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辈子
2024-06-24吴向东
父亲退休后,离开长江南岸的龚岭,搬去江北汉口的弟弟家住了。弟弟家不光房子大,附近还有个公园,父亲每天一大早可以去公园遛弯儿。
一大早的公园里大多是老人,他们按各自的兴趣自动形成许多小群。有吊嗓子吹拉弹唱的,也有呼着粗气舞拳踢脚耍棍子的。
群里不时有老人没了,也不断有新人补上。老人没了,群里人除了叹息几声,便不会再多纠结。
父亲这个群属于心忧天下型的。群里曾有两个老头因对时政的观点不同,大打出手,惹得警车呼啦啦开来几辆。从那以后,为了保证既不怄气,又能爽快过嘴瘾,父亲就给群里立了个规矩,只要有新人加入,就必须报告自己是否是党员,党龄有多少。可一旦有新人回问父亲党龄时,父亲总是微笑不语或顾左右而言他。
可有次来了位去过上甘岭的老头,死揪住父亲的党龄不放。父亲见确实来了个犟主,也就大大方方又一脸诡谲模样地说,按理说我该是1959年入党的,可向党旗宣誓却拖到了1973年,而我党员证上的入党年份又是1996年。你说我的党龄该怎么算?
父亲的回答,把一群老头老太弄得懵圈了。
父亲出生在东北一个叫梨树屯的地方。有一年,据守四平不利的东北民主联军往松花江方向撤退,路过了梨树屯。那是个漫天飞雪的下午,父亲站在雪地里,一边冲手窝哈着热气,一边跺着脚看着从未谋面的队伍匆匆而过。
梨树屯处于交通要道。父亲在村口看过一脸杀气舞着军刀的日本人,也看过趾高气昂的国民党,偶尔也有骑着高头大马的绿林好汉从屯口呼啸而过,可唯独眼前这群扛枪的人与那些人不同。他们虽是在撤退,可纪律严明,甚至还给走在路上的老百姓的马爬犁让道。
正当父亲满心好奇时,一个走过他身边的小战士忽然停住了脚步。他低头看了看父亲布鞋破洞里伸出的红肿的脚趾,用手掸了掸父亲蓬乱头发上的雪花,便从背包里抽出一双崭新的黑棉鞋,塞到父亲的手里。父亲发现,小战士背的步枪几乎拖地。
见父亲畏怯地向后移着脚步,小战士把鞋用力塞到父亲的怀里,说了句,拿着,我们是为穷人打天下的。小战士说完,卷起一团微暖的雪花走了,留下风中一脸惶恐的父亲。
父亲家在梨树屯并不算最穷的,甚至在许多年前还算是个大户。只因祖爷爷的祖爷爷信佛,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捐给了长白山的寺庙,等到我爷爷这辈就只剩下一间小粉坊。父亲说,也幸亏祖爷爷的祖爷爷信佛,否则那么大的家财留下来,不知会有多少麻烦了。
我是不太相信父亲说的祖爷爷的祖爷爷的事,可父亲看起来确实是相信了。改革开放后,看着一些大款拿着“大哥大”满街吆五喝六的“成功人士”,父亲就会眯着长长的细眼,遥想着他祖爷爷的祖爷爷的模样。
过了小半年,东北民主联军又打了回来,部队再次路过梨树屯。父亲在村口虽没看到那位小战士,可梨树屯却来了土改工作组。
父亲终于相信小战士说的他们是为穷人打天下的话了。在屯里许多人还在踟蹰观望时,父亲主动成了梨树屯第一个加入共青团的少年。远近村落几十里,都知道梨树屯老吴头家的小儿子是个能人。
不久,父亲很荣幸地被送去辽源上学。父亲读小学时已经到了其他人读初中的年纪了。可父亲天生聪颖,读书过目不忘,在小学只读了三年就毕业了。紧接着父亲去四平读初中。初中毕业后,父亲又凭本事考进长春工业专科学校。
在工业专科学校学习的四年,应该是父亲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按他的说法,他把一个进步青年能获得的荣誉都获得了。1959年父亲毕业前夕,学校准备在热处理系发展一名党员。毋容置疑,这个名额自然落在了父亲的名下。可就在此时,父亲接到了我爷爷寄来的一封信。信中说,四大爷多年前失踪的大儿子如今有了消息,说他在外虽混成了国民党军官,却在淮海战场被一枪打断了命根,捂着裤裆跑去了台湾。
爷爷是将这事作为好消息告诉父亲的。四大爷一家自从买了几片薄地,就瞧不上爷爷一家了,还生怕爷爷张口借钱。在得知四大爷大儿子的消息后,爷爷似乎认定这是压死四大爷一家最后的稻草。
