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那一端
2024-06-24王溱
一
他叫鱼生,不是日本人,也不怎么爱吃日本料理,但我们的的确确是在一家日本料理店里认识的。
那是我为数不多的奢侈行为之一,那家店很贵,一餐饭花去了我整整一套护肤品的钱。他倒像是那家店的常客了,老板娘亲自给他送清酒过来,他亲昵地捏了一下老板娘的手。老板娘掩嘴笑,身上色彩夸张的演出款和服一抖一抖,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她脸上刷了一层惨白的“油漆”,眉毛像毛笔点上去的,嘴巴的位置画了个浑圆的“红唇”,圆得叫人怀疑一直嘟着嘴。这满餐厅熙熙攘攘的人愿意花大价钱来这里吃几片冻冰冰的鱼和几团微酸的米饭,为的就是看老板娘拿着折扇在小舞台上跳来跳去。没有音乐,给她配乐的是一个赤脚坐在地上敲鼓的老头。鼓响一声,她就动一下,声控木偶似的。
这样的表演,我并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把他们拍下来,连同那些好看的食物一起发到朋友圈,如此这顿饭才算没有白吃。镜头转向他时,他正微仰着脖子,手里的筷子随着鼓点一下又一下打着节拍,眼神极尽陶醉。我按动快门的时候,忘记关闪关灯了,他朝我看,我尴尬地朝他笑。
这是日本的传统剧,叫能。他走过来对我说,手里还拎着那瓶清酒。
两桌很自然并成了一桌,我们聊了起来。他给我解释了什么是能,又说可惜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爱看了。又说越是简单的表演,它里头的内涵越是丰富。我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他说他在一家艺术院校任教,搞戏剧研究,每年国内上演的戏他几乎都会看一遍,偶尔还跑到国外去看。我忽然就想起自己曾经放过的狠话:等赚够了钱,老娘就收山不干了,天天像西方贵妇一样摇着扇子看戏!
见我笑,他一脸诧异。
你笑什么?
我赶紧说没什么没什么,你过上了我梦寐以求的生活。
什么生活?
有钱,有闲,还有——天天看戏!
哈哈哈,他笑起来,说,戏倒是几乎天天看,但我一点也不闲,也不需要很多钱。
骗谁呢,我噘嘴道,大剧院的票可动不动就几百上千的。
真的,他认真地说,我是搞戏剧研究的,上了新戏人家会来请我去看,写写评论,有时一天要赶两三趟,晚上还要熬夜写剧评,可不像你想的那么清闲。
今天这个也是?我问。
今天不是,他摇头,这是我自己掏钱看的,不属于工作。
你每天看戏,居然还会自己掏钱看表演?我啧啧咂舌。
有什么奇怪的,他耸耸肩说,工作是工作,娱乐是娱乐。
大概是清酒起了作用,他的脸色泛红,硕大的鼻头布满了红点点,就像眼前那块红蟹子寿司。稍长的头发被他修长的手指抓得有点乱,这么看他还真像个艺术家了,刚开始我还以为他也就是个有钱没处花的暴发户大叔。
我见他眼睛一直随着那老板娘转,便顺势问:老板娘多大了?脸上的粉太厚了看不出来。
他微微一笑,说她这妆就相当于面具。戏剧里的面具可是很精妙的东西,你猜想她多大她就多大。
这话像个哲学家说的。很快他就恢复了戏剧学家的身份,开始给我讲戏剧的事儿,讲他们为什么要画大花脸,讲哪些地方的戏要戴面具,那面具都什么样。
最后他许诺:你要是喜欢看戏的话,下次可以跟我一起去。
真的?我可以?这可太叫人惊喜了!
没问题的,他说,也就跟他们说一声的事。
二
闺蜜问我,花了大血本去那么贵的地方吃饭,有没有认识一两个有钱的单身汉?
我打哈哈说那里只有中年大叔,哪来的有钱单身汉?
闺蜜狂翻白眼,说你不是吧姐姐,下了重本还这么不上心?你都三十了啊,再不积极点你就抱着你的法律书过一辈子吧!
