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之春
2024-06-25李修文
三十年前,出于报复,十六岁的少年把自己迷恋的“女神”写进了一本风靡一时的手抄本小说里。三十年后,事业婚姻一败涂地的他,却意外收到了自己曾经改写过的手抄本……生命最初勃发的激情与欲望,能助他走出人生无处不在的困顿吗?年少的痴迷、勇猛,能够劈开疲惫中年的枷锁、释放被压抑的自我吗?
一
这三年来,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公司垮了,老婆也跟我离了婚,为了不让债主们找到我,东躲西藏不说,每隔一小段日子,我都得换一个新的手机号码,其间,因为输了一桩官司,我还被限制了高消费,连高铁都坐不了。幸亏了大数据,即便这样,我老家的居委会还是通过它找到了我,给我打来了电话,他们通知我,我在老家住过的房子,即将拆迁,无论如何,我都得尽快赶回去签字。一下子,这消息把我给砸蒙了——穷途末路至此,一笔拆迁款却不请自来,所谓天不绝我,也不过如此了。所以,在得到消息的当天,我便赶紧坐上残存于世的绿皮火车,赶了好几天路,总算回到了老家。哪知道,签完字的第二天,我正等着拆迁款到账后离开,我所在的那条巷子,却被划作了风险区,我也就此被困在了家中,而漫长的下雪天这才刚刚开始:每一天,大雪都是从早下到晚,树木和屋顶,车站和商场,举目可见的一切,全都被大雪掩盖了。可能是雪下得太大,也可能是和我一样被困住了,街道上,终日都无人现身,六道轮回也好,七级浮屠也罢,全都被大雪掩盖了。
很显然,这一切,也是我的命运,面对它们,我只好认命。为了打发漫长的时间,我在老房子里翻箱倒柜,想找出些旧书和过期杂志来度日,不料,竟翻出了一个不知道什么人从重庆寄给我的快递。我离开了差不多三十年,自然不会有人通知我,此处收到过一个快递,一时间,我好奇不已,三下两下地拆开了它。快递里装着的,是一个笔记本,霉迹斑斑,散发出刺鼻的味道。我还来不及打开,一张便笺从中飘落出来,便笺上,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给我写来的信,对方说,他是做废品收购生意的,不久前,他拆了一条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报废的船,在船上的甲板缝里,他找到了这个笔记本,本想一扔了之,可是,这笔记本上潦草地记着一个人名和一个地址,因为他信弥勒菩萨,还是想结个善缘,就照着这个地址和人名将笔记本寄了过来,之所以如此,都是受了大慈大悲的弥勒菩萨的指引。“让我们一起,顶礼弥勒菩萨,”在信的末尾,他写道,“万发缘生,皆系缘分。但凭本心,处处是法!”我愣怔着,放下便笺,去翻看那个笔记本的扉页,刚一翻开,南国之春,这手写的被水洇湿过的四个字,便扑面而来,突然间,我的心脏就开始了狂跳,再抬头时,有一个姑娘,不知从哪里来的,正在分开雪幕,朝着我,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我认得她,她来自将近三十年前,她的名字,叫作许白杨。
好吧,还是从头说起,从我十六岁那年说起吧。那一年,立春刚过,城郊的桃花就开了,一片一片,倒映在小河里,将整条河都给染红了。比桃花更辽阔的,是油菜花,它们覆盖了平原和山岗,像开闸的洪水,一路奔涌,站在它们中间,我常常怀疑,那些金箔一样的花,迟早都会把全世界都吞噬掉。和往年一样,油菜花一开,有两个疯子就会出动了——这两个疯子,一个男,一个女,都不是我们这座城里的人,却将这里当作了他们会师的地方。他们只要一来,就不分白天晚上,脱光了衣服,四处游走,对,在河水里打闹的时候,又或者分散开来,各自在屋顶上狂奔的时候,他们都是赤裸裸的。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还会亲嘴,会做爱,这一来还怎么得了?人们当然要手持各种武器,上前去驱散他们,面对这驱散,他们也并不愤怒,要么继续纠缠在一起,要么就手牵着手跳入河水,消失在漩涡里,再或者,齐齐奔向了天边的火烧云,看上去,就像是两个神秘的外星人回到了自己的星球之中。
菜花黄,人癫狂,说实话,就算没有那两个疯子的出现,十六岁的我,满脑子里想的琢磨的,也都是各种各样的姑娘。从上到下,尤其是我的两腿之间,终日里也都在蠢蠢欲动:发育早就完成了,家伙什也能派上用场了,可这普天之下,哪里有它的用武之地呢?这一年,我在技校已经念到了第三年,按照学校的规定,整整一年都是实习期,我也被分配到了炼油厂的蒸馏车间去实习,不过,这家炼油厂太大了,大到就算我天天都在旷工,好像也没被什么人发现过。桃花油菜花都开了之后,天气也怪异起来,明明还在春天,气温却直冲到三十多摄氏度,于是,体育馆的游泳池就提前开放了,为了跟姑娘们的身体离得更近一些,我几乎天天都买票去游泳池里厮混,只是,那座游泳池留给我的最深印象,除了强烈的消毒粉味道,就只有像池水一样不断荡漾起来的伤感——我总是在扎猛子,所以,当那些姑娘的身体撞到蹭到水底下的我,发出惊叫时,我总能快速游走,再在远离她们的地方露出头来,这样,我即便和她们有过肌肤之亲,她们也没有认出我来;有好多回,我胆大包天,钻到水下,再仰面,跟住一个个姑娘,几乎是紧贴着她们的胸,她们的腿和小肚子,一起往前游,她们游多远,我也游多远,她们的腋毛,我能清楚地看见,她们的喘息声,我能清楚地听见。可是,游着游着,一想到她们终究要上岸,要离我而去,再奔向各自的男友、丈夫和家庭,乃至,奔向远大的我也不知道为何物的世界,一股汹涌而来的伤感,便攫住了我,而我越伤感,我的下面,就越硬。
我第一次见到许白杨,就是扎猛子的时候,当然,她的名字,我早已经听说了八百遍,在这座城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谁会不知道许白杨呢?不管是作为花鼓剧团学员班里的刀马旦,还是一对丰硕乳房的主人,她都一直活在小伙子们的传说中,据说,练功的时候,又或上场演出的时候,她要是不将那对乳房绑缚妥当,一旦她唱念做打和腾挪跳跃起来,它们定然会搅得跟她对戏的人和琴师们心神不宁。在体育馆的游泳池里,我也终于见识到了它们——那天,游泳池里的人多得像是下饺子,她来了,跟我想的不一样的是,她并没那么白,全身上下,反倒黑亮黑亮的,所以,那对乳房,我看见了,却忘了盯着它们去看,满脑子里只觉得,一匹年轻的母马,正在朝我走过来,当她游出去十几米远,脚踩着水,直立起身体,甩了甩被打湿的头发,我的眼前,分明还是一匹母马在甩动自己的红鬃。她与我相距并不远,所以,当她甩动头发时,那些水星子都溅到了我的脸上,一颗一颗,它们轻轻落下,却让我一阵阵接收到了它们的狂暴。显然,她自己知道,姑娘们也好,小伙子们也罢,都在紧盯着她的身体,又或者指指点点,她却根本不管,卸下手腕上的橡皮筋,将头发扎好,高高跃起,再钻入水中,虽说每条泳道上都挤满了人,她却总能避开人而一意向前,而我,再也忍耐不住,一个猛子扎下去,越过一路上的腿脚身体,跟住了她。
这短暂的水下之旅,差点要了我的命。许白杨果然是刀马旦,她游得太快了,那四肢,紧绷绷的,像是拉满了的弓弦,只需稍稍摆动,便游出去了好远,必须承认,我根本就跟不住她,更何况我还是在仰泳,寒酸的简易泳镜也在不停渗着水,可是,因为贴得紧,她那两粒小小的、从泳衣里突出来的乳头,在经过我的时候,几乎快要擦上我的脸和嘴唇,以至于我差点憋不住气,接连呛了好几口水,整个身体下意识地想要冲出水面,可就算这样,那两粒乳头,还有更多的地方,我实在是舍不得它们,我还得跟上它们。所以,我一口一口,硬生生地,将呛入的水吞下去,再横冲直撞地推开众多手脚,终于,在稍微僻静之处,我截住了许白杨,不,其实是安安静静地迎来了她:水底下哪会有风呢?我却分明觉得,一股凉风,带着隐隐的黑亮和煞气,朝我逼近过来,我忍不住又去想,一匹赤裸的母马,在草原上狂奔,奔向了一匹赤裸的公马,就好像,只要它们谋面,厮磨、交配、生殖,更多年轻的幼马,更加绿而广大的草原,立刻便会在我眼前的水面之下一一出现,再一一展开,我岂能不去见识它们?于是,我将一口气憋得更紧,再一回贴住了许白杨,没想到,刚游出去三尺远,许白杨猛然将身体翻转,两脚发力,朝我蹬踏过来,很显然,她早就发现了我,迟迟没有动手,不过是在等着我重新上钩而已。我当然要逃,全身却动弹不得,我的两条腿,被她死死拽住,使了好半天的力气,我也未能逃脱她的魔爪,没法子了,我只好心一狠,蜷起身体,伸手去推开她,好死不死,我的这双手啊,慌忙间,就像长了眼睛,径直伸向了她的乳房,她这才如遭电击,放过了我。
我以为我会被抓住现行,就此身败名裂,好在是,并没有。当我凭着最后的残存之力蹿出去几米远,再冲出水面,背靠在池壁上要死要活地喘气,也不知道怎么了,在我身边,恰好有几个小伙子打起了架,只见他们手脚并用,又在池水里上下翻飞,掀起了团团激浪,恰好也将我挡在了身后。可是,尽管如此,那许白杨还是发现了我,只瞥了我一眼,就直挺挺朝我游过来,也不管别人是不是正在打架,一把推开了挡住她的人,再一个鱼跃出去,在我身前的浪花里站定了,我却还在拼命喘气,更没有力气躲她远一点,而她,早已认定了我,扬起手,二话不说,劈头就给了我一耳光,再大声问我:“是不是你?”
眼见得情形如此,我也只好硬着嘴装糊涂,反问她:“为啥打我?”
原本,许白杨早已变作了一头发作的母狮子,听我这么说,也犹豫了起来,巡看着眼前众人,众人见她前来,一个个,都停止翻飞,不自禁地住了手,结果,每个人的脸都被她盯死看了一遍,她却还是回头问我:“刚才那个……不是你?”
我缓缓地摇头,满眼里,全都是她身上不断往下淌着的水珠:“不是。”
许白杨还是不信:“不是你,那你为什么喘成这样?”
“抽筋了,”我不仅嘴硬,脑子也好使了起来,“我抽筋了。”
既然我的嘴巴这么硬,她也拿我实在没法子,好半天之后,悻悻地,她撇了撇嘴,放过我,再去扫视眼前众人,这些人自然不是什么善茬,放到大街上去,说不定也是各条街上的带头大哥,但是现在,在许白杨面前,不知怎么,他们都了,竟然讪笑着分散了开去,就好像,许白杨才是带头大哥,又或者,他们各自都已经猜了好多遍,许白杨这么响当当的名字,她背后的大哥,该是多大的大哥?只剩下我,蠢得真够可以,见她重新入水,自顾自地游出去了好远,我还在愣怔着看她,就算她游完一圈,再一回打我身边经过,我眼中的她,仍还是那匹淌着水珠的母马。“你咋还不滚蛋?”咫尺之外,她漂在水面上,侧着头,不耐烦地冲我喊,“想再来一巴掌还是怎么的?”
“这就走、这就走——”听见了她的喊声,我才如梦初醒,趔趄着,从泳池里跳上岸,一路狂奔,不要命地,往外跑,就好像,越往外跑,厮磨、交配、生殖,更多年轻的幼马,更加绿而广大的草原,都会在前面等着我。
二
《红楼梦》里,贾宝玉第一回见到林黛玉,笑着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也笑道:“又胡说了,你何曾见过?”贾宝玉再笑道:“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远别重逢的一般。”再说《包法利夫人》,爱玛第一回见到她未来的丈夫包法利医生,两个人的谈资,竟然是病人和严寒的天气,还有入夜后在田里跑来跑去的狼。更有《白蛇传》里的许仙,第一回见到白娘子和小青,不过是路遇之后的避之不及,他先是唱道:“适才扫墓灵隐去,归来风雨忽迷离,百忙中哪有闲情意?柳下避雨怎相宜?”突然被白娘子和小青挡了路,他只好对着那二人念白一声:“二位娘子,何往?”——要我说,这些书和戏,写的都是什么和什么啊!敬告那些写书写戏的人,你们写的这些东西,对不起天底下所有十六岁的小伙子,更对不起他们两腿之间终日里都在硬邦邦的那样东西。实话说,你们连《民主与法制》和《家庭医生》这两本杂志都不如,且不说《民主与法制》上的那些名叫“叔嫂孽缘终酿悲剧”之类的法制报道,单说《家庭医生》最后一页上的生殖信箱,哪封信、哪个医生的解答,看完不让十六岁的小伙子们血脉偾张?
所以,我们需要《少女之心》,还有更多的手抄本小说。说起这个,我分明要矮人一头:天意弄人,那本几乎人人都号称自己看过的《少女之心》,我竟然从来无缘得见,就好像,满世界只我一个人被看过《少女之心》的神秘组织排除在了外面。好在是,恰在此时,《南国之春》来了,据说,这本《南国之春》比《少女之心》要狠辣好多倍,在省城里,已经有不少看过它的人犯下了强奸案;又据说,在遥远的东北某地,有个死了丈夫的中年女工,看完它,第二天便发了疯,站在大街上,随便截住一个男人,就要拉着对方跟自己回家,对方若是不从,她便二话不说将自己脱光,扯着嗓子,又是喊,又是叫。这么一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如何弄到一本《南国之春》,在我们这座城里,几乎成了小伙子们的梦魇,它就像是一场早已预告却未见踪影的洪水,明明会来,却又迟迟不来,折磨得我们慌张、焦躁、嗓子眼里焦渴得直吞唾沫。终于有胆大之徒,无法再接受这么长的等待,三五个相约在一起,去了省城,他们宣称和发誓,此一行,不管犯多大的险,他们都要迎回这本《南国之春》。这些密使中,有一个叫小抚顺的,出发的前几天晚上,打台球的时候,和城郊航天机械厂里的一帮青工动起了手,被打得头破血流,却侥幸逃脱,冲出台球一条街,胡乱狂奔不止,眼看着追兵将至,灭顶之灾马上就要到来,却一把拽住了骑着摩托车的我——那段时间,几乎每天晚上,趁着我实习的车间主任睡着了,我都会偷出他的摩托车在城里四处转悠,也不知道过的是什么瘾,但就是很过瘾。现在,眼见得小抚顺朝我猛扑过来,我只好戛然止住摩托车,他却拽着我,喘着长气问我:“……想不想,想不想看《南国之春》?”
一切都没来由,但我也心里一紧,连连点头:“想。”
“那好……你赶快驮着我走……”说话间,小抚顺已经踉跄着坐上了摩托车后座,再连声催促我,“快走,我保证,三天以后,你就能看到它!”
一下子,我就被《南国之春》勾了魂,也没管追兵们是不是已经近在眼前,回头去问他:“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他几乎是绝望地对我喘息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当然不会让他真的被那帮青工追上,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我发动了摩托车,倏忽之间,摩托车变成了战马,嘶鸣着,昂首蹿了出去。奔行了几分钟,追兵们被我们远远甩在了身后,对于那桩天大的奇迹,我还是不放心,又问他:“我怎么找你?”
