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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骨头

2024-06-24黎民泰

青年作家 2024年5期
关键词:曾祖爷爷奶奶

很多年前,我爷爷带着我奶奶还有我父亲,从锦城回他的出生地蒲村。

我父亲记得,那是个温煦的早晨,三架锃亮的乌龟壳轿子车,很早就停放在我家宅门前,引得街坊邻居全都跑出屋来,站在对面的街沿边,好奇地看着我家几个男佣不停地往车中塞着各式箱笼包裹。其中,一口包着铜角挂着铁锁的红木箱子,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交头接耳,悄悄议论起里面装的东西,有说装金银财宝的,也有说装鸦片烟的。当我爷爷挽着我奶奶,牵着我父亲,带着随行的男女佣人,钻进乌龟壳轿子车,碾着青石板街路缓缓离去时,他们还站在街边上,远远地望着,脸上像落了灰似的,显得很怅然,很失落,很不舍。

车队出西门,即驶入平原。那平原的广阔,超出了我父亲的想象:一畦又一畦翠绿的麦地,连绵着伸向遥远的天边;遥远的天边上,又涌现出一列列灰蒙蒙的山影,暗云似的飘在空中,又像城墙似的坠在地上。坐在车后座的我爷爷,指着那若云似城的山影,对我父亲说:“那就是老家的山。”觉得说得不够准确,接着又说:“是挡在老家前面的山。”我父亲第一次跟着我爷爷回老家,没见过老家的山,更没见过老家的村子和老家的人,自然不知道我爷爷在说什么,便瞪着溜圆的大眼,望着那遥远模糊的山影发呆。

天色黑尽后,车队才越过辽阔的平原,到达西山脚下的吴镇。一个人影倏地从镇头的黑暗里蹦出来,站在雪亮的车灯光柱中,一边侧着身子躲避刺眼的强光,一边朝车队招手。给我爷爷开车的司机吓了一大跳,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尖叫着,像颠簸的轿子般,接连顿了几下,才擦着那人的裤腿停住。司机正要开口大骂,我爷爷却打开车门,走下去,把那人拉到了路边上。坐在车里的我父亲伸长颈子望着,本以为我爷爷要骂那人,却见那人将一只手遮在嘴边,凑近我爷爷,说起了什么。我爷爷不停地点头。然后,我爷爷就拍拍那人的肩膀,往前挥了挥手。那人便将双手插进袖筒,转身走去了。我爷爷回到车里坐下,让司机熄了灯。后面跟着的两架车,也熄了灯。镇头一团漆黑,只听见有河水在附近哗哗地响着。三辆熄了灯的轿子车,就跟在那人身后,往黑咕隆咚的镇子里开去了。

直到车子停下,我父亲才发现,他们进了一家客栈的后院。院子不大,冷森森地被一圈土墙围着,刚好能容下三辆轿子车。车子还没停稳,那个来接他们的店老板,就赶紧将院门关上了,还插上了厚重的门杠。我爷爷下了车,吩咐随行的男佣搬卸车上的箱笼,还特意叮嘱:要把那口红木箱子,搬到他住的屋子里去。之后,我爷爷才从镶了毛领的黑缎短袄中,掏出一叠厚厚的钞票,捏在手里,朝那个店老板走去。

“伙计们都打发走了么?”我爷爷问。

老板躬身答:“昨天就打发走了,让他们回家去歇着了。”

“镇上没人知道我来你这里住宿,明天要回铺村去吧?”我爷爷又问。

老板搓着手,嘿嘿地笑:“没人知道。就连我婆娘,都回她娘家去了。”

我爷爷满意地点点头,将那叠厚厚的钞票递给老板:“这是十天的包店钱。十天后,我要是没有下山,你照旧把店子关着。你关几天,我补几天的钱给你。”

老板嘴里答应着,接过钞票,兴奋地蘸着口水,哗哗地点起数来。他的目光像锥子般落在那些闪动的钞票上。我爷爷见他这副模样,又有些不放心了,沉声说:“现在世道不太平,我们商量好的事,说下的话,大家都要信守承诺!”

老板将票子数好,揣进了怀兜里。他的胸脯胀鼓鼓地挺得老高,头也抬得老高,满脸豪壮地说:“您放心。我们开店做生意,讲的就是信用!”

我爷爷将信将疑地看着老板,但又不便再多说什么,就带着我奶奶和我父亲,走进了他住的屋子。屋子里的陈设极为简陋,一张宽大的架子床,上面横放着叠成条状的蓝布被子,四角支起的竹竿上,连蚊帐都没挂。紧挨床头的地方,只摆了一个木头柜子。那口包着铜角挂着铁锁的红木箱子,就放在木柜上,在黄澄澄的油灯光亮中,闪着异样的光。我爷爷走过去,将手按在箱子上,沉吟起来。我奶奶拉着我父亲坐到床沿边,要给我父亲脱衣服。我爷爷回头说:“不脱了,将就着睡一会儿吧。”我奶奶将手搭在我父亲的肩头上,疑惑地望着我爷爷。我爷爷说:“你听我的,没错。”我奶奶便拉过蓝布被子,囫囵着将我父亲塞了进去。被子很厚很暖和,我父亲的睡意很快就上来了,眼睛半睁半闭间,还看见我爷爷站在那口红木箱子前,忧心忡忡地想着什么。我爷爷宽大的身影投射到暗沉的墙壁上,不安地晃动着。旁边的墙角处,结着一张灰蒙蒙的蛛网,网中趴着一只鬼头鬼脑的黑蜘蛛,两个贼亮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瞪着我爷爷。

感觉只眯了一会儿,我父亲就被我奶奶拽出热烘烘的被窝,叫醒了。我父亲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屋去,看见后院里已经停了三抬滑竿,男佣们正往门前一抬滑竿里捆绑着那口红木箱子。捆好红木箱子后,又往上面捆其他箱笼包裹。那口显眼的红木箱子,即刻淹没其中,看不见了。店老板抱着两床厚实的棉被跑出来,铺在了另外两抬滑竿上。然后引着我爷爷,坐进了前面那抬滑竿,还弯腰将棉被的边角卷起,裹住了我爷爷的腿脚。我奶奶和我父亲则由丫头香凝搀扶着,坐上了后面一抬滑竿。那几个捆好箱笼包裹的男佣,便走过来,站在了滑竿旁。店老板瞟眼看了看那些男佣,凑近我爷爷,悄声问:“山上悬崖陡坎的,您的人真会抬滑竿?”我爷爷笑了笑,说:“现在这世道,还是用自己的人放心!”说罢就挥挥手,让那几个男佣抬起滑竿,走出了后院。香凝和另外两个女佣埋着头,打着甩手,紧跟在后面。她们脚下全都穿着绵软的布鞋,走在路上,像飘着一样,别说是发出声音了,就连脚下的灰尘也没惊动。

我爷爷我奶奶还有我父亲等人,就这样在午夜之后的晦暗里,悄无声息地出了吴镇,往镇后的山路上走去。沿途鸡不叫,狗不吠,更没有一星一点的灯光亮起,黑糊糊的吴镇像睡着似的,安静如初,浑噩如梦。

后来,我父亲读了些古书,才知道,这叫“锦衣夜行”。

但“锦衣夜行”的我爷爷进了山后,依然没有放松警惕,他双手抓住轿竿,直着身子坐在滑竿上,像只巨大的猫头鹰一样,竖起两个耳朵,瞪着一双大眼,密切关注着周围的动静。远处偶有山鸟惊叫,近处偶有野兔窜出,都会让他心惊肉跳,毛发直竖。

山里夜露很重,很凉。我爷爷裹在棉被里的腿脚,像伸进冰水一样,寒气刺骨。

直至在崎岖的山路上摸黑走了两三个时辰,天才大亮,四周的山峦才显出清晰的轮廓,路边的青草丛中,有星星点点的野花探出头来,饮着晨露,安恬地微笑。我爷爷终于松了口气,拉起棉被遮住胸膛,闭着眼睛躺在滑竿上,打起了瞌睡。

初升的太阳暖烘烘地照着。我爷爷眉目舒展,神态安详,打着凡士林发蜡的头发,油光光水浸浸的,闪着亮光。滑竿晃悠悠的,让我爷爷感到极其泰然、舒服。

但到了一个山窝窝,我爷爷睁眼看见前面陡立的山口上,有几个彪形大汉背靠路边的崖石站着,扭头俯觑着他们,阴沉沉的一声不吭,又蓦地紧张起来。我爷爷想起不久前,一个富商朋友带着妻儿回老家,被一伙强人盯上,待到一个僻静处,那伙强人便蜂拥而出,砍杀了富商和他妻儿,把他们随身携带的钱财抢个精光,还把他们的尸体抛进了旁边一条小水沟。后来被人发现时,尸体早已发胀,被鱼儿啄得百孔千疮,不成了模样。

我爷爷浑身不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赶紧叫滑竿停下。又吩咐一个叫大牛的男佣,前去打探那伙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大牛早年做过背夫,曾跟着贩盐贩茶的商队在山里闯荡,练就了一副过人的胆量,心眼子也很谨细,便装着没事样,将双手背在身后,耸着肩膀,慢吞吞地往那山口走去了。我爷爷将我奶奶和我父亲拉到身前,紧紧地揽着。

山野里一片寂静,连丝丝儿风都没有,那些喜欢朝人吵闹的鸟儿,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漫长陡峭的山道上,只有大牛弓着身子,踩着灰白的阳光,像蜗牛一样,缓缓地爬行着。

远远的,我父亲看见大牛上了山口,跟那些背靠崖石站着的大汉们打起招呼,说起话来,还从怀中摸出纸烟,散给他们抽。样子显得很轻松。但我爷爷搭在我父亲肩上的双手,却变成了铁爪,死死地钳着他的皮肉。

不久,大牛就离开山口,转身沿着陡峭的山道,甩手甩脚地走回来了。我爷爷赶紧跑上前,问大牛:“都是些什么人?”

大牛笑嘻嘻地说:“砍柴的。”

我爷爷瞪着大牛问:“真是砍柴的?”

大牛点头说:“真是砍柴的。我都仔细打听过了,他们就住在下面的吴镇,跟那个店老板很熟。里面有个小伙子,还是店老板的亲侄儿。”

我爷爷仰脸瞅着山口,紧锁着眉头不说话。近些年来,他听说了太多富人外出遇险的事,不是被拉了肥猪,勒索钱财,就是让人当场害了性命,人财两光。他疑心那帮汉子是强人伪装的,故意抬出店老板来麻痹他们。他们要是就这样上去了,遭到什么不测,山口那么狭小,可是连半点逃生的机会都没有啊!

我爷爷的眉心紧出一个忧惧的大疙瘩,脸上像灌了墨汁似的,黑浸浸地滴水。大牛要去拾掇滑竿,却被我爷爷拦下了。“等等,等等!”我爷爷按住轿竿,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抖颤了。大牛不解地望着我爷爷:“就是一伙砍柴的,怕啥呀?”我爷爷摇了摇头,叹息着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眼下这世道,我们还是小心点好。”然后就转回身去,将我奶奶和我父亲拉到路边的土坎上坐下,侧脸望着山口,神色郁郁地说:“等他们走了,我们再上去吧。”

但站在山口上的那伙人,像被身后的崖石粘住了似的,动也不动。其中一个汉子,竟从腰后抽出一把雪亮的砍刀来,在空中挥劈着。刀面反射的阳光,像尖锐的锥子样,飞快地扎进我爷爷眼里。我爷爷的脸颊和嘴角猛地抖了抖,赶紧站起身来,招呼男女佣人,抬起滑竿,护着箱笼包裹,要往回走。然而,就在大家手忙脚乱间,山口上的那伙汉子,却突然消失不见了,莽莽苍苍的山林里,响起“梆梆梆”的砍柴声,还有一阵阵的哗笑浪语,嘻嘻哈哈地传过来。

我爷爷怔住了,扭头望着空无一人的山口发愣。

大牛走过来,笑着说:“咋样?我说是砍柴的吧,您还不信。”

我爷爷紧锁的眉头并没打开。他望着冷寂的山口寻思了好一会儿,才横了心似的咬咬牙,叫男佣们将滑竿掉转过来。他扶着我奶奶和我父亲坐进滑竿,自己却不坐,一手提着毛呢长衫下摆,一手抓住轿竿,在旁边护着,硬着头皮往山口走去。

山色晴明,景物清朗,远处的树叶和近处的野草,全都在阳光里闪烁着碧翠的亮光。甚至还有一只云雀飞起来,在蓝晶晶的天空中扑扇着翅膀,欢悦地鸣叫。但坐在滑竿里的我父亲却发现,护在旁边的我爷爷显得非常谨慎,非常紧张。他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偷觑着旁边的草丛和树林,目光像风中飘摇的灯火,东摇西晃,惊慌闪跳。他抓住轿竿的手都在抖。他穿着黑皮鞋的脚步落在山道上,轻而又轻,像怕踩死蚂蚁一样。又像山道上躺着蛇,随时都可能弹起来,猛咬他一口似的。