我刚要反驳又及时收住了口。决定不露声色。
这个“重本”我自然不是白下的。初步估算了下,那餐饭花了我差不多两千八,后来他陆陆续续带我去看过几场戏,都是正中央的好位置,票面价1280,嘿嘿,这么一算,我还是赚了不少的。
当然我赚的不止这个。
他姓虞,我叫他虞先生,手机通信录里备注的却是“鱼生”,后来熟了就直接喊他鱼生了,反正他也听不出来。从他略为稀拉的发量和一板一眼的说话习惯,我成功推断出他博士的身份。学识渊博是一定的,他说起各种戏来如数家珍,听得我这个当律师的都一愣一愣插不上话。
男人有了学识和才气,多少可以弥补外貌的不足,再看他的红斑点鼻子,配上四方脸的憨实面相,不得不说还挺可爱的。
一个差不多以剧场为家的人会有自己的小家吗?我一直不好意思问他。
有一次我故意不开车,看完戏他开着他的明黄色小金龟送我回去。我指着这个位于CBD的高档公寓对他说,我就住这儿,十七楼。他仰头看了看密密麻麻的灯,竟深深叹了口气。
他说:人呐,就喜欢把自己关笼子里。
我不服气,这里租金可不便宜。
那你住哪里?我故意问。不知他听没听出我语气里的挑衅。
我在乡下租了个房子。他说。
乡下?那也太远了吧?我惊讶极了。
不远,就在附近。
附近?这附近全是高楼大厦霓虹璀璨,哪有乡下?
有的,你知道笔山那个隧道吧?就在隧道那一端。他说。
我听说过那个隧道,就是没走过。我猜测,他隧道那边的房子一定很不错吧?他说起那房子时眼睛分明闪过一道幸福的光,那就是证据。
三
隧道那一端,的确有个村庄。
记得第一次把车开进这个隧道的时候,我竟有种整辆车翻过来了的感觉,就像电影里翻车的特效那样,人在驾驶位上翻转,再翻转,然后是表情的特写,很清晰,甚至可以拉近看清瞳孔里的一丝兴奋。没错,是兴奋,不是慌乱。出隧道后我调整了一下坐姿,渐渐恢复了常规意义上的理智,依旧优雅地握着方向盘,没有背脊发冷,没有后怕。
我早就习惯了。
往日里当我踏上扶手电梯时,脑子里总要幻想着到达时踏板会忽然掉落,就像新闻里说的那样,整个人被铰进传送带里。然而当电梯真的到达踏板时,我仍旧漠然地踩上去,面无表情地离开。再比如站在高一点的窗户边时,我会想象自己从窗口坠落,然后以一种电视剧里常见的姿势砸到地面上,再被人用粉笔在地上画出一个人形来……说杞人忧天都算好听的,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精神病。
大概我只是缺乏安全感吧,这城市给不了我这种东西。
隧道那一端跟我的想象还真有点不一样。本应作为地球装饰品的道路,在这里却更像是伤疤,横七竖八,触目惊心。奇怪的是每一条“伤疤”都有一个很讨喜的名字,这些名字被导航里那个毫无波澜的女中音读出来,颇具喜感。
渐渐的,那个女中音就卡壳了,半天不吭声,我循着惯性开进了一个村庄。车子缓缓开过村口的石碑时,那种不安全感消失了。
村与村果然还是不同的。在这里我找不到印象中农村的静谧与萧条,倒像是闯进了一个巨大的剧场,上演的还是那种有独特风情的轻喜剧。嗯,怎么形容呢,这里的人穿得都很……五彩缤纷?浮夸?总之就像戏剧里的角色一样,即便是打满补丁的衣裤,在聚光灯下也闪耀着璀璨的光辉。
几个头上包着彩虹条纹头巾的妇女聚在一起闲聊,我断定她们会聊很久,根据是她们把手上的劳作工具变成了拐杖——倚着拐杖聊可半点不费劲。裤脚滚着珠片花边的娃娃在她们身边追逐嬉闹,老人则坐在涂鸦的竹椅上晒太阳,他们凸起的颧骨和身上的衣裳一样在阳光下呈现出绸缎一样的光泽,但那衣裳不是绸缎的,我认不出是什么材质。
我猛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入侵者。我入侵了一部格格不入的剧,这部剧与我的人生没有半毛钱关系。
幸好没有人理会我这个入侵者。我停了车,一个人在村里瞎逛,瞎找。这里的房子大都是两层楼高,平顶,外部刷成土黄色,看起来大同小异。鱼生会住在哪一栋呢?