“你叫什么名字?”小抚顺刚一逃出生天,便做回了原本的带头大哥,只见他,根本没把满脸的血当回事,擦也不擦一下,反倒点燃一根烟,深吸了一口,再听完我的名字,这才悠悠地吐出一串烟圈,说:“三天后,我坐最晚的一班车从省城回来,到时候,你去春风桥等我。”
陌路江湖,口说无凭,但我也只有去信他,所以,三天之后,虽说最后一班车要到入夜之后才能抵达,我还是早早去了城外那座明代修建的春风桥边。一路上,夕阳逐渐西下,直到藏在群山背后,但是,红彤彤的余光却穿过群山上的树林,洒在河流上,洒在即将凋谢的油菜花上,也洒在一路奔向春风桥的所有人的脸上——是的,我做梦都没想到,为了那本《南国之春》,城里的小伙子们闻风而动,乌泱乌泱地,出动了起码好几百人。春风桥头,远处的田埂上,油菜花地里,密密麻麻,站的全都是人,有那么一阵子,看着周围众人,再看看眼前那条泥泞的省道,我已不再相信我可能的幸运,几乎要走,终于还是舍不得,留了下来,转而去远远地围观旁人斗殴。也是,来了这么多人,自然也来了不少冤家,那么各位,既然如此,就请你们忘掉《南国之春》,有冤的赶紧报冤,有仇的赶紧报仇吧。渐渐地,夜幕降临了,天上还下起了雨,起先只是小雨,很快便越下越大,好几处的斗殴只好停止,人群四散开去,纷纷跑到春风桥底下和油菜花地里的树下去躲雨。那雨却在转瞬间转为了暴雨,紧接着,一道道闪电当空而下,击打在了不少人的身前脚边,直吓得他们蹦跳不止,又奔跑不止,可即便如此,还是没有人离开,全都瑟缩着、张望着,恨不得眼前的旷野上,下一分钟就出现最后一班客车的车灯,我甚至相信,他们跟我全都一样,越是瑟缩和张望,我们的两腿之间,就越硬。
来了来了,总算来了。快九点了,为了对付铺天盖地的雨水,旷野上,一拨拨硬挺着的小伙子唱起了歌,正唱着,最后一班客车远远地来了,车灯却坏了,走一走,再停一停。骤然间,也不知道是谁下的令,之前在雨幕里偶尔亮起的手电筒的光,现在,它们齐齐对准了春风桥,直到这时,我才吃惊地发现,手电筒竟有数十支之多,它们发出的光,形成一道直直的光柱,将原本黑黢黢的春风桥照得通体闪亮,就像是一座圣殿从天而降,正等待着所有的信徒去奔向它。于是,雨幕里、夜幕里,《南国之春》的信徒们听从了召唤,撒腿狂奔,那道光柱也随之狂奔,一步步,靠近了大客车。大客车在桥头哐当着停下,像是被《南国之春》给震慑住了,暴雨也猛然止住,好几百号人,都不说话,仰着头,张望着车里得胜归来的密使们。从头到尾,我都被挤得远远的,只能踮着脚跟众人一起朝车里张望,却什么也看不清,过了一阵子,一扇车窗被打开,随后,我便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心底里,顿时一阵抽搐:是的,喊我名字的那个声音,正是小抚顺的声音!难道,莫非,他果真要兑现他对我说过的话?不管了,我慌忙答应着,举起手,就往人群里奔去,也不知道怎么了,人群竟然自动让出一条路来,让我不费吹灰之力便站在了小抚顺的跟前。小抚顺端坐在车厢里,见我前来,径直扔下来一个蓝色的笔记本,再吐出来一串烟圈:“拿去吧。”我赶紧接住了它,仍然难以置信,他却一笑,拍了拍邻座上堆得老高的一大摞花花绿绿的笔记本,对我说,也是对众人说:“多得是!”如此,我也就不跟他客气了,朝他谄笑了一小会儿,掉头就跑,一路上,由于我跑得太快,油菜花地的诸多枝叶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的脸上身上,我也横竖不管,只管往前跑。
必须承认,这天晚上之于我,几乎是二世为人,《南国之春》里的那些情节,一旦看过,便不由得我不对着目力所及的任何物事去想:小说里的那些人,真的和我同在一个尘世上吗?那字字句句写下的劲爆之地,可都曾是我踏足过或者一定能踏足的地方啊!它们无非是女老师的家中、葡萄园里或者剧场幕布背后的化妆间,等等等等。它们,连同他们和她们,这一晚,让我手淫了无数遍,完了之后,却是一阵巨大的空虚,甚至是伤心。这伤心,只和许白杨有关——在《南国之春》写到过的众多姑娘里,单有一个,尽管情节不多,却不得不让我想起许白杨,原因是,那姑娘也皮肤黝黑,有一对著名的乳房。这该死的作者,写那姑娘从游泳池里爬起来时,“头发一甩,像是一匹母马在甩动自己的红鬃”,天啦,这不就跟我第一回见到许白杨时所想的一模一样吗?我还是继续承认了吧:自打见过了许白杨,每隔三五天,做梦的时候,我便会梦见她,游泳,练功,还有她的裸体,我全都梦见过,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巴不得那《南国之春》不要跟她有丝毫关系,一想到万一有人跟我一样,也可能从小说里的姑娘身上想起她来,我的心脏便拧成了一团。天都快亮了,我还是睡不着,为了让自己更加疲倦,我决定,再手淫一次,结果,当我重新打开那个蓝色笔记本,翻到之前最让我不能自制的段落,却全然无法投入,字句越是让人焦渴,更大的虚无和伤心就越是紧紧攫住了我。
天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呢?过了一小会儿,趁着天刚蒙蒙亮,我出了门,直奔着花鼓剧团所在的地方跑了过去。实话说了吧,是的,自从我和许白杨泳池一别,我不光经常梦见她,有事没事的时候,管他白天还是晚上,我还总是在花鼓剧团内外游荡,短短这么一段时间,且不说花鼓剧团外的那条巷子,只说花鼓剧团里面,宿舍在哪儿,排练场和食堂在哪儿,还有更多的犄角旮旯,早就都被我摸得门儿清了。此时,街面上空无一人,只有我,像只追逐着母兽尿液气息的公兽,一心狂奔,一心只想见到许白杨,就好像,我只有在这个世界见到她,她才会离《南国之春》里的那个世界更远。半个小时后,我累得气喘吁吁,站在了许白杨的宿舍楼下,却恰恰见到她正在下楼梯,手里还抱着一堆刀剑和花枪红缨枪,不用说,她这是到排练场里练早功去了,于是,待她走远了,我才从楼梯拐角的阴影里现身,跟上她,去了排练场。在排练场外,我耐心地等待,等她早已将手里的兵器舞杀得虎虎生风,我才爬上了一棵高高的香樟树,再手握着一根稍微粗壮些的枝杈,偷偷去看她练功,只一眼,我就差点闭过气去——可能是夏天快来了,天气太热了,她竟然脱掉了练功服,全身上下,一丝不挂,就这么赤裸着腾来跃去,又上下翻飞,那对传说中的乳房,根本没有任何绑缚,却没有一点垂坠,结实地挺起,让我一下子就走了神:好多尊裸女雕像不请自到,微笑着的,断了臂的,从古希腊破空而来,一座座,排着队,从我眼前飞过去,再飞过来。没想到,恰在此时,我手握的那根树杈,却突然断裂,惊慌之下,我大叫着,叫出了声,几番趔趄,总算有惊无险,环抱着树干,直直地滑落到了树下。
显然,许白杨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应该是赶紧藏在了什么地方,再扯着嗓子,几乎咬牙切齿地喊:“你他妈的,是谁?”
“我,是我!”所谓惊慌失措,终不过如此,下意识里,我早就跟她是熟人了,却没想起,她压根儿都不认识我,只好赶紧改口,“不是我,不是我!”
“你他妈的,有种就别跑!”弄不好,转瞬之间许白杨就已经穿好了衣服,说话间便会夺出门来,她的嘴巴,却还在排练场里继续冲我喊,“今天砍不死你,老子就不叫许白杨!”
可是,我又怎么会让她将我当场捉拿呢?在她夺门而出之前,我早就跑得远远的了,跑远了,却又想起了一桩天大的事,干脆止住步子,回过头,也冲着她喊:“许白杨,那本《南国之春》,你可千万别看!”
“……”她被我弄糊涂了,似乎回了我一句,我却根本就听不清。
我只好使出全身力气,对着她和排练场,重新喊了一遍:“《南国之春》,别看!”
三
我是怎么发疯的?且让我自问自答吧,我是这么发疯的——四月将尽的这天,许白杨所在的花鼓剧团学员班抓住最后的春天去踏青,这消息自从被我探知,我就开始失魂落魄,要知道,在《南国之春》里,女主人公第一回被人勾引,行那天雷地火之事,就是和人去踏青的时候。所以,赶在许白杨之前,我便先行一步,早早埋伏在了城郊山岗上一片树林里,而这里,恰好就是学员班的野炊地。我去得太早了,再加上山岗之下就是我们国家最著名的河流长江,江面上不时传来沉闷的轮船汽笛声,让人昏昏欲睡,所以,蜷缩在灌木丛里的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竟然听见一股水流声,我还在不知所以地张望着可能存在的河流,那水流声又戛然止住,好死不死,一抬眼,我大惊失色地看见,许白杨,正从附近的另外一处灌木丛里站起身来,再低下头,去提起自己的裤子,原来,那水流之声,根本不是河水在流动,而是许白杨在撒尿,我哪能想到会是这样?不自禁地,我便吓得打了个哆嗦,灌木丛里的几根枯枝也颤动起来,顿时,许白杨的眼神狐疑地盯向了我这边,盯了一会儿,她竟径直朝我走了过来,完蛋了,全都完蛋了。我正在如丧考妣之际,一只布谷,鸣叫着从我身后飞起来,掠过我的头顶,飞向了远处的密林,这才让许白杨放下了心,转过身,往野炊的地方走,走了两步,却又止住步子,再一回盯向了我所在的灌木丛。我心知大事不好,赶紧学着那只布谷鸟,布谷布谷,布谷布谷,一声声叫起来,这下子,许白杨总算放了心,小跑着,奔向了一个远远等着她的武生,而我接下来的几乎一整天,却都像是发了疯,一声接一声地鸣叫不止:布谷布谷,布谷布谷,一点也停不下来。哪怕天快黑了,学员班结束了野炊、拍照和草地上的练功,走上了回城的路,油菜地里,我一边猫着腰,恨得牙痒痒地看着许白杨和之前那个武生比画着招式嬉闹在一起。另一边,伤感又席卷了我,它逼迫着我一遍一遍地继续鸣叫: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我还在继续发疯。几天之后,在我们的邻县县城,打东北来了一位气功大师,要在当地的剧院里举办一场表演大会,为了让节目内容更加丰富,主办方找去了许白杨和那个武生,再加上一大帮魔术师、驯兽师和唱民歌的,这样,一台热热闹闹的表演大会就算是有了眉目。许白杨不知道的是,我也跟着他们去了邻县县城,就连前去的大客车,我们坐的都是同一班,原因还是那本《南国之春》——女主人公第一回主动勾引他人,就是在深夜的公交车上。在去邻县的大客车上,我可真是难熬:许白杨和那武生一直有说有笑,那武生,还仔细剥掉一颗奶糖的糖纸,再将奶糖直接递进了她的嘴巴。后来,她困了,脖子一歪,靠在那武生的肩膀上就沉沉睡去了。以上种种,尽入我眼,老天啊,你说,我这一路,又怎能不生出一颗杀人越货的暴戾之心来呢?事已至此,我大概也明白了,就算许白杨都快要了我的命,这辈子,我跟她之间,肯定是不会有戏了。可是,我终究不甘心,也不打算放过那武生,他们演出的那天,早早地,我就溜进剧院,藏到了舞台底下,是的,一夜之间,嫉妒和发疯让我变成了个坏种:假如,当他腾跃起来,将要落地之前,我瞅准空子,抽走他落地的地板,让他跌落下去,那么,送命不至于,他岂非马上就会变成一个人见人厌的瘸子?可是,想是这么想了,事到临头,我却并没动手,倒不是因为怯懦,而是因为,偶然一转身,我看见了一只猫,那只猫,瘸着一条腿,却慢腾腾地挪到窗户边,抬起头,去嗅一朵从屋外探进来的花,嗅一阵子,它再叫一会儿:喵呜,喵呜,喵呜。刹那间,我就像是看见了自己:这只瘸腿的猫,是我,而许白杨,正是那朵从屋外探进来的花。看着看着,我的眼眶竟然湿湿的,心底里头也是湿湿的,天知道我是怎么了。不自禁地,我竟跟着那只猫也一声一声叫起来:喵呜,喵呜,喵呜。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等我清醒过来,踮着脚,再透过地板的缝隙朝上看时,许白杨和那武生,早已结束了表演,离开了舞台。
而我还要继续发疯。这一次的发疯,是我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走到许白杨的跟前去。从邻县回来的路上,我又想起了《南国之春》——男主人公的艳遇之一,是给日思夜想的小城之花写去了长达三千字的信,却没收到回信,于是,一周之后,他干脆上门找到对方,问她到底收没收到自己写来的信,哪知道,对方早已被他的文笔打动,只等着他上门,当即,他们便关上房门,共赴了鱼水之欢。是的,我决心就跟那男主人公一样,给许白杨写去投石问路的信,要知道,《红楼梦》我看过,《包法利夫人》我也看过,照葫芦画瓢,何止三千字,再翻一番,写它六千字,对我又有什么问题?于是,当晚,十二点还不到,这六千字的信,就被我写完了。趁着天黑,我跑到大街上,将信塞进邮筒,自此,便开始了为期一周的等待。说来也巧,正好一周过去的那天晚上,我淋了雨,晚上便发起了高烧,在巨大的燥热与眩晕之中,我清晰地看见,一遍一遍,许白杨反复走向我,等我伸出手去,想要触到她,一阵雾气被风刮过来,她却转过身去,消失在了太虚幻境之中。最后一回,当她再转身,晕晕乎乎地,我起了床,跟随着她往前走,雾气里,她时而浮现,时而消失,但我一直没有跟丢她。
再见到许白杨,我竟然置身在了花鼓剧团里的一片空地上,到这时,我的脑子也稍微清醒了些,四下里看了半天,这才确信,满天的雾气并不是我空想出来的,而是货真价实的。虽说天色已晚,雾气里,却足足有十几号人在夜跑,我还在恍惚着不知所从,许白杨又出现了,她正飞快地从我身边跑过,跑进了更大更深的雾气中。还等什么呢?顷刻间,我像是被打了鸡血,狂奔着追上,隔着雾气,跟她并肩跑在一起,可要命的是,没跑几步,隐隐约约间,我便又看见了那个武生,他也在跑,弄不好,她是在陪他跑,一下子,我被比天还大的委屈给包裹住了,恨恨地,我径直问许白杨:“我写的信,你收到了吗?”
许白杨愣怔了一下,歪了歪头,似乎想看清雾气里的我,想了想,又没兴趣了,她回答我:“应该收到了吧。”
“……应该收到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答案是这样的。
“对呀!”许白杨应该是心情还不错,像对老熟人一样,跟我聊起了天,“我每天收那么多信,都没拆呢!”
“有多少?”我追问她,“都是喜欢你的人写来的?”
“可不嘛!”她“哈”了一声,调笑一般,问我,“你信上写的什么?”
我猛然觉得心慌起来,吞吞吐吐地告诉她:“……写了六千字。”
许白杨继续嗤笑着:“谁问你写了多少字?我问你在信上写了什么!”
很显然,眼下的情形,对于许白杨来说,根本没什么了不得的,她也没拿我当回事,我不过是许多个给她写信的人中间的一个。
既然如此,她便越来越放肆了:“六千字,你挺能写啊!不会全都是写的喜欢我想跟我好吧?”
“差不多,”我吞了口唾沫,“……差不多。”
“那好,你说说看,”许白杨将两只胳膊甩得更高,也更快,“你凭什么喜欢我想跟我好?”
我想了想,硬着头皮,回答她:“我可以给你写剧本。”
“哦?”她肯定没想到,我的答案会是这个,多少好奇起来,“你写过剧本?”
“没有。”我照实承认,“但我可以写。”
想了想,我接着说:“《红楼梦》我看过,《包法利夫人》也看过,《白蛇传》的剧本我也看过,我觉得吧,只要想写,没准我也能写出来。”
“凭啥?”许白杨接口就哈哈笑了起来,“就凭你给我写过六千字?我听你这声儿,不大啊,比我小吧?”
“十六了。”事已至此,我的胆子也越来越大,句句说的都是不管不顾的实话。
许白杨显然有些吃惊:“你知道我多大吗?比你大两三岁呢弟弟!行了,快滚蛋吧!”
我也是血气直灌了头顶,愈加无耻起来:“你不想看看我长什么样子吗?”
“看什么看?小毛孩子一个——”骤然间,她加快速度,将我甩在身后,却靠近了前方的武生,和他并着肩,一起跑,又回头,“听姐姐一句话,快点滚蛋吧弟弟!”
这还没完,那武生,像是把我和许白杨之间说过的话全都听清楚了,竟然也回头冲我笑着喊了一句:“快点滚蛋吧弟弟!”
不用说,这么一来,我的心被许白杨和那武生伤透了。还有,一种我从没尝到过的无力之感,像一个恶棍般将我推倒在地,再抬脚踩在了我的脸上,让我一回回察觉到自己的弱小与可怜,甚至是丑陋。站在满天满地的雾气之中,我的身体里,那颗要杀人越货的暴戾之心,又在急剧扩大,几乎塞满了整个胸腔;即便离开花鼓剧团,回到家中,到了后半夜,在睡梦中,巨大的失望和愤懑还是将我折磨醒了,一醒过来,我便心如刀绞,甚至开始害怕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天。我知道,这新的一天,我必将惶惶不可终日,形似一只丧家之犬,其情其境,定然会像我读过的艾米莉·狄金森写下的一段话:“一旦被黎明或晚霞的景色所吸引,你看,我就成了美景中唯一的袋鼠了,多么奇怪,美景对我已经成为一种痛苦的折磨。”很显然,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唯一的美景,是许白杨,而这唯一的美景,不仅与我咫尺天涯,还嘲弄了我,我能怎么办呢?我当然想到了报复,对,报复,我非得要干下一件什么事情,让许白杨不好过,也让那武生不好过,似乎唯有如此,我才不会轻看自己,我才能再大着胆子在天亮之后推开门上街,可是,可笑如我,又有什么办法能报复到他们?