上了山口,我爷爷更是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僵着脖子,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看路边屹立的崖石,更不敢去看崖石下面那片阴森森的树林。他脸孔憋得乌青,眼睛鼓突着,眼珠子都要迸出来了。他打着凡士林发蜡的头发,凝固在头上,像结了冰似的,冷硬成一团。

然而,没有风起,也没有草动,一行人顺利通过了山口。

可我爷爷还没放松下来,他拍着轿竿,不停地催促大家:“赶紧走!赶紧走!”还边走边朝后面张望。

直到大家小跑着下了山坡,又小跑着转过一个山塆,终于看不见那个险峻的山口了,也听不见树林里“梆梆梆”的砍柴声了,我爷爷紧绷的神经才彻底松懈下来。他掏出手帕,揩着脸上的汗水,咕哝着说道:“虚惊一场!”然后,长长地吸了口气,站直身子,仰起下巴,往层层叠叠的山峦深处望了望,双手抓起长衫下摆,猛地一抖,跨步抬腿,坐进了前面那抬滑竿里。他昂着头,腰杆子挺得笔直,朝着大牛喊:“你赶紧去蒲村报个信吧,就说天黑前,我们便到了!”声音像打锣一样,震得山野哐哐响。

夕阳暖照的蒲村口,早就站满了人。

村外阔大的蒲草地和蜿蜒的蒲河水,则像烧烫的两张脸孔,在霞云笼罩的青山环抱中,红亮亮地闪光。

我爷爷坐在滑竿里,远远就看见,他们李氏家族的族长,也就是他大伯父李庭轩,站在人群前面,穿着一身褐色的团花袍子,双手拄在一根拐杖上,笑容满面地望着他,目光亲切、温柔、慈祥。他大伯父身旁站着的,则是赵氏家族、钱氏家族和孙氏家族的族长,同样穿戴整齐、衣着鲜亮,目光温软绵长。村中几位长者同时盛装出迎,让归乡的我爷爷深感欢欣与荣耀。他赶紧下了滑竿,快步走上前去,要按家族的规矩,给他大伯父跪地请安,却被他大伯父拉住了。“你是锦城的大老板,有脸面的人物,哪能随便跪安啊?”他大伯父笑呵呵地说。我爷爷又要给旁边三位长者请安,同样被他们拦下了,拉着他的手说:“免了,免了。你多年没回蒲村了,还是赶紧回家去吧。”

我爷爷只得遵命,弯腰、拱手,朝村中几位长者简单行了礼,带着我奶奶和我父亲还有众多的男女佣人,浩浩荡荡地进了村,向他们李氏祖宅走去。

村人全在后面跟着。村巷里夕照满盈,金光遍地,像温暖的潮水一样,裹拥着他们。

穿着金丝绒旗袍、披着狐皮坎肩的我奶奶,手中捏着一个精致的红皮夹子,婷婷走在人群中,尽量保持着她在锦城惯有的那副矜持与庄重。一个赵氏家族的女人紧跟在后面,仔细打量着我奶奶华丽的穿着和高贵的仪态,两只眼睛亮闪闪的,充满了惊奇与羡慕。走在她旁边的一个钱氏家族的女人,将嘴巴凑到她耳边,悄声问:“你看啥?”那女人便朝我奶奶努嘴:“你看人家,这穿着,这架势,这才像个真正的大奶奶啊!”钱氏家族的女人说:“人家本就是锦城的富家小姐,从小穿金戴玉的,又上过洋学堂,我们这些土包子,哪能跟人家比哦?”赵氏家族的女人叹了口气,摇着头说:“真是人比人,比死人呀!”一副自愧弗如、怅然若失的样子。

走在我奶奶身旁的我父亲,则引起了小孩们的注意。他们围拢过来,瞪着黑漆漆的眼珠子,好奇地看着我父亲身上白色的小西服和领口上鲜红的小蝴蝶结,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我父亲被他们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就去摇我奶奶的手。我奶奶轻轻一笑,扭过头去,柔声问他们姓什么?叫什么?都是哪家的孩子?他们不答,哄地一下散开了,跑到村巷边去站着,朝我奶奶和我父亲嘻嘻地笑。有个瘦高的半大孩子,还扯起喉咙,朝我父亲喊:“洋娃娃!洋娃娃!”

我父亲的脸腾地就红了,慌忙躲到了我奶奶身后。

不久,村人就拥着我爷爷等人,走进了我家祖宅。这是一座围墙高耸的三进院落,龙门、照壁、堂屋、庭院、回廊、花木,一应俱全,只是从我爷爷的父母死后,就一直空着。在我爷爷的想象中,宅子肯定荒芜得无法住人了。但让我爷爷没有想到的是,村中几位长者接到报信后,就各自派了人来,帮着把宅子打扫出来,收拾规整了,到处都窗明几净的,就连卧室里的铺盖、帐子、春凳、马桶,都已铺排好,摆置妥了。我爷爷看着窗明几净的老宅子,禁不住高拱起双手,朝村中几位长者满面欣悦地说:“还是老家的人好,老家的人亲哦!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了!”他大伯父拍着他肩头,呵呵呵地笑着说:“你在锦城风光无限,省长见了你,都要礼让三分,我们这些山野草民,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呀!”旁边三位长者连忙附和,点着头说:“那是,那是。你回来探亲,是我们整个村子的荣耀,我们几个老朽,也脸上有光呀!”我爷爷赶忙一躬到底,红着脸说:“晚辈鲁莽,让你们见笑了。”

直到夕阳沉落,村子里有了几分暮晚的昏暗,热情的村人才渐渐散去。

我爷爷带着我奶奶和我父亲,去堂屋给我曾祖爷爷和曾祖奶奶的牌位上香、磕头。

香烟袅袅的牌位旁边,摆放着我曾祖爷爷和我曾祖奶奶年轻时的照片。照片里,我曾祖爷爷头戴瓜皮帽、蓄着八字胡,小鼻子小眼的,显得很拘谨。我曾祖奶奶却眉目开朗、面如星月,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春花般灿烂地笑着。

我奶奶磕了头后,站起身凝望着她从未谋面的婆妈,对我爷爷说:“没想到你母亲年轻时这么漂亮!”我爷爷捧起他母亲的照片,喜滋滋地看着,满眼里都是骄傲和幸福:“你说对了!我母亲从小就很聪明、很漂亮,不仅女红做得好,书也念得极为出色,又能写诗又能作画的,还能当面跟教她的私塾老先生对对子,是村里出了名的小才女、大美人!”说罢就扯起袖头,将他母亲的照片精心擦拭一番后,摆回到香案上,拉过我父亲,一起站到照片前,挺直身子,笑着问我奶奶,他们爷儿俩长得像不像他母亲?

我奶奶看看照片,又看看父子俩,扑哧一声笑了:“像,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说:“特别是我们晓祯娃,脸盘和眉眼,漂亮得很,像极了他奶奶!”

我爷爷的眼睛和嘴角像长了翅膀似的弯翘起来,脸上的那份骄傲与幸福,都要飞到天上去了。他得意扬扬地大声说:“那是当然!龙生龙,凤生凤,我母亲那么出色,她的儿孙还会差吗?”

然后又低头去问我父亲:“刚才有人叫你洋娃娃,你咋不好意思呢?”

我父亲红着脸说:“他们在笑我。”

我爷爷满脸庄重地说:“笑你啥?你像你奶奶一样长得很漂亮,那是我们李氏家族的骄傲!以后有人再叫你洋娃娃,你别不好意思了,你得把头给我高高地抬着,昂着,知道吗?”

我父亲点点头,回身去看我曾祖奶奶的照片。我父亲发现,他在锦城上了三年幼稚园,又上了三年教会小学,见过很多长得洋气好看的小姑娘和大姑娘,但统统都没有我曾祖奶奶漂亮!我曾祖奶奶那笑靥如花的漂亮面容,像一缕明亮的阳光,瞬间照进了我父亲心里。我父亲也像我爷爷一样,心里暖洋洋喜滋滋的,颇多得意。

天色黑尽,在灶房里吃了晚饭后,我爷爷便换上一身宽松的居家服饰,叫来大牛和另一个男佣,抬着那口红木箱子,带着我奶奶和我父亲,去正式拜见他大伯父了。

他大伯父的宅子就在我家宅子旁边,但门楼却比我家高出了一大截,规模也比我家大得多,前后共有五进院落,在夜色里黑压压的连成一片,像座幽深宏阔的小宫殿。

我爷爷站在高高的门楼前,重重地扣响了门环。门环响了许久,一个看门人才挑着灯笼,来给我爷爷开门,并将他们带到了中庭的堂屋里。

灯火闪亮中,他大伯父穿着那身褐色的团花袍子,闭着双眼,端坐在屋子正中的楠木太师椅上,如同身后墙壁上悬挂的祖先画像一样,肃穆威严,不苟言笑。我爷爷知道他大伯父要按家族规矩行事了,便赶紧拉着我奶奶和我父亲,走上前去,跪在地上,给他大伯父请安。他大伯父坐在椅子里,纹丝不动,甚至都没有招呼我爷爷在旁边的椅子上坐。

我爷爷自然不能计较。他叫大牛打开那口红木箱子,露出满满一箱白花花的银元和几十根黄铮铮的金条子。直到这时,他大伯父才睁开眼来,觑着我爷爷问:“思远,你这是干啥呀?”

我爷爷恭立着说:“我们李家祠堂多年没有维修了,我这次回来,想把它里里外外全都翻新一遍。那些祖先牌位,我也想重新刷一遍漆,上一道金。”

他大伯父看了看那满箱的银元和金条子,眉头微微蹙了一下,说:“我是李家长房,又是族长,翻新祠堂的事,自该由我来操持,哪能让你破费啊。”

我爷爷面色诚挚地说:“我是李家子孙,承蒙祖上荫庇,才有了今天的出息,我自当回来孝敬先人,光宗耀祖。”

他大伯父的嘴角抖了抖,眉头蹙得更紧了,脸上像落了霜一样,冷冷地说:“我已给你说清楚了,翻新祠堂的事,不用你来操心,我会想办法的。”

我爷爷还要说什么,但被他大伯父抬起手来,堵了回去:“你的心意我领了。其他的,就不必再说了!”

然后瞥我爷爷一眼,又说:“你在村里住几日,就赶紧回锦城去吧。你那里的生意要紧,耽误不得。”

我爷爷怔怔地站着,看着他大伯父,惊诧无语。我奶奶立在旁边,也是满脸的茫然与困惑。她没想到,一个山里老头,竟对满满一箱银元和金条子,如此的淡然笃定,毫不心动!

他大伯父坐在椅子里,视若无睹,挥挥手说:“你们赶了一天山路,早累坏了,还是回屋去,早点歇着吧。”言毕,就拿起旁边放着的拐杖,拄在手里,入定般闭上了眼睛。我爷爷知道,他再说什么也无用了,就回身合上那口红木箱子,叫大牛他们抬着,走了出去。

虽已入春,但山里的夜晚远不如锦城暖和,一股冷风迎面吹来,让我爷爷打了个寒颤。

一出院门,我奶奶就跟我爷爷抱怨起来:“你大伯父是咋回事呀?下午见我们,还喜眉笑眼的,咋一到晚上,就变了个人似的?”

我爷爷怅然地说:“他是族长,家里家外,自然会不一样的。”

我奶奶摇头道:“没想到我们辛辛苦苦带了这么多钱回来,却热脸贴了冷屁股!”

我爷爷叹了口气,说:“兴许是他家几个子孙,不是游手好闲,就是打牌赌博,没一个成材的,见我有了出息,心里难受吧。”

我奶奶冷笑道:“山里人,就是愿人穷,不愿人富!”

正说着,就回到了我家宅子前。我爷爷望了望宅门,却不往里走,站着想了片刻,突然折转身,急匆匆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我奶奶追上去问我爷爷:“你哪去?”

“去见我大舅舅。”

“见他干啥?”

“你别管,跟我去就是了。”

于是,大家又抬着那口红木箱子,跟着我爷爷去了村东,拜见他大舅舅,也就是那位赵氏家族的族长赵尚仲。

兴许是我曾祖奶奶娘家的缘故吧,赵尚仲见我爷爷的时候,就显得很亲切随和了。我爷爷刚带着我奶奶和我父亲给他请了安,他就急忙上前拉起他们,拉到火塘边坐下来,笑盈盈地说:“山里不像城里,晚上冷,你们烤烤火,暖暖手脚吧。”说罢,就拿起一根铁签子,把火塘里的木炭翻了翻,炭火更红更亮了。

我爷爷他们坐在火塘边,一股厚实通透的暖意瞬即流遍全身。

然后,我爷爷就叫大牛打开那口红木箱子,说明了他的来意:他想捐钱将村里破败的寨墙、碉楼和巷路全都维修一遍。赵尚仲看着那满满一箱银元和金条子,面露惊喜,两眼灼灼闪亮。但片刻之后,他脸上的惊喜就消失了,眼光也黯淡下来,就像火塘里渐渐弱淡的炭火。他拿起火钳,夹了几块木炭放进去。他不说维修的事,却东拉西扯地问起了我爷爷在锦城的生意。我爷爷只得如实回答。

最后,他捏着火钳,瞅着我爷爷问:“听说总督府那条街,现在有一半都是你的了?”