我拿出手机录了个小视频,发给鱼生。网络那端静悄悄,依旧没有任何回复。自从上次我们一起看了一部科幻话剧之后他就消失了,我发多少微信给他都如同被黑洞吸了去。电话莫名其妙成了空号,就连他的微博也一直没见更新。
他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我的心早就悬到了麦芒尖上。他工作的那个艺术院校我知道,可我不敢去找。一个女人贸然上人家单位去打听一个男人,终究不是那么回事。再说了,我们什么关系都不是,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结婚。
他住的村庄,是我最后的指望了。
四
都怪黄昏下的稻穗太美丽,我错过了能送我离开的最后一缕阳光。
姿态葳蕤的稻田延续了整个“剧场”的浮夸风,金黄得像是刷了颜色的道具。傍晚的微风把它变成了一片金色大海,一浪接一浪冲击着我的眼睛和脑袋,我无暇想其它问题。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几个聊天的妇女直到看不清对方的脸了才恋恋不舍道别散去,我随便拦住一个打听这村里有没有旅店,那妇女咧开大嘴露出闪闪发亮的牙齿,伸手指向不远处一栋亮着灯的三层小楼,说,旅店就没有了,那栋楼倒是有房间可以租,你过去问问吧。
只有那一栋可以租?
是哇,咱村里就只有那一栋是出租的。
关键信息!若她说的是真的,鱼生很有可能就是租住在那里!我连道谢都忘了,撒腿就往那边跑。
作为这个村里唯一一栋三层高的楼,它鹤立鸡群。我兴奋地敲门,开门的是一个穿着拖地长睡袍的健硕女人,那睡袍上绣的全是玫瑰花,密密麻麻的,我都能闻见花香了。
她是这栋房子的房东。她说这栋楼只有一个租客,是一个拍戏的,姓虞,租了三楼最东边的那间房。
我兴奋大叫,对对对,我要找的就是他!说着就往楼上冲。
铁将军把门,敲了许久也无人应,我只好又悻悻下了楼。
他人呢?我问房东。
不知道,很久没见他了。
他一直没有回来?
嗯。
我鼓起勇气说,他好像失踪了,你能给我开下门吗?我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线索。
哦,失踪呀,他经常失踪的,大概消失在哪部戏里了吧?房东太太说着,顺手抛过来一串钥匙。
二号钥匙就是,你自己去看吧。
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就把钥匙都给我了?我一脸难以置信。
房东太太说,能来找他的当然是他的朋友呀。
你就不需要看下我身份证什么的?
为什么要看身份证?身份证能代表什么?房东太太倒诧异了。
五
我百分之一百肯定,这就是鱼生的房间。
一进门我就看到墙上挂了一排青面獠牙的彩色面具,那是他一个演傩戏的朋友送给他的,他跟我讲过。那朋友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一辈子就只专注于演傩戏,即便现在已经没几个人愿意看傩戏。
我弓起食指轻轻敲了敲,木的,上面涂了彩漆,跟他给我介绍的一模一样。记得他说过,别看这些面具凶残狰狞,面具下的艺术家个个是慈眉善目的虔诚面孔,他们的眼睛清澈如水,水底沉着宝藏。他还说,一个人有没有用心去做一件事,别人是能感觉得到的。
感觉?感觉也太主观太不可靠了吧!我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好吧,我承认,他消失之前我们吵过一架。那天晚上,就是看完那部科幻话剧散场之后,他照例送我回家。路上我说起了最近接的一单官司,没想到二人竟因此第一次起了争执。这事我本不想提,作为一个律师,拿了钱就该替我的当事人办事,我不认为有什么错。至于我的当事人到底错没错,那是法官的事。可鱼生不这么认为,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嘴巴微张,好像站在他跟前的是个什么怪物一样。
他问我,你真的认为你的当事人没罪?
