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中的危机时刻与片段式叙事
2024-06-24陈琛
衡世敏的小说虽然出现在“新力量”栏目,但其叙事以及把握细节的能力已趋于成熟,这一特点尤其体现在《一台好戏》之中。《一台好戏》的情节极为简单,讲述的是亲戚借钱的故事。亲戚借钱几乎是所有家庭都会面对的问题,但这其中的对与错很难简单断定,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这个道理。虽说是寻常事,却又涉及复杂的人情世故,于是“亲戚借钱”上升为了“一台好戏”。表面上看,一台好戏是母子为了不借出钱而配合上演的一场好戏,当然这也是小说的主体框架,而在这个大框架中却也写出了其他几场好戏。首先来看舅老爷家的几场好戏:小儿子提车第一天就把车开上了祖坟;过年期间大儿媳妇和小儿媳妇差点打起来,“他们家只有大儿子忙乎,剩下的几口人坐在沙发上嗑瓜子,还嫌饭菜上得慢。有一年因为这事儿……差点干一架”;大儿子得了癌症找舅老爷借钱,舅老爷不借;舅老爷为给小儿子买房找亲戚借5万;小儿子和舅老爷商量以即将离世的大儿子名义来打借条向亲戚借钱……这些家长里短件件都可谓“一台好戏”,既交代了家庭关系中的矛盾冲突,也使“我”家因拒绝借钱而上演的好戏在一定程度上合乎情理。
另外还存在着一场涉及夫妻关系和男女问题的隐形“好戏”,非常值得探究。“我”家中,“我”和“妈妈”对借钱一事的态度是直接明了的,不借。当然小说中穿插了“我”买鱼的小事,侧面写出了“我”其实是一个有爱心、有同情心的人,间接点明了“我”是因为舅老爷家的几场“好戏”,对舅老爷及小表叔心生不满,这才和“妈妈”达成统一立场,闹出了一台好戏。关于这一情节的设定,其实可以进一步思考,这涉及作者想要塑造一个什么样的“我”。传统式叙事中的“我”一定是善良的,无论做了什么样的“恶”或“犯浑”,都力图给予一个“我本善良”的解释。顺应这一传统,当然没有问题,但小说中这一情节的出现多少有些刻意(与写作节奏也有关系),不免让人觉得这是刻意在强调“我”是好的、是善良的,读起来反倒令人不快。如果想要交代一个犯浑的人,就大胆交代他的犯浑,可能在人物塑造上会更为成功。如果要突出这是一个好人但偶尔也会犯浑,那应在前文中自然适度地增添一些细节,以突出人物性格的多面性。
回到前面提到的隐形的“好戏”中来。“我”和“妈妈”的态度是明确的,但“爸爸”的态度始终是不明晰的。“爸爸”明知舅老爷和小表叔来家中吃饭是为了借钱,还是同意他们来了,“妈妈”表达愤怒与反对时,“爸爸”却道:“你要发疯别当着孩子”“我已经答应了,你要走就是你的事了”。饭桌上,面对已经在商量借钱数额的亲戚时,“爸爸”却只说喝酒,直到“我”和“妈妈”上演的好戏接近尾声,借钱一事也因大表叔“化疗失败……不需要再拿钱过来了”的告知而消解,“爸爸”这才掀了桌子大声说“滚出去”。借钱事件非常突出地反映了中国式家庭中夫妻关系的地位问题。
在传统家庭关系矛盾书写中,“妻子”总是扮演偏激者或破坏者身份,“丈夫”往往扮演“中正”角色,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爸爸”是真的愿意借钱吗?小说中提了几个细节:“爸爸”是知道“我”在抽烟的(“妈妈”未必知道);每次吵架,“爸爸”就会出门抽烟,然后一身臭味地回来躺在“妈妈”身边,“妈妈咋呼地跳起来,催促着他冲澡,两人便在笑骂声里和好了”……这些细节已经暗示了,“爸爸”对“我”和“妈妈”的行为是有一定了解的。也就是说,“爸爸”在同意亲戚来家借钱之前,就已经料想到了妻子的态度和儿子的立场。因此与其说“爸爸”对借钱一事的态度不明,不如说他只是不愿主动得罪亲戚、伤及颜面,也正是因为如此,饭桌上当亲戚询问借钱数额时,他才始终沉默。要知道,但凡一个人真的愿意借钱,大概率是不会给家人上演这样一出好戏的机会的。所以一台好戏之下隐藏的“好戏”其实也是夫妻关系之间的“好戏”,而这样的关系叙事指向的正是男女问题。在传统社会中,男性不仅社会化程度高、受教育程度更高,地位也普遍高于女性,男性颜面也就被看得更为重要,女性则常被要求以顾及丈夫颜面为重,必要时可以牺牲自身形象。这也是为什么在传统叙事中泼辣的女性形象总是格外多而泼辣的男子形象比较少见的原因之一,因为女性的面子是可以被轻松撕破的。