我爷爷轻描淡写地说:“就是随便置了些产业而已。”

赵尚仲点点头,用火钳敲着火塘边缘,很是感慨地说:“不错,不错。我们蒲村上上下下、祖祖辈辈,还从来没有人在锦城置下那么大的家业!”

我爷爷便以为他大舅舅接受了他的捐赠,拉起我奶奶和我父亲,拱着手告辞。

不料,他大舅舅却抬起火钳,指着那口打开的红木箱子说:“你还是把这些银元和金条子,全都带回去吧!”

我爷爷惊愕地看着他大舅舅问:“这是为啥?”

赵尚仲仰脸笑了笑,说:“自从我们赵、钱、孙、李四大家族搬到蒲村站稳脚跟后,就公推我们赵家来主持村里的大小事务。很多年前,几个家族的掌门人,就商量着立下了一个规矩:村里的围墙、碉楼还有巷路的翻新维修,都得由大家来商议,共同出钱,不能由哪一个家族或哪一个人单独行事,就是再财大气粗,也不行。大家都要面子哦!”

我爷爷瞪着他大舅舅说:“我代表李家出钱,也不行?”

赵尚仲依旧是那副和蔼的样子,笑嘻嘻地说:“不行。这是祖上立下的老规矩,不能在我手里轻易坏了哦。”

我爷爷呆立在火塘边,喉咙里像塞了个鸡蛋似的,说不出话来。

一向心高气傲的我奶奶脸上终于挂不住了。她嫁给我爷爷十多年,跟着我爷爷在锦城的官员与富商之间频繁走动,啥场面啥世面都见过,唯独没见过我爷爷被人如此驳过面子!她顿时生起气来,拉着我爷爷转身就走,还抬起脚,猛地将那打开的箱盖踢上了,朝着大牛嚷叫道:“走!把箱子给我抬起走!”

抬着箱子出了赵家院门,夜色更加浓厚、更加黏重了,宛如一口冷硬的黑铁大锅,阴沉沉地扣在头顶。整个山村,像入了冬似的寂无声息,更不见一丝暖人的灯光。晦暗中,只听见蒲河水在村外浊重地流淌。

“没想到我这次回来,竟然抬着猪头找不到庙门!”我爷爷站在冷寂的夜色里,愤懑地说,其声郁闷、哀凉,一如那流淌的蒲河。

我奶奶不以为然,瘪起嘴,冷笑着对我爷爷说:“你别想那么多了!这里的人不知好歹,我们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你不是一直想在总府街修一座平民医院吗?我们回去就修,把它修得又大又漂亮,让街坊邻居都来看病。他们同样会念你好,感你恩的!”

我爷爷摇了摇头,叹息着说:“可这里毕竟是我的老家,毕竟是我祖宗的生养地哦!”

我爷爷就这样一路愁郁着,怅然地回了我家祖宅。洗了脸脚上了床,拉起棉被盖到了胸口上,我爷爷还瞪着眼睛,望着屋顶,不停地念叨:“这里是我祖宗的生养地,我祖宗的生养地哦!”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惴惴不安,神情恍惚。

可年幼的我父亲躺在厚实的棉被里,很快就睡着了。睡着之前,他还想起了我曾祖奶奶的照片。然后,他就看见我曾祖奶奶从照片里走了出来,跳跳蹦蹦地走到金光闪耀的村口,抚着他脑袋问:“你就是城里来的那个晓祯娃?”我父亲点头。我曾祖奶奶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粲然一笑,说:“我来教你玩石子吧!”说罢就蹲在地上,伸出右手,张开五指,变戏法似的掉出一堆小石子来。那些撒落在地上的小石子,颗颗晶莹,粒粒饱满,全都闪射出蓝莹莹的亮光。之后,我曾祖奶奶就在满地金光中,飞快地玩起了那些蓝石子:左右两手灵巧地配合着,上下翻飞,不停地抛起石子,不停地捡起石子,捡了又抛,抛了又捡,仿佛无数闪亮的萤火虫,在她两手之间飞来飞去,直看得我父亲眼花缭乱,目光随着我曾祖奶奶的双手快速移动,脑袋也像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点着。连玩了三遍,我父亲就看见我曾祖奶奶的鼻尖上出了汗,像一颗颗金豆子似的闪光。我父亲还看见了我曾祖奶奶脸上和嘴上细细的绒毛,也被夕阳照射得金光闪亮。我父亲禁不住伸出手去,想摸摸我曾祖奶奶鼻尖上的汗珠和嘴唇上的绒毛。可我曾祖奶奶将地上的石子拢在一起,哗地抓起来,递给我父亲说:“你来玩吧!”我父亲便学着我曾祖奶奶的样子,玩了起来。他笨手笨脚的,怎么也抛不好石子,怎么也捡不起来。连玩几遍,皆是如此。那些蓝莹莹的石子像调皮捣蛋的小精灵似的,东躲西闪,满地乱滚,不让我父亲抓着。我曾祖奶奶扑哧一声笑了,伸手拍了拍我父亲的脑袋:“真是个笨娃娃!”说完就站起身走了。却不是往村里走,而是往村外的滩地里走。这时,满地的金光消失,一颗又圆又大的白月亮升起来,明晃晃地照耀着滩地里密集的蒲草。那些蒲草竟像我父亲手里捏着的小石子一样,蓝莹莹地闪亮,还在风中波浪似的晃动。我曾祖奶奶走在那片蓝色中,就不像在走了,像是在飘了。而滩地外面,就是蒲河了,河里水波盈盈,银光闪耀,还有许多鱼儿跃出水面,扑棱棱地打着滚,唱着歌,吐着泡泡。我曾祖奶奶迎着欢蹦乱跳的蒲河走去,脚上的绣花鞋都被河水打湿了,还在往前走。我父亲急了,赶紧站起身来,跳起脚,朝我曾祖奶奶大声喊:“您回来!您回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在惨白的月光下和冷寂的蓝雾中回荡。我曾祖奶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朝我父亲轻轻一笑,却是笑得那样哀婉,那样凄伤,那样惆怅,仿若一朵被风雨摧残凋零的花朵,满面伤悲地说:“村里不是我的家,河里才是我的家。”然后纵身一跃,变成一条鳞光闪闪的大鱼,扑通一声,钻进蒲河不见了。

我父亲吓得哇地一声,惊醒过来,坐在床上发愣,满头满脸都是惊恐的汗水。

我奶奶赶忙搂住他问:“咋啦?咋啦?”

我父亲扎进我奶奶怀抱,呜呜呜地哭起来:“我梦见奶奶变成鱼,钻进蒲河里去了。”

我奶奶捧起我父亲的脸,疑惑地咕哝道:“你从来没有见过你奶奶,咋会做这样一个梦呀?”

我爷爷躺在旁边,眉头紧蹙,脸孔黑得像木炭似的,暗沉沉地说:“是他奶奶给他托梦了。”

次日上午,我爷爷带着我奶奶和我父亲,去后山给我曾祖爷爷和曾祖奶奶上坟。

春日的阳光充盈明媚,水泄似的铺满了村庄,铺满了村巷,同时将周围的山峦、沟谷和树林照耀得熠熠生辉,翠绿闪亮。村口那座石砌碉楼,巍然矗立着,也被映照得神采焕发。

我爷爷他们提着香蜡钱纸和猪头酒水等祭品,走在村巷里的时候,看见每一家庭院的宅门前,几乎都站着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笑容满面地跟我爷爷打着招呼,向我奶奶问好,恭敬和热情尽皆写在脸上。其中一个辈分低的女人,还拉起躲在她身后的儿子,按跪在地上,让她儿子磕着头,叫我爷爷“大老爷”。还有一个平辈的中年汉子,特意走过来,要主动给我爷爷带路。我爷爷说他找得见路。那汉子竟露出满脸的憾色,退到巷路边上站着,给我爷爷让道。直到我爷爷走出了很远,他才想起什么似的,朝着我爷爷大声喊:“思远哥,下山了来我屋里坐坐哦!”我爷爷拱着手,回身致谢。

我爷爷、我奶奶还有我父亲,几乎是在全村人一路恭送和仰视的目光中,上了后山,来到了我们李氏家族的祖坟地。

这是一片风水极好的阔大坟场,就在村后一片隆起的山脊上,两边都有山梁拱卫着。远远望去,那游龙一样的山脊上部,密密麻麻地矗立着几百座绿草茵茵的坟堆,安葬着我们李氏家族逝去的祖先们,层层叠叠的,井然有序,像一片巨大的绿蘑菇,在丰沛的阳光下闪烁着翠绿的亮光。

由于辈分低,我曾祖爷爷和曾祖奶奶的坟墓位于祖坟群的最下端,也就是山脊半腰。

当我爷爷他们走上山脊,来到坟前时,茂密的草丛里突然一阵“扑簌簌”的响动,一只浑身雪白的狐狸,竟从我曾祖奶奶的坟堆里窜了出来,吓了我爷爷一大跳。我爷爷立刻跺着脚骂:“哪里来的野物啊?东不躲西不藏的,偏偏跑到我母亲的坟墓里来了!”狐狸不言声,拖着长长的尾巴,像一道闪电似的,跃过一座座隆起的坟头,径直跑到山脊顶上一块石包上面站住了。然后扭回身,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们。我父亲看着那通体洁白的狐狸,不由得呆了。他发现,狐狸回身凝望的样子,像极了昨晚梦里的他奶奶!特别是那眼神,弥漫着他说不出的忧郁与哀伤、怅惘与失落。我父亲禁不住哭了起来,抬手指着石包上的狐狸说:“奶奶!奶奶!”我爷爷回头惊讶地看着我父亲说:“你说啥?”我父亲直直地指着狐狸,哭着说:“奶奶,我奶奶!”我爷爷仰头望着那狐狸,目光惊骇,嘴角不停地颤动。然后,我爷爷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朝着那狐狸,又是作揖又是磕头的。我奶奶也紧跟着跪下,伏在了地上。站在石包上的狐狸,一双细长俊俏的眼睛,竟似豌豆角般翘了起来。我父亲破涕而笑,说:“奶奶笑了!奶奶笑了!”我爷爷赶紧将猪头酒水摆在地上,我奶奶急忙烧起了香蜡钱纸。青烟袅袅中,我父亲看见那狐狸调转身来,正对着他们,像一团积雪似的,伏卧在了石包上,那俊俏细长的双眼里,水汪汪地流泻出一种欢欣与慰藉,甚至还流露出人间长辈常有的那种温柔与安静,垂怜与慈祥。

在狐狸的注视下,我爷爷指着自己脚下的泥地,郑重其事地对我奶奶说:“今后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送回蒲村,葬在我母亲身旁。我要时刻不离地陪着我母亲!”我奶奶点头。那卧在石包上的狐狸,双眼亮闪闪的,弯翘得更好看了,像一钩亮晶晶的月牙,挂在天上。

接着,我爷爷又指着山脊半腰那片更大的泥地,对我父亲说:“今后你死了,你的儿子儿孙死了,统统都要回来,都要葬在这里,陪着你奶奶,陪着我们李氏家族的祖先!千里远行,叶落归根。这里是我们最后的归宿地,也是我们的荣耀之地、福报之地,知道吗?”我父亲虽然不太懂得我爷爷的话,但也像我奶奶一样,重重地点头。

之后,我爷爷就带着我奶奶和我父亲,在坟山里一层一层地绕着走动,就着每一座坟堆、每一道墓碑,指认着祖先们的名字,讲述着祖先们的故事。一世祖、二世祖、三世祖,四世祖……直到第十八世祖,我爷爷将祖先们的名字和故事,讲得头头是道,清晰明了,好像他心中藏着一部完整的李氏家族的宗志薄。我父亲看见那狐狸,将下巴平放在了石包上,好像一位年迈的老者,俯望着满堂孝顺的儿孙,目光亲切、温柔、慈祥,甚至还有一种颐养天年的满足和幸福。

后来,下了坟山,我父亲扭头看见那只通体洁白的狐狸,从石包上站了起来,耸起两个肩胛骨,长伸着脖子,低垂着头,默默地望着他们,目光深沉、悠远、绵长,似有许多不舍,许多牵挂。

