因,或者说他早就猜到了原因,只是不愿面对。那就是,女儿虽然住上了别墅、攀上了高枝,但她是受委屈的,因为人家压根儿就没有想正式娶她。如果接他去家里住,她的委屈的生活就会被父亲看到,她会羞愧的。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否则能怎么办呢?她不去攀高枝,情况只会更糟。当然,作为父亲,最大的希望是她能好好做人,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找一个真心相爱的人结婚。然而事已至此,他不想再说什么,不如直接返回。可是雯俐的表现,让他迈不开腿。

“爸,你在杭州玩两天再回去吧,”雯俐停止哭泣,站起来把眼泪擦干,然而走到振云跟前,突然跪了下去,“爸,我本来就想接你来杭州玩的,就怕你会骂我,不肯接受我……爸,你就理解我吧,不是我不让你跟我回家,而是……这么多年,我没有别的选择……”

“唉,起来吧,不要让人看笑话。”振云慌慌张张地把女儿扶起来。

“你也知道的,自从那年我被领班骚扰离开酒店,我在商场当过导购、在公司当过客服,工资都很低,工作不稳定……”

“孩子,别说了,爸从来没责备过你。要怪,就怪咱家太穷了……”

“爸,我一定会等到他娶我的那一天的!我不会让你丢脸!”

5

回程的火车,是雯俐帮他订的高铁票,相比来的时间整整缩短了一半。然而,振云感到时间如此漫长。他呆呆地看着窗外,看着杭州消失在白色迷雾中。想想在千岛湖畔度过的这两天,像过了二十年。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他想快些回到吴村,忘掉这不愉快的、别扭的、忍气吞声的两天。他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是的,要不是自己冒冒失失地来杭州一趟,他永远不会知道雯俐过的是这样的生活,难怪每次问起未来女婿的年龄、身份、家庭背景,她总是含糊其词。要不是亲眼所见,他不会相信这世上有那样高级的别墅,不会相信这世上有那样奇怪的男人——在离开吴村之前,他以为别墅就是自家小洋楼的样子,以为年纪大的男人会更懂得疼爱女人。事实上,自家小洋楼在真正的别墅面前,是鸡与孔雀的区别,而那个老男人的所作所为,让他的心隐隐作痛。

雯俐住的别墅叫“阳尚山庄”,距离千岛湖几百米远。这是一个别墅群中的一栋。山庄里除了雯俐和老男人,还有司机、保安、保姆、后厨。本来还有一个园艺师,雯俐说前几天刚辞工走了。为山庄服务的司机姓吕,就是送雯俐到火车站接他的那个。吕司机身材魁梧,面相凶恶,振云看到他的第一眼,便极不舒服——

“嫂子,可以走了吗?”那天,这人摇晃手中的汽车钥匙,催雯俐快走。

“等等嘛,急什么。”雯俐犹豫着。

振云见状,对雯俐说:“要不你回去吧,我找你就是为小芹的事,现在都说明白了,你就放心走吧。”振云朝那男的努努嘴——那时他还以为这人是雯俐的小叔子呢,因为他刚才喊了雯俐一声“嫂子”。

“爸,要不……你跟我回去住两天吧,星期五之前再送你回来。”雯俐下了很大决心似的。

振云有些拿不定主意。

“喂!还走不走啊?邱厨师还等我接他去市场买菜呢!”那男的又催他们走。

“喊什么喊,老娘又不是没耳朵,你算老几!”雯俐的面孔一下子变得严肃,冷若冰霜。等那人朝她扮了一个讨好的鬼脸,她吩咐道:“你给我听着,今天你和老邱多买点好吃的,澳洲龙虾、日本和牛肉、鲍鱼、海参、芦笋,还要什么,你们自己看着买。”

“是要招待这位老乡吧?”那人指指振云,嬉皮笑脸道。

“是的,你有意见吗?”雯俐怒斥道。

“您是大嫂,我哪敢有意见,我也想吃好的呢!”刚才凶恶的面孔已换成奴才相。

“那你去把车开出来,我们这就回家吧。”雯俐淡淡地说。

那人去车库开车的空当,雯俐告诉振云,这人不过是个司机,在阳尚山庄工作时间长了,有点油嘴滑舌,对付这种人只能恶言恶语。趁这空当,雯俐还告诉振云:“到了山庄,你就说咱是老乡加亲戚,你想来杭州找工作的。这样,他们就不会问这问那向李先生告状。”振云问:“李先生是谁?”雯俐迟疑片刻,说:“就是你老问我的……那位。”振云听了很不是滋味,女儿有手有脚却要被人养——可是她不想被养,去干什么好呢?难道像小芹那般去工厂打工,被流里流气的打工仔盯上吗?

他决定跟雯俐去看看她生活的环境。

等到了阳尚山庄,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保安。这是个呆板的、矮壮的麻脸男人。雯俐向他介绍振云时,按照事先约定,说振云是沾亲带故的老乡,来杭州找工作,只住两天。那男人瞧瞧振云没说什么。接着在别墅一层见到了一个保姆。她姓范,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酒店领班的职业服,人很热情。雯俐介绍彼此后,范保姆带振云去了别墅地下一层,给他安排了一个房间住。虽说是地下室,其实有采光,房间宽敞,有家具、独立卫生间。范保姆说,山庄的工作人员都住在下面,她负责整栋别墅的清洁卫生、采购日常用品、更换床上用品等。

接着又见到了厨师。厨师是个黝黑的胖子,笑眯眯的,拿一个透明保温杯,坐在厨房外侧的遮阳伞下,时不时晃一晃杯中的枸杞、桂圆。听雯俐说,厨师每个月有过万的工资,因为他有手艺,当李先生带尊贵的客人来山庄度假,他能做出五星级饭店规格的菜肴。但是据范保姆偷偷告诉他,邱厨师的手艺一般,只不过善于装模作样。

“要我说,我做的菜比他好吃多了。尤其我懂得太太爱吃什么。太太每天工作到很晚,所以我经常半夜起来给她做夜宵。哼,那个大胖子可不愿意多付出一丝丝力,懒汉一个。”

“雯俐有这么忙吗?”

“怎么不忙?她早上起来练瑜伽,上午学书法、绘画、弹钢琴,还有针线、刺绣等女红也要学。下午要读儒学、国学、外语,还有一些经济政治类课程。晚上主要学习礼仪修养、化妆,还有唱歌、跳舞,等等。她是我见过的最上进的太太呢。”

“每天都有老师来教授吗?”振云很是吃惊。做父母的,现在能猜到女儿为什么突然挣钱多了,却猜不到女儿还需要勤奋学习,琴棋书画得样样精通。

“课程大部分在网上讲授。”

“晚上?”

“是网络上,太太跟着电脑屏幕练,反正不论太太想学什么,李先生都能请到名师亲自给她讲课。太太说,她以前没有条件学这些,现在都要慢慢补回来。你看她多优雅,坐、卧、行、走,多得体,都是要学习的。”

可能待在山庄太寂寞,也可能想讨好太太的“亲戚”,范保姆话比较多。振云就是通过她了解到山庄里的许多秘密。比如说如此封闭的一个山庄,为什么要雇一个保安,让司机兼职不就得啦?范保姆说,李先生只在周末回家住两天,担心他不在的日子家里乱了套。又说,李先生是个极谨慎的人,他不允许陌生人靠近山庄,不允许太太和员工与附近别墅里的人交往,如果有谁要出门一趟,得向保安打个招呼——告知要去哪里、要见谁。振云内心的震动可想而知。他问范保姆,雯俐出去也要请假吗?范保姆点点头。

“你要特别防备保安,他是李先生的亲信呢。而且还要防备摄像头,整栋别墅内,只有我们住的地下一层没有装摄像头。当然,李先生不会时刻盯着摄像头看,但是真要出什么事情,一查就能查到。”范保姆凑近振云,神秘兮兮地说,“你不要跟任何人说啊,现在太太——也就是你的外甥女来山庄之前,住的是另一个太太,那姑娘因为跟一个青年有秘密往来,被李先生发现后赶跑的。”

振云惊讶得说不出话。

“不过,李先生做得并不过分,你在这里吃好的喝好的,就得守规矩。”

“那我来山庄住,岂不是也会被他发现?”

“你是来杭州找工作的,年纪这么大了,又是太太的亲戚,怕什么?”

“怕倒是不怕的。”

“我们都会帮你说话的。太太人特别好,我们都喜欢她,如果你一时找不到工作,就让她帮你问问能不能留在山庄做园艺师。李先生对员工虽然管得严,给的待遇却很好……你会花卉育苗、种植、病虫害防治吗?”