感谢《南国之春》,最终,是它挽救了我。天快亮时,当我百无聊赖地再次翻看着它,看到这句话:“头发一甩,像是一匹母马在甩动自己的红鬃。”这些字句,猛然间,像火焰一样点燃了我,也让我找到了报复许白杨的法子——这《南国之春》,既然叫作手抄本小说,我想,它的作者就肯定不止一个,我估摸着,多半是好多人一边手抄,一边忍不住往下写,它才变成了被我看到的样子。那么,我为什么不能成为作者,将它续写下去,而且,不写别人,单写其中那个和许白杨一样黑的姑娘,直到将她写成一个花鼓剧团学员班的骚货?真能如此的话,许白杨的日子就不会好过了吧?她要是不好过,说不定,我的日子还能好过点?好吧,不等了,说干就干,现在就开始吧。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足不出户,续写着《南国之春》,出乎意料的是,这件事于我而言一点也不难,小说里的黑姑娘是如何从百货商店的售货员变成了花鼓剧团的学员班学员的,我只花了半个小时就写出来了。随后,花鼓剧团的宿舍楼、排练场,乃至茫茫雾气里的夜跑,还有去邻县的大客车上,邻县剧院的舞台底下,种种地方,种种场景,全都被我安排上了那些行欢作乐之事,反正这些段落在小说里到处都是,我需要的时候,将它们抄写一遍就好了。这还不够,我还要继续写下去,看到什么,我就写下什么:在我的窗子之外是一条护城河,于是,我便写那黑姑娘划船的时候是如何故意将自己的全身弄湿,再招惹得学员班的武生们个个欲火焚身;护城河边,还有一座石塔,我便写那黑姑娘是如何在塔中点燃一堆火,再以火光为号,呼唤她中意的武生前来,结果,那武生却被塔顶掉落的一块巨石给砸死了。越写,我就越是满面潮红,直喘粗气,满眼里,却是精光不散,就好像,我不是在写,而是在一次次地手淫。
四
再次见到许白杨,已经是足足一年之后了。这一年中的大部分时候,我都过得胆战心惊,是的,那本我续写的《南国之春》,闯下了弥天大祸——写完它之后没几天,我收到了实习的炼油厂发来的通知,通知上说,由于我长期无故旷工,他们将我退回了技校。我赶紧回到技校,去看看接下来的情形会如何,还好,技校只是让我延迟毕业,留下来,再念一年。原本我也不想毕业了去炼油厂做工人,再说了,技校里,像我这样的人还不在少数,所以,终日里,我反倒心安理得地厮混了下去。只不过,这样的好日子过去了没几天,要命的事情就发生了。那本《南国之春》,自打我续写完成,就成天揣在自己的怀里,从未将它示人,更没再对着它手淫过,也是奇怪,自打我也变成了它的作者,面对它,我的双腿之间就再也难以硬起来了。相反,许多时候,当我打开它,心底里,常常涌起对自己的厌恶:是不是这小说里所有姑娘背后的阴影里,都站着一个像我这样虚弱而卑污的人?有很多次,我都想将它一烧了之,终究又没舍得,只因为,我还是常常想起许白杨,那时候,她所在的学员班也临近毕业,因为她的唱念做打实在是太出色,省城里的花鼓剧院竟然看中了她,接受了她的实习申请,她当然早早就投奔过去了,徒剩下我,还是忍不住常常跑到她的宿舍楼底下和排练场外乱转悠瞎晃荡。就算这样,一股隐秘的恶意却始终在我身上缭绕不去:许白杨啊许白杨,跟那武生,你少走近些,跟所有的男人,你都少走近些,否则,我就会把那条名叫《南国之春》的毒蛇放出去,时候一到,它便会喷得你满身都是毒液!可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那条致命的毒蛇,不见了。这天,我怀揣着这条毒蛇,又在花鼓剧团周围晃荡,不料,迎头撞上了一帮人,这帮人一看见我,二话不说,就将我踹倒在地,再对我拳打脚踢,转瞬之间,我便已鼻青脸肿。老实说,这顿打我挨得一点也不冤枉,这帮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帮航天机械厂里的青工,当初,我让小抚顺从他们手上逃脱,机缘流转,我才变成了《南国之春》的作者之一,只是当我瞅准一个空子,推开他们,撒腿狂奔,渐渐跑远,再一低头,这才发现,我怀中的那条毒蛇,不知道在哪里给跑丢了。
这可如何了得?自此之后,一连好多天,我常常在半夜里被噩梦吓醒:那本《南国之春》,总是在我的梦里自燃起来,火势再慢慢变大,渐成绵延之势,却一路奔向我来,烧着了我住的房子,烧着了我的床,直到将我烧成了一具白骨。而我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那堆火,很快就不是在噩梦中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烧起来了。终于有一天,我得到了一本新的《南国之春》,刚一打开,我便如五雷轰顶一般,呆立在了当场:这本《南国之春》里,那个有着一对著名乳房的黑姑娘,她所占据的情节,已经仅次于女主人公的戏份,这要不是我写的,还能是谁?事已至此,接下来,等着我的会是什么?被抓走、判刑,还是被枪毙?想一想我就不敢再往下想了,大街上、人堆里,我总是忍不住骤然止步,再猛地回头,四处张望着看我是不是已经置身在了一张注定无法逃脱的法网之中。又过了几天,我听说,许白杨从省城回来了,一回来,她就去公安局报了案,公安局也立了案,据说,还成立了专案组,专案组的一个老警察亲口对许白杨说,他要是不把那个作恶的王八蛋给抓出来,这辈子,他就不干警察了!
如果我是警察,我也不会放过那个作恶的王八蛋——没有哪一天,我不是活在风声鹤唳之中,一心只想躲着人,但凡有人多跟我说几句话,我便疑心,再说两句,对方便会指着我的鼻子喊叫出来:“你他妈的,就是那个写《南国之春》的王八蛋!”即便如此,一句句传言,还是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在这些传言里,我在《南国之春》里作的那些孽,竟然全都变成了有鼻子有眼的事。就比如,某月某日,许白杨勾引了剧团的老师;某月某日,许白杨的一个远房表哥,不管不顾地,在煤堆里推倒了她;某月某日,我们这座城里下暴雨,许白杨欲火难耐,召唤了一个武生,去护城河边的石塔里颠鸾倒凤,殊不料,那武生活生生被一块掉落下来的巨石给砸死了。“假的——”我掐住过好多人的脖子,告诉他们,“都他妈的是假的!”可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许白杨在被人称作骚货和婊子的泥淖里陷得越来越深。如此,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之后,我便下定了决心,从现在开始,只要有人继续把许白杨说成骚货和婊子,不管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哀求他们:闭上你们的嘴巴吧,比所谓的婊子和骚货丑陋得多的那个人,其实是我。说到做到,在技校里,只要有人扎着堆说起许白杨,我便凑上前去,讨好着,发上一圈烟,再去帮她辩驳。他们当然不解,怀疑我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又纷纷问我,许白杨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好瞎编,告诉诸位,实不相瞒,我其实是许白杨的表弟,她的清白是被人故意毁掉的。最后的结果,却是一点用都没有,我除了得到一个“表弟”的外号,不断被认识不认识的人们叫着,其他的一切,什么都没改变。还有一回,我被几个混混挟持到了文化宫的电影院里,也不管开场之前的电影院里坐了多少人,“听说你是许白杨的表弟?”为首的混混大概也是垂涎过许白杨的人之一,大老远地把我绑来此处,只为了问我一句,“许白杨的胸,到底有多大?”
我也只有摇头,却恨不得一把捂住他的嘴:“……不知道。”
“不知道?”我的答案让他非常不满,“许白杨可是谁都上的,你说你不知道?”
突然,他想起了《南国之春》里的情节,从头到尾,把我打量了一遍,像是明白了什么:“对了,在煤堆里把她推倒的那个表哥,不会是你吧?”
我接口便答:“不是我。”
“少他妈的给我装,”对方嬉笑着,“好好说说,你到底干没干过她——”
猛然间,就像是一根钢针直刺了我的心脏,我的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也许,这就是心在疼?是的,我的心在疼,不由分说地,我的两只眼眶里都涌出了眼泪。我知道我作了什么样的孽,但是,当这些罪孽一一展开,我还是被它们给吓住了。此刻,眼泪让我的视线一片迷蒙,当我绝望地盯着电影院里所有人的脸,却分明看见了许白杨:她被人指着鼻子骂破鞋;她大哭着将手中的红缨枪刺向了虚空;她在护城河边来来回回地走,想死,又舍不得死。而那为首的混混还在聒噪不止:“你喜欢白天还是晚上干她?”他的话还未落音,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腾地起身,扑向他,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不管多少人在背后踹我踢我,我也浑然不顾,双手死活都不松开,一直掐到他的脸色由紫红转为了黑紫,两脚也在蹬踏,好多人一拥而上,齐齐用力,这才将我的手硬生生掰开。接下来,我被牢牢制住,等着他清醒,漫长的等待之后,他清醒了,站起身来,从腰里掏出一把刀来,对着我的头便砍了下去,顿时,我就听到了骨头碎开的声音,血也缓慢地从头顶流下来,使我本就迷蒙不清的视线里多了一层猩红之色,我竟没觉得疼,等着血流到嘴唇边,我伸出舌头,去尝着血的味道,尝着尝着,反倒对他嘿嘿笑了起来。
再后来,我就听说了许白杨寻死的消息。传言说,她是喝了大量的安眠药寻死的,幸亏被发现得早,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之后,终究活了下来。听到这个消息的那天晚上,我跑进了医院,无论如何都想看见她,可是,几乎每一间病房都找遍了,死活也没有看见她的影子。出了医院,恍惚着,我找到了一家派出所,下定了决心,去投案自首。可是,时至洪水季节,这一晚,恰好又是洪峰过境,派出所里的警察们全都上了防洪堤,我等了半夜,也没等到警察们回来,于是颓然回返,第二天早晨醒来,懦弱却像一条蛇,又将我紧紧缠住了,终了,我也没敢去投案自首,而是继续一天天鬼混了下去。这一年,我们这座城里的警察们格外忙,先是从北方流窜来了两个悍匪,在此处躲藏了两个月之久,全城的警察数度拉网式排查,最终还是让他们漏网,跑到别处犯案去了;之后,本地又出了一个抢劫团伙,只抢银行,且不留活口,被公安部列为大要案,警察们只好又去对付这个团伙,案子也始终都破不了,要等到两年之后,这个团伙的成员们才悉数被击毙在了一辆公交车上。只是如此一来,许白杨的案子就没人管了,专案组也名存实亡,让我继续漏网,继续求死不能——不知道从哪天起,我得上了一种奇怪的病:全身到处瘙痒,体内的脏腑也在痒,既站不得,又坐不得,唯有进了花鼓剧团,远远地朝许白杨再也没亮起过灯的宿舍走过去,我那遍身遍体的痒,才会稍稍退场。
第二年,又到了春天将尽之时,一年一度的洪水提前很多到来了,因为连日暴雨不停,防洪堤纷纷崩塌,不少房屋、树木和拱桥都被洪峰席卷而去,情势骤然严重起来,防洪堤上垒沙包堵管涌的人手也就不够用了,这样,技校里的男生们便上了堤,我也没例外,每日里,吃喝拉撒全在堤上,时间长了,好多人就生出了怨言,唯独我,好几回都累得差点虚脱,也不愿意下堤,只因为,只有在这堤上累得半死不活,一切感官都几乎不起作用,我才不会想起许白杨和自己对她作下的孽。然而,不管我躲在哪里,她却总是能够准确地找到我:好多次了,在临时过夜的窝棚里,睡到半夜,当我被洪峰击垮堤岸的声音惊醒,刚一睁眼,就看见了许白杨,她正从窝棚里闪身出去,月光下,她穿着练功服,手里拎着花枪或刀剑,双脚却莫名地光着,每走一步,黑黢黢的淤泥便从她的脚趾和脚趾之间钻出来,就算我早已知道,此时所见,不过都是我的幻觉,我还是忍不住,追上她,失声去喊她的名字,她也没回头,身体轻轻地颤动了一下,继续向前,紧接着,她下了堤岸,直接踏上汹涌的河水,在水面上,她飘摇着往河心里走,始终都没有倒下。幸亏,离我过夜的窝棚不太远的地方,有一株桃树,每一回,都是残存在枝丫上的桃花们提醒我:傻小子啊,你正在幻觉之中,不要再跟着她往前走了,再往前走,你就只能葬身鱼腹了。这一天,还是个大白天,一场暴雨正在转为小雨,天边仍然堆满了黑云,就在那棵桃树底下,突然冒起了一处管涌,我赶紧飞奔过去封堵,还弯着腰呢,竟被人在身后飞起一脚,踢上了我的屁股,这下子,我当然无法自持住,只好踉跄着、呼喊着,栽进了河水之中,下意识里,却知道死亡离我只差一步,所以,哪怕我的身体已经彻底掉进了咆哮着的浊浪,两只手仍死死地抱紧着桃树的树根,再抬起头去看,却原来是许白杨正分开雨幕,朝我走近过来,走近了,再慢慢蹲下,似笑非笑地,紧盯着我。
“……你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环顾着周遭,眼看着一支支防洪队在飞奔,近处的浊浪里,一张不知从何处漂流而来的行军床正在上下颠簸,这才终于确信,此刻绝非我的幻觉,突然间,我就哽咽了起来,却还是去问她,“……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他妈的当然是真的!”她也不看我,手里一直拿着个紫色的笔记本,时而低头,打开来看一会儿,时而再抬头,看着河对岸的某处,终于反问我:“你自己说说看,你该不该死?”
“该死。”我接口就承认,“我该死。”
想了想,我又对她说:“你没死就好,我……我听说你寻过死……一直怕你再寻死。”
“要我死可没那么简单,”这一回,她重新紧盯着我,“我他妈的活得好着呢!”
稍后,她站起身来,拿脚踩在我的手上,问我:“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不想知道,”我据实告诉她,“反正,反正你已经找到我了。”
“那好,”她低下头来,“你再说说,我该怎么对你?”
“怎么都行。”我只顾应答着她,全身上下全都陷在水里,也一点都不觉得冷,“要杀要剐,都随你。”
“去你妈的,哪有那么多要杀要剐的事?”就像是在玩一个游戏,许白杨继续用力,拿脚去踩我的手,踩一会儿,她再松开一会儿,如此反复了好几次,我的两只手上,全是泥巴和红印子,她这才弯着腰,对我说:“上来,听好了,我要你,接着写小说。”
“什么?”我完全被她弄糊涂了,呆滞而惊愕地看着她。
到了这时,她才将手里那个紫色的笔记本递给我:“拿着,看看——”
我下意识地接过来,刚一翻开,南国之春,这四个字便扑面而来,然后,我飞快地往下翻,翻了几页之后我就确信了,没错,这一版,尽管是某个不知名的人手抄下来的,可是,那么多关于那黑姑娘的情节,一字一句,都是我第一个写下来的。“……是我写的,”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有什么好抵赖的呢,可是,呆滞与惊愕还在裹挟着我,“你的话,我没听懂……”
既然如此,她便对我又重复了一次:“那我就再说一遍吧,我要你,接着写小说。否则,我就去公安局举报你,到那时候,该坐牢,你就得去坐牢;该死,你就得去死。”
五
后半夜,整个天地之间都飘荡着淡淡的雾气,西北风吹动了白杨树,让树叶互相靠近和击打,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也难怪,我们这座城里的人,都把白杨树叫作“鬼拍掌”。辽阔的八四三研究所大院里,月光洒下来,道路银白,草叶疯长,满目里都是最后的春天该有的样子,但是,当乌鸦们突然鸣叫起来,又或从我的头顶飞掠过去,我还是常常被吓得一愣神,止住步子,惊骇得盯着四下里看上好半天。好在是,远远的地方,隐隐约约间,许白杨正在对着我招手,仅这一招手,就足以让我横下心来,哪怕被人乱刀砍死,我也得跑到她的身边去。一路上,不知名的枝叶从雾气里闪现出来,扫在我的脸上身上,却让我一再生出浓重的错乱之感:我这是在干什么?还有,许白杨,真的要死了吗?是的,在她找到我的防洪堤上,许白杨亲口告诉我,她要死了,临死之前,她放不过一个人,而她不想放过的那个人,竟然不是我,却是另有其人。当然了,因为我在《南国之春》里作下的孽,从现在开始,我必须老老实实地接受她的惩罚,而她惩罚我的法子,就是让我将那个她不肯放过的人写成《南国之春》的主人公——和传言的一样,她是真的寻过死,但那是在她妈寻死的第二天。好吧,这一切,都来从头说起吧:在省城的花鼓剧团实习了还没几天,许白杨就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对劲,于是,她去医院做了检查,得到的结果却是她得了一种极为罕见的病,叫作渐冻症,虽说目前她的吃喝拉撒乃至唱念做打都还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不知道哪一天,或者还有段时日,或者很快,这病要是发作起来,肌无力,骨骼萎缩,直至呼吸困难,寸步难行,这一桩桩,便会找上身来,最终,这病会拿走她的命。
“怎么可能?”那时候,我早已从河水中爬上了防洪堤,却对许白杨说出来的字字句句都难以置信。还有,在水里浸泡的时间长了,我的全身异常地冷,越冷,就越被许白杨说的话震惊,越震惊,就越冷,“……这都是,你瞎编的吧?”
“我他妈的为什么要骗你?”许白杨一脚踹在我的腿上,“我要死这件事,很好玩吗?”
见我张大着嘴巴,痴呆了一般说不出话来,她也不说话了,看看近处的桃树,再看看河对岸,“呵”地笑了一声,问我:“我这一口一个他妈的,你听着是不是觉得挺刺耳的?”
我赶紧连连摆头,但还是说不出话来。
“没办法,我他妈的也想改,从小就想改,可死活也改不了,”她总算认真地看着我,“我妈也这样,一口一个他妈的,我这也算传了她的代。”
过了一会儿,她自顾自地说:“对了,忘了跟你说,我妈也是个刀马旦,她一个人把我带大的。”
又过了一会儿,她还是自顾自地说:“谁他妈的能想到,我妈会死在我前面呢?”