进村不久,我爷爷就被那个平辈的中年汉子拦下了,他盛情邀请我爷爷进屋去喝茶。我父亲则被蹲在宅门旁边的一群玩耍的孩子吸引了,双眼定定地望着他们。那汉子就朝孩子群里喊:“石头!”一个瘦高的半大孩子即刻站了起来。那汉子说:“你带弟弟耍一下。”那个叫石头的孩子,就朝我父亲招手。我父亲不敢去,仰头看着我爷爷。我爷爷推了推他说:“去吧,都是你的宗兄族弟,他们会好好带你玩的。”我父亲这才放开胆子,朝那群孩子走去。我爷爷则带着我奶奶,跟着汉子进了宅门。

我父亲挨着那个叫石头的孩子蹲下来,发现他们每人手里都捏着一根尖细的嫩草,往疏松的炭渣地里捅着。我父亲问:“你们在干啥?”石头说:“我们在钓地牯牛。”“啥是地牯牛?”石头不答,双眼紧盯着他手里那根嫩草,兴奋地说:“我的牛在吃草,我的牛在吃草了!”说罢,就小心翼翼地将那嫩草,慢慢从炭渣地里提了出来。一只小脑袋上长着尖钳子、浑身刺拉拉的毛虫子,即刻被钓了出来。我父亲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古怪瘆人的毛虫子,不觉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去。石头扭头看着他:“咋?一个小小的虫子,你也怕?”我父亲只得鼓起勇气,凑上去,怯怯地问:“这就是地牯牛?”石头点头,伸出一根手指,去戳虫子扁圆的身体。虫子放开咬着的嫩草,缩着脑袋往后退。石头又戳它一下,它还是往后退着。我父亲觉得奇怪,就问石头:“它咋不往前走?咋总是往后退呢?”石头笑着说:“地牯牛就是这样,从来不知道往前走,就晓得往后退。所以我们又叫它倒退虫。”说罢,就将虫子捡起来,放在手心里,伸到我父亲面前说:“好玩吗?”我父亲摇着头说:“不好玩,怪吓人的,趴在地上,脏兮兮的!”石头惊愕地瞪着我父亲问:“你说我们脏?”我父亲点头。石头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脸也黑了下来,恶煞煞地盯着我父亲:“你看不起我们蒲村人?”我父亲怔怔地看着石头,不敢再点头了,但答案却明白无误地写在了脸上。石头火了,猛一把推开我父亲,愤愤地说:“你一个花骨头的儿子,有啥了不得的?还敢嫌弃我们蒲村人!”说罢,就招呼起身旁的小伙伴:“走!我们不跟这个花骨头的儿子耍了!”可走了几步,石头还不解恨,又站下来,带着小伙伴们,一起朝我父亲大声喊:“花骨头!花骨头!花骨头!”

我父亲跌坐在地上,哇地哭了起来。他不明白“花骨头”是啥意思,但知道他把石头得罪了,他在蒲村没有玩伴了。

在屋里喝茶的三个大人,听见我父亲的哭声,全都跑了出来。我爷爷上前拉起我父亲,拍着他小西服上的泥土问:“咋啦?咋啦?”我父亲抬手指着那群离去的孩子说:“他们喊我花骨头。”我爷爷一怔:“你说啥?”我父亲抹着眼里的泪水说:“石头哥说我是花骨头的儿子。”我爷爷浑身猛地一颤,两个眉头即刻紧蹙起来,像两把恐怖的刀子,杀进了额骨里,但脸上依旧是一副茫然困惑的表情,显然不明白石头话里所指。而这时,那个中年汉子已经回身操起一根木棍子,撒开两腿,去追石头了。我爷爷抬头望着跑去的汉子,愣愣地站在宅门前,仍是一脸的懵懂。

不一会儿,那汉子就将石头追回来了,抬起脚,将儿子踢倒跪在我爷爷面前,吼叫道:“赶紧给你大伯伯认错,说你在胡乱说!”不想,那跪在地上的石头,竟扭回身,朝着他老子嚷叫:“我咋胡乱说了?你昨晚不是还说,别看你大伯伯在锦城风光得很,其实是个花骨头,没啥了不得的,贱得很呢!”汉子气得脸色铁青,抡起木棍子,狠狠地抽打着儿子,“我叫你乱说!我叫你乱说!”石头被打痛了,抱着脑袋撅着屁股,趴伏在地上,呜呜呜地哭起来:“你就是这样说的嘛。隔壁的二爸二妈也这样说。咋你们大人说得,我们小孩子就说不得了?”汉子气得两个眼睛鼓起来,又要抡起木棍子去揍他儿子。但站在旁边的我爷爷,已经听明白了,如遭五雷轰顶似的,满眼恐骇,满面惊惶。然后,那些潜藏在身体各处的惊骇与惶恐,全都奔涌出来,潮水似的,将他紧紧包围了。他打摆子似的,浑身发起抖来。手抖,脚抖,脸抖,就连眉毛胡子都在抖,抖得紧箍在他身上的黑缎短袄都要掉落下来,头上打着凡士林发蜡的直硬的头发,都快散垮了。这时,站在旁边的我奶奶还算清醒,她咬牙切齿地瞪了那汉子一眼,拉起我爷爷,拽着我父亲,转身就走。

汉子举着木棍子,愣愣地站着。他耳畔还回响着我奶奶那恶狠狠的咬牙声,心里不觉一阵寒颤。直到我爷爷他们走出了很远,走到了村巷的转角处,他才沮丧地扔下手中的木棍子,踹踢着缩在地上的儿子,气哼哼地骂道:“狗日的没脑虫!你咋啥话都敢拿出来说啊?”

此时已近中午,村巷两边的宅门前,已有人或蹲或坐,端着大海碗,窸窸窣窣地扒拉午饭。我爷爷强撑着,像早上出门时那样,尽量在脸上挤出微笑,跟他们打着招呼。一位大嫂端着饭碗走过来,絮絮叨叨地跟他拉起了家常,他竟站在太阳底下,满头汗水地听她说话。只有我奶奶知道我爷爷内心的悲伤,在旁边托着爷爷的肘拐,扶着他。

兴许是那打击太过深重,又在村人面前绷得太紧了吧,结果刚一跨进我家院门,我爷爷就撑不住了,就像崩塌的柴堆似的,轰地瘫坐在了白惨惨的门槛石上,让我奶奶猝不及防。大牛、香凝等男女佣人正坐在院中晒着太阳,说着闲话,一见我爷爷那副模样,就赶紧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道:“老爷您咋啦?老爷您咋啦?”

我爷爷闭着眼,只是摇头,不说话。满地闪烁的阳光中,我爷爷虚脱得浑身汗湿,脸色煞白,整个人变得像纸片一样脆薄。

大牛弯腰去扶我爷爷,但被我奶奶阻止了。我奶奶蹲下身子,架起我爷爷。香凝赶急凑上去,要帮忙,也被我奶奶推开了。我奶奶用她娇弱单薄的身子,独自架着近乎瘫软的我爷爷,慢慢地往后院挪去。男女佣人全都手脚无措地站着,满脸茫然。发现我父亲还在旁边,就急忙围上去,问我父亲:“少爷,老爷究竟出啥事啦?究竟出啥事啦?”我父亲正要开口说话,却被我奶奶回头喝止了,“晓祯娃,你过来,帮我扶着你爹!”

我父亲只得闭了嘴,跑上前,帮着我奶奶,把我爷爷扶进了后院。后院花草茂盛,古木森森,绿荫遍地,仿若世外桃源。但我爷爷刚进睡屋,就把自己摔倒在了床上,拉起铺盖,蒙着脸,像被噩梦魇住似的,哀声悲叹道:“千没想到,万没想到哦……千没想到,万没想到哦……”我父亲站在旁边,看见我爷爷躲在铺盖下面的脸孔,带着鼻子眼睛的轮廓,波浪似的来回扭摆着,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与悲伤。

后来,我父亲才搞明白,石头他们嘴里说的“花骨头”是啥意思。在锦城,一个女人偷汉生了孩子,街坊邻居都会在背地里叫那孩子“私娃子”,轻蔑和鄙屑自在其中,但从不当着那女人和孩子的面说。但蒲村就不这样了,他们把私生子叫作“花骨头”,表面上文绉绉的,实则更加刻薄、更加歹毒,直接骂了这家人的祖宗,意思是你传下来的血脉都被污染了,骨头都变花了,你祖宗八辈,还有什么脸面,什么尊严呀!

在锦城身份显赫、家大业大,用蒲村人的话说,走在路上,飘起的衣裳角角都扇得死人的我爷爷,如何接受得了花骨头这个卑贱的有污点的身份?又如何经受得起蒲村人背地里那些充满了讥嘲与鄙屑的谈论?

接下来的这天午后,我爷爷便躲在被窝里,详细检视起了自己的人生,仔细地回忆起了他过去在蒲村生活的许多场景和诸多细节。他必须把自己从那花骨头的泥沼中摘出来!不然,他就无法揭开铺盖,走出屋去,重见天光,也无法回到锦城,回到他那光鲜富丽的生活中去了。然而,在经过种种艰难的努力与挣扎之后,我爷爷失败了。他惊愕且悲伤地发现,过去那些历历在目的生活场景和生活细节,就像冬夜里深藏着的一个个冷硬的铁块,被他挖掘出来,固执地散发出可怕的寒光,把他一次又一次地拽向深渊,拽向黑暗。其目标指向只有一个——那就是花骨头!

比如,他母亲生下他后,他父亲李耀祖根据他们李氏家族宗志薄上的排行,给他取名叫李承宗,他母亲却依据她娘家的姓氏,给他取名叫赵思远。母亲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给他取这个名字?思远,又是在思念谁?还有一件事,更是让我爷爷细思极恐,除了他父亲李耀祖叫他李承宗外,村里没有一个人叫他这个名字。他大伯父、大舅舅也从来不这样叫他,都叫他思远,有时还特意冠上他母亲娘家的姓氏,叫他赵思远。过去,我爷爷一直以为村里人尊重他母亲,喜欢他母亲,才这样叫他。现在想来,根本不是如此。他们拒绝叫他李承宗,只叫他赵思远,实际上是摆明了,不承认他是李耀祖亲生的,不承认他是李氏家族真正的后人,也就暗示了他花骨头的身份!但碍于李家在蒲村的脸面,也碍于我爷爷在锦城的出息与发达,他们又从不说破,几十年如一日地将这个秘密深藏着,让我爷爷在他们虚假的笑脸和奉承里,扬扬得意了几十年,还浑然不知,浑然不觉!现在,秘密暴露,醒过神来的我爷爷,一想到他们当面对他做出诸多的尊敬与恭维后,却又转身走进屋去,瘪着嘴,呲着牙,尖酸刻薄地谈论着他的花骨头身份,肆无忌惮地发出大声的嘲笑,顿觉万箭穿心,不寒而栗,身上像扎了无数把刀子似的,骨头、骨节和骨缝深处,都充斥着透彻的冰凉与尖锐的疼痛。他甚至还看见一些小孩,也在跟着大人笑,笑得把鲜红的牙槽和猩红的舌根都露了出来。我爷爷过去一直以为,只有生意场上的人,心才阴、才狠、才毒。现在看来,蒲村人的心,更阴、更狠、更毒,他们一直咬牙隐忍着,一声不吭,一丝不漏,然后在我爷爷最为得意的时候,给他最致命的一击,让他原形毕露,无地自容!我爷爷被蒲村人这种集体隐忍与集体毁杀,深深地震惊了。他终于明白过来,作为老家和祖宗生养地的蒲村,是根本容不下他的。偏狭固执的蒲村人,就是要用这种阴狠残忍的手段,彻底地打击他,毁灭他!