爷爷认为是稻草的事,对于当时的父亲来说,就如同一晴天霹雳。接到信的那一晚,父亲在初春乍寒的校园里走了一夜。当校园起床的钟声响起时,一身霜露的父亲,终于来到校长家门口……
1959年的秋天,父亲带着盖有国防工办大印的介绍信,来到武汉龚岭一家隶属海军的工厂报到。虽说与党员身份擦肩而过,可这并没有太影响父亲的情绪。
父亲工作一年后,就担任了铸钢车间的团总支副书记。担任这样一个职位,入党的事情马上会提上日程。事实上父亲对自己很快入党的事没有丝毫怀疑。因为母校的校长已经告诉他,父亲四大爷的大儿子没有在台湾,他的确曾是一名国民党士兵,但被俘后成为了一名解放军战士,还在朝鲜战场立了功。据说我爷爷为此还很不痛快。
就在大家一致认为父亲很快会入党时,厂里传来父亲的入党申请在铸钢车间总支大会上未通过的消息。一些往日有些嫉妒父亲的人马上私下嘀咕,说父亲这个大红人肯定私下有龌龊之事。
据参与会议的人说,在总支部大会上,一位支部干事提到他事先翻阅了父亲和母亲的档案材料,发现我母亲的档案记录显示,我外公曾担任国民党中央画报的主要编辑,另外我的外婆也是出生于江浙一个富裕大户。
按时间算,那个时候我父母还处于恋爱阶段。许多年后,我曾向父亲提出过这样一个问题,父亲因一个还未成婚的女子家庭出身被拦在组织的门外,是否和父亲自身有关。
在获悉消息的当晚,一贯倒床就鼾声如雷的父亲,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了。辗转间,他才猛然记起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发生的一桩事。
作为团总支副书记的父亲有夜间巡厂的任务。有天深夜,他听到库房有动静,心想可能是饿狗钻进了库房,因为库房存有一种铸模用可食用糖稀。当他推开库房门,却发现那位支部干事胳肢窝里塞了一团鼓鼓囊囊的报纸。报纸裹着的是一个饭盒,饭盒里盛满了糖稀。
父亲说,如果干事当时说句软话,将糖稀放回去也许就没事。可干事却振振有词地告诉父亲,这个糖稀是帮总支部书记拿的,说总支部书记吃馒头喜欢蘸糖。
总支部书记可是扛枪打过鬼子的三八干部。父亲觉得这是在给组织抹黑。他准备把电话打到书记家里对质。在父亲拿起电话的那一刻,干事终于换了一种说法。他哭诉着说自己老婆是农村户口,没有城市口粮,家中还有四个嗷嗷叫的孩子……见此状,父亲起了恻隐之心,最终也没有将此事上报。
父亲常颇为不解地说,那件事后,支部干事总是喜欢和他套热络的。
许多年后,父亲把心中的疑虑透露给了我的外婆。外婆听罢呵呵笑了笑,用颇为怜惜的口吻说,这个人和你热络是真心的,可他对你下刀子也是成心的。他始终担心你有天会把糖稀的事说出去。当他反对你后,你若再提糖稀之事就没人信了。况且他偷糖稀的两种说法哪个是真的,也挺难说清。
外婆的话让父亲瞠目结舌。
外婆起初是一直不喜欢父亲这个农民的儿子的。只是后来我外公从北京下放到山西农村,她才身不由己地投奔到武汉我父母这里。
外婆在旧社会的上海滩虽说只是一家银行的职员,可她身上从里到外,无时无刻不显示出她是来自于一个江南大户。外婆的到来,让整个龚岭的人都知道,父亲有个资本家小姐出身的岳母。
在这种情形下,父亲的政治生态该是很恶劣的。但以我的观察,外婆的到来,给父亲带来的也并不完全是负面的东西。外婆有意无意地唠叨上海滩那些世间往事时,父亲看起来总是躲到远处,可每次耳朵总是悄悄竖起的。
这样又过了几年,外公依旧在山西劳动,父亲也三十多岁了。显然像父亲这个年纪,再做团的工作是不合适的。工厂便安排父亲去工会做了一名宣传干事。
进入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工厂的工人成立了好几个群众组织。几个群众组织彼此的观点又非常对立。这些组织都很需要做宣传干事的父亲帮他们造势,这让父亲很为难。此刻的外婆终于有了施展的舞台。她劝诫父亲不要凭义气参加任何组织,但无论什么组织开展的活动,只要大方向正确,工会的宣传队都该尽可能地去捧场造势。