振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能在阳尚山庄做园艺师,不但能拿一份工资,还能跟女儿天天在一起……但是,这个念头仅仅是一个闪念。他摇了头。

“你背靠一棵大树,有什么好犹豫的。你这个岁数,再出去找工作不好找了,如果留下来做园艺师,我们还能经常说说话呢。”

振云形容不出来,在围墙上装有电网的山庄里生活,到底是享受还是坐牢?更何况,听范保姆的意思,李先生是个极典型的醋坛子,性格死板,不苟言笑。振云问范保姆,李先生是做什么的?范保姆说,具体做什么不太清楚,大略知道他是个干部。不得不说,振云对官员有一种天生的疏远,所以,尽管这里有花园、别墅、凉亭和游泳池,但他并不想留下来。

作为一个“闯入者”,住在阳尚山庄的第一个晚上,他感到有些惶恐。可能离千岛湖近的缘故吧,夜晚山风很大,透过半地下室的窗户,能听到呜呜的风声,树影摇晃下的门卫室里亮着灯,保安在玻璃后面站着,他那鹰隼一样的眼睛,时不时往别墅张望,让振云感到后背发凉……

凌晨一点钟左右,他好不容易睡着,被响在头顶的汽车马达声吵醒了。透过半截窗户,他看到上面亮着红色的汽车尾灯,接着听到汽车熄火后的关门声。他还听到几句对话。一个问,今天家里来了什么人;一个答,今天太太带回来一个亲戚,来杭州找工作的;一个接着说,我就为这事回来看看的;一个说,李董,您放心好了,那人没有踏上二楼一步,我都盯着呢。末了,那人进屋,上楼了。

振云竖着耳朵,困意全无。他很快判断出,这是李先生回来了,很可能看了监控,想来个突然袭击——不管查房也好,抓奸也罢,总之对雯俐不放心。

振云理解雯俐为什么不想让他来这里住了,同时又担心自己的到来,可能会让雯俐受牵累。好在楼上静悄悄的,没有传来打骂的声音。直到凌晨三点的时候,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

“我明天还要开会,必须赶回去,等周末吧,我再回来。”

“好呀好呀,你安心工作。我好好的,你就放心吧。”

“好吧,你回屋去吧。来,宝贝,亲一口。”

“吱吱——”

“吱——吱——”

地面上传来几下怪异的声音,而后汽车启动,有人上楼了。

6

火车经过义乌的时候,离金华已近在咫尺,振云还沉浸在雯俐的境遇里。雯俐为什么会同意他去山庄住两天呢?一路上他都在想,除了不想让他骂没有孝心,可能还有难言之隐——她需要他的帮助,她肯定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难题——这是显而易见的。别看她住着别墅,有人伺候,随身的一个包几万块,一件针织衫四千多,一件外套价值两万,一顶帽子七千……可以说过着近乎奢侈的生活,事实上她很痛苦。

她有什么痛苦呢?

他想,这痛苦不仅仅来源于被监控,更来源于她自身。

他最初是听多嘴的保姆说漏嘴的。

那是入住阳尚山庄第二天早晨,范保姆敲门喊他吃早饭,他把从家里挑来的东西都给了她。范保姆说,这些来源不明的东西是不允许上桌的,因为李先生要求太太的饮食必须健康卫生,这样才能生下健康的后代。但是范保姆又说,她可以偷偷地做成夜宵给太太吃。振云说,你也可以吃的,不然都坏了。范保姆听到这句话,眼睛盯着振云看。

“你真不问问太太,留下来做园艺师吗?”她温柔地看着他,“你不是说,家里就你一个人住吗?你认识字,按照书本上种草种花有什么难。若不好意思问,我帮你问。”

“不用问的,谢谢你的好意了。”振云想了想,又说,“我这个外甥女啊,她能邀请我来这么豪华的别墅住两天,吃龙虾鲍鱼海参,我就很感激了。我明天就走了。”

“哎呀,你这人可真实在,有现成的工作不知道争取。”

“你以后要多照顾我外甥女啊。”

“太太哪里需要我照顾,是她一直照顾着我呢。昨天我就说了,我是下岗工人,我家那口子死后,经人介绍到了这里做保姆。现在我孩子大了,接下来我想过自己的日子呢。”范保姆说着,等着他插话。

“哦,是嘛。”振云被范保姆看得有些别扭,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这人,自由惯了……”

“你又不是小青年,还想天天出去玩呀。这里的管理是严了些,但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也没必要天天出去玩呀。再说你是太太的亲戚,你想出去玩,李先生也不会怎么样你的。”见振云低头不语,她有些失落道,“你外甥女真是个特别好的人,我真希望她能与李先生正式结婚。如果那样子,我就可以安心地工作到老,要是你也留下来做园艺师呢,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多好啊!”

振云不想让范保姆扫兴,只好先答应着。他心想,如果女儿真嫁给这个山庄的主人,他心里虽然不痛快,但最终会接受的。因为相比贫穷又无望的生活,住别墅总要舒适得多。正如龙游大哥所言:“谁都不敢保证,穷人就比富人品德高尚。部分小瘪三不仅穷,还懒、没上进心、恶劣。假如我们的女儿嫁了个穷得只知道酗酒、抽烟、打老婆的男人,再拉扯一个跟着学坏的孩子,那么嫁这样的人图什么呢?”正这么想着,他听见范保姆又说:

“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太太跟我说过,她愿意认我做她的干妈呢!如果太太能怀上李先生的孩子,没准我就能一直跟着她,可是……”范保姆瞧瞧四周,以极低的声音说,“无奈老天不作美,太太怎么都怀不上李先生的孩子。唉!”

“为什么?……是李先生有问题吗?”振云纷乱的思绪一下子集中了。

“在这里,不管是谁的问题,我们明里只能说是太太的问题。因为你想啊,”范保姆眨眨眼,脸上的皱纹缩成一团,“给我们开工资的,是李先生呀。李先生是要面子的呀!”

振云听了这话心里很不舒服。他说早餐不去吃了,想回屋再睡一个回笼觉。他躺在床上心情乱糟糟的,因为范保姆提供的信息太密集了。

到吃中午饭时间,范保姆又来叫,说其他人都在一楼餐桌吃过了,太太在二楼等你一块儿吃饭。振云打开房门,示意范保姆走进去。范保姆可能误会了振云的意图,站在房间里忸怩作态,喃喃道:“我每天都在山庄忙活,又出不去,连个男人都遇不上呢。”振云问道:“你早上说雯俐怀不上孩子,李先生就会让她走,这是真的吗?”范保姆愣了一下,她避开振云的目光,有些不悦道:“我怎么不记得我说过这话?”“怎么就没有说过呢,你说雯俐怀上李先生的孩子,没准就可以结婚。”振云有点急了。

“哎呀我的大哥,理是这么个理,但话不是你说的那话。”

“道理不都一样吗?要是问题出在李先生身上,那岂不是……”

“嘘!这种事我也不清楚,也许能治的吧。”

“治?”

“李先生吃过很多药,他有钱哪种药买不到呢?”

“那,他和雯俐去做过检查吗?”

“就算去检查,证明太太能生又怎么样?肚子不是还瘪着吗?”

两人再无话可说。接着,振云跟范保姆上了二楼。据她说,平时不经李先生允许,除她以外的工作人员都不准上楼,他是客人才被允许的。楼上的装修,再次震撼到了振云——那是他无从想象的奢华,仿若走进了一艘国际游轮的内部,精致高雅的餐厅氛围、高品质的实木家具和摆设,让他自惭形秽。桌上摆着的是西式早餐,雯俐穿着镶花边的睡衣,手中拿着刀叉,向他介绍一个个盘子里的东西:酒糟腌制的乳鸽、野胡椒烤牛肉、生蚝、茄子鱼子酱、炒牛肝菌,还有新鲜的山羊奶酪、蜜饯萝卜和巧克力甜点。振云像个小学生一样吃着嚼着,却不知道尝到的是哪样滋味。他有很多话要对女儿说,想问问雯俐怀不上孩子的事,但是在这个装有摄像头的地方,说什么话都不方便。

事实上,雯俐也略显尴尬,除了不断地劝父亲吃东西,基本没有聊其他的。早餐过后,雯俐就去楼上上网课了,振云就下楼了。范保姆问他,留下做园艺师的事提了吗?他挠挠头,心里有些烦,龙游大哥交付的事没有办成,雯俐的生活他了解得越多反而越不踏实,甚至可以说担忧。他想早点回家,眼不见为净,但是提出来,又怕雯俐敏感、误会。

“大哥你跟我来。”范保姆脸色难看,一边说,一边打开她的房门。

“有什么要紧事吗?”振云有些警惕,担心这个女人看上了自己。

“太太的情况有些紧急,我也是刚刚——吃早餐的时候,听吕师傅偷偷说的。”范保姆像农村的长舌妇那样眨巴眼睛,并不急于说明情况,而是东拉西扯:她刚才跟买菜回来的司机聊了几句,司机说了一个情况,不引起重视问题就严重了。

“是个什么情况呢?”振云问。

“你进来呀,”振云走进房间,范保姆才说,“李先生已经想再找一个姑娘,能生育的。”

“这样啊……”振云有点发蒙,“那雯俐怎么办?”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骗我,他的话只能信一半。”

“那你觉得呢?”

“我说不准。”范保姆不再眨巴眼睛,愣了几秒钟,“太太跟李先生好几年了,他可能是有点心急了。听说,他是个很喜欢孩子的人。”

“要是他自己不会生育,是个阉……”

“喂,说话轻一点,你这人真是的。这种事我们外人说不清,只有太太和先生自己知道,甚至他们自己也可能不清楚问题出在哪儿。”

“如果他是有意赶人走,那就走好啦!他妈的,世界这么大,又不是没有地方挣钱吃饭!我们村那么多人在工厂上班,日子过得也有滋有味呢!”

“嘘,嘘!大哥你……不要被人听见啦!”看到振云情绪失控的样子,范保姆扑上去用手去捂振云的嘴,振云抓住她的手,她叫起来,“哎呀,你抓痛我啦!”

振云慌忙松开了手。

“你这人真是一根筋,我不是想跟你商量怎么办嘛。如果李先生真有这种打算,不说别的,我的工作就不稳当了。我舍不得太太走呀!”

“那有什么办法?”