我说是有怀疑,但法庭上讲的是证据。
他说证据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该用心去判断的。
我有些不高兴了,说我的工作就是尊重证据。
有些东西,还真不是证不证据的事儿,证据也不一定都指向真相,他的语气渐渐加强。
我抬头,正好看到他眼睛里奔腾的金色海浪。那抹金色跟黄金比要光亮些,跟阳光比又稳重些。那一瞬间我有些动摇,也许他是对的,但我是个律师,上学时脑袋就按程序设定好了,什么样的证据指向什么样的结论,容不得半点差池。参加工作后我更是每时每刻都在寻找证据,这些证据保障了我的经济来源,构成我生活的一切。我得赚钱,眼下除了钱,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给我安全感。
我干脆在他床上坐了下来,歇会儿,慢慢看,慢慢找。
床是双人床,但只放了一个枕头,释放出让人欣喜的信号。我掂了掂屁股,床很软,很有弹性,很适合整个人躺在上面什么也不想,放空。
除了床和几个书柜,剩下的空间几乎都被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件占满了,非要说这些东西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色彩都很夸张,五彩斑斓,我猜想应该都是跟某种戏剧有关的东西。
茶几上有茶具,茶具边有水壶,水壶摸起来竟还有温度,我拿起来晃了晃,里头有水。
摁下开关,水很快就开了。我没有泡茶,却恍惚看到了鱼生坐在窗边喝茶的样子。水咕噜咕噜把蒸汽喷到他脸上,他的表情无比恬静。
我实在太喜欢这里了,我去求房东太太让我在这个房间里住一晚,房东太太并无异议。
你就住吧,他同意就行,房东太太说。
他会同意的,我厚着脸皮说。
为了表示我的谢意,不擅长夸人的我破天荒夸了房东太太,夸她这睡袍真漂亮,像是从戏里走出来的。
房东太太很高兴,全身的玫瑰被她晃动着。
是吧?这是为今晚的歌会准备的。她说。
歌会?
七夕歌会呀!房东太太说,你来得凑巧,就是今晚。
我翻看手机日历,还真是七夕。这个节日从来没在我的关注范围内。
不过你得稍微打扮下,房东太太打量了我一下说。
要怎么打扮?我窘了,这趟出来可什么都没带。
你看着办呀,房东太太笑道,至少得看起来像是有爱情的样子。
爱情?我可没有。差点就有了。
歌会在哪里举行呢?我赶紧转移话题。
房东太太指向门外,就那儿,祠堂前面。你看,篝火已经点起来了。
真的。我们去的时候,篝火边上已围了一圈盛装打扮的人。说是盛装,其实都是乡村常见的衣服款式,只不过颜色鲜艳些,或者花纹夸张些。有几个男人戴了红色的圆檐帽,帽子上还插了长长的鸟尾羽。歌会的形式跟我想的差不多,就是所有人拉着手围着篝火又唱又跳,我没想到的是他们唱的水平会那样高,男男女女还分了声部,不用音乐伴奏也很有层次感。唱的是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一会儿像鸟叫,一会儿像马嘶,一会儿又像虫鸣,让我这个自诩万物之主的人类自惭形秽。他们很投入,俨然把自己当成某种动物了。我以为这种盛况只有在某些少数民族或者什么原始部落才能见到,没想到它就存在于城市CBD的边缘,几乎可以说就在眼皮底下。
听了一会儿,我自作聪明地对房东太太说,我听出来了,你们唱的是情歌,我感受到了。
房东太太欢乐地甩动着她的长睡袍,冲我竖起了大拇指。睡袍上的玫瑰花甩呀甩,甩到我眼睛里,这下我真的感受到了。
房东太太喘着粗气说,再过几天是中元节,我们也会有歌会,你最好穿隆重点的衣服来参加。
我没听错吧?中元节?中元节也能办歌会?
中元节为什么不能有歌会?房东太太反问。
你们这里可太有意思了,我发自内心地赞叹。
是吧,小虞也这么说呢。
他在这里住了很久了吗?