外婆的一番指点,让父亲在随后几年过得相当顺利。按父亲的说法,他这辈子的人缘没这么好过。可惜的是,那几年因为没有正常秩序,为组织输送新鲜血液的工作停止了。为此父亲颇为遗憾。
时间来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车间里的机床开始整日地轰鸣,厂区的夜空也不断回荡着万吨水压机“咚咚”的撞击声。父亲积累的人脉在此刻发挥了作用。1973年7月,父亲终于实现了加入党组织的心愿。
我至今还记得父亲实现心愿的那天情形。母亲把一个月的肉票蛋票全部用完,买了一大堆好吃的回来。外婆也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我从未见过的上海菜,还拿出她收藏多年的绍兴花雕酒。
那晚,外婆自己喝了许多,还不停劝家人喝。外婆后来舌头有点大,说话口齿也不清了,可她有句话说得是清清楚楚的。外婆说,父亲入了党,马上就要做官了。吃饭的人谁也没把外婆的话当真,以为是外婆酒喝多后的胡话。可是没过一年,外婆的话果然应验了。1974年父亲党员转正的当天,就被总厂党委任命为铸造分厂的党总支书记。
当时铸造分厂是一个严重拖了总厂生产进度的分厂。显然厂里对父亲寄予了厚望。而父亲也像一只拉弯了许久待发的弓箭,一旦赋予了前进的使命,就“嗖”的一声飞了出去。
父亲退休后,为了让父亲退休的日子不那么沮丧,我常有意无意地和父亲聊起他在铸造分厂的那段日子。我知道,在父亲的领导下,铸造分厂在短短两年内,就从总厂最落后的一间分厂,一跃成为造船系统的先进单位。
父亲这个人就是这样,你要不吹嘘他呢,他就会自吹。可你一旦真的说他好,他反而会嘿嘿地笑笑,还会露出些许羞涩。
父亲说,其实做领导很简单,真心给工人主人翁感和成就感就行。父亲说的这些我深有体会。因为父亲做了总支书记后,我们全家不但没过上好日子,反而是苦不堪言。
那个时候工厂晚上加班有夜餐补助。干部的标准是每人一碗肉丝面,工人的标准是每人一碗光面。父亲过去一直认为此规定不妥,可全厂工人有五六千,总厂食堂弄不来那么多的猪肉。
父亲无奈,只能将家里的肉票全部贡献出来。可即使这样,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可父亲坚决要这样做,他说即使每个夜班工人碗里只有一根肉丝,他心里也会好受些。
父亲的做法,直接导致我们全家在两年时间里,几乎成了素食主义者。全家人馋肉馋得嗷嗷叫,连一向支持父亲工作的母亲都喊受不了,可唯独我的外婆一声不吭。我还偷听到外婆批评母亲不懂事,说父亲这个农民的儿子有想法,今后可是要当大官的。
外婆说这话后不久就去世了。父亲哭得相当伤心,他总觉得外婆去世和家里几乎断肉有关。为了安慰父亲,母亲把外婆很欣赏父亲的话告诉了父亲。父亲听罢沉吟许久,最后一把将脸上的泪抹了,没好气地说,这老太太到死都没把思想改造好。
我至今都不太明了,一个生长在上海外滩的外婆和一个出生在白山黑水梨树屯的父亲之间命运有着什么样的关联。外婆的去世,似乎成为父亲命运轨迹的一个拐点。
1977年,作为全厂抓生产的能手,父亲此刻也是雄心勃勃。可一场厄运悄悄降临在了父亲的头上。总厂保卫处长向总厂递交了一份揭发信,说父亲属于干部队伍中要清理的那种突击入党、突击提干的人。
据父亲说,他和这个保卫处长的龃龉产生于外婆去世后不久。有一天,铸造分厂一个刚进厂的工人因为没带工作证,进厂时和门卫发生了冲突,被门卫打得头破血流。父亲见此情景,没再说工人什么。可没想到,保卫处长气呼呼地找上门来,要求分厂公开处理这个工人。父亲这下就不干了,没好气地说,要处理,你们打人的门卫也要一起处理。保卫处长恼怒地说,这是军工厂,我们保卫处连开枪的权利都有。父亲听罢,上前直挺挺地把脑袋伸过去,指着脑袋说,有本事,你往老子这开枪。在场的一众工人为父亲鼓掌,父亲的目光也不由得睥睨起来。
除了否认突击入党一事以外,父亲觉得信上说的其它事算是属实,也就没做过多的争辩。当时国家正处于一个特殊时期,厂领导干部也没人敢为父亲说话,就这样父亲的领导职务被撤销了。