他这次回来,还有一个细节,也把我爷爷引向了花骨头的泥沼,往昔我爷爷回到蒲村,总要给村里的各家亲戚带点城里的新鲜洋布和西式糕点,甚至还给他们一些钱财,各家都欣然接受。但这次回来,他带了满满一箱银元和几十根金条子,要翻新他们李家祠堂,要给祖先的牌位涂漆上金,可作为一族之长的他大伯父,竟然毫不动心,冷冷地拒绝了他。他又去找他大舅舅,要出钱维修村里破败的寨墙、碉楼和村巷,也被他大舅舅嬉笑着,找出一个古怪的理由,婉言谢绝了。他们为什么不让他孝敬先人、回报桑梓?昨天晚上,我爷爷躺在床上,还百思不得其解,现在他总算明白过来了,就因为他是个花骨头!一个花骨头,本就辱没祖先,羞死先人了,哪能再让你出钱,大张旗鼓地翻新祠堂,大张旗鼓地给祖先的牌位涂漆上金哦?那不是把埋在地下的祖先尸骨挖出来,在太阳底下翻晒么?那不是把活在世上的家族传人的脑袋,按进骚臭难闻的裤裆里去么?他大舅舅拒绝他的理由,也几近类同。“大家都要脸面哦!”昨晚在温暖的火塘边,我爷爷听见他大舅舅如此说,还以为是村里人不愿丢了要强的面子,现在想来,哪是这样呀?分明是他们不愿也不能接受他这个花骨头的慷慨解囊。他们把他的这份慷慨,视作了羞辱,视作了对全村所有清白人家的玷污与诋毁!他们要的是这个面子,而非其他。

我爷爷就这样躲在铺盖下,坐实了自己的“花骨头”身份。他心里一片哀伤,一片悲凉。他觉得,窗外明媚的阳光突然变成了一场浩大的落雪,前所未有地散发出冰冷刺眼的寒光,像锋利的刀子一样,无情地剜着他的心,剔着他的骨肉。他皮开肉绽,浑身血迹斑斑。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辉煌、所有的尊严,全都崩塌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开始躲在铺盖下面失声痛哭。那沉重压抑的哭声,像挤破云缝的闷雷,一直在我家后院阴郁地回响,从中午响到晚上,又从晚上响到深夜。深夜,天气突变,下起了牛毛细雨,雨丝如同一枚枚锋利的钢针,无情地浇淋着屋外脆弱的花草和老迈的古木。而在这片绵密铿锵的钢针雨中,年幼敏感的我父亲,突然听见从村后的祖坟地里,远远地传来了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尖啸。我父亲浑身一颤,仿佛看见那只通体洁白的狐狸,正站在山脊顶端的石包上,站在昏茫的夜色和凄清的雨雾中,湿淋淋地拉长腰身,仰脸朝天,发出痛苦的嗥叫。

我父亲一下就哭了。

我奶奶也哭了。

风声、雨声、哭声、啸声,在我爷爷魂牵梦绕的老家的雨夜里,纠结缠绕,久久不息。

直到三天之后,我爷爷才鼓起勇气,钻出被窝,像个久病之人似的,披着衣服坐在床沿上,仰着蜡黄的脸孔,嗫嚅着问我奶奶:“这样……行……行么?”我奶奶一改往日的娇弱与病态,整个人像打了钢钉扎了铁板似的,显得异常坚强与果断。她紧抿着嘴唇,挺直身子站在我爷爷面前,目光坚定地说:“行,肯定行!只要问出了谁是你的亲生父亲,我们就立马认祖归宗,跟着那人改姓改名!从此以后,你就不是那个让人耻笑的花骨头了,你就是正经人家的后代了!”我爷爷犹疑地看着我奶奶说:“如果那人是个穷汉子,是个浪荡汉,我们也认?”我奶奶断然说:“认!我们有的是钱,立马给他修房造屋,买田置地,他就不穷了!要是个浪荡汉子,也不怕,有个名正言顺的亲爹,总比花骨头强嘛!”我爷爷终于被我奶奶说动了,但一想到村里人的阴狠与恶毒,又有些惧怕。他望着我奶奶,哀哀地说:“要问,也得天黑尽后,村里没人看见了,才去呀。”我奶奶说:“那是当然。白日去问,那不是惹人笑话么!”说完,就在床边上坐下来,紧挨着深陷痛苦与凄惶的我爷爷,静静地等待着夜晚的降临。

日光在屋外移动得非常缓慢,像一块沉重的铁板,粘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挪动。我奶奶绷直腰身坐在床沿边,仰脸望着窗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挨到中午,香凝给他们送来了饭菜,他们竟没一点胃口,更没心思去吃。晚饭送来了,他们同样没吃。那些饭菜和碗筷摆在内屋黑漆漆的桌子上,像被冷落的小孩一样,满脸委屈和忧伤。之后,天才渐渐暗下来,渐渐浓黑起来,像漫漶的潮水一样,又像巨大的遮羞布一样,罩住了天地。早已坐得腰酸腿痛、浑身僵硬的我奶奶这才站起身,搀着我爷爷,走出后院,叫上我父亲,在暗夜里出发了。

其实暗夜并不暗。

刚出我家祖宅,一汪寒凉的月华就泼水似的洒了下来,落在他们头上,落到了他们脚下。我父亲打了个激灵,禁不住仰起脸来,往村后望去,竟看见那只通体洁白的狐狸,顶着满天清冷的星光与月华,站在空寂的山脊石包上,瞪着双眼怔怔地望着他们,神情落寞哀伤,目光忧戚愁郁。

我父亲想哭但没哭出来。他默默跟着我爷爷和我奶奶,走进了旁边那座深宅大院。

如同几天前的那个晚上一样,李庭轩端坐在堂屋里,凝然不动。变化的是我爷爷,早没了锦城富商那种夺人心魄的气势与派头,竟像个霜打的茄子一样,垂着脑袋,缩着两个肩膀,蔫蔫地站着;又像怕冷似的,拉起身上披着的黑缎短袄,将自己紧紧地裹着。我父亲看见他打着凡士林发蜡的头发都散垮了,像一堆枯枝败叶,凌乱地蓬在头上。我父亲还看见他藏在毛呢长袍里的双腿,也在不停地哆嗦。

站在旁边的我奶奶叹了口气,用委婉的措辞,向李庭轩提出了心中的疑问:谁是我爷爷的亲生父亲?李庭轩坐在太师椅里,背靠着黑漆漆的神龛和面目威严的祖宗画像,闭着眼,耷拉着嘴角,不说话。堂屋里像塞满了坚硬的石头一样,显得异常滞重、郁闷。过了好一会儿,李庭轩才慢慢睁开眼来,用阴沉怒恨的目光,直直地瞪着我奶奶说:“一泡屎你们不嫌臭,还要去挑它?”

我奶奶正想辩说几句,却被李庭轩摆手阻止了。他长叹一声,仰靠在椅背上,摇着头,像被痛苦的海水淹没似的,满面悲伤地说:“这是我们李家的奇耻大辱!我们李家搬到蒲村,诗礼传家,清白度日,前后十几代人,从来没有出过这样辱没祖宗的丑事!自从出了这事,我们李家清白的名声就毁了,龙脉风水就坏了,子子孙孙就再也没有出息了!”说罢,两行老泪溢出眼眶,像强硫酸似的,咬蚀着他的眼睛,咬蚀着他的鼻子,咬蚀着他的嘴巴,把他整张脸面都咬坏了,变得百孔千疮,像一张破烂的网。良久,这张破网才收拢起来,变成了一张枯皱的人脸,双眼恶恶地瞪着我爷爷,恨恨地说:“别看你在锦城风光无限,但那不是我们李家的荣耀!你越出息,越发达,我们李家的耻辱就越大,越让人笑话,你知道吗?!”

我爷爷满脸惶恐地站立着,身子簌簌发抖,不知道该摇头,还是该点头。

接着,李庭轩又瘪着嘴角,满面憎恶地对我爷爷说:“可今天,你还敢带着老婆娃娃来问我,你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你还知诗书,识廉耻吗?!”这无疑是一声断喝,判了我爷爷在寻亲归宗上的死刑。我爷爷浑身战栗着,拉起黑缎短袄,蒙住脸孔,蹲在地上,呜呜呜地哭起来。我爷爷悲伤痛苦的哭泣,像暗夜里爆发的山洪,遮天蔽地,隆隆作响。

我奶奶脸色煞白,瞪着声色俱厉的李庭轩,再也无法问下去了。她气哼哼地拽起蹲在地上的我爷爷,拉着站在旁边的我父亲,转身走了出去。

外面月华凄清亮白,像洒满了盐,又像结上了霜,让人心生寒意,身体战栗。但我奶奶并没往家里走,而是往村东走去。她要去找赵尚仲。可我爷爷再也经不起任何有关他身世来历的羞辱与打击了,他弓着腰,缩着头,做贼似的,悄悄溜回了祖宅。

祖宅里黑黢黢的,寂无声息。我奶奶只得孑身带着我父亲,去了赵家。

这次,赵尚仲收起了满脸的和善与嬉笑,整个人都变得严肃起来,凝重起来。他紧锁着眉头,坐在火塘边,一声不吭地烤着火。他的双手架在通红的炭火上,僵滞不动,像在烤着两块色泽深沉的腊肉。直到袖口烤出了焦糊味,两个手掌发出一阵痛楚的战栗,他才慌忙收回,将身子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以一种沧桑悠远的语调,给我奶奶讲起了他妹妹,讲起了蒲村过往的许多事情。

他说他妹妹出生在一个数九寒天的冬夜,但奇怪的是,那天晚上,他们赵家大宅里的蜡梅花,却在浓重的霜凝和坚硬的冰冻中,全部盛开了,挂满了枝头,整个宅子里都飘荡着馥郁清冽的幽香……

他说他妹妹生下来就跟其他女婴不同,通体洁白没有一点血污,还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咧着粉红的小嘴巴,陷着深深的小酒窝,朝人呵呵呵地笑……

他说他妹妹一岁就会说话,三岁就能识字,五岁就发蒙,跟着他们一大帮宗族子弟,挤在祠堂的私塾里,声音琅琅地读书。七岁时,他妹妹就将《百家姓》《千字文》还有《诗经》里许多美丽的句子烂熟于心,倒背如流,还自作主张,给自己取了新的名字,不按宗志薄上的排行,叫赵淑娴,而是改叫赵鹿鸣了。十岁那年,私塾先生出了个刁钻的对子考他们这些宗族子弟,他们竟没一个人对出,唯有跟着读书的妹妹,对了出来,还对得极是工整,极富妙趣,让私塾先生大吃一惊,牵着妹妹的小手去见他父亲,连夸他父亲生了个奇女子,才女子……

他说他妹妹十四五岁就出脱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走在路上,村里的狗都要亲热地围上去,讨好地蹭她的裤腿,甚至还有鸟儿从林子里飞来,在她头上欢悦地鸣叫。那段时间,他妹妹最喜欢去村外的河滩地里玩耍,她一到,那满滩碧绿的蒲草就在风中欢快地荡漾,那满河清亮的绿水粼粼闪光,一浪一浪地往岸边涌动……

他说他妹妹十六岁的时候,村西的李家就备了几抬大礼,敲锣打鼓地让人抬着,极其隆重虔诚地来到他们赵家,给他家的小儿子求亲。但他父亲瞧不上李家小儿子的颟顸与拘谨,更不喜欢他那尖嘴猴腮的丑模样,不愿委屈了自己聪明漂亮的女儿,就将李家几抬大礼拒绝在了家门之外,连门都没让他们进,致使李家颜面扫地,村东村西两大家族数代人传下来的交好与姻亲关系也毁之殆尽……

他说……

他说了很多很多,但就是不说我爷爷的亲生父亲是谁。他只讲他妹妹,只讲那个曾被全村人喜欢、宠爱的赵家大小姐。一直耐心听着的我奶奶,忍不住打断他滔滔不绝的话头,追着他问道:“那我婆妈后来怎么又嫁进了李家呢?”

这无疑是问题的关键所在。赵尚仲坐在火塘边,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紧闭着嘴巴不说话。暗夜无声,只有炭火在静静地燃烧。这样沉默了许久,他才怅然地叹了口气,神色幽幽地说:“因为这年秋天,村里来了一个军官,一个教授,还来了一个博士。”

我奶奶一头雾水,愣愣地看着赵尚仲,不知道他在说啥。赵尚仲也不解释,低头看着跟前的火塘。通红的炭火照射到他脸上也没有驱散他满脸的郁闷与忧伤。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双手,放到脸上,使劲地揉搓着,像在揉搓一张风干皱缩的老兽皮。他想把那些郁闷与忧伤全都揉散,全都赶走。但结果并不理想,他抬起头来时,一张老脸上依旧是千沟万壑,愁郁囤积。他只得在那一道道愁郁深刻的皱褶里,给我奶奶讲起了那个军官,讲起了那个教授,讲起了那个博士。他说,军官来自锦城,是奉长官之命,进山剿匪的,成天带着士兵,在村外的河坝地里,烟尘滚滚地跑操、练刺杀,还练擒拿格斗;他说教授也来自锦城,是奉政府之命,来搞乡村建设实验的,带着十几个学生,在村里办夜校,教贫穷的成年村民识字,还把各家祠堂里的私塾归拢起来,统一改成了“国民小学”,让孩子们读政府颁定的新课本,做新式体操,唱新式歌曲。有时,他们还在村巷的路边上,摆着从城里带来的许多书籍,鼓励村民去读书,去向他们提问;至于那个博士,就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了,长得像个中国人,黄皮肤黑头发,嘴里说的却是外国话,叽里咕噜的,村里没人听得懂。这个模样像中国人的博士,还带来了七八个长着鹰钩鼻子、黄头发的外国人,成天在村里东家进西家出的,拿着尺子,在村人身上比画着,测量他们的身高、骨骼,还有鼻子的高度、眼睛的宽度、嘴巴的厚薄,等等,然后详细地记录在他们随身携带的那些本子上,说是在研究东亚人种。后来,这个有着博士身份的中国人,又带着那几个长着鹰钩鼻子的外国人,去更远更高的山区考察了,不久便带回来许多矿物标本、植物标本和昆虫标本,在他们租住的房子里,堆了满满一屋,挂了几大墙壁。村里人不知道他们翻山越岭辛辛苦苦弄回这些东西干啥,就不断跑去看热闹、看稀奇。那博士很高兴,就改用中国话,跟村民们讲起了这些标本的来源与用处,说是可以研究中国的地质、矿藏、物种、物产等。最后,博士还指着正中墙壁上一只尾巴又长又宽且有着红色半圆斑点的漂亮蝴蝶说,这叫宽尾凤蝶,是中国特有的蝶种,在外国根本看不见,找不着,稀罕得很。村民们自然也很稀罕,就伸出手去,想摸摸那蝴蝶,但即刻被他制止了,说摸不得,摸不得,一摸标本就坏了。村民们吐吐舌头,赶紧缩回了手。晚上,博士又带着那几个外国人,在屋子前架起柴堆,燃起篝火,又是喝酒又是唱歌的,庆祝他们的野外收获。面热耳酣之际,那几个长着鹰钩鼻子、黄头发的外国人,就跑到围观的村人前,把左手背在身后,把右手伸到身前,弓着腰,请他们看中的村里女人跳舞。蒲村的女人哪见过这种场面和这般冒昧,全都吓得目瞪口呆,脸上齐刷刷地一片通红,又齐刷刷地赶紧跑开了,但又不跑远,站在巷路边,靠着墙,不停地拍着自己的胸口,喘息着说吓死了。