7

振云下了火车,满腹心事。他拉着一只崭新的拉杆箱,跟着人流往车站外走。想到自己走后,雯俐住在一个超级大水库附近的房子里,无依无靠,单打独斗,心里感到难受。

在离开阳尚山庄前,他的脑子被李先生要抛弃雯俐另找新欢的事占据着。无奈雯俐住在楼上,上楼找她谈话不方便,只能等她下楼。而她每天忙于学习,一天之内只有上楼吃饭的时间父女俩能单独待在一块儿聊天。而在那种环境里,他没法问雯俐到底是谁不孕。随着离杭时间临近,他有些焦急。最后那个晚上,他走到屋外想喊雯俐出去谈谈心,看到那个目光阴鸷的保安盯着自己,只好作罢。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忠于主子的走狗,这一思想的根源,与当年带着妻子逃避计划生育的经历有关。正因为此,他径直走到山庄门口,没有朝保安看一眼就推开小门走了出去。他想好了,如果保安禁止他出门,他将指着他的鼻子骂。保安没敢追上来。不过,走了一百米,背后就有手电亮起,有人追来了,他站定一看,发现是个女人,再一看,是雯俐。

“爸,晚上出来散步很危险的,担心狗从旁边别墅里窜出来。”

“我就是被狗咬死,也比整天关在屋里强。”

“爸,都是我不好,这两天没有陪你出来玩。唉,很多课程都是提前预订的……”

“孩子,你老实说,喜欢这里的生活吗?”

“爸,怎么啦?”

“我是替你担心。”

“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很多事情不是我能选择的。”

他俩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别墅区的路灯稀疏、幽暗,当倒映着灯光、泛着鱼鳞般涟漪的湖面出现在前方时,振云不再犹豫,问了雯俐那个关键的问题。雯俐久久不说话。突然,湖面上传来“啪嗒”的声音,是一条鱼跃出水面,落水时发出的响声。

“如果是他自己的问题,又偏偏要你给他生孩子,这跟公鸡想下蛋有啥区别?”

“爸,你不懂的,不要说了。”

“我怎么会不懂?我是过来人,哪天你带他去医院看看吧,是病就得早治。”

“我们去过的,医生说都有生育能力,只不过……”

“不过什么?”

“他……他的可能性更大。”

“我就说嘛,不可能是你的原因。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有问题。他多少岁啦?”

“比你小六七岁吧。”

“那得吃补品,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多给他吃滋阴壮阳的补品。年纪大了……”

“爸,这事你不用操心。”

“你的事我当然要操心,婚姻是人生大事——如果他跟阉过的太监似的,却要装强充愣,你得做好离开他的准备。孩子,你对他死心塌地,不表示他对你也死心塌地,听说他准备要找新太太了——这不掩耳盗铃嘛!到时你也要有所准备,找个老实人嫁了吧!”

“爸,我知道你来会干预我的生活,所以不想让你来!”没想到雯俐突然哭了,在这样寂静的夜晚,哭声就像猫头鹰的叫声那般瘆人,好在她马上平静下来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如果我能轻松地走,我倒也愿意走。”

“怎么,你想走还不行?!”

……

在高速前进的火车上,振云想好了,回到吴村第一件事是跟冯开和好——说“和好”可能严重了,因为他从未冤枉过冯开,但是为了雯俐,他愿意向冯开道歉。他计划:取得冯开原谅后,就向他购买那头公骡。购买公骡有什么用?自然跟李先生有关。毕竟李先生老了,很可能公务繁忙透支身体,关键时候没有坚挺的能力,情有可原。这种情况下,他想起了冯开饲养的两头骡子交配时的情形——那样放肆,那样有力,那样持久,简直有使不完的野蛮劲儿。

记得冯开有一次喝多了,吹牛说,骡子交配虽然生不出后代,但是公骡的那玩意儿却是动物里面最粗壮的。尤其他养的是马骡,其生命力之旺盛、耐力之强,算得上是“自然杂交物种”的典范。“骡子啥都吃,很粗的饲料也能一口咽下,不像马那样只吃精细的草。骡子很少生病,几乎每天都是精力充沛的。就因为它们生不出后代,干那种事反而更卖力,发情期也特别长,所以不但影响干活,也遭人反感……”

回想起冯开的话,振云的思绪里,不由得冒出传统中医的一种说法:吃啥补啥。他听说过,人太笨可以吃点猪脑补补,眼睛不好可以多吃动物肝脏,皮肤干燥可以多吃猪皮、鸡皮。至于补肾壮阳吃什么东西,简直五花八门,仅他知道的就有鹿茸、泥鳅、牛鞭、羊鞭、雷公、肉苁蓉,等等。不用说,李先生有的是钱,他能买到任何一种名贵中草药滋补。但是他不一定吃过骡子的那东西。据冯开说,用骡骨熬汤可治疗多年“消渴”(糖尿病);用骡皮熬的胶,女人吃了补气补血、美容养颜;用骡骨熬的汤,男人喝了可以改善腰膝酸软、勃起无力等症状;尤其骡鞭和骡睾丸,是补肾壮阳的上品,主治男人阳痿、早泄,效果惊人。

“但你在市场上买不到这东西。”

“为什么?”

“骡子数量很有限。骡子不像牛马羊,想生多少是多少,骡子都是配对出来的。有的马和驴配了三年时间才成功配出来一头骡子。骡子自身又不会繁殖,随着机械化的普及,养骡子的人越来越少了。所以你想啊,骡子队伍怎能壮大起来?你听说有谁常吃骡肉、骡鞭的?”

“我身边当然没有了,以前都没有听说过这东西,更别说吃。”

“城里人一样没吃过,不信你去金华问问。俗语说驴肉香、马肉臭,打死不吃骡子卵。为什么不提倡吃?其实不是不能吃,骡子浑身是宝,最终都会吃到肚里去——是有一些忌讳,尤其公骡的那挂东西,臊性太大,”冯开一副较真的样子,“吃了乱性,不方便公开卖而已。我们出来赶骡子的,偶尔死一头骡子都内部消化——大家凑到一块儿,先把最补的物件割下来煮了吃,剩下的肉和骨头你三斤我五斤地分了——我们赶骡子的,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靠这时候吃上一顿补补身子,比吃补药好太多了。你看我,来吴村后生过病吗?”

“是没生过。”

“等下次吧,我把骡肉和骨头带回来,咱配上一只老公鸡,加一把枸杞、人参,炖上满满一大锅,连吃三天。老哥,我保证你身强体健,冬天不怕冷,夏天不中暑,每天有力气干活!不过,骡子卵我可能弄不到,大伙都抢着吃呢,哈哈哈!”

振云想到冯开的许诺,越想越觉得自己能帮雯俐促成此事。冯开不就养着两头骡子吗?给他钱就是啦!继而,他琢磨起那头固执、倔强的公骡,简直精力旺盛得没地方使。有一次在自家门口,这公骡跟母骡干不成那事,就仰头嗷嗷鸣叫,撒泼打滚。迫不得已,冯开拿鞭子抽打,同时大声喊“嘚起、嘚起”。仍不听话,冯开就使劲扯系在马嚼子一侧的缰绳——骡子嘴边的肉很灵敏,只要感觉疼了就会服服帖帖。可是这一次,倔强的公骡刨着后蹄、打着响鼻,就是不肯罢休。冯开又是拽又是打,几个回合后捆在它肚下的布袋脱落了,那壮硕东西一下子弹跳出来,把振云吓一跳……

伴随火车的飞驰,振云有些神思恍惚。车窗外的电线杆子、笔直的树、远处的水塔,在他眼里,都莫名地变成了一根根骡鞭,蠢蠢欲动。他感到有些惊慌,害怕出乱子,赶紧闭上眼睛,然而,被眼皮包裹着的黑暗里,那些直戳戳的东西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放肆,它们砰砰砰地撞击车窗玻璃,直到将他的心理障碍“哐当”一声撞破,让他认定:只要拿骡鞭泡酒给李先生喝,或者直接温火煲汤给他喝,肯定管用。

不过,联想到冯开每次喝多之后,那面红耳赤、不可一世的样子,振云忍不住冷笑一声。不是瞧不起蹭吃蹭喝的冯开,而是有些瞧不起自己——在对方没有主动冰释前嫌之前,竟然要厚着脸皮将他请回来……不管怎么说,自己年轻时是个教书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希望这个过程是自然的、愉快的,不要搞得太难堪。否则,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从金华回到汤溪坐上回村的中巴后,就趴着前座的靠背上装睡,这样可以避免熟人跟他打招呼。等下了车,他没有拉着拉杆箱走,而是将它扛在肩上,快速穿过乡间土路。他怕拉杆箱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引来各种闲言碎语。当他终于回到家门口,心里才觉得踏实了。他放下行李,打开房门,忙着通风、打扫,喂养鸡鸭。

这几天鸡鸭是关在棚里的,见到主人回来,上下翻飞,好不热闹。他蒸了米饭,去菜地拔青菜时发现有半畦菜被牲畜吃掉了,看留在菜地里的蹄印是骡子的。他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找冯开一趟的理由,心里不免高兴起来。他现炒了两个蔬菜,又蒸了雯俐让他带在火车上吃的鲍鱼和猪蹄——在火车上他没有舍得吃。

不得不说,女儿是孝顺的,送他上车时,不但给他准备了路上吃的,还让他带回来一拉杆箱人参、鹿茸片、孢子粉、燕窝口服液,等等。“这些补品他不肯吃,都吃腻味了,你带回去吃。”然后,雯俐要塞给他钱,他推辞,她就恶狠狠地拉开他的上衣拉链,将两沓钱一沓塞进左侧口袋、一沓塞进右侧口袋。

“路上稍微小心点,不要被人看见。这是我特意给你领的现金,因为担心每次给你钱,你都存在卡里,舍不得领出来花。”

“钱我够用的,现金放在家里不安全。”

“你就听我的,哪天去汤溪买一只保险柜,一千块钱就能买一只,小偷搬不动。”

“那好吧,钱我替你先保管着,等以后你有需要再还给你。”

想起雯俐给完两万,又从手提包里另掏一千块钱给他零花,他嚼着一根猪蹄筋流泪了。这样的女儿到哪里去找?想想别人的孩子吧,都是伸手向父母要钱。雯俐呢,从十八岁开始就往家里寄钱。他顿时后悔雯俐陪他散步的晚上,说了那样绝情的话——当时,雯俐在他的追问下终于说出她想怀上孩子的焦虑,皆在于李先生说过一句话:如果雯俐能怀上他的孩子,两人就继续在一起,等孩子上幼儿园就搬到城里去;如果雯俐怀不上他的孩子,他就要让雯俐跟那个保安也就是他的侄子过日子。听了这种没人性的话,振云即刻炸毛了。

“哼,让你跟那个腊肉样的家伙过日子?什么玩意儿!不如一辈子单身!”