所以,许白杨从省城回到我们这座城里,其实不是因为《南国之春》,而是得了治不好的病。之前,听说她确诊了渐冻症的当天晚上,她妈,这个过去的刀马旦就疯了,满大街里跑,又是哭,又是笑。之后,她跑到银行,将存款取光,再冲进医院,大喊大叫着,要把药房里所有的药都买走,最后,晕倒在了去八四三研究所找小毛姐的路上。这小毛姐,可不是一般人,年轻时,她是棉纺厂的工人,突然有一天,她扔下了丈夫孩子和工作,远走东北长春,拜在了一位气功大师的门下,好几年都没有了消息,再回来时,可就不得了了:一口气,她连办了好几场带功报告会。报告会上,且不说她的种种绝技被一一展示,比如隔空取物,比如头碎大石和徒手断钢,单说她发功治病,据说,自从接了她的功,好多中风病人便行走自如,好多癌症患者也不药自愈了,于是,参加她带功报告会的人数便一场多过一场,最多的一场,竟有数千人之多。小毛姐虽说只愿意待在家乡,哪里都不想去,可架不住神功之名远播海内,动不动地,就有人花巨资,差不多是三拜九叩地将她请到了各地,只是这么一来,我们这座城里的好多人就好像丢了魂失了魄,等她再回来时,说什么也不让她走了,足足有几百号人,拼了命都要拜她为师,要是她不答应,这些人,宁愿在她面前把膝盖都跪烂了,也不愿意起身。就算她答应了收作弟子,这还不够,一个个地,父母儿女也不要了,非要环绕侍奉在她周围,怎么骂都骂不走,怎么赶也赶不走,实在没法子了,小毛姐只好租下废弃了多年的八四三飞行器研究所的院子,她自己,连同几百号弟子,一起住了进去。
许白杨还没回到她妈身边,她妈便先拜作了小毛姐的弟子,不用说,等她回来,双脚还没落屋,就被她妈拖拽着住进了八四三研究所,从此以后,终日里,便跟着众弟子一起开始练功接功贴神功贴了。小毛姐慈悲,众弟子练功接功,她一概分文不取,只有那神功贴,用天山雪莲和长白山老参炼制而成,太金贵了,只好勉强收取成本费用,虽说只是成本费用,对于众弟子来说,着实也不便宜,好多人花光自己的存款去买它不说,为了它,把房子都卖掉了的人也不在少数。许白杨她妈,为了给许白杨治好病,也把她们娘儿俩的房子给卖掉了,她却一点都不可惜,只要许白杨敢说一个“不”字,“我他妈的,不光卖房子,接下来还得卖血呢——”她妈便对准许白杨,抬手就是一巴掌,“你他妈的,给我好好治病!”然而,跟了小毛姐这么长时间,她们母女,其实连小毛姐的面都没见上过,事实上,除了一直跟随在小毛姐身边的几位护法金刚,其他人,都少有得窥天颜的福分,平日里的练功接功和其他一应事宜,都是那几位护法金刚在操持,但这就够了,对于许白杨她妈来说,只要她姑娘的病能好,谁发过来的功,都是小毛姐发过来的功。几乎每天,接了功,贴上了神功贴之后,许白杨她妈便要守着她一个劲地问,这里是不是好多了,那里是不是好多了?原本,她的病就还未算得上发作,没觉得多疼,也没觉得多累,她妈问多了,她也就烦了,非要从八四三研究所的大院里跑掉,不用说,这可要了她妈的命,两个刀马旦,对打了好多个回合,最终,她还是没能折腾赢她妈,老老实实地住下来了,她妈再问她疼不疼累不累的时候,她也不说话,径直用一连串的前空翻后空翻来回答她,往往,她还未落地,她妈便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好了,我姑娘好了!”
在八四三研究所住了两个多月以后,许白杨她妈打算带着她去省城的医院里复查一次,看看她的病到底好了没有,结果,那几位护法金刚传下令来,这母女二人,绝不能出大院一步,否则,就是对小毛姐和她神功的大不敬。当晚,她们便被关进了一间练功房,一日三餐,都由专人派送,好在许白杨和她妈都是刀马旦,没关上几天,趁着月黑风高,她们还是跑出了八四三研究所,随即便赶赴省城。殊不知,在省城医院,她们得到的结果是,许白杨的病非但一点都没好,而且,正在一天天恶化,她得赶紧住院治疗,才能稍稍延缓这个病发作的日子。可是,许白杨她妈连房子都卖掉了,身上哪还有一分钱?当晚,在回去的路上,她妈又发疯了:在大客车上,她便拉开架势,将车厢当作了舞台,一会儿鹞子翻身,一会儿白鹤亮翅,唱念了一路谁都听不明白的戏词。回到我们这座城,第一时间,她带着许白杨赶到八四三研究所,想要找小毛姐拿回自己的钱,结果可想而知,院门处早有重兵把守,任凭她们母女功夫如何,最终都没能进院门一步。如此,许白杨她妈便愈加疯癫起来,被小毛姐的众弟子彻底撵走以后,路过一座石拱桥时,就在桥当中,她又耍起了功夫,忽而旋转,忽而叫着小毛姐的名字打出一个翻身斩,许白杨刚要上前去拉扯住她,谁能想到,她竟当空一跃,再接一个翻身斩,落地的时候却没站稳,趔趄着,仰面倒下,掉进了正在过洪峰的河水之中,转瞬之间,她便被洪峰吞掉,再也没了踪影。
“……你是要我把小毛姐写进《南国之春》?”防洪堤上,我试探着问许白杨。
“不然呢?”许白杨反问我,“我他妈的好不容易找到你,难道是要你接着写我的吗?”
我还来不及回答她,她又说:“你就写她跟她的护法金刚徒弟们乱搞,写完了,咱们再散出去,让凡是知道她名字的人,都知道她还是个婊子和骚货。”
“那么,”我下意识地问她,“她真的是个婊子……和骚货吗?”
“你管她是不是?”许白杨接口就说,“不是也得是!”
停了停,她又咬着牙问我:“我是个婊子和骚货吗?你不是照样也写我了吗?”
我只能低着头,不说话。
事已至此,这一场劫,很显然我逃是逃不过去了,于是,刹那之间,我也认命了,想了想,还是问她:“我啥都不知道,咋写她?”
“恭喜你,问对人了,”许白杨直勾勾地看着我,再不由分说地告诉我,“来找你之前,我就给你报上了名,从明天起,你也住到八四三研究所里去。”
我也只能继续无言以对。
“体验生活,这就叫作体验生活你懂吗?”许白杨斜视着我,“人家老舍赵树理写小说可都是要体验生活的,我借了钱给你报名,让你去体验生活,你他妈的还不感谢我?”
我只好张嘴:“……谢谢你。”
“咱们把丑话先说在前头,”许白杨转身要走,“你要是敢前脚跟我打马虎眼,可别怪我后脚就去公安局举报你——”
她往前走了两步,又站住,回头:“反正,我他妈的,时间也不多了。”
如此这般,第二天一早,我便住进了八四三研究所的院子里,其中的种种情形,比我想象的远远艰难得多:小毛姐的所有弟子全都分了等级,自九级开始,最高的是一级,满院子里,只有那几个小毛姐亲传的护法金刚才能算作一级,九级与一级之间,还有漫长的距离。自打住进来,成为众多师兄师姐的小师弟,我便满脸挂笑地广结善缘,希望多个朋友多条路,好让我早日见到小毛姐,但我还是过于痴心妄想了,住进来了好几天,只要跟我打过交道的人,要么忙着涨功,要么急着接功治病,根本没有多的空来搭理我,我甚至连那几位护法金刚的影子都没见到过。唯一的好消息是我在人堆里竟然看见了我技校里的师妹,一个叫马娟的姑娘,这马娟,可是大有来头,据说,她是小毛姐的亲外甥女,去年,年纪轻轻的她竟然得了卵巢癌,这才承蒙小毛姐恩宠,将她带到了自己身边。一见到马娟,我当然欣喜若狂,狂奔着上前,去跟她搭话,她也没有嫌弃我这个新入门的九级弟子,就此,我便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没皮没脸地缠上马娟——就算见不到小毛姐,只要马娟多跟我说说她,没准我就可以动笔,写下一本新的《南国之春》来了?
虽说许白杨早就被逐出了八四三研究所,但是,身为一个刀马旦,院墙和铁门再高,也是难不住她的,几乎每天晚上,她都好似一个古代军队的监军,先是爬上院墙,再腾跃着上树,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最后,轻悄地从树干上滑下来,更轻悄地落地,等着我来听候她的发落。这不,现在,她又来了,我刚跟她说起,我已经找到一个小毛姐的破绽,这个破绽的名字,叫马娟。她却不耐烦了,低声呵斥着,让我打住,我只需要告诉她,哪天能把新版本的《南国之春》写完就行了,她这么说,我当然也就答不上她的话。为了更好更深地体验生活,我只好跟着她,去夜探小毛姐的住处。小毛姐的住处,是一处背靠着山岩的四合小院,院门一直都是紧闭着的,为了防人打扰,一天到晚,都有弟子拎着蒲团,前去院门口打坐,如此一来,这些弟子便既值了班,又涨了功。一连多日的后半夜,许白杨都带着我试图靠近那座四合小院,但是,戒备太森严了,就连那小院附近的树林里,也通宵有人巡逻。这不,比如现在:我们刚刚走进树林,骤然间,几道雪亮的手电筒光就穿透了雾气,从各个方向朝着我们直射过来,纷杂的脚步声也离我们越来越近,这下子,许白杨就不再管我了,腾地爬上树,再跳到另外一棵树上,很快,她便翻过院墙,消失在了雾气与夜幕之中,只剩下我,等待着接受即将到来的责罚。
六
好吧,先放下许白杨不说,来说一说我和马娟吧。这马娟,有点轻微的斜视,所以看人时总是刻意地避着人,性格倒是好的,不但没有身为小毛姐外甥女的倨傲,反倒逢人就是一脸的笑,也因为是小毛姐的外甥女,那神秘的四合小院,她便可以随意进出,自然,机缘至此,终日都有小毛姐为她发功,她的病好起来也就特别快。但是,我知道这都是假的,马娟总是趁着没人的时候,一个人,跑进一处假山的山洞,蹲下来,再忍住疼,一遍遍去揉自己的肚子。每一回,看着她跑进山洞,我便不自禁地想起《南国之春》来:那女主人公和班主任第一回黏糊在一起,就是他们班级春游的时候在山洞里发生的。现在,在八四三研究所里,我算得上是无枝可依,唯一的武器,只有《南国之春》里的那些情节,所以,再一回,当我看见马娟跑向山洞,我也跟了上去,却没跟着进洞,而是埋伏在了假山旁边的一丛竹林里,我知道,接下来,为了对付疼,往往她会一边揉着肚子,一边轻轻唱起歌来。果然,她唱起来了,唱的是邓丽君的歌,《六月茉莉》,霎时间,我像是被《南国之春》里的班主任给附了体,也走出竹林,轻轻地,跟着马娟的调子唱了起来,却足以把马娟吓了一大跳——小毛姐的外甥女,哪怕得了癌症,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没好彻底呢?只见她赶紧闭嘴,起身,脸色煞白地看着我,右手还捂着肚子,我倒是不管不顾,她不唱,我就一个人唱,唱着唱着,她像是对我彻底放了心,也跟着我,一起唱了起来。
以上种种,都是多么蹩脚啊,但是对付起马娟来,却特别好使,以至于,唱完歌我们干脆坐在假山洞口的石堆上聊起了天,事情进行得这么顺利,几乎让我难以置信,但好歹,我还是安稳了心神,跟她好好聊天,她的话并不多,却也不推辞我搜肠刮肚找出来的话题:外星人、花鼓戏、技校里交的白卷,等等等等。在所有的话题里,她最感兴趣的,是外星人,也不奇怪,我早就发现,这大院里住的所有人,都对外星人着迷得很,那种感觉,就像是修道的道士们全都相信自己会羽化登仙,而他们,这些练气功的人,也相信自己只要练到一个等级,飞船、外星人,它们迟早都会降临到自己的生活中,甚至把自己接走。其时正是暮春,我们的眼前,草木葳蕤,花朵们却正离开枝头,被风吹散,飘得到处都是,可能是它们让马娟伤感,她忍不住地伸了个懒腰,对我说:“哎呀,要是没生病多好啊!”既然听她这么说,我也就胆大包天起来,不管她是不是小毛姐的外甥女,径直问她:“这气功,会不会耽误了你的病?”
“……你这么觉得吗?”我没想到,马娟竟没有嗔怒,身体却不自知地颤了一下,接着笑起来,“怎么可能?小毛姐说我正一天比一天好呢。”
“你怎么也叫她小毛姐?”我问她,“小毛姐,不是你小姨吗?”
“是我小姨,”马娟像是在看我,又像没看我,“……那也得叫小毛姐。”
既然她自己说起了小毛姐,我便紧盯着不放了,再问她:“小毛姐,每天都在干吗?没别的意思啊,主要是,我一次都还没见过她。”
马娟迟疑了一会儿。在这里,似乎每个人说起小毛姐,都要迟疑那么一会儿,最终,她还是笑起来:“当然是在练功啦——”
“练的什么功?”我竟紧逼着问了下去,马上又掩饰起自己来,“你可别多想哈,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太想见到她了!”
“这个我可说不上来,”马娟一点也没多想,反倒一脸对不起我的样子,再看向一朵白荼蘼,“从小我就不聪明……我要是够聪明,病也早该好了吧?”
我分明听出来,马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但是,接下来,我还是没有放过她,又在跟她聊了一会儿火星、太空和外星人之后,挖空了心思,断然地,将话题拽回到了小毛姐身上,虽然对她眼下究竟如何度日仍是一无所知,但是,关于她的过去,马娟还是对我说了不少,就比如:打小她就比周围的孩子胆子大许多,老师被批斗的时候,别人还在磨磨蹭蹭,她却早就抡起皮带冲上前去了;连续参加了四年高考,第一年离录取线最近,之后,差得越来越多,第五年终于作罢;嫁过两个丈夫,第一个丈夫是个大学生,出车祸死在了去分厂搞质量检查的路上,接着嫁给了棉纺厂中年丧妻的保卫科科长,因为生不出儿子,一直饱受丈夫的拳脚,实在受不了了,才离了婚;爱写诗,一直参加某诗歌刊物的刊授培训班,只要培训班办诗会,不管远在何处,不管为了出门要借多少债,拼了命她都会去,终于,在最后一次参加长白山诗会的时候,她认识了一位大师,拜在了他的门下。可能是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人跟马娟说话,也可能仅仅是因为那些白荼蘼一直在我们眼前飘来飘去,一下子,她对我打开了话匣子,我一边听,一边狠狠地叮嘱自己:一句话也别忘,一句话也别忘。
后来,有人叫她的名字,原来到了她给小毛姐养的一条狗送饭的时间,她匆匆地起身,应着声跑远了,一路上,也没什么沟坎,她却好几次都快摔倒:她实在是太瘦了,瘦得几乎没有胸、没有屁股,甚至也没有腰,站着的时候,好似一根细细的、褪尽了枝丫的荆条,所以,她越是跑起来,就越是不该跑起来的样子,也越发显得凄凉。然而,另有一个人,却最是让我觉得凄凉,我在装模作样练功接功的时候,我在和众多师兄师弟师姐师妹围坐着交换练功心得的时候,稍一走神,脑子里便会想起她,对,就是她,许白杨,心底里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巨大的凄凉——也不知道她妈的尸首找到了没有?另外,她和她妈的房子,早就卖掉了,她在哪里过夜呢?在花鼓剧团的宿舍里吗?要知道,她去年就已经毕业了,早不是学员班的学员了,那么,花鼓剧团还会让她住宿舍吗?说起来,这些问题,每当她飞檐走壁地前来八四三研究所里发落我的时候,我也不识趣地问过她,她的答案,更是可想而知:“关你他妈的什么事?赶紧给我闭嘴!”许白杨,你有所不知,哪怕我在练功接功,又或是百无聊赖,一抬眼,看见蚂蚁回巢,看见竹林被雨珠淋湿,看见草叶被风吹得摇晃,你有所不知,许白杨,实际上,我都在想着你的下落呢。
“烦死了烦死了!”这天晚上,在院墙下的树林里,当我又问起许白杨在哪里过夜,她却照着我的屁股就是一脚,“说,都打听出什么来了?那几个护法金刚,你都见过了吗?”
“没有,”我只能照实承认,“一个都还没见过。”
“你还有脸这么说?”虽说她的整张脸都被从树上垂下来的枝条给挡住了,我也能觉察到,她的眼里快喷出火来,“再跟你说一遍,别跟我打马虎眼!”
“真的没有……”我正徒劳地辩解着,突然却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你晚上吃饭了吗?”
这一回,她是真的被我气着了,几乎快要咆哮起来,却又想起自己身在八四三研究所,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我吐出两个字:“滚开。”
我还来不及滚开,她自己倒是先转身,朝着院墙走过去,走了两步,停下步子。“喂!”她叫了我一声,再指着院墙,问我,“你不会连它都翻不过去吧?”
“不会。”我确定地告诉她,“能翻得过去。”
“那好,跟我走——”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了两步,再发力奔跑,抓住院墙上稍稍突起的砖,噌噌噌,三两下就上了院墙,还背对着我呢,似乎早就料到我会问她打算把我带到哪里去,她小声地对我吼着:“别跟我说话,我他妈的,烦死啦烦死啦!”