“总之,这是个热闹而奇怪的秋天,蒲村和蒲村人的心,全让这三个外来人搅乱了!”最后,赵尚仲总结似的说,语调哀伤郁闷,似乎对那个奇异的秋天充满了憎恨。

我奶奶终于听出了一点眉目,就揣测着问赵尚仲:“你是说,我婆妈,可能跟这三个外来人,有……有……”

有什么,我奶奶没有明说,但赵尚仲立刻就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他把双手伸到炭火上烤着,低着头,神色忧郁地说:“有没有那个啥,我不知道。她是我妹妹,我不能去无端猜测。总之,到了第二年春天,我父亲就放下身段,去村西的李家赔礼道歉了,把我妹妹嫁给了他家小儿子,还拿出一架山的林地和两大箱银元,给我妹妹作了陪奁。”

我奶奶惊愕不已,瞪大眼睛问赵尚仲:“为什么要给李家赔礼道歉?为什么要给我婆妈那么多陪奁?”赵尚仲脸上像贴了一层厚厚的草纸,枯皱着,摇了摇头,神色暗淡地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奶奶一心要探出我爷爷的亲生父亲是谁,就目光咄咄地盯着赵尚仲问:“那村里有谁知道我婆妈的事情?”赵尚仲在通红的炭火中仰起脸来,望向窗外,好像外面的暗夜里,有什么在牵扯着他的目光,牵扯着他的思绪。如此静默了许久,他才回过头来,带着被暗夜濡染的晦涩与滞重,深深地叹了口气,满面忧悒地对我奶奶说:“孙家有个二小姐,从小就跟你婆妈是好朋友,两人像糍粑一样天天黏在一起,她可能知道一些事情,你可以去问她。”但旋即又说:“那孙家的二小姐脑壳有些问题,说话颠三倒四的,你可能问不出什么,就是问出了什么,也可能是她胡乱说的,你不要全信。”我奶奶点点头,站起身,朝赵尚仲弯腰行了礼,就带着我父亲,去找那个孙家二小姐了。

月夜更加亮白,那些洒在地上的盐、结在天上的霜,似乎全都融化了,水一样地流泻着。我奶奶牵着我父亲,踩着那凄清亮白的水,逆流而上。

孙家住在村北,就在我家祖坟地的山脊脚下。

来到孙家宅院时,门上的灯笼已经取下,大门已经关上。我奶奶扣着门环敲了许久,一个上了岁数的婆子磨磨蹭蹭地开了门,将她们带进后院,带上了孙家二小姐的绣楼。那绣楼矗立在一汪寒浸浸的水塘边,在凄清亮白的月光映照下,显得极其怪异孤独。

婆子轻轻地敲着窗棂,轻轻地喊着:“二小姐,二小姐……”接连喊了好几声,才听见屋里有人翻了个身,不悦地咕哝道:“谁哦?我刚睡着做梦,就来吵我!”我奶奶赶忙凑到窗前去,接口说:“孙姑奶奶,我是李承宗的堂客,我来问你一点事情。”那人接着在屋里咕哝:“李承宗?哪个李承宗哦?我咋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我奶奶只得换了个方式,大声说:“就是村东赵家大小姐的儿子,赵思远!”那人即刻醒过神来,窸窸窣窣地忙着穿起了衣服,且隔着窗户,满心欢喜地说道:“咋?鹿鸣去锦城找着她儿子了?带着思远回来了?”果然是脑壳出了问题,说话颠三倒四的,不着边际。

但在这个凄清亮白的月夜,这个脑壳出了问题,一直没有出嫁,一直住在小姐绣楼里的孙家二小姐,这个早就没了任何小姐风采的糊涂的老姑娘,在见了我奶奶,特别是见了我父亲后,奇迹出现了。她拉着我父亲,痴痴地看着,还抬起手,去摸我父亲像极了我曾祖奶奶的脸盘和眉眼。她双手抖颤着,身子也在颤抖,原本浑浊的两眼,渐渐清亮起来,像浊水澄掉泥沙似的,开始敞亮,开始闪光。她枯皱灰暗的老脸上,也渐渐有了红晕,有了神采。然后,她就像一枝蒙尘的花朵,突然绽放,一手拉着我父亲,一手拉着我奶奶,精神焕发地讲起了过去的事情,讲起了她跟我曾祖奶奶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讲起了她跟我曾祖奶奶的那些交好,那些秘密。

她说,她跟我曾祖奶奶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出生的。她出生的时候,他们孙家宅院里的蜡梅花开了,满院馥郁地幽香……

她说,她也是五岁发蒙,跟着宗族里的子弟去孙家祠堂读书的,但仅仅读了半天,她就跑到赵家祠堂去,跟我曾祖奶奶坐在了一起,我曾祖奶奶读“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她就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她说,那年村西的李家抬着大礼去赵家提亲,我曾祖奶奶不喜欢那个长相丑陋,性情颟顸拘谨的李家小儿子,就从后门跑了出去,跑到村外的河滩地里躲着。她也跟着去了。她跟我曾祖奶奶手牵手在碧绿的蒲草中漫游,还摘了各色花儿,凑到鼻尖前闻着。我曾祖奶奶闻着花香,款步而行,像怀春的少女似的,满面红晕地望着天边的云朵,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诗经》里的句子,“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她也闻着花香,望着泛起涟漪的蒲河水跟着念,“巧趋跄兮,射则臧兮,猗嗟名兮,美目清兮,仪既成兮。”我曾祖奶奶说,这辈子若是找不到诗经里那样的如意郎君,她宁死也不嫁人!她也跟着说,若是找不到自己满意的丈夫,她就在小姐绣楼里,海枯石烂,把自己变成老姑娘……

她说,她和我曾祖奶奶的欢乐时光很快就到来了。那是一个秋天,山里的野菊花刚刚开放,村里来了一个年轻军官,成天带着士兵在河滩地里操练。她们就躲到蒲草丛中去,偷看那军官。她们发现,军官身姿挺拔、面孔英俊、双目清朗,活脱脱一个诗经里“颀而长兮、美目扬兮”的美男子。天哪!我曾祖奶奶惊叹一声,当即就瘫软在了茂密的蒲草地里。后来,军官发现了她们,便扭转身子,扬起美目,向她们招手。她们相互看了一眼,怯怯地站了起来,十指相扣着,慢慢走了过去。军官从地上抓起两支步枪,笑着递给她们,要教她们打枪。她不敢伸手去接,慌忙躲到了我曾祖奶奶身后。我曾祖奶奶素来大胆,且又在心仪的军官面前,哪肯露怯呀,就胸脯一挺,下巴一扬,勇敢地将枪接了过来。然后,军官就教我曾祖奶奶如何举枪,如何瞄准。我曾祖奶奶心慌意乱,怎么也做不好,军官就走到她身后,端起她的右脸,贴在枪托上,又指引着她的目光,透过准星看出去,瞄准对岸一株高大的枫树。那枫树已被秋风濡染,彤红似火,我曾祖奶奶也像着了火似的,面红耳赤,脸上烧得很厉害。军官伸出长长的手臂,将我曾祖奶奶圈了起来,还把右手的两根指头,压在了她扣着扳机的食指上。我曾祖奶奶浑身一颤,就像被水浸软泡烂的泥巴似的,瘫在了军官怀里。军官带着我曾祖奶奶扣动了扳机。枪口火光一闪,砰地一响,子弹射了出去,却没有射向对岸那株枫树,而是射向了对岸的天空。天空中本有一支鹰,正展开翅膀悠然滑翔,被突起的枪声一惊,猛地一怔,竟收起翅膀,像被击中似的往下坠落。直到快要碰上山头,它才醒悟过来,赶急扇动起翅膀,惊恐地鸣叫着,慌张地逃了。而这时,我曾祖奶奶已从军官的怀抱里滑落,滑坐在了河边的沙地上,拍着自己起伏不定的胸脯,连声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她脸上有一片惊吓的白,又有一片喜狂的红,像二月里的桃花似的,她看着军官,眼里波光粼粼,滟滟地闪烁。傍晚,操练结束,她和我曾祖奶奶跟着那军官,带着兵,跑步回村。军官显然对他这天的操练很满意,在齐刷刷的跑步声中,眉飞色舞地给她们讲起了他的理想和抱负:他今后要当军长、省长,要把他管理的辖区治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土匪,没有豪强霸道。他要让老百姓全都过上天下大同、平等富裕的好日子!到那时,他就邀请蒲村的父老乡亲,到锦城去,看他治下的繁华世界!军官讲得神采飞扬、慷慨激昂,她和我曾祖奶奶听得如痴如醉,心驰神往。特别是我曾祖奶奶,一直跟在军官身边跑着,跑得浑身花枝乱颤,满脸笑意盈盈,整个人都像山间的枫树叶和野菊花一样,火红红,亮堂堂的。也就在这天夜里,她惊奇地发现,我曾祖奶奶和那个年轻军官,出现在了村口,背靠黑黢黢的石砌碉楼站着,仰脸看着天上的月亮……

她说,村里后来又来了个大学教授,带着学生办起了夜校。但村里那些不识字的女人,却不敢抛头露面,去听这个陌生男子讲课,那些不识字的男人,宁愿躲在铺盖底下跟女人腻着,也不去上课。教授只得去找我曾祖奶奶,请她邀约一些年轻女子去上夜校。我曾祖奶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满面笑容地应允下来。当天晚上,我曾祖奶奶就招呼起她,还有十多个好姐妹,整整齐齐地坐在了夜校的课堂里。教授非常高兴,就在一面临时竖起的门板上,用木炭飞快写下了天、地、人三个字,开始讲课。他说,天地之间,什么最大?人最大!所以,天字拆开了,就是一画开天,人立其下!世间万物,人是最珍贵,最重要的。人是万物之灵,万物之长。所以,人的教育,人的改造,人的进步,是人类社会最迫切、最重要的事情。具体到蒲村这样偏远的乡村,就是要人人启蒙,人人读书,人人识字,人人都要知诗书、识廉耻、明事理。唯其如此,中国的乡村才能得到改造,中国的社会才能进步,才能跟上世界发展的大趋势、大潮流。总之,那天晚上,学识渊博的教授讲了许多关于人的事情和读书识字的道理,听得她和我曾祖奶奶一愣一愣的,在下面不停地眨着眼睛。她们从小跟着宗族里的子弟去祠堂读书,仅仅是因为喜欢识字、喜欢读书而已。她们没有想到,一个人读书识字,竟有着那么多道理、那么大意义!她和我曾祖奶奶的思绪,一下就被带飞起来,飞离狭小的蒲村,飞向了远方。她们面颊绯红,双眼灼灼闪亮,仿若看见了一个阔大美丽的世界。下了课后,她和我曾祖奶奶没有急于回家,就留在夜校里,激动地跟教授谈起了她们过去热爱的《诗经》,以及《诗经》里那些清新绮丽的物事。教授在大学教的是古典文学,自然对《诗经》不陌生,但他没有跟她们过多地谈论《诗经》,而是给她们讲起了外面流行的新诗,给她们大声诵读起了《女神》里的句子。仿佛有霞光刀剑般穿透深厚的云层,又仿佛有轰隆隆的雷声从头顶滚过,她和我曾祖奶奶都被那诗歌中磅礴的气势和巨大的力量震撼了,呆若木鸡地看着教授。教授莞尔一笑,又低吟浅唱地给她们念起了《再别康桥》里的句子:“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她和我曾祖奶奶这才缓过气来,眨巴着眼睛,好奇地问教授:“诗还可以这样写?”教授说:“当然啦。现在讲究的是新文化、新生活,诗自然也要新,也要打破过去束缚人的格律和韵脚。”我曾祖奶奶立刻扬起她漂亮的脸蛋,挺着饱满的胸脯,自信地说:“那我也能写!”教授笑着鼓励她道:“你写吧,写来给我看看。如果写得好,我就带到外面去,找刊物给你发表。”之后,我曾祖奶奶果然就迷上了新诗,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行又一行,一首又一首地写着,还隔三岔五地带着自己的新作,去找教授提意见。教授也不推脱,忙的时候,三言两语即中要害,不忙的时候,就带着我曾祖奶奶缓步走向村外,走到蒲草地里,走到蒲河边上,娓娓叙谈着,给我曾祖奶奶讲说新诗的节奏、新诗的物象与意象等等。夕阳西下,满滩的蒲草被照射得火红闪耀,满盈盈的蒲河水里像飘满了花朵,涂上了胭脂一样。而在这片火红的流彩中,我曾祖奶奶始终用尊崇的目光望着教授,她脸上的神采、眼里的光芒,比那满盈的蒲河水还要生动,比那火红的蒲草地还要绚烂……