“我当然不会同意,我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嫁,哪怕李先生把别墅留给我……”

“那你跟我回家得了,现在就回家!他妈的,我看姓李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咱跟他耗不起还躲不起吗?法治社会,他能把你当作人质不成?!”

“回家?怎么回家啊?我十七岁进城打工,吃那么多苦,不就为了逃离那个地方吗?再说了,我现在回家,真就什么都没有了——”

“现在就算再穷,又能穷到哪里去呢!”

“不是穷不穷的问题,是人——都会不甘心……”

“你怎么这样没有骨气呢?”

“爸……他还不是完全不行,只是有时候……”

“既然这样,就随你,随你的意!!”那一刻,振云内心深处的羞耻感,就像倒翻了一瓶硫酸,难以名状。这时他听见雯俐又哭了。

8

振云还是觉得不合适,尽管骡子偷吃青菜的事已经坐实。是阿红亲眼看到的。当时阿红闲荡至此,正好瞧见两头骡子在菜地,“要不是我去赶,你回来只有菜根可啃”。但振云犹豫半天也没有采取行动。他担心冯开直接掏出几十块钱来,为几棵青菜的事得罪他就没法说买骡子的事了。傍晚的时候,他留意着屋外,希望冯开赶着骡子从门前经过。他多少懂得,这种时候要给足冯开面子,并且给得舒服,于是到厨房准备饭菜去了。不料他刚把一只鸭抓在手里准备割断它的喉管,搁在灶台上的手机响了。

“喂,是振云哥吗?”

“是,你……是范保姆吧?”

“谢谢大哥还记得我哦。”

“雯俐她……没事吧?”

“你在杭州,还是回去啦?”

“我回家了。”

“你不该回去的。唉,现在坏事了……”

“怎……怎么……”

“今天李先生和太太吵架了。”

“啊?”

“你别跟太太说,就当不知道,是我偷听到的:李先生说,等到明年正月,太太如果还怀不上孩子,就真要让太太搬出去住了。”

“他妈的……”振云能说什么呢,说雯俐早该脱离这般生活,不是他的本意,因为他不希望她过得穷;说希望雯俐继续留在那地方,也不是他的愿望,因为他不想看到女儿受委屈。他虽然无法接受雯俐现在的生活,哪怕锦衣玉食、香车宝马、挥金如土……但理智告诉他,雯俐最好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怀上孩子,与李先生正式成婚,从此相夫教子、衣食无忧。

“喂,大哥在听吗?”

“在听呢,你要我怎么办?”

“你能怎么办?你都回去了。”

“他们吵架,我也插不上嘴呀。”

“谁要你插嘴了嘛。我是说,如果你留下来做园艺师,不管怎么说,太太有个亲戚在,我们能给她悄悄想办法,她就不会哭得那么伤心了嘛。”

“你是说,雯俐哭得很伤心?”被振云抓在手里的鸭子嘎嘎地挣扎起来,他感觉身上的力气顷刻间没了。关于雯俐的困局,回来后他一直在想解决的办法,只是没有想到“来,宝贝,亲一口”的李先生翻脸翻得这么快。他后悔没有留在山庄,如果有他在,或许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可以继续劝雯俐离开。

“范保姆,这几天,你帮我多护着雯俐啊!她很不容易!”

“我哪护得了啊,我是什么身份?一个伺候人的,自身难保。我只能做到有情况给你偷偷打个电话。大哥,你还来吗?”

“你跟雯俐说,我已经找到让她怀孕的办法,一旦得手就给她送去。”

“那真是太好啦!”

“很快了,过几天我争取带着骡鞭并卵先赶到山庄。”

“啥?你要带啥?”

“算了,我自己打电话告诉她吧。”

振云挂了电话,就给雯俐拨。雯俐没有接。

他不想杀鸭了,想到客厅沙发上躺一会儿。他提着鸭子的翅膀往鸭棚里扔,鸭子翻了一个筋斗飞了起来,跌跌撞撞,上下颠簸,就像从绞刑架下逃走的犯人,失魂落魄。

却听到有人喊:“鸭子跑了啊,振哥!”

振云抬头一看,正是冯开。两头驮着松木的骡子走在前面,他拄着一根棍子断后。振云一时忘了预先准备的“和好”措辞,半张着嘴,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振哥,你啥时候回来的?”冯开看看屋前的菜地,声音低沉下来,“喏——前天我下山时路过一条水沟,摔了一跤,腿疼得走不利索,等我追上这两个家伙,已经偷吃了你种的菜。嗐,我向你道歉赔礼!”

“哦,几棵青菜是阿俏、阿俊吃的啊。”振云调整了情绪,稍稍缓过劲来,“没啥,没事的。我一个人种这么多菜,本来就吃不完,再长就生菜薹了呢。”

“谢谢振哥宽容大度,这事错在我!”冯开道完歉,就要追着骡子走,一条腿还有点瘸,“等明后天吧,我专门留意着,摘些蘑菇、竹荪啥的给你尝尝。”

“好啊——明天咱哥俩喝几杯!”

“回头见!”

振云看着冯开走远,夕阳照着两头骡子和被捆扎的木头,就像一幅油画。振云搜寻着四周,要去把鸭子找回来。这时天慢慢黑了。

第二天,振云一早就把那只多活了一个晚上的鸭子杀了,鸭子拼命地扇动翅膀,血流尽之后还垂着脑袋跑了一段路。振云把它捡起来扔进沸水中,随即又捞出来拔毛,然后清理场地,干其他零碎活。中午睡了一觉。下午开始备菜。等到傍晚,他做好了一桌菜。他看看时间尚早,特意翻了翻酒柜里的酒,把一瓶茅台酒搁在随手可拿的位置……

振云和冯开就这样重新开始了交往,其亲密程度,如同从未发生过误会一样。村里人好奇得很,看到冯开一扫晦暗之气,红光满面的,便议论起来:“这个苦兮兮的家伙交了什么狗屎运,让我们村的顶级富豪如此敬待他,不会是想让他做上门女婿吧?”这种说法马上遭到群嘲:“雯俐什么样的男人没有见过?百万富翁、千万富翁,处级干部、局级干部,要么有钱,要么有势——凭她的美貌和聪明劲儿,已经在省城混得风生水起,怎么可能听爹的安排呢。她爹能接触到什么人?哼,冯开给她提鞋都不配!”

与此同时,人们发现振云外出一趟回来后变化实在大,虽说他回来后天天吃好的、喝好的,却瘦了,还经常愁眉苦脸的。他愁什么呢?

这两天,村里又有几个人被本乡的包工头叫去装电信铁塔了,包括阿红、伟峰。但是路兵怕摔下来,还在家里窝着。他在桥上把冯开拦下,说:“冯开,你最近胖了呀,脸上长肉啦!”冯开木然地看看他,说:“我的肉又没有胖在你身上。”路兵说:“你怎么跟我这样说话!”冯开说:“你有话直说好吗?”

“我问你,你又给振云放蛊了吧?否则你俩吃得一样好,为什么你胖了他却瘦啦?”

“他瘦了关我屁事,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

路兵拍拍冯开的肩膀说:“老哥还是教教我怎么种蛊吧,我想靠这个去城里捞一把。是将蛇、蝎、毒虫放进玻璃罐,让它们互相啮食,剩下最后存活的便是蛊吧?”

冯开说:“不要胡说八道。”

“你装什么蒜,一个赶骡子的,凭什么吃香喝辣?”路兵跳上前,嗓门高八度道。

冯开说:“你真是无聊!”

这时已经有人围上来,跟在冯开身后,一路嬉笑怒骂。冯开听出这几个家伙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想知道振云女儿到底靠什么挣钱,振云到底有多少钱。振云这么有钱为什么不开心?又问振云是不是有女婿了,他女婿是干什么的?诸如此类,十万个为什么。

冯开被问烦了,哼一声,喊道:“你们鼻子下长嘴,去问他好啦!我啊,以后不会再去他家了,这下,你们都满意了吧?!格老子的,谁都别烦我。再烦我,我就给谁放蛊!”