没想到的是,许白杨竟然把我带到了穿城而过的河流边上,夏天快要来了,折磨了全城好长时间的洪水,也总算彻底退去了,河流两边的堤岸上,还残留着大小不一的沙包和窝棚,夜幕之下,更显得狼藉不堪。我们两个在堤边的一处石阶上坐了好半天,都没说话,许白杨托着腮,呆呆地盯着河水看,原本我想跟她搭几句话的,可是,一想到她妈的尸骨还在这条河里的某处浸泡着,只好作罢,也去呆呆地盯着河水看。不知道过了多久,许白杨深吸了一口气,问我:“你估摸一下,到底要多长时间才能把我要你写的东西写完?”我只能答她:“尽快,我一定尽快。”她竟叹了口气,告诉我,我要是写出来得太晚,到时候,哪怕小毛姐真的被我写成了婊子和骚货,她只怕也看不到了,只因为,这两天,隐隐地,她觉得喘不上来气,而医生早就告诉过她,渐冻症的发作,往往是从喘不上来气开始的。“不过,我有点不相信,死,就这么快来找我了?”许白杨拿胳膊肘顶了顶我的胳膊肘,“你说,我他妈的这是不是错觉?”“当然是错觉,他妈的,一定是错觉啊!”不迭地,我对她喊了起来。我的话起了作用,她笑着起身,伸伸胳膊,伸伸腿,先是随便比画了两下,继而,她的动作突然加快,用手指作刀、作剑,或剖或砍,或刺或削,几个招式出去之后,她还不忘提醒我:“睁大你的狗眼睛,好好看,这他妈的可是《扈家庄》里最好的一段!”之后,她再舞再跃,再翻身再旋转,又提醒我:“我妈这辈子,最想当A角演这一场——”
说着说着,她止住了招式,定定地看着河水:“我还以为我能演上A角呢,结果呢,我他妈的也没演上。”
说完了,她不再理会我,先是端正了上身,挺胸收腹,随即,便将这石阶前的方寸之地当作了戏台,急速地走起了小碎步,那小碎步,快是快,肩膀却稳,双腿也定,而且,一旦走起来,就像是锣鼓们在虚空里发出了急促的齐鸣。她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完全忘了我还在旁边,也完全忘了,这里根本就不是她平日里演戏的戏台,看到这里,我就哭了,因为怕被她听见,我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眼泪不断地涌出眼眶,眼泪越涌,恨意便从天而降,命令着我,暂时离开她,现在就要深入敌穴,去探清那魔窟里所有的秘密与腌臜,所以,我是真的离开了她,一边哭,一边往八四三研究所里跑。等我爬上研究所的院墙,像是突然被什么绝技给附了体,竟然忘了往下跳,一路都踩在窄窄的院墙上朝前跑,一直跑向小毛姐的四合小院。哪知道,平日里天一黑下来就罕有人迹的小院门前,此刻却有好几盏白炽灯高悬在上,将夜晚都照成了白天。不仅如此,更有好多人,全端坐在蒲团上,一会儿闭目打坐,一会儿伸手去接天地之灵气,又一会儿,再齐齐唱诵起了小毛姐亲撰的经文。
一直等我从院墙上跳到一棵粗大的苦楝树上,离得更近了,这才看清,那些人围坐成了一个圆圈,单有一个男人,被他们围在了正中央。虽说如此情形我还是第一回得见,但毕竟来了这么久,这院子里的好多规矩,我多少还是听说了些,如果我没猜错,现在正在举行的,其实是一场仪式,名为“献牲”,缘由是:为了尽早升上更高的等级,但凡举家前来的家庭,如果送出去一个人,跟他此生不再见面,只叫他永生永世地追随和侍奉在小毛姐跟前,这个家庭的其他成员就可以集体往上涨一级,而被送出去的这个人,有个专门的名字,叫作“灵牲”,但凡成了“灵牲”,小毛姐和护法金刚们便格外开恩,特许他们住进小毛姐四合小院近旁的一处偏院,自此,再也不混同于大众弟子。然而,此时此刻,这些“灵牲”和送别他们的人关我什么事?只有许白杨,才关我的事,所以,对着茫茫夜幕,我在心底里大骂了起来:“我去你妈的‘献牲,我去你妈的往上涨一级!”对,除了先前的恨意正在一点点加深,巨大的愤怒也到来了,这愤怒,当然是对着小毛姐去的:“练功接功的时候你不来,‘献牲的时候你也不来,你他妈的,到底死到哪里去了?既然如此,从今晚开始,哪怕还没见过你,我也要开始写你了,我就不信,等我把你写成婊子、写成骚货,你还会躲在那四合小院里不出来!”
七
说写,我便要发了疯地去写,可是,写什么呢?就从我眼前所见的一幕一幕开始写起吧。就比如,可以写写众同修的“连接课”。所谓“连接课”,其实就是结对子,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结成对子,一对夫妻和另一对夫妻结成对子,一个小组和另一个小组结成对子。每天早晨,这些结好了的对子会在一起参悟功夫——他们共同选定一个时间,齐齐止语,以此表达对小毛姐,也是对小毛姐指认给他们的神灵的巨大敬畏。天刚亮,他们便手拉着手,在雾蒙蒙的竹林里排成一排,再去走最慢的步子,是的,一定要走得慢,这样才能与林间地头的蝼蚁们同在,在觉知到自己和它们一样渺小的同时,又更加充足地吸收了清晨的法华甘露;他们还在一起听歌,这些歌,都是小毛姐自己作词作曲的,和普通的听歌不一样,他们会在歌声里忏悔过去,以找见自己的前世,已经有不少人找到了,鹤和豹子、鲫鱼和癞蛤蟆、贝勒和李闯王,这些,都是他们痛哭流涕着给自己找到的前世。只是,他们扎堆在一起的时间长了,终不免会发生意外:这天,两对夫妻动了手,其中一个丈夫被另外一个丈夫打得头破血流,原因是,对方在跟自己的妻子上过几次“连接课”之后,竟然不想再在这八四三研究所里待下去了,而是想带着自己的妻子“还俗”,去过回从前的日子。那还了得吗?你可以这样对我,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小毛姐、对咱们修习的神功呢?所以,对方被打得奄奄一息了,那丈夫还是不住手,原本我一直在旁边看热闹,实在看不下去了,跑上前,想去止住他,结果,和他一个小组的同修们顿时蜂拥上来,将我也按倒在地上,再对着我,一拳一拳、一脚一脚地就过来了。
当漫长的打斗被闻讯赶来的几位组长制止的时候,我也早就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了,接下来,组长们要开始责罚,结果,揍我的那些人却颠倒了黑白,个个说,我之所以挨打,是因为站到了叛徒的一边,站在叛徒的一边,就是和他一起背叛了小毛姐和我们的神功大法,这样,我就要被关上几天禁闭了。好在是马娟来了,她还是像一根移动的荆条,飘荡到组长们的耳朵边,只轻轻说了几句话,组长们便让她将我带回了我房间,毕竟是小毛姐的外甥女,谁都得给个面子,那些揍我的人,也只好给我们让出一条路来。不仅如此,当我在自己的通铺上躺好,趁着四下里无人,马娟竟偷偷掏出一瓶跌打药来,要给我擦。一见之下,我不禁吓了一跳:在这里,使用任何神功贴之外的药可都是犯了天条,她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于是,我忍住痛,一骨碌坐起身来,问她:“你不要命了吗?”
马娟却不说话,想把我按下去,却没那么大的力气,不知何故,眼圈红了,再跟我说:“不是我用,是你用……反正你也不信这里。”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她:“其实,你是不是也不信?”
她没说话,转而笑了:“躺下,擦吧。”
好吧,我就听她的,躺下去,擦吧。擦完了,又到了她给小毛姐养的狗送饭的时候了,她也不再听我给她讲太空、火星和外星人,匆匆离去,而我的全身还是疼痛难忍,连翻个身都疼,如此,恨意和愤怒便全都回来了:现在就开始写吧,写小毛姐,写她是个婊子,写她是个骚货,否则,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许白杨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于是,我翻出许白杨给我的那个紫色笔记本,仅翻看了一小会儿,我便想到了从哪一段开始加入小毛姐这个人物了,然后,我拿起笔,趴着,从我刚刚经历的那一幕开始写——两对夫妻正在上“连接课”,小毛姐来了,她命令,“连接课”就此停止,两个丈夫必须立刻脱光衣服,再被她挑选,被挑中的那一个,当晚就有陪她就寝的资格。哪知道,没被挑中的另一个丈夫气愤至极,当即拔刀,杀死了被挑中的那一个。可惜的是,我的写,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很快就写不下去了:我只在照片上看见过小毛姐的样子,她是怎么说话的,她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她发怒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的,这一切,我全都不知道。所以,一个声音不停地在告诉我:你这么写,是没人信的。那么,我就再换一个场景开始写,写她当年如何在长白山的冰天雪地里勾引了后来她拜师的气功大师:冰川下的木屋,雪山上的虎啸,炽热的炉火,隔壁房间正在做爱的一对诗人,这些,我都想写下来,可是,关于小毛姐,她是如何走路的,她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她有什么习惯动作吗……这一切,我还是都不知道。罢了罢了,到最后,我只好放下笔,颓然地,在通铺上翻来滚去。
那么,为了写出许白杨想要的那一版《南国之春》,就让我继续体验生活,继续去跟紧了马娟吧。而我唯一的课本,仍然是《南国之春》,是的,一本黄色小说,愣生生被我当作了干干净净的爱情小说来读来用——整整一个月里,时不时地,我都会让许白杨给我带进来一些礼物,我再拿去送给马娟,无非是些发卡、磁带、飞行棋之类,但这已经是我和许白杨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在《南国之春》里,女主人公最中意却又早早死去的那个男人,就曾经送给女主人公这三样东西:发卡、磁带和飞行棋。我得承认,这三样礼物,我在送给马娟的时候,都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人家送礼物,是要睡了女主人公,我来送礼物,却是想写好小毛姐是怎么睡别人的。好在是我的种种难以言表,都让马娟在收到它们的时候红了眼圈,渐渐地,那些往日里她根本不敢碰的话题,也敢小声对我说起来了。就比如,我问她,小毛姐终日隐修还则罢了,怎么那些护法金刚也一个都没露面?到了现在,马娟就不再瞒我了,告诉我,实际上,这段时间在四合小院里隐修的,只有小毛姐,那些护法金刚,都代替小毛姐出门弘法去了。我接着这个话题往下问她,那些护法金刚,平日都是怎么追随和侍奉小毛姐的?她也一一道来,我这才知晓,他们避开众人和小毛姐修习的内容,其实跟众弟子也差不多,无非还是那些:止语、缓行、“连接课”,顶多也就多了一项,那就是灌顶,据说,这才是小毛姐手上绝顶的功夫。
眼看着马娟对我一天天亲密了起来,一直亲密到甚至让我觉得,她喜欢上了我:见到我,远远地,她总是忍不住就蹦蹦跳跳起来,以前,她是一根移动的荆条,而现在,她是一根蹦蹦跳跳的荆条;打我认识她,她的脸色就是煞白的,煞白里还带着浓重的蜡黄,现在,则多出了不少的红晕,我不知道,这些红晕是不是让她的肚子疼得轻了一些,反正,她一个人跑进假山的山洞里去揉肚子的时候,是越来越少了。对了,她还趁着我练功接功的时候帮我洗过衣服,实话说,当我在队伍里一扭头,看见她端着洗衣盆从我的房间里走出来,刹那间,我的心里可真是慌死了,要知道,在那个紫色的笔记本上,我其实已经写了不少关于小毛姐的情节,这要是被她看见了,就算她是真的喜欢我,如此谋逆大罪,她也岂能容得下我?对,虽说我仍不知道怎么去写小毛姐,但是为了让许白杨好过一点,我还是硬着头皮,每天都在写下一点,许白杨跟我说了好几次,她要看看我究竟写了些什么,我知道它们根本拿不出手,只好一再地跟她说:再等几天,再等几天。如此好多天过去之后,不要说许白杨等不了了,连我自己也等不了了,所以,在重看了一遍《南国之春》之后,这天晚上,天上正好下雨,我打着伞,陪着马娟在院子里巡完夜,在送她回去的路上,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横下一条心,就在伞底下,抱住了她,一下子,她的身体好似变成了弹簧,在我的怀里,收紧又崩开,崩开了再收紧,终于,她幽幽地跟我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是想见小毛姐……”
“对,”比对着《南国之春》里那个早死男人的动作,我再也不管自己是否蹩脚,先是直勾勾地看着马娟,再伸手,去捋她被雨水打湿了的头发,“对,我想见她。”
想了想,我又补了一句:“她当年,不是写过诗吗?我也写,不过我写小说。”
马娟脸上的红晕,被她门口的灯光照射得愈加强烈,想看我,又没敢看我,只是问我:“小说的字数,得比诗的字数多得多吧?”
“多得多。”我再一捋她的头发,“我也想做她的护法金刚。”
马娟几乎是喘息了起来:“我……一定让你见上她。”
我赶紧追问:“什么时候?”
马娟仍然像一根弹簧,还在弹跳不止:“就这两天……我来想办法。”
即便如此,许白杨也等不及了,送完马娟,我怀揣着那个紫色的笔记本,翻过院墙,再一路狂奔,跑向河边的石阶,而许白杨已经早早地在那里等着我了,只因为,前几天我们便已约定好,今天,是我交作业给她检查的日子。在她身边坐下之后,磨蹭了半天,我也没敢把笔记本给她,她便侧过脸来,冷眼看着我,实在躲不过去了,期期艾艾地,我还是掏出了笔记本,她一把抢过去,才了几眼就嗤笑了出来,意思是:这他妈的,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写成这样,你也好意思拿出来给我看?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讪笑着,再去讨她的好,她却问我:“你他妈的,这是把自己当成令狐冲了吧?”那时候,我还没听说过金庸的名字,更别说看过他写的书,所以,我压根儿都听不明白许白杨到底在问我什么。见我糊涂了,她这才告诉我,就在我深入敌穴的这段时间里,一个名叫金庸的香港作家,正在横扫我们城里所有的租书店,他写的那些书一来,就连《南国之春》也都没什么人读了。接下来,她又告诉我,这个令狐冲,是金庸所写《笑傲江湖》的男主人公,喜欢他的姑娘之一,是日月神教教主的女儿任盈盈。她把话说到这里,我才总算明白她是在挖苦我什么,一旦明白过来,我当然觉得,自己被她冤枉了,腾地起身,为自己辩驳起来:“我这,不都是为了写小说吗?”
“坐下坐下——”许白杨突然招手,“你坐得离我近点。”
我只好愣怔着,再挨着她坐下,她却不耐烦道:“耳朵听不见还是脑子有毛病?离我再近点!”
我便挨得她更近更紧,她接着吩咐我:“你好好听。”
“听什么?”我越来越不明所以。
“别说话了,”她放低了声音,提醒我,“听我的呼吸声。”
于是,我便照她吩咐的,去听她的呼吸声。起初,河水流淌的声音,草丛里虫子发出的鸣叫声,远处的拱桥上货车开过去的声音,声声都在入耳,都在干扰着我去听清她的呼吸声,但因为一直都在盯着她看,她的侧脸,她忽闪着的睫毛,她微微起伏的乳房,都在吸引着我不再管别的,一意去看她,越这样,她的呼吸声,我就听得越真切。“听见了吧,”她问我,“至少,比你呼吸起来快多了紧多了吧?”
“……是的。”无论我多么不想承认,但她的呼吸声正在变得急促和艰难,却是毫无疑问的。
“呵——”她笑了一声,“这就对了,再不是错觉了,不过呢,反正他妈的都是早晚的事儿。”
沉默了良久,我下定决心,对她说:“要不,我想想办法,去弄点钱,让你去省城,住医院?”
“你能想什么办法?”她哈哈笑着,“去偷吗?”
我点点头,咬着牙:“偷也行。”
许白杨怔住了,呆呆看着我,像是要哽咽,但又迅速掩饰过去:“得了吧得了吧,小毛孩子一个,你还真是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听着,把那小说快点写出来,让我看见,说不定,还能给我续口气,让我多活几天……”
“写出来,你就活下去?”我不由得被她的话吸引住,死死盯着她看,再认真地问她。
她也死死地盯着我看,再认真地回答我:“可能吧……好像也就只有这件事儿还给我吊着一口气了。”
八
那天晚上,当我离开许白杨,狂奔着回到八四三研究所,我原本的打算是连夜就要敲响马娟的房门,哀求她也好,强迫她也罢,无论如何,不等了,就是现在,我便要她跟我一起,硬闯也好,蹑手蹑脚也罢,直入四合小院,去一识小毛姐的真面目。结果,我才刚从院墙上跳下去,打死我也不会想到的事情就发生了:我落地之处附近的草丛里,好几道手电筒的光骤然亮起,直直地,朝我照射过来,我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就被人死死按在了地上,一点都动弹不得。一开始我也没当回事,毕竟,在此地,谁都知道,马娟对我早已是五迷三道,几个区区看门守夜的货色,又能奈我何?哪知道,我想错了,光柱之中,慢慢踱过来几个我从没见过的人,一个个地,全都沉着脸,也不说话,却自有一股煞气,让在场所有人都不自禁地往后退,就连那些我熟识的组长,也在不自禁地后退着,其时情形,就好似我们都来到了阴曹地府的门口,而那几个人,正是传说中的牛头马面。眼看着来者不善,虽然已经明知道大事不好了,我还是嘴硬,梗着脖子喊:“把马娟叫来!给我把马娟叫来!”
来人之中,为首的那一个蹲下来,拿手电筒在我脸上晃了晃,兀自笑起来,笑了一阵子,就像是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一般,问我:“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找死?”
我只好嘴硬下去:“别吓我……你把马娟给我找来。”
那人又笑了,挥了挥手,人群里,顿时闪出了马娟,那人再挥手,马娟便继续朝前走,一直走到我跟前来。我仍被按在地上,所以,她越是走近,我就越是只能看见她的脚:“他们这是要干吗?”我挣扎着,扬起头看她,“还有,他们他妈的到底是干什么的?”
“护法金刚,”马娟回答我,“他们是……护法金刚。”
一时之间,我说不出话来了。
我不说话,蹲在我身前的那人便接着说,他先是起身,站在马娟身边,扫了她一眼,问她:“那东西,在他身上?”
马娟毫不犹豫地点头:“在他身上。”
“那好,”那人接着吩咐她,“拿出来。”
到了这个地步,我已完全能够猜出来,马娟要从我身上拿出来的东西,显然不可能是别的,无非就是那个紫色的笔记本——《南国之春》。眼见得马娟蹲下,将手伸到我的身上,三下两下,便掏出了那个笔记本,我也认命了,把头埋在长满了麦冬的地上,问她:“我写的,你都看过了 ?”