她说,之后村里又来了一个博士,带着几个长着鹰钩鼻子、黄头发的外国人,东家进西家出的,测量着村人的身高、骨骼和鼻子、嘴巴。男人们倒没啥,都听话地站着或坐着,让他们拿着尺子,在身上比画。女人们不干了,全都躲进了祠堂里去。一个女人,哪能随便让男人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何况还是些外国男人!躲在祠堂里的蒲村女人,一想到他们手上那些密布的焦黄卷曲的绒毛,就禁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吓得缩在屋角里,埋着头,不敢往外看。最后,还是我曾祖奶奶勇敢地走了出去,站到了博士面前,笑吟吟地说:“你来给我量吧。”博士颇为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就拿着尺子,在她身上、脸上比画起来,还将测量得来的数据,认真记在了一个小本子上。测完,量完,博士望着他手中的小本子,不说话了。我曾祖奶奶问:“咋啦?”博士抬起头,一双狭长的眼睛里,闪射出惊喜的亮光,满面欣悦地对我曾祖奶奶说:“你的身高、肩宽、腰围、臀围,还有眼睛、鼻子和嘴巴的比例,很多都是黄金分割比例!”我曾祖奶奶问:“啥是黄金分割?”博士说:“就是你有一副好身材,一个好容貌。你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然后,他就忙着去测量别的人了。我曾祖奶奶站在旁边,看着博士,双眉微蹙。一个小小的肉疙瘩,像紧卷的花骨朵一样,嵌在了她好看的眉宇之间。第二天傍晚,满心疑惑的我曾祖奶奶,就生拉活扯地拽着她去找博士了。博士正坐在租住的屋子里,趴在窗户下边的桌子上,整理着测量数据。他放下手里的事情,拉过两把竹椅子,让她们坐下来,给她们讲起了外国的事。她们都被博士说的那个“外国”吸引了,都拉起竹椅子,紧挨着博士,满面绯红地眨巴着眼睛,请他再多讲些“外国”的稀奇事。于是,博士就给她们讲起了蒸汽机、纺织机、电灯、电话和电报,还有地上跑的火车、汽车,海上跑的轮船,天上飞的飞机等等,直讲得她和我曾祖奶奶天上地下到处看,似乎那些神奇的物件就在她们眼前飞来飞去一样,让她们眼花缭乱。博士不觉被她们满脸的纯真与好奇逗笑了,把话一收,又盯住她们问道:你们知道人究竟是怎么来的吗?外国有个生物学家叫达尔文,他对世界各地的动物、植物进行了大量观察和研究后,得出一个结论:人是由猴子逐步进化演变来的,这就是科学。我曾祖奶奶惊呆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人是猴子变的,这怎么可能?博士就给她们讲进化论,讲猴子与人的诸多相似处。可我曾祖奶奶还是摇着头,不相信猴子变人一说。博士问她为啥不信?她说:“猴子那么丑,尖嘴狭腮的,怎么可能变成人的样子?”博士问她:“那你愿意人是什么变的?”我曾祖奶奶仰头想了想,红着脸,抿着嘴,不好意思地说她愿意人是狐狸变的。博士问为啥?她说:“狐狸长得很漂亮,又很聪明,特别是它们的眼睛,像豌豆角一样,弯弯翘翘的,好看极了。”博士只得笑了笑,点着头说:“好吧,就照你说的,人是狐狸变的吧!”我曾祖奶奶的脸更红了,像秋天里成熟的柿子一样,透闪出惊喜的亮光。她两眼深深地望着博士,害羞地笑着说:“今后我死了,如果不能投胎成人,我就要变成一只狐狸,有一双好看的眼睛,还要有一身雪白的皮毛,像漂亮的精灵一样,在山里到处走,到处唱歌!”博士不说话了,也不笑了,他怔怔地看着我曾祖奶奶,像在看一个奇异的灵种,一个新鲜的尤物。后来,博士带着那帮外国人,在他们租住的屋子前,燃起篝火,唱歌喝酒,还请村里的女人跳舞。村里的女人全都吓得满脸绯红,躲到了墙根下去,唯独我曾祖奶奶站着没动,一直抿着嘴角,笑吟吟地看着博士。博士走到她面前,刚做出邀请的动作,她的身体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贴着博士,飘飞起来,旋转起来,成了一团快乐的云朵……

孙家二小姐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也不觉泛起了红晕,似乎跟博士跳舞的不是我曾祖奶奶,而是她自己。我奶奶见时机已到,就将我父亲推到她面前,郑重地问道:“孙姑奶奶,你仔细看一下,我这儿子长得像谁?像军官?像教授?还是像那个博士?”孙家二小姐拉着我父亲看了又看,想了又想,还伸出手去,摸我父亲的鼻子,捏我父亲的下巴,末了,笑着说:“谁也不像!就像他奶奶,像鹿鸣!”

我奶奶不死心,又推了我父亲一把,恳求道:“孙姑奶奶,你再好好看看,我这儿子,像村里的哪个男人?”

孙家二小姐昂起头来,不去看我父亲了。她把身上披着的衣衫一掩,将吊在床脚下的双腿一收,团坐在床上,瘪着嘴,冷笑道:“村里的男人全都粗陋不堪,没有哪个配得上天仙般的鹿鸣。”然后她又伸出手来,拉住我奶奶,像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看着看着,她眼里就起了一层薄纱,像河里的雾,又像珍珠蒙尘似的,忐忑不安地问我奶奶:“那年春天,鹿鸣说,她要坐着蒲河里的木划子,到锦城去找她儿子。她现在找着思远,带着思远回来了吗?”

我奶奶怔住了,张大嘴巴看着孙家二小姐,半天说不出话来。

临到出了孙家院门,那婆子说:“那年思远长大了,去锦城跟一个什么军长跑生意,你婆妈觉得她心意已了,就跳蒲河死了。我怕二小姐知道了伤心,病情加重,就跟她说,你婆妈坐着蒲河里的木划

“我究竟是谁?究竟是哪个的儿子呀?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我就成了野种,天不收,地不留的,我今后死了,该去哪里呀?”

静夜无声,天地无语。夜死了,天地也死了。唯有我爷爷痛苦的诘问,在死去的夜色和天地间,空旷、悠远地传荡。

我奶奶看着痛苦绝望的我爷爷,身心俱焚,肝胆俱裂。她觉得不能再这样呆在蒲村了。一刻也不能停留了!她猛地转过身去,跑出屋子,站在漆黑的后院里,朝着同样黑漆漆的前院,大声叫喊着香凝、大牛的名字。片刻后,香凝和大牛披着衣服,急匆匆地跑来了,还未开口问什么事,就听我奶奶沉声说:“赶紧收拾滑竿,抬着老爷回锦城去!”大牛眨巴着眼睛,有些不解,还有些迟疑,咕哝着说:“黑咕隆咚的,走啥啊?”我奶奶一听就火了,瞪起两眼,朝着大牛吼叫:“老爷得了疾病,你要他死在这荒山野村呀?!”吓得大牛浑身一颤,赶忙跑回前院去,招呼其他佣人了。

不到半个时辰,滑竿和箱笼包裹就全部收拾停当。我奶奶搀着我爷爷,一步一挪地走出来,坐进了滑竿。滑竿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接纳了我爷爷。我爷爷蜷缩在冰凉的棉被里,脸色惨白,双眼紧闭,浑身簌簌发抖,上下牙巴磕得答答响,确乎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滑竿起轿,抬着病重的我爷爷,走出了我家祖宅。刚出院门,浑噩苍茫的夜色里,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长啸,像尖刀划破布帛,又像铁棍砸落石上,铮铮然,有金属之声。我父亲心里一紧,赶急扭头望向村后,就见那只通体洁白的狐狸,沐着漫山遍野凄亮的霜月,焦躁不安地在那山脊顶端的石包上,来回走动着,还拉长脖子,低垂着头,朝他们发出痛苦的嗥叫。

我父亲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直到出了村子,看不见那山脊和祖坟地了,我父亲才止住哭泣。然而就在这时,旁边的山梁上银光一闪,那狐狸又出现了,一边在晦暗的树林中急急行走,一边瞪着那双像镰刀一样弯翘的眼睛,剜心挖肉地俯望着他们。我父亲看见,狐狸弯翘的眼角,鼓突着两颗硕大的泪珠,似乎将天地间的霜月精华全都收纳进去了,凄白惨亮地闪烁。

我父亲又哭了。

我奶奶也哭。

我爷爷没哭,也没动,但紧闭的双眼,像老树泌脂似的,浸出了浊重的泪珠……

直到第二天傍晚,三架乌龟壳轿子车才一路颠簸着,驶过辽阔的平原,带着满身的尘土,灰蒙蒙地回了锦城,回到了我家位于总府街的大宅前。街坊邻居全都跑出来,站在街边上,喜滋滋地看着。他们先是看见一帮男女佣人钻出后面两架轿子车,齐齐站到我爷爷那架车子旁,垂首而立,脸上全都凄惶惶、雾惨惨的,没有一丝归来的光彩和喜悦。车门打开,像张大的嘴巴一样,要吐出什么,却又迟迟不见我爷爷的身影。过了好久,大牛才弓着腰,抱出我爷爷。我爷爷蜷缩在棉被里,脸色惨白,双眼紧闭,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街坊邻居惊愕不已,纷纷围上来问:“你家老爷咋啦?咋啦?”大牛不答,径直抱着我爷爷,往宅门里走去。我奶奶钻出轿子车,对围着的街坊邻居说:“老爷在山里冒了风寒,伤了身子。”“重不重啊?”邻居们又问。我奶奶摇着头,强笑道:“不重,回来吃几副中药就好了。”然后就拉着我父亲,跟着大牛,匆匆进了宅门。邻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觉得蹊跷:冒了风寒、伤了身子,不过打打喷嚏、流流鼻涕,顶多就是发发烧而已,哪能让人连车都下不了,路都走不动,要抱着进屋啊?于是就拉住我奶奶的贴身丫鬟香凝问道:“你家老爷究竟咋啦?得下什么坏病了?”香凝不悦地瞪他们一眼,颇不耐烦地说:“我家奶奶已经说了,你们还刨根挖底地问啥啊?”说罢,就招呼起别的佣人进院去,把宅门紧紧地关上了。这就更引起了邻居们的怀疑与不安,也是出于对乐善好施的我爷爷和我奶奶的关切,每天早晨醒来,他们都要走出自家屋子,站在对面的街沿边上,巴心巴肝地朝着我家宅院张望。

但接连数日,我家宅门都紧闭着,不漏丝毫缝隙。

我家深锁的高宅大院里发生的一切,不是他们能知道,也不是他们能理解的。

次日上午,我奶奶请了锦城宁安堂最有名的老中医,来给我爷爷把脉看病。

童颜鹤发的老中医见过许多病重绝望的人,但从来没有见过像我爷爷这样的病人,他绝望得像灰烬、像棺材板一样死寂地躺在床上,连眼皮都不愿动一下,更不愿睁开眼来看世界。老中医扣着我爷爷的腕脉,沉吟许久,方才扭头问我奶奶:“你家老爷究竟遇上什么事了?气血如此郁结,心脉如此紧锁?”我奶奶自然不能说实话,只说我爷爷跟老家的堂兄族弟为了一点祖业,吵了几句嘴,生了一些闷气。老中医知道我奶奶没说实话,也不便多问下去,就草草开了个通血化淤、开胃健脾的小方子,敷衍了事。