本以为这件事到此完结,可没料到过两月,保卫处长又提出要否定父亲当年入党的决议。父亲这下就真的着急了。面对与他谈话的领导,父亲忍住泪,掰着指头从1959年算起,诉说着这么多年一路加入党组织的艰难。可保卫处长抓住工会宣传队曾为群众组织站台演出一事不放,弄得厂领导处境也非常尴尬,最终不得不做出取消父亲党员资格的决定。
除了外婆去世,我就从没看过父亲哭过。可父亲在取消党员资格的那一晚,把他积攒了一辈子的眼泪都流了出来,把令每一位男人日后都会感到最不堪的声音都发了出来。
被撤销职务取消党籍的父亲被分配到了热处理分厂。父亲从学校毕业后就没再接触过热处理专业,如今说是挂着技术员的名头,却连许多现场的工人都不如。工人们在车间里干得热火朝天,他却披着一件破工装大衣,蜷缩在车间的一角,坐在一大堆工件上,一根接一根抽着烟。
时间一久,父亲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就主动从搬工件的体力活干起。可工人们死活不让他搬。工人们说,就是要把他养起来。父亲在铸造分厂为工人两肋插刀的事,全厂工人都知道。
父亲过去因为工作忙,很少思考人生。可如今空闲下来,却好像成了一个思想家,在家里张口闭口就要和母亲聊人为什么要活着的话题。这下可把母亲吓坏了。父亲上夜班只要回来晚一点,她就会魂不守舍,或披着衣服匆匆去车间,躲在暗处,在人堆里找父亲。
父亲后来说,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他想得最多的,还是许多年前那个给他送棉鞋的小战士,内心老惦记小战士是否还活着这件事。他说,如果没有小战士那双棉鞋,也许他现在就是在梨树屯耕地的一个老农。父亲内心这些活动,让他在一次夜班回家的路上,产生了一个于他未来相当大胆的想法:他要重新入党。
父亲身上的活力在渐渐恢复,瞳孔里也无时无刻不闪动着一种年轻人才有的光。这让周遭的工友有些忐忑不安,以为父亲精神上是不是出了毛病。
热处理厂长找父亲聊天,询问父亲是否需要回家休息一段时间。父亲的回答让他颇感意外。父亲说,他进厂后一直搞政工,如今他要把热处理技术捡起来。父亲说完这番话,停顿了许久,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要争取重新入党。
此时的父亲已经四十有余,可他却像个小学生一样,整日孜孜不倦地攻读专业书籍。那些书籍都是母亲翻箱倒柜找出来的。也许是父亲的勤奋获得了上天的眷顾,也许是父亲内心重新发芽的种子的催发和加持,父亲在后来的日子里表现出了极强的学习天赋,这种天赋让母亲都感到惊讶。
父亲在不到十年的时间,攻克了许多热处理分厂久而未决的技术难题,尤其是经父亲设计出的钻头的热处理工艺,使我们国家矿山用的钻头掘进深度,赶上了国际先进水平。
在热处理分厂有好几个从清华和哈军工毕业的工程师,父亲却是分厂中第一个被评为高工的人。我清楚记得,父亲拿着高工证书进屋那天,证书被母亲一把夺去。母亲随后把自己一个人关进了房间。过了许久,母亲穿了一身连衣裙出来,脸上虽说还有些许泪迹,却是体态轻盈。母亲对我们兄弟说,她要单独和父亲去佛罗伦萨餐厅吃西餐。
母亲内心深处,一直希望自己爱人是个文质彬彬的学者型男人。她做梦也没想到,父亲这个看上去有几分土气又有几分匪气的中专毕业的男人,在经过世间的风雨磨炼后,竟然能超过她一直仰慕的那些来自清华交大的男人。
父亲后来得意地告诉我们兄弟俩,在佛罗伦萨西餐厅的烛光下,母亲泣嗒嗒地问父亲是怎么做到的。父亲笑呵呵说,别人搂老婆睡大觉时,我却整夜在高频炉边蹲着,观察着各种数据;别人在办公室跷着二郎腿照搬书本数据时,我却知道车间里的寒风从哪个方向穿堂而过,调节设备平衡炉子各部分的温度。
父亲被评为高工后,厂长觉得父亲该提重新入党的事情了。可好多年过去了,一直不见父亲有动静。厂长明里暗里催了父亲几次,父亲总是笑而不语。