好几年了吧。
我想了想,决定临走前在他的房间里留一张字条。
六
就在我差点忘记鱼生的时候,他忽然在我梦里出现了,面目模糊,像戴了一个透明的傩戏面具。我依旧穿着最经常穿的黑色西装套裙,白纹衬衫,黑皮鞋。我追上去想跟他说话,说不上,越着急,越说不上。往日里说话滔滔不绝的我在梦里就像个哑巴。
我去翻一本解梦的书,里面说一个人在真实世界里说的话太多了,做梦时就会梦见自己是个哑巴。知道了这一点对我一点帮助都没有,毕竟律师就是靠嘴巴赚钱的,越多的话,等于越多的钱。汇总起来算的话,我一天二十四个小时,至少得有七八个小时是在说话。
在我巧舌如簧引经据典的努力下,我给被告当辩方律师的那个官司终于打赢了。法官宣布了我的当事人当庭释放。
也就是那时候开始,我睡觉开始磨牙了。人通常是不会知道自己磨牙的,我先是梦见自己磨牙,霍——霍——,醒来时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磨牙,于是我在床前放置了摄影机,证实了自己确实在磨牙。我从影像声频中去分析磨牙的频率,综合了好几晚的数据才计算出这个40.68的平均值,这数值很精确,却不见得有力,我已经不相信任何可以呈上法庭作为证供的东西了。网上说成人磨牙是缺钙,我感觉是整个身体缺了一块,一大块。但这种残缺反而有利于我顺利进入睡眠。都说缺心眼的人睡得沉,何况我缺了大半个人。睡得太沉就容易做梦,我梦见自己正在参加一场葬礼,周围很多熟悉的面孔,有闺蜜,有我的同事,有我帮忙打赢官司的人,也有我眼睁睁看着入了监狱的人,甚至我还看到了鱼生!我往前走,赤着脚,周围有人哭了起来。墓碑越来越近,墓碑上的照片越来越清晰,那轮廓是那么熟悉,我不敢再往前了……
七
我在心里默默数着数字,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刚刚好,车头就在这一刻冲出了隧道。
是的,我又到隧道那一端去了。匀速,每次都是开80码,生怕快了或是慢了就没法去到我想去的地方。
村庄依旧色彩斑斓。黄色的房屋像一个个巨大的柠檬散落山间,妇女们的头巾也还是彩虹色的,也许这样更便于她们随时从中挑选喜欢的颜色。这回房东太太换了一件红色和绿色相间的长睡袍,这让原本就胖乎乎的她看起来像个切开的大西瓜,很清凉解渴。
头上顶着鲜红蝴蝶结的房东太太说,小虞回来过一次,又走了。我冲到他房间去看,果然墙边多了好几个我没见过的面具模型。我写给他的纸条还在桌上,用一个漂亮的笔筒压着,上面多了一句他的回复。我拿起来读了一遍,忽然感觉到心脏的位置有点痛。我已经很久没有疼痛的感觉了。
我决定干脆搬过来住,我就不信等不到鱼生回来。只是老这样白住也不是办法,我跟房东太太说干脆我付租金吧,我朋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她很高兴地说,太好了,我将拥有第二个租客了!
我诧异极了。之前只有虞先生一个租客?
当然,她说,我们全村也就他一个租客。
就没别人来租房子?我想起自己住的那栋公寓,密密麻麻全是租客。
租什么房子?除了给小虞,谁会想出租自己的房子呢?她用夸张的动作又一次把二号钥匙扔给我。
不需要签个合同什么的吗?我问。
签什么合同?