“看过了……”她像是迟疑了一会儿,又不再迟疑了,“全都看过。”
“这么做,你能落下个什么好呢?”淤泥渗进了我的嘴巴,我只好一点点将它们用舌头顶出来,“你都快死了。”
马娟没再回答我的话,而是后退着,再转身,将《南国之春》呈给了为首的那人,不用说,这人自然是护法金刚中最大的那一个,他刚接过去,随意翻开,旁边就有人将手电筒的光对准了《南国之春》,我能听见,他越翻越快,我甚至看见,他像是被我写的那个小毛姐吓住了,连腿都打了一下战,随即,他吩咐众人,不用把我打死,但是,只给我留下半条命就够了。说罢,那人匆匆离去,而我,就此便开始堕入了无间地狱——众人得令之后,纷纷推搡着朝我奔过来,我拼尽力气,将自己的头抱住,任由他们踩踏,但是,来踩踏的人太多了,两只胳膊便抱不住头了,很快,我就闻见了浓重的血腥味儿,不用说,是从我头上流出来的血,又淌在麦冬的叶片上,直冲我的鼻子。我还在想着,怎么能够稍微挪挪自己的脸,躲这血腥味儿稍远一点,一记重击下来,当即,我便昏迷了过去。随后,一切都像一场梦,我时而以为自己清醒,清醒到能听见有人在问我死了没有,紧接着,又听见有人说,我其实是被马娟当成了她献给小毛姐的“灵牲”,而且,将我这样的罪大恶极之人献出去,献祭者立马就能升到仅次于护法金刚的位置。果然,有人连连称是,说是就在刚才,大护法已经传下令来,马娟今晚便能接受小毛姐的灌顶了,这可真是无上的恩宠啊!时而,我又陷入了一片没有尽头没有边际的水域里,我一个人,在水下盲目地向前游动,不知道游了多长时间,看上去,似乎这辈子都要就这么游下去,满眼里,没有鱼、没有礁石、没有水草,什么都没有,全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好在是,突然之间,破浪之声响起,有人也跳下水来,远远地,奔着我来了,我定睛看去,发现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许白杨,只见她缓缓朝我移动,眼神里却满是不屑,似乎在嘲笑我的泳技,又似乎是在嘲笑我的迷途和不知去路,我却不管了,死命朝她游去,一步步,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直近到我能清晰地看见从她泳衣里突出来的两颗乳头,一下子,我哇哇哭了起来。
在水泥地上醒过来,已经是几天之后了,其时,当空里正下着暴雨,一只乌鸦,不知何故,怎么也飞不到树上去,来回撞击着关押我的那间房子的窗户,终于把我惊醒了。一睁眼,巨大的疼痛就一寸一寸席卷了我,脸在疼,四肢在疼,五脏六腑都在疼,而且,水泥地还在不断泛出湿气,那湿气再将疼痛加重,就像一根根钢针正在刺向我身体的各处,让我既没力气将身体稍稍抬高点,又无时不想着能像一条蛇那样蠕动半点就好了。就这样,时间一点点过去,明明还是下午,天光却晦暗得像是晚上,一道道闪电接连降下,击打在窗棂上和窗户外的香樟树上,发出嗞嗞的响声,那只乌鸦终于再也无路可走,被闪电击中,扑腾着从窗户玻璃上滑落下去,再也没飞起来。偌大的房间里,除我之外空无一物,大部分的时候都是黑黢黢的,唯有闪电光临,整个房间才会在它们发出的光芒里明明灭灭。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看了好一阵子之后,我发了狠,对自己说,你他妈的,总不能死在这里吧?于是,也不知道是被什么神力猛然加持了,哪怕牙齿都快咬碎,花了一个小时还多,一点点地,我还是将整个身体挪到了窗户底下,喘了一会儿长气之后,不知道蒙了哪位菩萨的垂怜,我的身体里,又多出了一点气力,借着这点气力,我站起身来,趴在了窗户边,贪婪地打量着眼前的人间:雨幕磅礴,密不透风;黑云翻卷,将整个天空都快要遮蔽起来;植物们被雨水浇淋得更加碧绿,天光越暗,它们就越是绿得让人觉得晃眼睛。突然,就在我大口大口对着窗户缝吸气吐气的时候,一个身影,从我窗下跑过,再一闪而逝,被雨幕掩住,但就那么一刹那的时间,我也认出了那个身影,一下子,我就不要命地对着雨幕大喊了起来:“许白杨!许白杨!”
幸亏,轰隆隆的雷声一直响彻在天空里,我叫的声音再大,好像也没被什么人听见;谢天谢地的是,许白杨听见了,眨眼的工夫,她从雨幕里折回,虽说穿着件过膝的雨衣,脸上头发上也照样被雨淋得乱蓬蓬湿漉漉的,见到我,她自然是一脸惊骇,嘴巴张得老大,好半天没有合上,然后,怒气随之而来:“找了你好几天都找不到,你他妈的死在这里!”但是,当她凑近了,看见我肿胀得像猪头一样的脸,立刻又被吓住了,失声问:“……你这是,怎么了?”
我却还犹在梦中,还在一句句问自己:这他妈的,真的不是在做梦吗?所以,我一遍遍地眺望着周遭,再把视线收回来,一遍遍盯着许白杨去看,总算确信,货真价实的她,就在我眼前站着呢。当即,止不住地,我就想对她咧开嘴去笑,结果,刚一咧嘴,嘴角和嘴唇,牙齿和舌头,都疼得钻心,我的嘴巴里,好似叼着一根萝卜,含含糊糊地对她说:“我……被他们发现了。”
“发现什么了?”许白杨踮起脚尖,离我更近,“发现你写的小说了?”
“对,”我点点头,“马娟,马娟告诉他们的。”
“我他妈的早说什么来着?”许白杨厉声呵斥着我,“我就知道,你会死在她手里!”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她又抢了一句:“他们还打算怎么罚你?”
“不知道,”我还是对她笑着,也不知道怎么了,只要她站在眼前,我就忍不住对她笑,“管他妈的呢,爱咋咋的吧。”
说话间,又有新鲜的血顺着我的头发慢慢淌到了眼角,许白杨这才不去继续指责我,而是将脚尖踮得更高,从头到尾,一处不漏地将我看了一遍。我知道,有那么好几下,她都差点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可是,等她真的看完了,语气虽然没那么凶了,说出来的话,还是硬得很:“咱们好好扯一扯吧,扯一下前因后果。”
“好……”我应声说,“你来扯。”
“这事儿是这么起来的——”为了让我听得更加真切,许白杨几乎把嘴巴凑进了窗户之内,“你先写了黄色小说,抹黑我,不,抹黄我,我才缠着你不放的,没错吧?”
“没错,”我已经能够猜出,接下来,她大概会说出什么话来,就抢先一步,告诉她,“我不怪你。”
听我这么说,她愣了愣,再问我:“真的吗?”
“真的,”我接口就回答她,“死在这里也不怪你。你扯的前因后果,都是对的。”
许白杨笑了,如果我没记错,这还是她第一回在认真地看着我的时候笑起来,她笑着说:“你给我听好了,我他妈的,肯定会把你救出去的。”
“怎么救?”我回头扫视了一眼紧锁的房间,苦笑着对她,“变魔术吗?”
“行了,不说啦,我走啦,你就接着遭罪吧!”正说着话,我连一点准备都没有,她却完全不按此刻该有的套路去出牌,突然间,扭头就走,一边走,一边又对我喊了一句,“对了,你可别睡得太死,别让我到时候叫不醒你!”
“……”我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可分明还是想跟她继续说下去。
“闭嘴!”浓重的雨幕里,传来了她的最后一句。
我只好听她的话,闭嘴。眼看着她消失,到了这时,我也没有再多的力气撑着了,干脆就地在窗户边躺下,任凭湿气泛出水泥地,再一回像钢针般刺入我的身体,我知道,接下来,哪怕身上还是疼,又或者再遭一顿毒打,一匹赤裸的母马也会凭空降临,在我身边嘶鸣打转——对,我把许白杨狠狠地记下了:她昂着头的样子,她那将雨衣都鼓胀起来的乳房,她的紧绷绷的大腿,如此种种,跟我第一回在泳池里见到的她,哪有什么分别呢?但事实上,真的是有分别的:她的呼吸声,越来越紧促,即使在那么大的雨声和雷声里,我也能清晰听见,她每说两句话都要短暂地停歇一下,然后才会接着说下去。但愿,这他妈的都是我的错觉,暂时,我也只能放下它们,去奔赴另一场更大的错觉——许白杨一走,钻心之痛就又从身体的各处找到了我,尤其是我的肋骨,我怀疑,有一根可能是断了,那断裂的骨头,弄不好,刺进了肉里,只要我稍一动弹,疼痛就会让我的心脏猛然抽搐起来,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就像一只踩上了捕兽夹的困兽,我瑟缩着,满房间、满世界,到处张望,终究找不到一件让我脱困的武器,到最后,我唯一的武器,还是也只能是《南国之春》:我闭上眼睛,去回想我写下的那些情节,黑姑娘也不是什么黑姑娘了,所有的情节里,黑姑娘都变成了许白杨,她赤裸着,在天台上跳舞,在油菜花地里狂奔,又在剧院后台的道具间里抱紧了我,我们两个,在地板上翻过来滚过去,汗津津,灰扑扑,对,我也出场了,《南国之春》里所有勾引过黑姑娘或者被黑姑娘勾引过的男人,我把他们全都想成了我,一边想着,我一边就将手伸进了我的两腿之间去手淫,无奈的是,身上各处还是太疼了,这些疼痛,老是分我的心,我狂暴地对待着自己,却始终也没能射出来。
九
这天凌晨时分,我才刚刚睡着,迷迷糊糊地,猛听得屋外传来了巨大的喧嚷之声,呼喊声,奔跑声,更多听不清究竟是什么的声音,接连响起,嘈嘈杂杂,不绝于耳。我以为可能又是类似“献牲”那样的仪式开始了,哪知道,更多人呼喊了起来,更多人奔跑了起来,甚至,倏忽之间,那些呼喊,变成了一声高过一声的厉叫。与此同时,一道红光破窗而入,虽不强烈,却还是将关押我的整个房间都映照得通红通红的,又过了一会儿,一群人奔逃着、推搡着,从我的房间之外跑了过去,哪怕我看不见,也能想象出他们仓皇着跑远的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天都这么晚了,这八四三研究所,怎么突然就开始了兵荒马乱?我还躺在地上东想西想,房门响了,那响动声却不是开锁的声音,而是刀削斧砍的声音,一下子,我便紧张得头皮发麻了起来:莫非,现在就有人来结果我的性命吗?可是,那大护法不是明明白白说过,要给我留下半条命的吗?一下、两下、三下,响声还在继续,到第四下,咣当一声,门开了,我猜得一点错都没有:那房门就是被人给活生生劈开的,而劈开它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许白杨,她的手里,果真就拎着一把斧子!
我根本就忘记了疼,缓缓地起身,看着许白杨,全然不知我此刻是在人间,还是在一场镜花水月里,喃喃地:“你怎么来了?”
“我他妈的不是说了来救你吗?”许白杨把斧子扔在地上,“怎么样,我可是说话算话吧?”
“你……救我?”我还在发着愣,“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没啥,”她笑盈盈地伸手,要拉我起身,“放了一把火。”
“什么?”不觉间,我抬高了声音,“放火?”
“对呀。”许白杨一点点使力,将我拉起来,可能是太震惊了,我在一点点起身的时候,也没觉得特别疼。她见我起身,满意地搓了搓手,再指向被她劈开的门外:“喏,你看——”
我顺着她指点的方向往外看,乖乖啊,院子里真的起了大火,火势最大最烈的地方,不是他处,恰恰是小毛姐终日都在其中幽闭不出的四合小院,最初的火,应该就是从那里着起来的,然后,顺着风势,一路绵延下去,现在,好几排红砖平房,连同几座偏院,加上十几棵在去年冬天枯死的树,全都烧着了,尤其那些树,树干没再起火,树冠上倒是烧得热烈,发出红光,照亮了奔逃的人群,也照亮了我的房间,人的脸,房间里的墙,全都是红彤彤的。“这么大的火——”我的胆子再大,脸色也只怕是被吓得煞白了,我一把抓住了许白杨的胳膊,“这么大的火,是你放的?这他妈的,不会把人烧死吧?”见我这么问,许白杨愣了愣,想了一小会儿,告诉我:“管不着了,我他妈的,管不着了。”说完,一股剧烈的、什么东西被烧焦了的味道飘荡过来,让她咳嗽,也让我眩晕,我们两个这才出了房门,再往外看,原来,我被关押的这排红砖平房已经烧掉了半截,火势离我们也就只隔着两三个房间了。“少爷,不逃命,您还等什么呢?”许白杨睥睨一般,看着我,接着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就算有再多话想说,我也只有忍住,被她搀着,一步步,踉跄着,向院门处奔去。一路上,不断有人越过我们,向着院门疯跑,我也想跑起来,却被许白杨按住。“慌什么慌?”她回头瞟了一眼满天火光,回过头来,“这么大的火,小毛姐不用逃命的吗?那几个护法金刚不用逃命的吗?”
这一晚,我们是在一家租书店里过的夜,这租书店,是许白杨的一个远房亲戚开的,这亲戚见许白杨无处可去,就让她白天守店,晚上也在这里过夜。我说许白杨怎么跟我说起令狐冲任盈盈呢,却原来,租书店的书架上,一排排,全都是金庸写的书,就连《民主与法制》和《家庭医生》这样的杂志都被挤到了书架的最后一排。前半夜犯下的事如此之大,应该是把许白杨给累着了,到了租书店,她背靠着一个书堆,蜷在地上,喘了好一阵子气,我想跟她说上几句什么,刚一张嘴,她赶紧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巴边“嘘”了一声,我也只好老老实实闭上嘴巴,再不发一言。后来,街上嘈杂起来,警车驶过的声音不停响起,再向着八四三研究所的方向渐渐远去,我们对视着,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许白杨冷笑了一声,也不再管我,闭上眼睛睡去了。既然她都如此,我也不再管接下来的事会变成什么样子,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天龙八部》来看,不觉间,就陷了进去。“萧峰呆立桥上,伤心无比,悔恨无穷,提起手掌,砰的一声,拍在石栏杆上,只击得石屑纷飞。他拍了一掌,又拍一掌,呼啦啦一声大响,一片石栏杆掉入了河里,想要号哭,却说什么也哭不出声来。一道闪电过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脸。那深情关切之意,仍然留在她的眉梢嘴角——”当我看到阿朱死去这一段,一时之间,竟悲慨莫名,合上书,盯着许白杨去看,看着看着,我便忍不住奔到她身前,想去抱住她,但是,两只手都伸出去了,还是骤然停住,缩了回来。
“想抱就抱呗,”哪知道,许白杨一直没睡着,眼睛还是闭着,对我说,“成这样,那些情节,你是咋编出来的?”
“……乱编瞎编出来的。”一边答她,我一边羞惭不已,这羞惭,既是因为没敢抱住她,也是因为刚刚看了《天龙八部》。跟金庸相比,我写的那些破烂玩意儿,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你还是——”猛然间,她睁开眼睛,盯着我,再问我,“你还是处男吧?”
千想万想,我怎么会想到,她竟然能直接问我这么个问题呢,一下子,我就慌了,慌忙摇着头,想了想,又要去点头,结果也没有。
“是就是,”许白杨用脚轻轻蹬了我一下,“不是就不是呗!”
“有过一次……但是……”她既然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软了,没弄进去。”
“害怕?”她问。
“对,害怕。”我答。
“那,你想不想再试试?”她又问。
刹那间,我惊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对她张大了嘴巴:“……跟谁试?”
许白杨飞快地变了脸,又是一脚,狠狠地蹬过来:“跟谁?你想跟谁?当然是他妈的跟我啊!”
我被她蹬得差点就是一个趔趄,又慢慢端坐好,却全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抱着我!”突然间,她对我下了命令。
在相当长的时间之内,我都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两只手也只敢捏成拳头,迟迟未能伸出去。许白杨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她的命令仍在起效,仍在不由分说,我也终于横下心来,伸出手去,将她抱住了,这一抱住,她还没怎么样,我的身体倒轻微但却又是激烈地打起了战。“你他妈的,抱紧点!”许白杨又下了新的命令,我也只能听她的话,用力,再用力,将她抱得更紧,我的脸,蹭在她的脖颈上,蹭在她的头发上——这假想过无数回的场景,竟然真的发生了,不由得让我一阵酸楚,又怕被她看见,就把整个脸都死死地贴在她的脖颈上,再不愿意抬头。“快亲我!”她说。其实,她的这句话,我已经等了好久了,所以,她刚说完这三个字,我就亲了上去,我的舌头,轻易就撬开了她的嘴巴,触到了她的舌头。到这时候,她的整个身体也战栗起来,反而一把揪住我的衣领,让我全然不能动弹,而她的舌头,像一团旋涡,带走了我的舌头,又像一架旋转的风叶,势必要绞碎我的舌头。可是,要命的是,很快,她就喘不上气来了,那舌头,渐渐放缓,直至停止,而我还不知所以然,还在好似饿狗般到处捕捉着它。猛然间,她的身体先是变得僵直,再一把将我推开,紧接着,她弯下腰去,大口大口地喘气,但是,上气却接不了下气,顿时,我被她吓住了,轻轻地,赶紧去拍她的后背,她也躲了过去,兀自弯腰,兀自呼吸,好不容易,等她直起腰来,脸上却全是眼泪,又故意一般狠狠地笑起来:“我他妈的,真的是活不了多久啦……”
我当然想阻止她说下去,还没开口,她已经先我一步,跟她自己赌上了气:“我他妈的还就不信了——”将我一把推开,再起了身,走到稍微宽阔的地方,一个人,直直地站好,深深吸了一口气,飞快地,亮出了招式。跟我上回目睹过的一样,她用手指作刀、作剑,或剖或砍,或刺或削,几个招式出去之后,“注意了,我的翻身斩!”她提醒了我一句,随即,腾空一跃,又在倏忽里转身,两只手握紧在胸前,就像握着一把刀,眼看着那把不存在的刀开始劈砍,眼看着最后的落地动作就要完成,她却尖叫了一声,将动作中断,身体散了架一样,直挺挺摔在了地上。我刚要奔过去,她却叫我滚开,之后,她就是不信邪,将头埋在地上,呼吸了一会儿,再跳跃起来,立定,收住,迈起了小碎步,很快,就像锣鼓们在虚空里发出了急促的齐鸣,她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之后,便亮开嗓子唱了起来:“女将威名贯九州,画戟能取项上头,狭路相逢难罢手,管你尸骨不存留……”然而,也只唱了这么几句,她就戛然止住,手腕、胳膊、腿和脚,全身上下,都被她低着头看了一遍。“我总算知道什么叫肌无力了,”她又是故意地,狠狠笑起来,“哪儿哪儿都没力气,连喉咙里的肉,都他妈的没力气。”
“这笑话,好看吗?”停了停,她侧过身问我,“你咋不说话?”