冯开最后那句话让所有人闭了嘴。他们相互看看,不知道该怎么回怼他。

然后,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那天之后,冯开真的不去振云家了。

这两个男人之间究竟发生了啥?难道冯开真的骗了振云的钱啦?如果那样他早该潜逃了。村里人千方百计地打听,冯开的嘴跟焊了铁条一样严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振云还一如既往地炖各种好吃的,飘香四溢,但是冯开没再进过他的屋。

9

振云怀疑命中犯太岁,没有他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最近几年,他本来住上了小洋楼,隔三岔五能收到女儿的汇款,日子过得舒坦,却偏偏要跑去杭州自寻烦恼,结果闹得心里像搁着一块冰凉的铁锭。究其原因,促成他去杭州的冲动是龙游大哥,所以最近他很烦龙游大哥——要不是他跑来问小芹工作的事,他就不会去找雯俐;不去找,就不会知道她怀不上孩子,就不会有求于冯开,受这等窝囊气。

他当然清楚,世上鲜有真正的友谊,冯开穷困潦倒、来历不明,不宜深交。要不是自己在村里遭人嫉妒、被孤立,才懒得理他。至于雯俐,他其实也清楚,嫁给富人不一定幸福,嫁给穷人不一定不幸福。问题在于,雯俐已然站在一个比较特殊的位置,在豪华别墅里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轻易放弃“转正”之机会实属可惜。毫无疑问,横亘在她面前的是一条人生的分水岭,迈对了,荣华富贵;迈错了,日暮途穷。他清楚,她已经无法再回来过普通人的生活。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还是让李先生尽快恢复生育功能,结婚生子,名正言顺。老夫少妻就老夫少妻吧,总比下嫁打工仔成为心存不甘的怨妇好。因此前几天他给雯俐打过电话。听雯俐的口气,她并不相信骡身上的器官有多么大的药用效果,因为李先生吃过形形色色的药,关键时候仍然掉链子。但是她又说,如果能买下一头骡子也不是不行,卸八块后冻在冷柜里,隔三岔五炖一块给他滋补,那样子会显得她关心他,他也就会对她好。但是振云万万没有想到冯开会拒绝他!每每想起这些,他拳头紧握。

他有好多天没有睡囫囵觉了。心里焦急的时候,就给自己炖菜吃,炖了一个又一个。继而拿来冯开喝剩下的半瓶茅台,一口一口地抿下去。天气转阴转凉直至下雨那天,他只求醉倒,不省人事,忘掉烦恼。瓶里最后的二两酒,很快满足了他。他感到头晕,想上床躺下,却扶住桌腿转圈,蹲在地上,呕吐起来。他一边呕吐,一边又感到很多无法释怀的事,重新回到胸中,吐不出来。

“你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给你脸不要脸!一头骡子两万块钱还不卖,真以为骡鞭并卵是金子做的?!要不是碰巧遇上这等好事,你白送我都不要!”他咿咿哇哇地骂起贵州佬来,想起这个家伙跟他解释说:两头骡子陪他走南闯北,已经有相依为命的情谊,即便将来骡子累死了,也不会像他的老乡那样将骡子分而食之,而是会为它们挖个深坑,好好埋了。

“如果你不想卖阿俊,介绍马帮的一个老乡,卖一头公骡给我也行……”振云甚至低三下四地央求。贵州佬先是答应了,后来又改口说这事也难办,因为骡子都是从老家雇大卡车一块儿拉来的,一个工地需几头骡子,好比一个卯对一个榫,卖掉一头就要再补一头。如果再补一头,显然雇不起卡车专程送来一趟,所以这事得等明年正月过后再说。

“等到那时事情黄了,雯俐被扫地出门了,给我一头骡子有屁用啊!哪天,我他妈的把你冯开的鞭和卵都割下来,给李先生滋补得啦!他妈的,都说狗喂不饱、蛇暖不热,没想到你这天阉的货,如此无情无义!明天我他娘的先阉了你冯开……”他记不得当时是怎么痛斥冯开的,反正每次想到买骡子的请求被拒绝,就委屈得再度骂起人来。

次日,振云从醉酒中醒来,发现把家吐得跟猪圈一样,依稀想起自己的荒唐言行,很是惭愧。他找来扫帚和抹布,开始清理满地的污秽。他意识到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在现实面前不过是秀才的一块手巾——包输(书)。他决定不再过问雯俐的事。他安慰自己说:“如果那老狐狸真想跟雯俐结婚,没有孩子一样可以幸福,之所以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不过是为他的喜新厌旧找理由。”更何况还存在一种情况,骡鞭并卵的药用效果不一定有传说得那样神奇,因此也就不去想买骡子的事了。

等他吃过早饭,雨停了,阳光照在菜地上,金光灿灿。他想去屋外干活,整理菜畦。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古人尚能懂得子孙自有他们的福报和人生道路,今人何必为子女瞎操心呢?他拿起锄头,向菜地走去,却听到有熟悉的音乐声传来。他四处打量,发现《梁祝》的曲调是从家里传来的。

他丢下锄头,匆匆回屋,又茫然地走了出来。

老实说,振云早已做好终结与他人友谊的打算。当手机再次打破宁静,龙游大哥的号码跳上手机屏幕,他迅速摁了关机键。然而,没等挖完一畦地,回忆起龙游大哥曾经的帮助,终究敌不过自我责备,再度回屋将手机打开了。于是一连串短信,嘟嘟嘟地跳了出来:

“振云兄弟,你在不在家?”

“振云,你一定要帮帮我!”

“振云,我今天躲在外面!”

没办法,他不得不拨了龙游大哥的电话。刚拨通,龙游大哥就哇的一声哭,吓得振云松了一下手,如同被烧红的电炉丝烫了。

“老弟啊,你终于肯接我电话啦!”

“我手机坏了……”

“我跟你说:我倒霉了,公安局在通缉我!”

“为什么?你杀人啦?!”

“还不是为了我那个没出息的女儿!”

接完电话,振云脸都憋红了。如果龙游大哥真被通缉,收留他就是窝藏罪犯,等着受牵连;如果不收留,人家已经在路上……

按照龙游大哥的说法,他之所以打人,是小芹不但没听他的意见,没跟身边的“小瘪三”撇清关系,还跟染黄毛的穷小子同居了。为了阻止黄毛小子靠近她,他找准时机把人揍了,揍得那小子满地爬,最后吐血、多处骨折。不日警察要抓他,他就从家里逃出来了。

振云虽然不欢迎龙游大哥,但是也想不出阻拦他来的办法。忐忑的时间里,他做了一个分析,觉得事情可能没那么严重。因为黄毛小子住院后,据龙游大哥说一直由小芹服侍着呢。人家想得到他女儿,怎么会把未来岳父送进监狱去呢?最终的结果可能是,借警察之力吓他一吓,伤愈后这对小青年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结婚了。所以当龙游大哥囚首丧面地出现在家门口,振云表现出的不是为难,而是同情和关心。

“我总算逃出来啦!振云老弟,你知道我这几天怎么过的吗?真是糟透啦!”只见龙游大哥蓬头垢面的,人瘦了一圈,眼睛鼓起来,像两个十五瓦的、灰尘堆积的灯泡。

振云请他进屋,给他下了一碗面条,煎了两个鸡蛋,龙游大哥哧溜溜地吃起来。见桌上还有一些剩菜,问振云家里有微波炉吗?振云明白他没有吃饱,把昨晚的剩饭剩菜都拿去热了,又倒了一碗米酒。龙游大哥吃饱喝足了,终于放下筷子,人往椅背上一靠,放松下来。

“开始还以为吓唬我的,看到警察,才知道是动真格的。”龙游大哥说,“还好我警惕性强,他们刚朝我家走来,我听到狗叫就立刻躲进屋后的牛圈。我让我老婆拖延时间,警察搜索我家的时候,我已经从牛圈的后窗跳出去……”

“车站里没有警力拦截你吗?”

“我哪敢去车站,这一路都走小路来的。”

“但愿不会有大事,就当打架打伤了人,赔点医疗费。”

“如果这个星期都没有警察找来这里,就说明没有立案。”

两人聊过龙游大哥的事,都歇了下来。时间过得很慢,就像一夜间老去、步履蹒跚的人。

“振云,我离开没几天啊,我怎么感觉,你憔悴了许多?”

“唉,你女儿不省心,我女儿也是!”

“雯俐还不省心?多好的女儿呀!”

振云原本不想聊雯俐的事,但是为了杜绝龙游大哥再跟他提为小芹找工作的事,决定跟他说出她和李先生之间的困局。当然,他深谙家丑不可外扬之理,自然不会把雯俐与李先生的实际关系说出来,只说雯俐结婚后,她老公身体弱,雯俐怀不上孩子,夫妻俩都有点心急。

“我在那里住的时候,夫妻俩还吵架呢,雯俐就不方便催问工作的事了。”

“不方便催就先不催,反正这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了。”

“看情况吧,如果雯俐能顺利怀上孩子,日子过得安稳,什么事情都好说。”

“那是。到时候……”

“她住的是别墅,家里有司机和保姆,什么都好,就是缺一个孩子,唉!”

“怀孩子有啥难的呢,单是男人元气不足,更容易治。既然不缺钱……”

“大哥有什么好办法?”