药抓回来,熬成汤水,我奶奶亲自端着,送进我爷爷的卧房。我爷爷推开贴在嘴边的药碗,紧闭的眼角浸出浊重的泪珠,无限哀伤地对我奶奶说:“你知道我的病根在哪里,喝这无关痛痒的汤药,有啥用啊?”我奶奶垂泪道:“那你说咋办呀?”我爷爷长长地叹了口气,眼角的泪珠越浸越大,越浸越重,就像荷叶上凝聚的雨珠子一样,不断地往下流淌。“我没有父亲,又没了母亲,就连祖先人、祖宗地都没了。与其这样不明不白,孤单单、空落落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我爷爷紧闭着眼睛,神色悲怆地说。我奶奶拧着眉头说:“你咋是孤单单、空落落的了?你有我,有晓祯娃,还有一个很大的家业呀!”我爷爷不停地摇头,把浊重的泪珠子摇落到单薄的枕头上,满面成灰地说:“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人眼睛一闭,就全都没了。”我奶奶拉住我爷爷冰凉的手,宽慰道:“街坊上那些私娃子,还有教堂里的那些孤儿,不是都活得好好的么?你咋就活不下去了?”我爷爷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奶奶说:“咋不一样了?不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么?”我爷爷的脸更灰更白了,眼睛也闭得更紧了,把眼角的泪珠子都挤破、夹碎了,说出的话,也在地上摔成了惨亮的泪珠:“可我的父亲在哪里?我的母亲在哪里?还有我那些祖先人,他们又在哪里?”我奶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将嘴巴闭上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拉着我爷爷冰凉的手,默默地摩挲着,默默地陪他流泪。

我奶奶也就此明白了一个道理:心病还得心药医。她得想方设法打开我爷爷的心结,让我爷爷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和活下去的勇气。

她首先在我爷爷热爱的生意上下功夫。次日一早,她便起了床,匆匆洗漱完毕,连例行的鸦片烟都忘了烧,就叫上香凝和大牛,怀揣着几张大额银票出发了。他们坐车来到东门的货运码头,花高价将我爷爷曾经心心念念的运输船队和货物仓库全都买了下来,然后兴冲冲地带着经业主和中人、保人签字画押的契书,高高兴兴回了家。然而,让我奶奶没有想到的是,当她拿出那花费数万银两的契书给我爷爷看时,我爷爷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更不要说睁开眼睛了。

我奶奶不死心,又张罗起了在总府街建平民医院的事。我爷爷依然无动于衷,且更加伤怀,更加惨悲,他对我奶奶说:“街坊邻居再念我的好,再感我的恩,可有啥用啊?我老家的长辈兄弟,还有那些祖先人,他们能认我吗?我死了,能落叶归根,回到祖宗的福报之地吗?”

我奶奶这才明白,我爷爷已不再关心生意和医院这些人间俗事了,他萦怀牵挂、刻骨不忘的,是他的来历与身份,是他死后能归葬到哪里,他的灵魂,该去往何方。我奶奶哽咽无语。

几天后,愁肠百结的我奶奶又独自去了邻近的大慈寺,去找住持的大和尚。这次,我奶奶没有再作丝毫隐瞒,如实讲了我爷爷病重的根由,希望大和尚能用佛家的智慧,开导、指引我爷爷。慈眉善目的大和尚双手合十,口念佛号说:“我佛慈悲,愿渡天下人于劫波苦海。你把他送到庙里来吧!”

回到家里后,我奶奶立马忙碌起来,给我爷爷准备了好几套换洗衣服,整齐地叠放在一个皮箱中,还叫大牛去街上买回来很多素食饼子,分门别类地放入屉笼的隔层里。香凝惊讶地看着那些精心准备的衣服和饼子,问我奶奶:“你要送老爷去出家么?”我奶奶叹了口气,说:“不是去出家,是去开心门、找活路。”然后就让大牛扛着那皮箱,香凝提着那食屉,搀扶着病重的我爷爷,去了大慈寺。

大和尚叫人在他禅室旁边打扫出一间僧房,让我爷爷住了进去。僧房里光线昏暗,如同夜晚。我爷爷垂着头,寂然无声地坐在那晦暗里,像个被遗弃的可怜人儿,让我奶奶看着揪心,啪啪地落泪。大和尚竖起手掌说:“施主放心,老衲会竭尽所能,陪着你家老爷静养修行的。”我奶奶恋恋不舍地望了我爷爷一眼,这才神色戚戚地离开僧房,离开寺庙,回了家。

此后,我奶奶便戒掉了她多年养成的鸦片烟瘾,开始吃斋念佛,天天坐在空荡荡的卧房里,梆梆梆地敲着木鱼,祈求我爷爷能在佛学高深的大和尚的开导下,打开心锁,开启心门。

然而不到半月,那大和尚就满头大汗地跑进了我家,神色慌张地对我奶奶说:“不好了,不好了,你家老爷不见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我奶奶吃了一惊,急忙问大和尚都给他讲了些什么。大和尚扯起宽大的袖头,揩着脸上的汗水说:“我给他讲百亿须弥山,百亿日月,讲佛家的小千世界、中千世界、大千世界,人在三千大世界里,比沙子还要微弱,还要渺小。还给他讲色即空、空即色,人们看到的世界,人们身上的名利,还有身边的父老妻儿,不过是短暂的物象,过眼的云烟而已,并无永恒的意义。人最大的困厄和痛苦,就是执念,就是放不下。人一旦放下,就四大皆空、六根清静了,就澄澈通透,见性见佛了,就和光同尘,永恒永在了。”我奶奶瞪了大和尚一眼,跺脚道:“你跟他讲这些,他不跑才怪呢!”大和尚双手合十,垂目道:“阿弥陀佛。你家老爷执念太深,难脱苦海,难见佛性。老衲抱憾了。”他竟把问题,推到了我爷爷身上。

我奶奶气恼不已,只得招呼起家里的男女佣人,急火火地跑出去找我爷爷了。

直到第二天早晨,我奶奶他们才在城南郊外湿漉漉的田野里找着我爷爷。此时正值清明前的育秧季节,一大片扬花结穗的麦地里,突兀出一块被薅刨出来的细腻水田,在阳光下闪着灰白的亮光。田里已经撒上了谷种,像针脚密实的鞋底似的,冒出无数细小的芽苞。而在这块育秧田旁,有一条泥泞小路,路上残留着两行带有半月形铁掌的皮鞋印。我奶奶一眼就认出这是我爷爷的鞋印,赶忙带着大牛、香凝等佣人,往前跑去。不一会儿,他们就找到了一条不足三尺宽的小水沟,在水沟两侧的堤埂上,看见了两株碗口粗的桤木树。我爷爷的鞋印,突然消失在了这两株桤木树下。准确地说,不是消失了,而是在隔沟对立的两株桤木树下重叠了,重叠得很密集、很繁复,同一片鞋印中,有鞋头朝南的,也有鞋头朝北的,显得极是凌乱,仿佛我爷爷在某个时刻,曾在这两株隔沟对立的桤木树下,不停地反复地跳来跳去,但最终也没能跳出来,找到他想要走的路。

我奶奶怔怔地看着那些繁复、凌乱的鞋印,脸上遽然一片惨白,惊惶招呼起大牛和香凝等佣人,沿着水沟,急急慌慌地往下跑去。在百步开外的堰闸口,他们终于找到了我爷爷。因要引水灌田,堰闸被层叠的木板关上了,沟水满盈,几乎都要漫上了沟堤。我爷爷穿着黑衣黑裤的尸体,黑乎乎地匍匐在满盈盈的水沟里,周围漂浮着很多的草屑、树叶,还有几只溺毙的小鸡崽,紧贴着他的尸体,在水中无声地漂浮着。

我奶奶这才明白,从大慈寺里逃走的我爷爷,跑到这乡野里来,在反复不停的跳跃中,跌落沟里,把自己淹死了。可奶奶不明白的是,这水沟宽不过三尺,深不及腰杆,就是跌入水里,也不至于溺毙呀。但我爷爷就是在这条窄窄的浅浅的根本不可能淹死人的小水沟里,把自己淹死了!

我奶奶悲从中来,跌坐在沟堤上,号啕大哭。

乡野里阒寂无声,紧绷着一张绿得吓人的脸孔,凝然不动。只有我奶奶撕心裂肺的悲嚎与啼泣,凄惨地传播着,引得附近站在农家院落外伸颈张望的狗,先是莫名其妙地乱叫狂吠,继而像被集体勒住了喉咙一样,发出低沉的哀鸣与呜咽。

随后,位于总府街的我家宅院内外,就挂满了纸扎的白花和长长的白布挽联,开始给我爷爷办丧事。

我奶奶深知我爷爷的最大心愿,就是死后能落叶归根,归葬蒲村的祖坟地,与他母亲相伴,与祖先人同眠,于是就厚着脸皮,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长信,同时拿出一张五万两的巨额银票,交给大牛,派他火速赶回蒲村去,恳求族长李庭轩,能让我爷爷归葬桑梓故里。三天后,大牛回来了,李庭轩回话说,回来可以,但不能葬入祖坟,只能葬在村外沟底的野坟岗子里!这话像剐骨剔肉的尖刀一样,白惨惨冷冰冰地剜着我奶奶的心。我奶奶匍匐在已经装殓了我爷爷的黑漆棺木上,又是一阵呼天抢地的痛哭。

但人死还得入土为安。悲痛欲绝的我奶奶只得强打起精神,找来一个阴阳先生,为我爷爷踏勘冥穴。那阴阳先生端着罗盘,径直出了我家宅院,出了南门,来到了我爷爷溺毙的水沟旁。他站在那两株隔沟对立的桤木树下,引颈南望,竟看见一脉浅山,在远处的原野里隆起着,便快步走了过去。浅山顶上有块晒场般大的平地,青草萋萋,矮树丛丛,野花密布,香气四溢,还有一些毛色艳丽的小鸟儿,筑巢其间,欢叫着飞来飞去。阴阳先生端着罗盘,站在山顶的平地上,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仿佛看见天上群星倾泻,地下泉水涌冒,一股祥瑞之气氤氲而起,便毫不犹豫地掏出随身携带的一双竹筷子,插在了脚下。

这山叫牧马山,其实就是周围农家放牛放马的地方,并无什么特异之处。把我爷爷葬在这里,跟葬在蒲村山沟底下的野坟岗子有啥区别呀?我奶奶非常不满意。但那阴阳先生却捋着颌下的胡须,做出一副高人的模样,望着我奶奶说:“这是一块上佳的风水宝地。把你家老爷葬进去吧,绝对没错!”

我奶奶将信将疑,最后只得含着泪,让我父亲披麻戴孝,端着灵牌,带着家里的佣人和帮忙的街坊邻居,吹吹打打、凄凄切切地把我爷爷送到牧马山上,葬在了山顶。

转眼就到了“头七”。作为未亡人的我奶奶带着年幼的我父亲,去牧马山给我爷爷烧纸献祭。他们刚到山顶,就被眼前一幅凄丽惨绝的景象惊呆了,一只通体洁白的狐狸,竟趴伏在我爷爷的坟墓前饿毙了。那瘦骨嶙峋的身子,像一堆残雪,散发出凄寒刺眼的白光。我奶奶跌跪在那堆残雪旁,叩地痛哭。

几个农人慢腾腾地摸上山来。他们告诉我奶奶,我爷爷下葬的当天傍晚,这狐狸就来了,它不住地刨抓着我爷爷的坟头,一边刨一边哀声嗥叫,大声啼哭。第二天一早,他们上山来驱赶狐狸。可那狐狸伏卧在我爷爷的坟墓前,动也不动,半睁半闭的眼缝里,汩汩滚流着浊重悠长的泪水,把眼睫毛和眼睑下面大片的皮毛,全都濡湿了。他们捡起土块扔它、砸它,它依然不动,就那么绝望哀伤地卧伏着,绝望哀伤地流泪。接连三天,都是如此。他们害怕了,赶紧跑回家去,找来吃食、端来水喂它。可这只已经饿得气息奄奄的狐狸,闭着眼睛,耷着脖子,卧在地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它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决绝的死亡气息,像霉烂的瓜果一样,直刺鼻孔,直透人心。昨天他们上山来时,发现狐狸已经死了。

我奶奶痛彻骨髓,不由地扑上前去,揽起那残雪般的狐狸,抱在怀中,再一次大放悲声。

当天下午,我奶奶就叫大牛等佣人买来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装殓了那狐狸,把它葬在了我爷爷的坟墓旁。我奶奶把我父亲按跪在两座坟前,重重地磕头。然后又伏跪在我爷爷的坟前,不停地烧化着纸钱,泪流滚滚地说:“思远,你……你在那边,安……安息吧……”

【作者简介】黎民泰, 1962年2月生于四川都江堰;著有长篇小说《锦绣》《川流不息》《铁血荣耀》《太平花》及中短篇小说若干。曾获金芙蓉文学奖、四川文学奖等;现居都江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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