很明显,许白杨正在愤怒之中,如果她手里有一把真正的刀剑,我毫不怀疑,只要我的话答错了,她一定会就在这里大开杀戒。而且,她还在害怕:她的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止不住地发着颤,下意识里,她想忍住,但压根儿就没忍住。还有,我到现在才发现,即使黑亮如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若有若无地,全身都散出了一种暗淡的惨白色,对,那些黑,罩不住那些白。磨蹭了好一会儿,眼看着她越来越愤怒,我只好硬着头皮去劝她:“要不,先睡一会儿吧?”
她像是要被我气得笑起来:“你就这么对付我吗?”
停了停,突然,她又没来由地喊了起来:“你别他妈的想得太美了!从现在开始,我要给你判刑——”
我糊涂了:“给我判刑?”
“对,判刑。”她像是拿定了一个主意,靠着墙,喘着气,“咱俩这个前因后果,早就扯过好多次,不必再扯了,对吧?”
我答道:“不必再扯了,我先抹黑,不,我先抹黄的你。”
“可不嘛!再说了,我要是去举报了你,你他妈的还不是该判刑就判刑了吗?”许白杨说着,又低下头,接连喘了好几口气,这才抬起头来,“你听好了,现在,你这个刑,我来判——我判你跟我一起,把《南国之春》当剧本,凡是你写过的情节,都跟我演一遍。”
“什么?”我差不多失声喊了出来,“怎么演?”
“那好,我再说一遍,你咋写的,咱俩就咋演一遍,你不是爱写吗?就当你又写了一遍好了……”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又抬高了,“怎么了,你注意,跟我,是跟我,他妈的你还受委屈了吗?”
“……没受委屈,”她的声音一高,我的声音就低了下去,“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一回,她是认真地笑了,“因为我要死了,这个理由怎么样?”
听她这么说,一时之间,我竟眼热起来:“别这样别这样。”许白杨见我如此,一只手撩开她身边的窗帘,随意地往外看,另一只手却伸出来,对我竖起,意思是要我打住。“我都没哭,你他妈的还好意思哭?”突然,她的脸色一变,招呼我赶紧过去,我奔到她身边,跟她一起往外看: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满世界都被笼罩在淡淡的雾气里,但是,我们两个都真真切切地看见,一群警察,至少有十好几个,正在从雾气中的一座石拱桥上跑下来,很显然,他们的目的地,正是我们所在的租书店。“咋办?”我一把抓住许白杨的肩膀,问她。许白杨的脸上却全无慌张,定定地看了警察们一阵子:“跑呗,能咋办?”她放下窗帘,招招手,要我跟着她,一起奔逃着出门,连头都没回:“刚刚才判了你的刑,不跑,你他妈的,咋坐我这座牢?对了,你不会现在就想越狱了吧?”我当然不会越狱,而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她,出了租书店的门,跑进了茫茫雾气之中,而且,所谓灯下黑,许白杨带着我,躲在一个邮筒背后蹲了一会儿之后,眼看着警察们破了租书店的门,我们起身,反倒朝着他们刚刚下来的那座石拱桥上跑了过去,原本都以为,至少此时逃出生天是不在话下的,哪知道,桥头对面,又来了一群警察,霎时间,我们被惊骇笼罩,转身想要下桥,再回到来路上去,结果,来不及了。在租书店里扑了空的警察们也回来了,我和许白杨,就这么被堵在了石拱桥中间。我刚要问许白杨接下来怎么办,“别怕,火是我放的,不是你放的,以后啊,你就好好过吧……”雾气里,许白杨的脸若隐若现,她干脆哪里都不跑了,手扶着石栏杆,对着雾气里的河水,“只可惜啊,这么快,你他妈的就刑满释放了。”一语既罢,她竟张大嘴巴,接连喘了好几口气,随后,猛然跃起,跳过栏杆,扑通一声,一头扎进了雾气与河水之中,只是,许白杨还是太小看我了,既然被她判了刑,我他妈的,怎么可能置法官的颜面于不顾?所以,我只愣怔了几秒钟,一把推开正在向我猛扑过来的警察,跟许白杨一样,猛然跃起,跳过栏杆,扑通一声,一头扎进了雾气与河水之中。一入河水,我便不迭地大喊起来:“许白杨!许白杨!”只不过,不管我怎么叫她的名字,也没人应答我。
十
接下来的好多天里,我们这座城里所有的犄角旮旯,几乎都被我找遍了,但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我连许白杨的半根头发都没见到过。那天早晨,连警察们都纷纷下了河,加上我,几十号人,在河水里翻腾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始终也没发现许白杨的半点影子。后来,雾气散去,太阳出来了,阳光下的河水流得异常平缓,举目四望,连一团漩涡都没有,警察们终于认定,许白杨并没有被河水卷走,而是趁着雾气未散之时在某处重新上了岸,逃掉了。说实话,我本来已经绝望,一个人,仰着面,躺倒在水面上,漂到哪里算哪里,听见警察们竟然这么说,我便腾地直起了身体,向着岸边疯跑,想要接着去找许白杨。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警察们制止了我,并且,将我带到了公安局,接下来,便是一整天漫长的讯问,最后的结果,如许白杨所言,八四三研究所里的那把火,不是我放的,看样子,警察们也并不知道,当初那个续写《南国之春》去抹黄许白杨的人就是我,所以,黄昏之时,警察们再三叮嘱起了我,说是如果许白杨来找我,我一定要即刻通知他们,否则就会被视作窝藏和包庇。之后,我就被放了出来,只不过,出了公安局,我一时无处可去,迷迷糊糊地,又来到了许白杨跳桥的地方,想起在审讯中警察们对我说过的话,再加上,被打之后的头疼一直在持续,有好几次,只差一点,我便像清晨里一样,坠入河中了。天哪,许白杨,你敢相信吗?那小毛姐,其实是个傀儡,那一众护法,才是八四三研究所院子里真正说了算的人,这他妈的,你敢相信吗?
我没听错,是的,所谓的小毛姐,当初,从我们这座城出走前往长白山之时,就已经得了红斑狼疮,这才远赴东北,拜在了一个气功大师的门下,这大师不是别人,正是那晚吩咐众人只给我留下半条命的大护法。在八四三研究所里,小毛姐之所以终日关在四合小院里幽闭不出,不过是,她早已病入膏肓,差不多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亏得许白杨放了一把火,没有烧死她,反而救了她:她总算被发现,送进了医院。还有,实际上,许白杨放的那把火,因为发现得早,并没有烧死过一个人,甚至都没烧伤过一个人,最大的恶果,不过是那天刮的是西北风,风势太大,火势也就太大,以至于,八四三研究所里的房子烧掉了几乎快一半。当然,这场火灾,已经成了这座城里比天还大的事情,要知道,就在前几天,一道命令,从北京开始,一直传到了每一个乡镇,那就是,我们国家的最后一次“严打”,开始了。“严打”既然开始了,许白杨的事情可就变得了不得了。据说,省里给我们这座城里的警察们定下了结案日期,半个月之内,必须将那顶风作案的纵火犯捉拿归案。可是,这许白杨,却像是被外星人接走了,各条出城的道路都设了卡,她绝无逃窜到外地的可能,偏偏地,那么多警察,就是找不到她,更别说我。为了找到她,这些天里,我压根儿就没睡过觉,已经瘦成了鬼魂的样子,急火上来时,连续两个晚上,我都跑到了许白杨当初跳下河的地方,一直扎猛子,对,死活我都得弄明白,那天清晨,她是不是已经死了?只不过,她的尸首被河底的水草或什么石头给缠住了挡住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我最后一遍扎完猛子,哆嗦着上了岸,突然之间,就算一点证据都没有,我也确信了一件事,那就是,许白杨肯定没有死,弄不好,此时此刻,她就藏在离我、离警察们咫尺之远的地方,恶作剧一般,嗤笑着我们,笑完了,她还不忘扔下一句话给我们:“我他妈的,可是个刀马旦,就凭你们,也想抓住我?”
跳进河水里之前,为了御寒,我喝了不少白酒,上岸之后,我又接着喝,喝着喝着,我就喝多了,竟然对着茫茫虚空里的许白杨说起了话:“别他妈的躲了许白杨,你出来,咱俩把前因后果再好好扯一扯——”
许白杨没有出来跟我扯,我就自己跟自己扯了半天,正扯着,桥头的广播里播起了最后一遍天气预报,我也是喝多了,继续对着铺天盖地的夜幕喊:“许白杨,天气预报你可听好了,明天早晨有大雾,到中午,有小雨,小雨过后,天就晴了,对了对了,明天还有风,风力三级,空气湿度是百分之四十,舒服得很,你他妈的,可得给我听好了!”
几天下来,因为天天晚上都在那座石拱桥上发酒疯,我怀疑,凡是打桥上过来过去的人,全把我当成了个疯子,连警察都被他们叫来了,结果,一见是我,警察们又摇着头离开了,剩下我,继续跟许白杨胡扯,继续给她播天气预报,始终也没人来打断我,唯一的被打断,是今晚。许白杨,你敢信吗?那马娟,竟然找到了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我喝多了,坐在桥边石凳上的马娟只是我的幻觉,我接连揉了好几遍眼睛,这才发现不是,她就千真万确地坐在垂柳下的石凳上。于是,我嘿嘿笑起来,借着酒劲儿,晃荡着,走到她身边,径直问她:“你还没死呢?”没想到,她竟回答我,她要死了,弄不好,再过一会儿她就会断气,之所以还能走到这里来,找到我,靠的全是最后一口气在撑着。我当然不信她的鬼话,月光也好得很,将她照得清清楚楚,我吃惊地看到,她脸上的红晕,比往日里要多得多,还有,就连她的斜视好像也算不上真正的斜视了,两只眼睛,都在直直地看着我呢。
“我听说,那几个护法金刚,该跑的跑了,该被抓的也被抓了,”我喝得太多了,摇晃,连舌头都在打结,“你就算再把我献出去,还能献给谁呢?”
她用手揉着肚子:“……我知道你不信,但是,我是真的要死了。”
我一身酒气地干脆挨着她坐下,再用胳膊肘捅捅她:“好吧,你要死了……那你来找我干吗?”
“我想听你给我念一段《南国之春》。”她那两只眼睛,还在直直地看着我。
“什么?”听她这么说,霎时间,我的酒都差不多快醒了,头脑却止不住地发蒙,“……你,跑来找我,就为了听我念《南国之春》?”
马娟接口就说:“对,就为了听这个。”
“为什么?”不觉间,我被她的话吸引了过去,“为什么要听这个?”
“好听。”马娟笑了起来,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更加突出,怎么说呢?确实如她所说,就像是马上就要死了的样子,她说:“那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东西。”
低头愣怔了一会儿,我抬起头,问她:“那好,我他妈的,凭什么要念给你听呢?”
没想到的是,她竟告诉我:“我知道许白杨在哪儿。”
她的话未落音,我就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大喊着:“真的?”
她笑着答我:“真的。”
好吧,那就念《南国之春》给她听吧,其实,算不上念,而是背诵,我的手上并没有那些蓝的紫的笔记本,但是,只要是我自己写下来的情节,字字句句,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护城河里,那黑姑娘划着船,故意将自己的全身弄湿,招惹得学员班的武生们个个都想扒光了她……”背诵到这里,马娟的呼吸便紧促了起来,那几乎算不上乳房的乳房,也在轻微地起伏着。我接着往下背诵:“暴雨之夜的石塔里,那黑姑娘点燃了一堆火,再以火光为号,呼唤她中意的武生前来……”这时,马娟打断了我,跟我说,许白杨不在他处,就躲在八四三研究所里的一间红砖平房里。顿时,我被她的话吓得呆滞住,生怕是幻觉,拿手死命地搓了好几遍自己的脸,这才重新盯着她,她却告诉我,她是真的要死了,万一现在就死了,她还来不及说出许白杨的下落,不是又一回骗了我吗?我全然接不上话,她便继续往下说,却原来,自打她被警察们从八四三研究所赶出去之后,在街面上流落了好几天,还是无处可去,如此,她便跑回八四三研究所,继续赖在了那里,回去的当晚,她就看见了许白杨,她们两个,都住在火灾之后残存下来的一排红砖平房里,只隔三四个房间而已,但是,因为她们白天里全都是闭门不出,到了晚上才出去找点吃的喝的,所以,许白杨一直都不知道,她也还赖在那里。听到这里,我一刻都没再等,霍然起身,就要朝着八四三研究所狂奔而去,但是,毕竟,马娟还在等着我继续背诵,我便又在她身边坐下,接着往下背,背着背着,她再没了声息,原本,我想伸出手去探一探,看看她是否还有鼻息,终于还是没有,愣怔了一小会儿,我站起身来,跑向了八四三研究所。
仅仅半个小时之后,许白杨的房门就被我一脚踹开了,房间里自然没有开灯,只有微弱的月光散射进来,但我还是一眼看见,许白杨背靠窗台下的墙壁席地而坐,正对着门,她可能以为,破门而入的是警察,接下来自己只能束手就擒,所以,连动都没动一下,不料,来的竟是我,一下子就惊呆了,迟疑了好半天才开口:“……怎么是你?”
“我这不是服刑来了吗?”我反倒笑嘻嘻地走过去,挨着她坐下,“你判的刑,你忘了?”
“滚吧——”她见我离得近了,往边上躲闪了一下,“我跟你说过,你已经刑满释放了。”
“那可不行,那是你单方面宣布的,”她越躲开,我就挨得越近,“我还要跟你演《南国之春》呢。”
许白杨看我一会儿,再别过头去,再看我一会儿,又把头别过去,我猜,她其实是想朝着我扑过来的,但是忍住了,继续跟我说话,语气却轻缓了不少:“听话,滚吧……再说了,我一会儿就要走了。”
“去哪儿?”我还是笑嘻嘻地,“去投案自首?这也不像你啊!”
没想到,她竟然脆生生地回答我:“我他妈的,要去重庆。”
“……为什么要去重庆?”短暂地,我呆愣了一下。
“从小我就想去重庆,”她停下来,喘了两口气,“像我这样,从小到大学唱戏的,都想去重庆,那里每年都有个南方片戏曲会演,好多角儿都是这个会演上出来的,我他妈的,算是没机会上他们的舞台去演啦,去看看,也好。”
她说话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我不由得认真起来:“出城的路,都设了卡,到处都是抓你的警察,你怎么去重庆?”
许白杨笑了:“早想好怎么去了。你还记得你偷听我撒尿的地方吗?你在《南国之春》里头写过的。”
我不明所以地回答她:“记得。”
“那座山底下,不是长江吗?长江上的那些船,运煤的、运矿石的,好多都是要去重庆的,什么嘉陵江号、丰都号、歌乐山号,都是去重庆的,随便上一条船,就能去重庆。”说着说着,那个熟悉的许白杨,又回来了,她睥睨着我,“我他妈的一个刀马旦,几个警察能难住我?”
“难不住你难不住你,”我赶紧附和着她,站起身来,“那么,咱们走吧?”
“……咱们?”她吃惊地抬头看我,“我他妈的,不是让你滚蛋了吗?”
“我他妈的,跟你一起去重庆,我他妈的,就不滚蛋了,”我伸手去拉扯她起身,“不过,你说过的话,你可得记牢了。”
“什么话?”许白杨一时没摸着头脑,“哪一句?”