“男人上了年纪,娶了小娇妻,肯定累的。除了锻炼身子骨,主要还得靠吃补药。”

两个早就对女人没了兴趣的老男人,就此聊起了如何壮阳的问题。他们发现,对李先生而言,药店里的成品药肯定没少吃,因此寻找民间秘方可能更起作用。龙游大哥见识广,一下子就说出了十余种方子,有的方子极其日常,比如多吃韭菜、秋葵、蚕蛾,那是上天给穷人准备的,富人则要吃贵一点的,比如牡蛎、海狗肾、鹿茸、野人参。但是有的方子实在匪夷所思,比如抓一条蜈蚣、两只蜻蜓,用微火炒熟,碾成细末,用唾液调涂于阳具,用布裹扎……更有用硫黄四分、远志二分,碾成细末,用龟血调为丸,如绿豆大,房事前取一丸置于尿道口。这些方子让振云莫衷一是。聊着聊着,他的情绪渐渐低落下去,龙游大哥却相反,他说湖镇有一个神医,善于制作金枪不倒神丹,用马鞭、驴鞭、牛鞭、羊鞭、狗鞭,添加冬虫夏草等中草药配制而成;神医家中藏有一根老虎鞭,只要切一片下来泡酒喝,即可治愈精血衰少、肾虚阳痿;他要带振云去看看——突然又住了口,因为他是逃出来的。

“牛鞭、羊鞭、狗鞭啥的,你自己肯定能找到。马呀驴呀,咱这地方见都没见过。”

“我们村倒是有个赶骡子的。”

“对呀!你不是认识那个外省人嘛!骡鞭可遇不可求,是鞭类里个头最大、最补的!”

“嗐,别提了,我拿两万块想买那头公骡,他居然不卖。”

“这价不卖?他奶奶的!他想打劫?”

10

那天晚上,天上有清朗的明月,村子渐渐安静下来,劳累一天的冯开早早就睡了。可能被振云和龙游大哥议论之故,也可能最近几天肚子里油水不足,他梦见自己在振云家吃饭。振云呢,又开始讲他女儿家如何如何富足。听得出来,振云是为女儿骄傲的,但是说着说着口气消沉起来,再次提出,要向他买骡子。他很为难,刚说了一句“到明年不就相差两个月了嘛”,没想到振云突然发火,一拍桌子,酒杯跳了起来……他听到哐当一声,吓醒了。随即,看到一群强盗冲进小屋,为首的正是振云。这家伙披着黑色斗篷,戴着黑色帽子和遮盖面部的面具,只露出一双仇恨的眼睛。这神秘装扮让他联想起电影中的佐罗。

“冯开,你给我听着:马上,现在——给我把两头骡杀啦!”振云用剑指着他。

“哥,你就饶过我的阿俊、阿俏吧!”他吓得跪了下去,“它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我挣饭吃。没有它俩,你让我饿死啊!”他给振云磕了个头,“你就可怜可怜我吧,骡子没了,苦的就是人啊。”

“甭给我来这套。伙计们,上!”振云大手一挥,就带着其他几个蒙面人往屋后跑。他见状上去阻止,可惜晚了一步,追上这伙强盗时,枪声响了。砰,砰砰砰!两头骡子倒地,他心疼得瘫软下去。

“给你,够你买三头骡子呢!”

振云的大头皮鞋踢中他的脸,他努力地睁开眼睛,看着强盗们抬着骡子走了。他拾起振云扔给他的东西,发现是一块手表。他把表举到眼睛上方,表盘上镶嵌着一颗宝石……他想伸手去摸宝石,宝石突然警笛大作,他一哆嗦,再次醒了。

梦是假的,但感受是真的。冯开披衣走到屋后,看到两头骡子在斜射进棚子的月光里站着,像两个能张口说话的人。他拍拍骡子的头,将几根栅栏加固,转身睡回笼觉去了。他没有再做梦,但是迷迷糊糊中总是听见外面有动静,就像睡在船上总能听到水声。他以为那是梦中的回声,几次醒来几次睡去。所以振云和龙游大哥像影子一般出现在关骡子的棚子跟前时,冯开隐约有所察觉,但是并没有意识到这声音来自现实。

“你对他这么好,他竟然这样对待你,我看不下去!”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唉,等正月再说吧。”

“他欺人太甚,我一定要给你出一口气。”

可以说,振云是被龙游大哥煽动来偷骡子的。听龙游大哥的意思,这种事必须先下手为强,趁冯开睡觉把公骡牵走,等他来闹,骡子已经按骨头、皮、肉、内脏分装,冯开见生米煮成熟饭,不想收钱也得收。振云举棋不定:“这不就是偷盗吗?”龙游大哥说:“对付小人就得用狠招。他要是不服,那还不好办?我把他揍得跟黄毛小子一样满地找牙!反正我已经犯事,再多犯一事无妨!”听到如此仗义的话,振云的眼窝一热,眼泪差一点涌出来。

他们中一人提一袋胡萝卜,一人拿一根绳子和一根竹枝,到村委会的屋后,用胡萝卜去引诱阿俊。阿俊果然嘴馋,将头伸到栅栏外,用舌头卷起一根胡萝卜咬得嘎嘣脆。这时龙游大哥已经卸下第一根栅栏……没错,牵骡子出圈还算顺利,人和骡子经过冯开的小屋时,他没有追出来。他们很快就走到通往振云家的道路上。

“等我把它肢解成块,你要雇一辆面包车啥的,先运到镇上的冷冻厂冷冻,冷冻后再装泡沫箱托运到杭州,保管路上不会坏。”

“你能保证宰掉它吗?就你这身子骨,凭家里那几样刀具?”

“我从小爱看杀牛。当年供销社食品组的师傅,就用一把斧子一把凿子,让牛瞬间倒下。”

“那就拜托你了老哥。等它倒下了,我就去井下村找拖拉机来运。”振云一边牵着骡子,一边朝房屋、街巷的阴影处张望,他怕有狗窜出来咬骡子。好在这个点狗都睡觉了。“到时你把骡鞭并卵单留着,我把骨头呀肉呀送去冷冻厂托运后,这两样先送去杭州。”

“那你还回来吗?这几天……”

“你住楼上房间就行,我去去就回。”

这么说着,他们已经走到西山脚下。骡子被拴在桂花树下,继续吃着胡萝卜。月光一如既往地明亮,骡头、耳朵、脊背以及叼在嘴里的胡萝卜,散发出一层薄薄的、毛茸茸的光芒。振云从屋里出来了,手中拿的正是龙游大哥要使用的两样武器。龙游大哥接过时,只见斧刃上闪过一道寒光,这道寒光撞到骡子的目光,空气中似乎响起一声拖着长音的“当——”

“老弟,我杀骡子时你要把手反背身后。大牲畜被杀之前不但会记住杀它的人,也会记住围观的人。如果围观的人不把手放背后,就会认为是见死不救。”

“我还想给你搭把手呢!”

“你再去拿一条毛巾,把骡子的眼睛蒙上……好了,请退后几步……”龙游大哥说着,将凿子对准牛前额的旋窝处,又抡起斧头,将斧头的背对准凿子的手柄狠狠地敲击下去,骡子在那个瞬间跳了起来,凿子挂在脖子上,因受惊加疼痛而狂躁,发起飙来。

龙游大哥见状,举着斧头边追边砍。眼看骡子逃往西山,振云蹿上去,抓住了骡子的尾巴。龙游大哥趁机用斧头猛敲骡子的脑壳,咚咚咚,骡子摇晃了几步。龙游大哥乘胜追击,又给了骡子几斧头,骡子哀叫一声,轰然倒地。龙游大哥将斧头扔在地上,转身去屋里找工具准备给骡子放血,以便让骡子的肉和各器官不会产生血液凝块。这时候骡子四肢战栗,还没有死。就在这个容易被人忽略的间隙,跟着骡子倒下的振云,松开了拽在手中的尾巴,无意间看到了骡子肚子下方那一只黑乎乎的卵袋,里面鼓着两颗随时可能炸裂的“八月瓜”。继而,又看到卵袋前方的那一根硕大的生殖器,有些无力地,从骡子的身体里慢慢地滑了出来。

振云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生殖器。它虽然是一头牲畜于生命垂危、无力挣扎后滑出体外的器官,却像是一截能够引燃烟花爆竹的引信,故意引诱有心人去点燃。看着骡子的生命力如回光返照,慢慢集中到了这器官,逐渐坚硬起来,再想到李先生吃了这一挂唾手可得、凝聚着一头骡子最后生命力的上等滋补品,它能焕发李先生的活力,能让女儿雯俐得到满足且怀上孩子,振云突然有一种冲动,伸手抓住了它——仿佛只要扯住它往外一拽,就能把骡子那放肆、持久的牛劲儿,把它充沛的、超越普通物种的生命力拽出来。于是他抓结实了,使出吃奶的全力,狠狠地往身后方向拽了一把。没想到垂死的骡子被他这么一拽,可能很疼,突然翻仰身子,一只蹄子朝他踢来。毫无防备,振云的左侧脸被骡蹄踢中了,就像被铁锤闷锤了一下,脑袋嗡一声响。他意识到骡子还有顽强的生命力,并且这生命力能迅速转移到蹄子上,就迅速站起来想躲避,不料骡子的另一只蹄子正好踢中他的眼睛,顿时眼冒金星,全世界猩红一片。他轰然倒下时,太阳穴又被踢中两下——就那两下子,让他丧失神志,爬不起来。