日子过得很快,一晃父亲离退休都没几年了,父亲也似乎完全不记得入党这件事了。他全身心都投入钢铁厂轧辊热处理工艺的改造中。父亲说,如果这个轧辊热处理工艺的难关攻破了,中国的轧辊性能就能接近世界领先水平,每年能为国家节约好多个亿的外汇。
就在父亲退休的前两年,父亲改造的轧辊热处理技术终于在轧钢厂的测试中通过了验收,很快这个工艺就获得了国家的专利和科学进步奖。在颁奖大会上,父亲当场把这个专利中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无偿地给了工厂。这下引起了当时的颁奖嘉宾,一位冶金部领导的注意。他看着已是满头银发的父亲,握住父亲的手感慨道,还是老同志,老党员有觉悟。
领导的一声“老党员”,让父亲瘪了瘪嘴角,瞬间背转过身子。
众目睽睽之下,我觉得父亲的举动有些过了,我以为父亲已经淡泊了那个心结。可我的看法,遭到母亲严厉的呵斥。母亲随后说出父亲的一个秘密。
母亲说,父亲背着她,偷偷开了一个银行账户。十多年里,每个月都会往里面存钱。一开始她还以为父亲有什么外心,可后来发现每次存钱的数额都是一样的,还不是整数。在母亲的逼问下,父亲才说,那是他每个月应交的党费。
听罢母亲的叙述,我刚想为父亲感慨,母亲却叹口气,不无担心地继续说,从你父亲的举动看,他又有点膨胀了,他是想要工厂撤销当年不认可他党员资格的决议,他至今还在和那个保卫处长较劲。
果然,厂领导听罢父亲诉求后,表现出了犹豫。部里那位领导听闻后,也马上把电话打到了父亲的办公室。领导在电话中用严厉批评的口吻说,你究竟是想入党,还是想赌个人恩怨的一口气,你要真是想赌那口气,就别入党了。
等父亲入党的各种手续和程序走完,父亲离退休已经不到半年了。也许是这个缘由,父亲退休后,无论刮风下雨,都会从汉口回龚岭过组织生活,要知道龚岭离汉口有近三十公里。起先,我们是支持父亲的。他离开组织生活这么多年,该是很留恋那种氛围,况且他大半生的喜怒哀乐都在龚岭,那里还有他一大帮工人兄弟。
父亲80岁时患了眼疾,右眼几乎失明,导致生活中位置感特别差,点个香烟,都会把自己的长寿眉毛燎得滋滋响。况且他的那帮工人兄弟几乎都活没了,我们觉得他不用去过组织生活了,可每向父亲一提这事,父亲依旧坚持要去。
父亲85岁后,有天自己忽然提出不回龚岭了。父亲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可笑弯的每一条褶皱里都藏着一种淡淡的哀伤。
我问父亲是不是在龚岭受了委屈,那个保卫处长还在和你过不去吗?父亲听罢,不满地瞅了我一眼说,瞎说啥,我们现在好着呢,只是这个老东西太不要脸,每次我把好烟带去,都被他一根不剩拿走了。
父亲说罢此话,点燃一支烟,吧嗒了一口说,是我自己想通了。这把年纪,假如人在龚岭,阎王动了我的心思,那就是给组织添麻烦了。
父亲话说得敞亮,可在随后的日子里,他的精神头却没了。整天说不了几句话,连最喜欢的公园也不去了。
有天父亲忽然开口,说他最近心里常念叨我外婆。问他念叨外婆什么,他却吞吞吐吐说不清。最后他眨巴下左眼,用带些许哭腔的口吻说,这几天他一直在后悔,后悔在龚岭没早点写申请,这样党龄还能长几年。
听父亲这一说,我就乐了。我开玩笑说,这事儿好办啊,你努力地活,活过那个党龄比你长的保卫处长,你就成了一个超长党龄的百岁老党员。
父亲咧嘴笑了,那因失明一直耷拉的右眼皮也撑开了一丝缝。他连连点头道,嗯……这确是个好主意。
第二天,父亲又像往日那样早早起床,胳肢窝里还多了一把木剑,一脚高一脚低,颤巍巍地向公园走去。他走过的晨曦中,有一簇粉色的樱花。一阵风掠过,它们像是在绽放,又像是在摇曳落下……
【作者简介】吴向东,湖北武汉人,作品发表于《十月》《花城》等刊,多篇小说在《中篇小说选刊》转载;曾获孙犁散文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著有小说集《失重的山谷》《黑色的歌声》以及长篇纪实文学《一座城和一群人》;现居广东东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