小说中作者以借钱闹剧为一台好戏,选取的是生活中的一个片段,呈现的却是诸多好戏,指向的是日常生活和社会关系中常见的冲突,这些冲突就构成了日常生活中的危机时刻。“好戏”其实是“难戏”, 作者以戏谑的方式称之为“好戏”。生活中的一些危机时刻有时候能够被解决,比如这篇小说中作者直接从借钱的源头消解了矛盾,大表叔的生命进入倒计时,借钱已毫无意义,但生活中也有很多危机时刻是暂时无法被有效解决的,比如《换季》中“我”面临的三重危机。
“我”起初和情人同居,计划结婚,但“我”怀孕后情人便消失了,“我”虽然一直计划搬离这里,却始终有什么东西把“我”困住了。“我”其实一直拒绝承认作为一个被遗弃的女性、一个单亲妈妈的身份状态,暗暗盼望情人能够回来,这是“我”的第一重危机。“我”的第二重危机体现在工作之中。“我”作为高三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疏离了。造成这种疏离的原因不仅是因为高考制度本身就会把老师和学生之间的距离拉远,还因为创伤性经历,导致我对“说谎”的敏感度增加,怀疑班长对“我”说谎,并心生不安。“班长”这个角色也安排得很有意思:“我”与妈妈的关系不好,班长与妈妈的关系也存在着别扭;我经历过“怀孕”,班长也称自己怀孕了。班长与“我”互为镜像。第三重危机是面对志宇时的无措。作者在刻画志宇这个角色时,一直以“我”的限制视角出发,塑造出天真无邪的孩童形象,结尾却是以志宇的爆发式的骂人话语结束:“去你妈的,去你妈的!”对比强烈,颇为震撼。这种爆发与“我”情感的压抑互为对照。“我”面临的三重危机其实分别对应“我”的三种社会身份:“妻子”身份(虽然没有领证,但构成了事实婚姻关系)、职业身份、母亲身份。
《一台好戏》的风格是明快的,不仅体现在平铺直叙的叙事方式上,也体现在简洁流畅的文字上;《换季》在整体上更为迂回忧郁,文字上也更为细腻,更具有情感性。在《换季》中,作者预留了多处悬念,如志宇珍爱的玻璃瓶,自称怀孕了的班长等,使得故事迂回波折。《一台好戏》是以事件推动叙事,用人物关系间的矛盾冲突推动故事发展;《换季》则侧重刻画人物内心,主要通过细节展示人物内心冲突,从而推动情节进展。因为是靠内心冲突的能量在推动叙事,所以呈现的叙事是跳跃的片段式的叙事,这与《一台好戏》的框架结构大相径庭。《一台好戏》有一个简洁完整的结构,从“我”早晨起床得知亲戚要来借钱,到中午亲戚来家吃饭,再到闹剧上演亲戚讪笑着离开,叙述了一个完整的场景式的生活片段,而其他细节穿插在这个大的框架之下;《换季》则是在非连贯的场景叙事中层层推进,不断将“我”内心的压抑和“我”面临的危机推至高潮。
这两篇小说的叙事方式都不复杂,但越是简单的叙事方式越是需要强大的叙事能力来支撑,作者初步展现了这种叙事的潜力。
【作者简介】陈琛,青年评论家,文艺学专业博士、博士后,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四川省文艺理论研究会理事、四川省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会秘书长;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