“怎么,怎么回事啊?我的天爷爷哪!”龙游大哥拿着一把尖刀和一个塑料盆走出屋子,看到骡子站立起来而振云倒在地上,赶紧跑过去驱赶骡子。骡子见有人靠近,疯癫起来,没头没脑地转圈子,一边转一边疯狂地尥蹶子。眼看努力挣扎的振云要被踩死,龙游大哥跳上去抱住骡子的头试图将它按倒,不料骡子顶住龙游大哥的肚子,一直将他顶到墙根。嘭的一声,龙游大哥后背撞墙的一瞬,感到肛门一紧,继而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肠子里流了出来。

……

那时候,月亮就悬挂在振云家的屋顶上,散发着幽蓝的清辉。一里地外,隔着几块稻田和零星古树的村庄,幽深、清冷,就像下过一场青色的霜雪。突然,在村口的道路上,有一个声音打破了宁静:“阿俊,阿俊,我的‘老伙计啊,你在哪里啊?!”那是冯开的声音,时而放开喉咙狂吼,时而伤心地呼唤。不少人被吵醒了,但是很少有人起床,因为屋外很冷,而且这该死的家伙本不该打搅他人睡觉。

一直等到他们听见西山脚下响起龙游大哥呼救的声音,才察觉事情不太妙。村中有勇敢者起床了,他们走到村口,看到龙游大哥手拿一把尖刀,失魂落魄地往村子方向跑来——他跑起来一扭一扭的,很不方便,总感觉两腿迈不开。站在村口看究竟的人担心他刚刚杀了人,都闪进了德方的小卖部。德方是好样的,拿一根木棍打掉龙游大哥手中的刀,问,怎么回事?龙游大哥扶着门板喘粗气,过一会儿说振云就要死了,恳求大伙去救救他。德方理所当然地以为,一定是刚刚寻找骡子的冯开杀人了,他吩咐大家各拿一样武器去救振云。路兵等人跑到西山脚下,看到冯开趴在那头叫阿俊的骡子身上哭天喊地——那骡子奄奄一息,身上多处被砍伤,脖子上还挂着一把插进皮肉里去的凿子,眼睛已经翻白。

“‘老伙计,‘老伙计啊!你怎么会在这里的?上半夜我梦到有坏人要杀你,我起来一看你和阿俏好好的,就回去睡觉了。没想到……等我再醒过来,你就不见啦!‘老伙计,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还以为我又在做梦……我说过,我不会卖掉你,我怎么会卖‘老伙计呢,我还要靠你和阿俏驮病树挣钱的啊!”

村里人同样想不明白,这头骡子怎么会倒在振云家门口的。看样子,是被地上的斧头砍伤的。是被振云砍的吗?他为什么要砍它?人们看到倒在骡子不远处的振云,同样奄奄一息,甚至模样更吓人——他的半张脸上糊着凝结的血,一只眼睛肿得像腐烂的水蜜桃。德方和路兵走过去,将他扶起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振云的眼皮发抖,却没能睁开眼睛。

“振云,醒醒啊,你是被骡子踢的还是被冯开打的?”

“我的脑袋、眼睛、骨头,被……被骡子踢了。”

“怎么会这样?”

“我的胸……肋骨……断了。哎哟!疼——”

“你再坚持一下,我用小货车送你去汤溪医院!”

“骡子——杀死骡子……了吗?!”

“阿俊快死了。”

“求求你,把骡……鞭,还要两个蛋……先给我……割下来,我要……”

“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杭州。我会给他……钱的!”

“杭州?给谁钱?”

“贵州佬……”

德方和路兵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们喊冯开过去。冯开停止了哭泣,但是没有过去。

“我没有打他啊!我找到我的阿俊时,他就倒在地上啦!”

“振云没有说你打他。喂,他要给你钱呢……”

“不要,我不会卖的!”冯开神经质地摇头,“我可怜的‘老伙计,我不会卖你的!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冯开呜呜地哭,“他的女婿老不中用,跟你有啥关系呢!”

在场的人再次一头雾水,就像他们不明白那头将死的牲畜,莫名其妙的,肚子下为何拖着那截软塌塌的东西,就像失去弹性的弹簧,从一个麻袋的窟窿里只掉出来半截。

11

伤愈后的振云回到吴村,是雯俐亲自送他回来的。那是春节后,春寒料峭的日子,一辆黑色的宝马轿车驶到村口,从车上先下来一个三十来岁的戴墨镜男人,接着是一个婀娜多姿、穿红色皮衣的女人——村里人不认识这两个人,过了那么十几秒,有人认出了雯俐,就上去打招呼。雯俐表现得很礼貌,从车上拿出几包中华烟、几袋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和小点心分给乡亲们,感谢在她父亲性命攸关的时刻,将他送去医院。

振云坐在打开车门的车座上。从表面上看,跟受伤前没什么两样。仔细看,他有一只眼睛失去了光泽,就像焯过水似的。另外,从他偏着头看人的姿势分析,这只眼睛已经失明。不过,据雯俐在小卖部门口跟德方说,振云从汤溪医院转院后,差一点死在手术室,主要原因是有一根肋骨被骡子踩断时刺了心脏,心脏损伤手术难度高,所以她赶到金华医院发现情况危急,又把振云送去了杭州。可以说,振云是从死亡线上被救回来的。

一番寒暄毕,雯俐重新回到轿车跟前,配合开车的男人将振云搀扶下车。人们发现,振云的行动有些不便。人们抽着烟,嘴里嚼着甜味食品,安慰振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振云双手合十,一一谢过。后来这一家人就往西山脚下走去了。严格意义上说,振云没有走,是用一辆轮椅推着去的。

他们走远了,村口的人却没有散。有的说,振云可怜,以后可要苦了。有的说,他怎么会苦呢,有钱人永远不会苦,想买什么、想吃什么有的是钱。有的说,儿好不如媳妇好,囡好不如女婿好,他女婿这么有钱,还听雯俐指使呢。有人提出疑问,说这男人强壮如牛,用得着吃骡鞭并卵壮阳吗?有人猜测这男人不是他女婿,至少从雯俐对待他的态度上,亲密程度不像夫妻。但是又不能说完全不是,现在哪个男的不被女人指使?但是有人坚决说不是,因为贵州佬说漏过嘴,说振云女儿是跟了一个半老头子过日子,振云才要买他的骡子给那老头滋补身体。为了证实真伪,那天晚上路兵带人去听房,发现振云家的三层楼都亮着灯,雯俐和那男人是各住一层的。那么,振云冒生命危险去摘骡鞭并卵,不就为了那个老头嘛。

第二天,雯俐和那个男人就走了。

雯俐走之前,去了好几户人家,最后雇到村里一个五十岁的妇女,即兴国老婆做振云的护理,负责他的一日三餐、洗洗涮涮。兴国老婆人勤快,家里缺钱,自然乐意挣这份工钱。于是以后的日子,村里人就经常看到兴国老婆推着振云在乡间小路上散步。振云穿得干干净净,人稍稍胖了,但是神情仍然忧郁,仿佛明天就要挨整似的。

村里人爱在兴国老婆推振云来村口闲坐时,问些想了解的事。振云虽然行动不方便,思维却不混沌。有人问他女婿做什么的,他从不说,反倒问村里人,冯开说过他什么坏话没有?村里人说,送你去医院没几个小时,汤溪派出所就把冯开和龙游佬抓走了,但是冯开二十四个小时后回来了,龙游佬却没有放出来。村里人问,你是被龙游佬打伤的吗?振云支支吾吾一番,说龙游大哥是欠下赌债逃到山里来的,警察本来要抓他。有人看他说话越来越油滑,故意说,听说你女儿很富有,住着大别墅,还有佣人伺候,咱村穷,你让她行行好,多带些村里女孩去杭州找有钱老公吧。振云无法再装聋作哑,突然骂起人来,骂得极其难听。

人们既同情他,又厌恶他,当然也有嫉妒的——村里患病的老人,谁有条件去杭州治疗、雇人照顾呢?后来,人们开始习惯揶揄他、嘲笑他。有一次路兵公然污蔑说:“我敢打赌,雯俐跟的老头有八十多岁,这老头腿根那东西像泡在酒缸里的蛇活不过来了,可他还想干那种事,就一把一把地吃伟哥,吃麒麟丸、六味地黄丸,涂药膏,熬几十种中药。他家的药渣每天要用畚斗车来装。更可笑的是他的某个老丈人,为了讨好比自己年长但有钱的老女婿,竟然想买下整头骡子给他补身体……”振云听兴国老婆说起路兵的话,气得拍大腿哀叫一声,要找路兵拼命,无奈站起身时,心脏嗵嗵嗵地擂着胸腔疼得厉害,他捂住胸口倒在了地上。

“嗐,你就随他们说去好了,俗话说,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兴国老婆扶他起来,安慰说,“人嘴两张皮,别太往心里去。他们这是故意气你。我就不信八十岁的老头还有那种念想。下次要是被我听见他说,非撕烂他的嘴!”兴国老婆是完全站在主家立场上的。

不过,振云对兴国老婆并不友好,不是她照顾不周,而是爱将他往村里推。兴国老婆是个爱热闹的人,简直受不了西山脚下的冷寂。但是看在每月两千块钱的面上,她不得不陪着振云。振云不爱说话,她就自找话题,说自家男人像大雁飞来飞去挣不到钱,说自家孩子像猫头鹰一样不孝顺。振云基本不接话。有一次兴国老婆说:“你也说说嘛,整天坐着多闷呀,你要多说话,不然等雯俐回来,你都不会说话了。”振云就说起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说他高中毕业后做了代课教师,哪所学校差人就去哪里,全乡十所学校他去过七个;说他热爱传道授业,无论多苦多累,一直兢兢业业,也收获满满……说着说着,他莫名其妙流泪了,包括那只坏掉的眼睛竟然也流出了泪水。