我回答她:“你说过,要拿《南国之春》当剧本,凡是我写过的情节,你都要跟我演一遍。”
听我说完,许白杨长久地没有说话,沉默着起身,趴在窗台上,对着院子里那些被焚烧过后尤其显得光秃秃的树发呆,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来,盯着我:“你他妈的,可别反悔。”
既然如此,我也对她说:“你他妈的,也别反悔。”
十一
实际上,许白杨还是高估了她自己——从八四三研究所出来,我们径直奔向城郊的山岗,因为我已经在街面上晃荡了好多天,哪里有警察哪里没警察,我都一清二楚,所以,一路上,我们根本就没有遇见什么麻烦,真正的麻烦,是她的肌无力,慢慢地往前走还好,只要一跑起来,她便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随时都要散架,手臂不像是自己的,腿脚也不像是自己的,踩在地上,就像踩在棉花上。不要紧,反正离天亮还早,我估摸着,天亮之前,哪怕走得再慢,我们也能爬上那座海拔并不算多高的山岗。哪知道,快要到城郊了,在一家水泥厂的门口,几个联防队员,本来正在一家小餐馆里吵吵嚷嚷地吃着夜宵,我和许白杨对视了再三之后,各自点头,决心铤而走险,快速从这家小餐馆门口跑过,自此踏上唯一一条上山的路。可是,当我们刚刚跑过去,有人出来呕吐,看见了我们,大喊一声,小餐馆里的人闻风而动,打了鸡血一般,齐齐朝我们追了过来,没办法,我只好背起许白杨,从那条路上逃开,也不辨方向,随便拨开沿途的荆条、夹竹桃和灌木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跑,荆条一路都在抽打着我的脸,之前的伤也还没好,所以,每往前跑几步,我的脸,都会疼得让我倒吸一口凉气。没办法,就算这样,我还得背着许白杨继续跑,渐渐地,那群联防队员的呼喊声越来越微弱下去,我们暂时得以幸存。我再也支撑不住,腰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地上的植物长着刺,将我扎得龇牙咧嘴,也将许白杨扎得龇牙咧嘴,龇完了牙,咧完了嘴,我们两个,反倒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要尿尿……”这时候,许白杨止住笑,对我说道。我点点头,刚打算闪避开去,她却又说:“你不想听吗?”
见我左顾右盼地不敢接她的话,她便接着说:“这可是你写过的,黑姑娘出场后的第二场。”
那么,我就痛快地承认了吧:“想听。”
于是,她便脱下裤子,就地一蹲,尿了起来,哗哗哗,哗哗哗,好长的一泡尿,将一只沉睡中的鹌鹑都给惊醒了,尖叫着,飞向了更深的密林,而我,却像是坐在一条河边,那河水,流淌不息,仿佛永远不会停止奔涌,哪怕许白杨早就尿完了,我的耳边还是它们继续流淌的声音。偏偏这时,远处的山脚下,骤然亮起一片火光,我猛地爬起来,踮起脚尖去看,这才发现,好多支火把,被好多人举得高高的,正在朝着我和许白杨疾步而来。要知道,我才稍稍歇了几口气而已,再去背上许白杨往前跑已无可能。好在是,满山里正在起雾,那雾一起,很快便像一块铺天盖地的幕布,罩住一切,使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就连那些火把,离我们越近,反而越发模糊。于是,我跟许白杨干脆不再往前跑了,而是藏在了身边的一块巨石背后,不发一声,连呼吸都拼命憋住,再眼看着火把们从我们咫尺外的地方经过,一点点没了影子。就在这时,许白杨一把抱住我的头,不管死活地,朝我亲了过来。这下子,我被她吓死了,生怕此处的动静惊动了刚刚走远的联防队员和警察们,赶紧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推开她,哪知道根本就推不开,我越推她,她就越是死死贴在我身上。更要命的是,她的舌头,像一团旋涡,带走了我的舌头,又像一架旋转的风叶,势必要绞碎我的舌头,而且,她的手,竟然伸到了我的两腿之间,一把抓住了我下面,这可怎么得了?许白杨,你这是不要命了吗?许白杨却暂时抽走舌头,喘息着,对我说:“第三场,是这么写的吧?”
的确如此,《南国之春》里,我写到的第三个重要点的情节,是那黑姑娘和表姐夫在公园里的一块巨石背后躲雨,情难自禁,缠斗在了一起。“……就是这么写的,”我也喘息着,告诉她,“第三场。”
“可是——”我忍不住地去眺望着联防队员和警察们消失的方向,“他们要是突然回来了,怎么办?”
“不管了,万一我被抓住了,或者突然死了,说好的演一遍《南国之春》都没演完,我他妈的,多冤枉……”她也环顾了一遍四周,四下里却只能看见雾气,她嘿嘿地笑了一声,“没准儿,咱们这一晚上,能把你写过的情节全都演完。”
我的下面,一直在硬着,听她这么说,瞬间便硬得支棱了起来,那么,我也就不客气了,一把将她拽进怀里,再咬紧了她的舌头,紧接着,我的手也伸进了她的衣服里,有生以来的第一回,我的手,总算触到了她的乳头,她叫了一声,我慌忙停住,她却攥住了我的手,意思是,我可以像我在《南国之春》里写过的一样,更加狂暴一点。我当然要听她的话,硬生生地,将她掀翻在地,再扑向她,她也伸出两只手来,打算将我抱得更紧,可偏偏,就在如此要紧的时刻,她那两只手,僵直住了,停在半空里,伸不过来,缩不回去。我愣怔了一会儿,自然知道,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她正在犯病,于是,我不再猛扑上去,而是轻轻地跟她并排躺下,再帮着她,将那两只手、那两只胳膊,一点点收回到了她的胸前。接下来的好半天,她都没说话,她不想说话,我便也不说,就这么跟她一起躺着,去听那些不知名的虫子在我们耳边发出的幽幽鸣叫声。“真他妈的尴尬,对吗?”她侧过脸来,问我,“你说,我这病要是重了,不会连尿尿的力气都没了吧?”我仍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她。不料,这时候,汽笛声在长江江面上清脆地响起,她像是受到了召唤,将我推开,起了身,也不再理睬我,自顾自地朝着长江的方向走过去,我却稍微等了一会儿,一直等到我的下面没那么硬了,这才跑进前方的雾气,跟紧了她。
没走几步,她突然停住,缓缓伸出手来,搭在我的肩膀上:“真要说起来,我他妈的还得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当然不解,“是我……先抹黄的你。”
“也挺好,”她折断一根长着野果的树枝,深深地嗅了一口野果的味道,“这本小说要是一直被人看的话,我也算一直活着了。”
她既然这么说,我便告诉她:“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接着写下去。”
“得了吧得了吧,”她摘下一颗野果,放进嘴巴里咂摸着,“我要是还能活下去的话,还不如我接着写,兄弟,不瞒你说,好多东西你写得也太扯啦,比如那段——你写我戴着凤冠跟人鬼混,我他妈的倒是想问问你,凤冠是刀马旦戴的吗?”
一时之间,我还真是接不上她的话,只好说:“你说得对。”
“对了对了,你知道你哪一段写得最好吗?”还不等我回答,她自己抢先说出了答案,“就第一段,写我在泳池里被人强奸那一段——”
实际上,用不着她说,我自己也知道,《南国之春》里,我写下的第一段是最好的,那不过是因为,想当初,在泳池的水底下,我曾经仰泳着一路紧跟过她,也任由着她身上那股隐隐的黑亮和煞气一再朝我逼近,就在她的反复逼近中,我却忍不住去狂想:一匹赤裸的母马,在草原上狂奔,奔向了一匹赤裸的公马,就好像,只要它们谋面,厮磨、交配、生殖,更多年轻的幼马,更加绿而广大的草原,立刻便会在我眼前的水面之下。说白了,这是我曾经有过的生活,而不是体验来的生活。这时候,许白杨说话了,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要不然,咱们再试试?”
我拨开眼前的乱枝,透过雾气,得以看清楚,我们来到了一个小小的湖边,说是湖,其实是一个小型的山顶水库,我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一点也不示弱地应道:“要不然,咱们再试试?”
“试试就试试!”她一边朝水库边上走,一边二话不说地脱衣服,“到了水里,没准儿就成了呢!”
然而,我和许白杨浑然不知的是,此刻,已经是我们这辈子还能厮缠在一起的最后时刻了——水库边,我们两个全都脱光了,赤裸着,一起下水,恰在此时,一道手电筒的光突然对准了我们,随后,更多的手电筒光纷纷从各处直射而来,几乎与此同时,消失已久的火把们也被点亮了,这些光串通在一起,再将我们捕获,即使大雾茫茫,我们也像置身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不用说了,什么也不用说了,对,我们以为的桃花源,不过是联防队员和警察们用来守株待兔的迷魂阵。只是,许白杨怎么会就此甘心呢?我又怎么会就此甘心呢?在逐渐逼近过来的光影里,许白杨甚至都没有慌乱过一分钟,而是直直地在水中立定,连呼吸声都没那么紧促,再跟我说:“你记住,我他妈的,可是要去重庆的……”我当然知道她要去重庆,另外,天知地知许白杨知,跟她一样,从头到尾,我也没有半点慌乱,身体纹丝未动,两只眼睛却在到处乱转,寻找着冲破罗网的方向。不过几秒钟,我找到了,二话不说地弯下腰来,再招呼许白杨趴到我的背上,等她趴好了,我半点都没耽搁,一个猛子,就地扎下去,再不露头,双手却在死命向前,双脚也在死命蹬踏,不过几分钟时间,我们便横穿水库,游到了对岸。在一大片野月季边上,我们现身,然后,竟然从容地拨开一棵棵长满了刺的野月季,站到了一座孤悬的山头上,这山头之下,就是长江,接下来,我还将背着许白杨,一步步,穿密林,下陡坡,最终,我们会抵达长江边,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我们还能恰好碰见开往重庆的船呢。
只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要知道,我们国家的最后一次“严打”才刚刚开始;要知道,我身边站着的,可是省里限了期必须捉拿归案的纵火犯。所以,我和许白杨,都清清楚楚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喊话声,喊话的人命令我们,立刻,马上,掉头回去,否则,他们就要开枪了。到了这时,天已经亮了起来,但是,无论天光如何用力,仍然穿不透浓雾,那些火把也还在亮着。到了这时,许白杨便开口说话了:“别开枪别开枪!”她先是冲水库对岸大喊了一声,又莫名地问我:“明天,不,是今天的天气预报,知道吗?”
“什么?”我还以为她的话里藏着什么给我的暗号,琢磨了一小会儿,还是摇起了头,“……不知道。”
“要不然,你就把昨天的天气预报再跟我播一遍吧?”许白杨抬头看了看天,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今天跟昨天,好像也差不多。”
“……”我完全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播呀——”她先是对着水库对岸,又连喊了几声“别开枪别开枪”,再像没事人一样催促我:“快点,我他妈的,想再听一遍。”
好吧,我只好听她的话,也没敢大声:“明天早晨有大雾,到中午,有小雨……”
“你他妈的,倒是大点声啊!”她命令着我。
好吧,我还是只好听她的话,就像喝醉了,对着浓雾、水库和一座座山头,不管不顾地大喊了起来:“许白杨,天气预报你可听好了,明天早晨有大雾,到中午,有小雨,小雨过后,天就晴了,对了对了,明天还有风,风力三级,空气湿度是百分之四十,舒服得很,你他妈的,可得给我听好了!”
待我喊完,再一回头,只看见了许白杨的背影——我的最后一句话刚刚落音,她便纵身一跃,跳进了浓雾和浓雾掩盖下的长江里,我连伸手都来不及,浓雾便已吞掉了她,而我,自始至终,都被笼罩在一片漫无边际的茫茫然中,看看这里,再看看那里。我只记得,慢慢地,水库对岸的火把们依次燃尽,终于全都熄灭;一条鱼从水库里跳到了野月季丛中,再也无法返回,一直到被渴死之前,都在蹦跶不停;还有一只兔子,蜷缩在离我一脚远的灌木丛里,想走,像是又舍不得我,一直看着我,最后,它还是走了。自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许白杨,哪怕近三十年后,在一场大疫之中,当我被困在即将拆迁的老房子里,却收到她寄来的笔记本,看到了她自己写的《南国之春》,再一回见到她,也无非是在幻觉中。“你他妈的,怎么这么怂?”只见她,分开密不透风的雪幕,走到我跟前,嗤笑着,再告诉我,我和这条巷子里所有的人,之所以被困这么长时间,其实都是检测公司捣的鬼,事实上,这条巷子早就从风险区名单里划出去了,说来说去,都是检测公司想挣钱,才瞒过了居委会,瞒过了这巷子里的所有人,雇了一堆的假安保,将所有的人圈禁在这里。“兄弟,我现在可是个鬼魂啊,什么都看得见,”许白杨继续笑吟吟地,“你他妈的,不会连我的话也不信了吧?来,跟我走,我带你逃出去吧——”我当然信她的话,可是,信了她的话又怎么样呢?而今的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八四三研究所里体验生活的我,而今的我,老婆跑了,公司也垮了,高消费也被限制了,就算我早已看穿,我被困在这里,真就是如她所说的是检测公司捣的鬼。可是,我要真是闯过重重封锁线,一意奔逃出去,出了什么问题的话,那笔救命的拆迁款最后拿不到手里来,我又该如何是好?再说了,我就那么不想被困住吗?就算现在就有人把我放出去,谁又知道,这巷子之外的世界,是不是又要给我平添无穷的机缘与孽障,以此证明,我不过是、仍然是那个百无一用的废物?“好吧,你他妈的算是没救了!”雪幕里,听我这么说,许白杨愣怔了一会儿,看都不再看我一眼,掉头就走了,我却舍不得她,追了上去,又听见她像近三十年前一样,在雪幕里喊了一声:“滚开!”
即便如此,到了晚上,许白杨又来找我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我却跟着她,跑出了我的老房子,跑出了一整条巷子,奔向了茫茫未知之处——她来之前,我正在当年手淫过无数回的床上做着梦,这时候,我的房门开了,我睁开眼,看见许白杨已经站在了我的床边,再伸出手来给我,就像当年在八四三研究所里,她用斧子劈开了房门,又将我从水泥地上拉扯起来,发蒙了一小会儿,我不再犹豫,抓住她的手,任由她带领着我,跑出老房子,跑出一整条巷子。很快,我们的行踪就被假安保们发现了,一个个地,鱼贯而出,跟在我们后面,紧追不止,也呼喊不止。但我和许白杨全然不管他们,只是发足狂奔,现在,她再也不用我背着了,我原本想问问她,当年,在重庆举办的那场南方片戏曲会演,她到底赶上了没有,但稍微一分神,她便远远地跑在了我前面。不行,我得跟上她,就像当年的那座山头上,清晨的浓雾里,我看见水库对岸的火把们依次燃尽,终于全都熄灭;一条鱼从水库里跳到了野月季丛中,再也无法返回,一直到被渴死之前,都在蹦跶不停;还有一只兔子,蜷缩在离我一脚远的灌木丛里,想走,像是又舍不得我,一直看着我,最后,它还是走了。于是,我也转身,面向浓雾和浓雾掩盖下的长江,二话不说,跳了下去。很快,我便跌入了江水之中,如此,我便既身在长江里,又回到了我第一回见到许白杨的泳池之中,先是扎猛子,再仰泳,然后,安安静静地等待着许白杨——水底下哪会有风呢?我却分明觉得,一股凉风,带着隐隐的黑亮和煞气,朝我逼近过来,我忍不住去想,一匹赤裸的母马,在草原上狂奔,奔向了一匹赤裸的公马,就好像,只要它们谋面,厮磨、交配、生殖,更多年轻的幼马,更加绿而广大的草原,立刻便会出现在我眼前的水面之下。
原载《花城》2024年第3期
原刊责编 王梦迪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
创作谈
写下杂碎之事
李修文
大概十几岁的时候,在我们的小城里,每到冬天,在清晨的雾气中,我总能见到花鼓剧团的一位年轻女演员在晨跑,那时,我尚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患有一种几十年后才广为人知的病,叫作渐冻症,她之所以疯狂晨跑,除了练功,更有她对疾病的难以置信,以及绝不认命。三十年过去之后,我认识了她的弟弟,在她弟弟的讲述中,我的记忆突然被唤醒,却原来,她长什么样子,她是如何一边哭一边往前跑的,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与此同时,更多往日的琐屑之事被我一桩桩回忆了起来——露天泳池的恶作剧,好几百号人骑着自行车去城外的油菜花地里去迎接一本手抄本小说,上千人参加的、迷狂的气功大师带功报告会,以及《三言二拍》和《民主与法制》杂志是如何快被当初的我翻烂了的,如此种种,全都近在眼前。
说一说《三言二拍》里的那些故事吧,所谓“因取古今来杂碎事可新听睹、佐谈谐者,演而畅之”,举目所见,不过是乞丐与卖油郎、小贩与青楼女子等等诸人,其叙写之事,也无非是蒋兴哥与王巧儿如何破镜重圆,杨八老怎么会被遣往异国吃尽了生活之苦,司马貌又是如何堕入阴曹地府破掉了疑难之案。但是,这一朵朵从日常俗世里开出的奇异之花,却是普通人的现世报——绝无可能在史册典籍中出现的我,偏偏在这些飞短流长中看见了我自己,我即是故事和传奇本身,众多的人便有可能在我的“传奇”之中围拢聚集,于是,“我”成为了“我们”。
所以,写下我们时代或记忆里的杂碎之事,让那些曾经在众多话本与传奇里出现过的面孔重新来到我们身边,仍有可能成为一个写作者的笃定道路:在我看来,《三言二拍》很有可能是我们国家最接近“现实主义文学”的古典小说,如高尔基在评价欧洲戏剧时所言:“我们的亲故和我们每天所生活的平凡的世界”,都被放在了故事中间。而今天,由于我们在此刻的加入,《三言二拍》的传统是否有可能缔结出新的现实主义之花来呢?当然,之所以写下《南国之春》,我其实是将它当作了一篇祭文,我所祭奠或在隐隐招魂的,除了当年的那个花鼓戏女演员,也许,还有《三言二拍》式的小说,它们始于故事,很可能只到故事为止;它们不过是酒余饭后之言,但也可能让我们看见那些流转在此刻的、崭新的人格力量。
李修文,1975年生,湖北钟祥人。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猛虎下山》,小说集《浮草传》《闲花落》,散文集《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诗来见我》等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南方文学盛典年度散文家、百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武汉市文联主席,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