租房合同呀,也好留个证据什么的。
证据?她满脸不解,房子就摆在这里,你能住就住,要什么证据? 我哑口无言。你知道,作为一个律师,对这样的事是很难忍的,就好像一个裁缝看到别人穿的衣服领子一边大一边小一样难受。但我并不打算与她继续纠缠,如今我对什么事都没那么执着了。
我问房东太太这里叫什么村,她说叫欢喜村,我打开导航搜了半天,确实有一个叫欢喜村的,在千里之外。
八
不管怎样,欢喜村是真叫人欢喜的,尤其是有歌会的时候。房东太太说我很会赶巧,她们刚好又要举办中秋歌会了。
这次我是有备而来,我的行李箱里全是各种花里胡哨的衣服,都是我平时看着好看忍不住买的,一直没机会穿。这回该让它们当回主角了,那些黑不溜秋的职业装,我一件都不想带。
中秋歌会是在一个陡峭的悬崖上举行的,我挽着长裙艰难攀爬,爬了很久才爬到顶上。我问房东太太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举办歌会,房东太太说,这是离月亮最近的地方。我抬头看,被头顶硕大的月亮吓了一跳。
中秋歌会的歌与上次七夕歌会的歌是不一样的,我从她们的歌声中听到了花开的声音、花粉掉落的声音、小草从石缝里钻出来的声音,还有树叶抖着身子想要飘起来的声音。
我戴上面具,不自觉就跟她们手挽手跳了起来。这是一个有着年轮纹路的木头面具,从鱼生的房间里挑选的,戴在我的脸上服帖得就跟定做的一样。面具看起来有点狰狞,但她们都不害怕,围着我越唱越欢。
你跳得真好呀,她们夸我说,表情和动作都好极了!
我难以置信:戴着面具你们怎么看得到表情?
现在轮到她们难以置信:表情还需要用看的吗?
我大受鼓舞,跳得更起劲了,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哪哪都活过来了。很快,我又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舞蹈可是我的强项,当年要不是家里人说学跳舞很难挣钱非要我读法律,我早就去了舞蹈学院。
从悬崖边俯瞰,远处有一大片拥挤的灯光,密密麻麻,大概是我平时工作的那个CBD吧?再伸长脖子看,正下方一片漆黑,只有一只萤火虫从我跟前轻轻飞过。
怪了,在这么高的悬崖边跳舞,我脑子里竟然没有会往下坠的想法。
九
闺蜜很担心地问我,你没事吧?怎么感觉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微博也不更新,朋友圈也不发,电话都不一定打得通。
我淡淡地说,没事,我只是搬到隧道另一端住了。
她在电话里大叫,你疯了?那么远你怎么上班?
我说,开车上班。
我能想象闺蜜的眼珠子已经翻到什么程度,好一会儿她才说,远归远,上班还是得积极点,头儿都有点不高兴了,说你最近接案子有点太挑哦。
我说,不是挑,我只是不想让心脏跳得太快。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也跟着沉默。后来闺蜜像上庭辩护前那样清了清嗓子,很客套地问我到底住哪儿,说她周末如果有空就过来看看我。
我婉言谢绝了,她这话纯属客套。就算是真的,她应该也找不到这个村庄,这是只属于我和鱼生的村庄。
昨天我下班回到房间里的时候,桌上又有鱼生给我的留言。他说:没有人会忽然消失不见的,每个人都只会跟与自己处在同一维度的人联系。
我琢磨了很久这句话的意思,后来在开车穿过隧道时终于恍然大悟。电视剧里那些穿越的镜头都太假,从一个时空到另一个时空,哪里是一阵昏迷再醒过来就能到达的。它应该是像开着车过隧道那样,人和车向前冲,从一个个拱形的光圈当中穿过,空气则向后卷,在车的两侧呼呼摩擦着,地上发亮的线牵引着车朝远处唯一那个光亮的出口冲过去,等眼前一亮的时候,人就穿越了,或者说,人和车就一起穿越了。
我穿越的不是时空——没有“时”,只有“空”。隧道那一端的人与这个世界再怎么格格不入,他们也是活在这个时代的,他们也上网,也刷手机。——好奇怪,手机竟成了他们是现代人的重要证据。
但除手机外的其它证据都非常可疑。很多时候他们简直不像活在这个时代,比如他们明明有很多地,却宁愿空着也不拿来盖房子,比如他们经常会跑去别人家吃饭,却从没有人想过要开一家饭馆,他们这里的景色这么美,却从来没想过要发展旅游……到底真相如何,我分不清,也不敢去搜集更多的证据。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你知道得越明确,它消失得越快。
我可不想隧道那头的世界消失。
我还在等他。
【作者简介】王溱,生于1981年5月,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小说发表于《小说选刊》《青年文学》《莽原》《作品》《广州文艺》,著有《同一片海》《第一缕光》《超乎想象》《触摸尘埃》等;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