“古人云,人要懂是非、明善恶、辨美丑、知廉耻。我曾用这话教育学生。然而,我活着活着,利令智昏,竟然活成了今天这副模样……”说着,振云哭起来,就像死了爹妈一样。

“嗐,你现在不也挺好嘛,咱村哪个有你这样的女儿,三层半的洋楼?就算有,也没有这样高级的家具、这样的装修,知足吧!”兴国老婆慌了,不断地劝振云,担心他再次倒地。

那次以后,兴国老婆再也不敢跟振云聊天,没事就在厨房门口坐着。那地方可能杀过骡子的原因,总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有时还会响起噗通一声,却找不到异常声响的来源。为了打发时间,她经常丢下振云回自己家去忙自己的活,然而忙上一阵,就开始担心振云会出事,还得匆匆赶回来。

有一阵子,振云情绪极不稳定。他会瘫坐在地上磨刀、磨斧头,说要上山砍新枯死的树。兴国老婆说:“你心脏动过手术,哪砍得了树?”他就偏着头问:“为什么傲霜斗雪的松树会得上这种病,这病从哪儿来的呀?!”兴国老婆说:“我又不识字,哪儿懂。”又一阵,振云掏出数张钞票,要她帮他去收集动物睾丸,不管猫的、狗的、牛的、猪的、鸡的、鸭的,他都要。兴国老婆问他收集这东西做什么?他不说。这样的日子吊诡、压抑,运转时间的机器如同分泌不出树脂的病树,针叶失水、褪绿、变黄……

好在过了大半年,寒流袭来的时候,振云被雯俐接走了。

雯俐这一趟回来,选择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只有几个在小卖部打牌的人看到了她。她还是那么漂亮,穿着紫罗兰羽绒服,戴着红色围巾,头发绾在后脑勺,略施粉黛。送她来的还是那个男人,但是轿车变了,这次开的是一辆很普通的车,认识的人说是丰田。他们下车后,兴国老婆打着手电出现了,三个人轻声细语着去了西山脚下。等到天蒙蒙亮,村口一个人都没有,寒风凛冽中,兴国老婆提着两个大编织袋,雯俐和那个男人推着振云走到轿车跟前。在兴国老婆的挥手告别中,三人坐上轿车离开了吴村。

几乎没有人意识到振云这一走将不再回来。就连兴国老婆都没有意识到情况变化得如此快,她还以为雯俐接振云去杭州住几天后会送回来,没想到一个月快过完时,雯俐给她打电话,说暂时不送父亲回吴村了,让兴国老婆不用等他,安心去做你自己的事。兴国老婆听后怅然若失。但是想想这次雯俐回来时愁眉苦脸的,她也曾有所怀疑出了什么事。会不会是雯俐跟传说中的八十岁老头分手啦?是八十岁老头精尽而亡啦?想起那个晚上她曾特别留意了一下,雯俐和那个开车的男人是住在一间屋的,她隐约听见两人干那种事的声音,雯俐压抑着嗯嗯啊啊的呻吟。完了,男人说了一句:“早知道事情会这样,你应该早日答应我,你怀上我孩子骗他说是他的嘛。那样做,多少能得到一些财产,而不会落得……”雯俐说:“你轻点,弄疼我了。”男人说:“不过这样也好,要不然,你还不肯答应我呢。”雯俐说:“你轻点,闭嘴……以后……要好好对我、对我爸!”男人说:“会的,我保证,我发誓。”

由于振云向来深居简出,从吴村消失后,对村里人的生活几乎没有造成任何影响。按理说,对兴国老婆是有影响的,她也的确在家闲了两个月,挣不来钱,不过很快就经人介绍去了金华的一个中学食堂做洗碗工了,工资还高一些。

又一个春节过后,路兵、伟峰也跟人去城市工地打工了,村里显得更冷清了。三月,春风和煦,有太阳的某些正午,坐在桥头的妇女和老人已经不怎么议论振云家的事,好像他的消失如同雪化成水,不值得继续讨论。反倒是冯开经常会有人提及。因为万物生长,满眼翠绿中,只有松树在枯萎。尤其在冯开未来得及清理病树的山上,松树萎蔫的现状在蔓延。每当有人看到青山上衬着一团团深浅不一的红,就会想起贵州佬和那两头骡子——如果两头骡子还活着,此刻一定不择地点、不择时间地交配呢。可惜那头叫阿俊的公骡在振云家门口死后,派出所不顾阻挠把它拉走了,据说交给畜牧站无公害处理了;至于那头叫阿俏的母骡,是冯开从派出所被放回来再离开吴村时,他自己牵走的。

让人不解的是,在冯开牵着母骡走后,林业站没有再派人和骡子来清理病树。有一次,国粱去汤溪办事,路过被小山似的疫木包围着的林业站,顺脚就进去打听何时再派人和骡子来吴村。林业站的人说,随着松材线虫病大面积爆发,依靠马帮进山驮运疫木已经不现实,跟不上疫情发展的形势了,现在正等防疫专项资金批下来,到时候会派十架直升机对整个山乡乃至浙西南山区统一洒药。国粱回来一学,村里人就开始盼着直升机从天而降。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没有见过直升机呢。他们简直想象不出十架直升机拖着白色尾巴洒药的情形。只是过完五月,林业站没有派直升机来,等到七月也没有来。八月,很意外地,他们等来了雯俐。

这一次,雯俐还由那个男人开丰田车送到村口。最大的区别是雯俐胖了,体型严重走形,严格地说,是肚子上鼓起了一个包,大概有四五个月的身孕。她是回来卖房子的,她想把家里的房子折价卖了。村里去看房子的人很多,叽叽喳喳的,很是热闹,但是房子没有成交,因为折价后的价格对多数人来说仍然是天价。不得已,雯俐在房门上留下出售房屋的启事和她的电话号码,当天就走了。

雯俐走后,据消息灵通人士讲,雯俐之所以要卖房子,是她急需资金在安徽什么地方创业。她之所以会去那种地方创业,是因为她跟给她开车的那个司机结婚了。司机是安徽人。而她之所以会嫁给这个安徽人,是因为她跟的那个老头被抓了,判了无期。当然,村里人的话总是真假参半,具体情况谁也说不准,也可能老头好好的,是其他原因将雯俐赶出别墅了。但是要相信这世上任何事都不会空穴来风,不管怎么说,雯俐离开杭州去了安徽是肯定的。至于振云,据说就跟着这两人一起生活,已经基本康复了,就等着给雯俐带孩子呢。

原载《作品》2024年第5期

原刊责编  胡破之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

创作谈

松树倒了,骡子也倒了

陈集益

前年的一天,哥哥在家庭微信群发了一张照片,告知我们村最古老的一棵松树枯死了。该松树长在我家茶园附近,树龄可能有五百年,树干需三四个人才能环抱。我心里咯噔一声,很是惋惜。这棵松树之高大挺拔,非一般古树可以比拟,它长在一处峭壁上,气势雄伟,直插云端,是我迄今见过的最挺拔、最伟岸的树。小时候我在作文课上就写过它。在我心目中它象征着长寿,象征着傲骨峥嵘与坚贞不屈。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它会莫名其妙枯死。

去年夏天,我回家探亲,震惊的一幕出现了,青山绿水间总会看到一簇簇红褐色,就像青山得了皮肤病。父亲告诉我,现在总算搞清楚,松树得了“瘟病”,上面已经派人来销毁病树。整个销毁过程,正如小说里所写。“瘟病”不过是山里人的笼统说法,造成松树枯死的是一种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生物,松材线虫。这是一种外来入侵生物,起源于北美,我国首次发现在1982年。那时起,对我国本土的绿色生态发展是一记沉重的当头棒喝。由于孤陋寡闻,之前对松材线虫的存在知之甚少。

面对松树染病的悲剧,我很伤心,想了很久依然难以释怀:远离城市喧嚣、独享一隅、节操高洁的松树,招谁惹谁了?如果说,曾经的松树或者人,可以做到独行其是、独善其身,傲霜斗雪、玉树临风,传递着一种永恒和孤傲的力量,那么在全球化的今天,变幻莫测的世界,可不一定能。这是这篇小说的最初构想。为此,我虚构了一个与松树同等无奈、同等遭遇的人的故事。不过真正推动我拿起笔的动力,是在村里见到了骡子。连马都没有养过的村庄,竟然出现两头用来运输木头的骡子,在我看来也是这个世界极不确定的一部分。老实说,我对这个世界的把握是无力的、滞后的。我以为,那两头骡子也一定面临这种状况。如果它们会写文章,我们或许会看到它们内心的迷惘,因为它们的祖先从未到过这么远的地方。它们也许会猜测:我为什么没有生育能力,为什么长得非马非驴,为什么生来就被人奴役;或许,能洞悉自己是畸形物种的事实……但是,一定不会想到有一个人,会将它们写进小说,在小说里,连不会生育的役畜竟然都要被阉割。

世事无常,那棵最早病死的古松树已经被销毁了。我想象它轰然倒下的瞬间,可怜骡子也倒下了。在现实中,当一个人处于那样的绝境,该怎么选择,能怎么办?

陈集益,浙江金华人,生于1973年,北京老舍文学院合同制作家。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十月》《收获》《花城》等刊物。出版小说集《野猪场》《制造好人》,长篇小说《金塘河》《金翅鱼之歌》等。曾获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东吴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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