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好戏
2024-06-24衡世敏
一
我醒来后,看见妈系着围裙。这是她的另一张脸。她站在桌边,用一根筷子往面包上抹着果酱,最后含入嘴中,一点面包屑都不肯放过。面包是爸下班时带回来的,沃尔玛八点后的打折货,三块钱可以买到一大袋干吐司。她反复涂抹,边边角角都抹上一层薄薄的苹果酱,和用针缝补围裙的口袋一样熟练。我站在自己的身体外,看着自己坐下,将面包嚅进嘴中,每一寸果酱都被舔得干净。“没啥味。”我嘴上这么抱怨,实际上却吃得津津有味。爸说要和我比赛,看谁吃得更快、更响。妈斜睨了爸一眼,说:“就会惯着他。”我咂吧嘴,用力一咬,突然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他娘的。我张着嘴下床,到镜子前一看,果然嘴被咬得冒血星子了。
妈下了一盆热面,拌上香辣酱,三个人一人一个碗,围着客厅的茶几吃。电视机里放着电视剧,我叫不出来名字,只觉得主角的脸在哪里见过。妈看得专心极了,差点把面条喂进了鼻孔,嘴巴边沾着一块辣椒皮。小时候我要是这么干,定是会被她追着打。我递给她一张纸巾,说:“你怎么教育我的,现在自己都忘了。”
她笑了笑,继续看:“你大了,我也老了。”
蓦地,爸清了清嗓子,说:“中午小舅舅他们要来家里吃饭。”
哐——妈脸色铁青地将碗放下,拉高嗓门,如同消防车驶过,说:“他们要是敢进这个家里一步,我就走。”
爸说:“你要发疯别当着孩子。”
“我发疯?!”妈气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我发什么疯你还不清楚?兜里没几个钱,却要装阔气,接济这个,帮助那个。自己需要钱的时候,就没有人帮了。呸,傻子,还以为自己是扶贫处的主任,让我们母子俩跟着你过苦日子。”
爸的脸涨得通红,头顶稀疏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像一只缺水的胡萝卜。和每一个中年男子一样,他秃头,走起路来打偏偏,捧着圆滚滚的肚子,两只腿却像鸡脚。他梗着脖子,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我已经答应了,你要走就是你的事了。”
妈背过身子,用围裙抹起眼泪,响亮地擤鼻涕。
我埋头吸溜面条,还嫌不够味,又去厨房加了一勺花椒油、一把剁碎的小米辣。老两口吵架,不外乎就是钱的事情。嫌彼此挣得少,嫌这个家开支大,嫌花钱大手大脚,我听他们吵了二十多年,早就明白是床头吵架床尾合。
“行,我走,你们自个儿过日子去吧。你们爷俩就刷手机、打游戏,当厨房不存在,每天带着一身汗臭味回来吧。”妈气得浑身哆嗦,想要把围裙解下来,却发现打了个死结,急得脸通红,想要从上口钻出来,胳膊肘一下子打在了我的脸上。
我吃痛,这场怒火眼看着已经蔓延到了我身上,我连忙将她扶到沙发上坐下,又对爸使了个眼色,让他出去溜达,待会再回来。爸哼了一声,用力甩门,到楼下抽烟去了。每次和妈吵架,许久不抽烟的他便会买一条烟,在花坛边吸足一整包,再带着一身臭味回来躺在妈身边。妈咋呼地跳起来,催促着他冲澡,两人便在笑骂声里和好了。反正我们家不上不下已经好多年。我习惯了,他们也习惯了。
“敏,”妈拉住我的手,“我们家就是被人活宰的鱼!”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拍拍她背,让她把气喘匀了,慢慢说。
“你爸的小舅舅,家里有两个儿子的那个,要来找我们家借钱。”她愤愤不平。
“哪家人,我爸那边的亲戚起串,我咋晓得是哪个,”我宽慰她,“他们找我家借钱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在乡下,借得也不多,就当帮我爸长个脸面。”
“长个脸面!哪有拿十万买面子的!”妈的嗓门一下子拉高了,不知道哪里起了火等着她去灭,“就是那家人,他家小儿子提车第一天就晃神,开到祖坟上给祖宗磕了头的那个。”
他们啊——我细细回想,才搜刮出这么一家人的存在。过年走亲戚的时候,他们家只有大儿子忙乎,剩下的几口人坐在沙发上嗑瓜子,还嫌饭菜上得慢。有一年因为这事儿,大儿子媳妇和小儿子媳妇差点干一架。两个人如同斗鸡般,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他们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一年前不是因为给小儿子买房,才借了五万吗?”
“那时候没借!买房借钱,他们也是想得出来。”
“那这次又是啥理由?”
妈顿时淌下泪来,说:“大儿子得了癌症,小家的积蓄被掏空了,想找父母借点。老两口说活不了多久了,就不肯借,还说让大儿子把房卖了。小儿子假惺惺,说要给哥治病,就把算盘打到了我们身上。而且……”妈抽噎了一下。
“而且什么?”
“而且还要以大儿子名义来借,这样死后钱就不用还了!”
“龟孙子的!”我跳起来,哪管哪门子亲戚,骂,“有钱给小儿子买房,没钱给大儿子治病,狗养的,狼心狗肺!”
我一口气骂了许多脏词,连带着妈那份一起骂了。我骂完的时候,妈脸上的郁结也少了几分,满肚怨气一吐为快,反倒安慰起我来了。她拉了拉我的袖子,说:“你爸和大儿子走得近,住在乡下时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现在他得了癌症,你爸也不好意思不借。”
“有啥不好意思的,还能把我们家怎么着?!”
“不是把我们家怎么着,是良心上过不去啊,”妈拍着手背,愤愤道,“不借的话,你让别的亲戚怎么看我们,你让我和你爸晚上睡得了安稳觉不。大半夜醒来,都会想起,就是我们不肯借这十万块钱,大儿子才少活了几年。”
“那家人都能安心买房,我们有啥不安心的?”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妈抹了一下眼泪,把我往旁边推去,“你快去把衣服换了,下楼找你爸,再去买两个卤菜。他们中午要来我们家吃饭,说是走亲戚,什么心思大家都猜得到。但是菜还是要准备好。你赶紧收拾下,再去菜市场买两条鱼。”
这下轮到我傻眼了。前几分钟还在和爸拍着桌子,说他们敢进这个家里一步,自己就走的妈,现在又催促着我去买卤菜和鱼。我琢磨着她的神情,觉得她的气似乎消了,又似乎还在地底下烧着,觉得女人真是种神奇的生物。
我说:“妈,干吗还好鱼好肉招待他们?”
妈横了我一眼:“小孩子,你不懂中间的人情世故,快去。”
我更加不乐意了:“那你刚刚对爸吼什么。”
“你不懂,我得先把自己的委屈摆出来,你爸才会有愧疚,自然借得也会少一点。夫妻之间的窍门,你懂个屁。”
我心想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吗,分明是说给她自个听的,似乎这样就能找回点成都女人的脸面。我嘟囔道:“说不定爸已经看出来了。”
“让你去就去,翅膀硬了是不是。”妈重重地往我肩上一拍。我没有法子,只能慢吞吞地把睡衣换下来,再下楼去找爸。他正叉着腿,坐在花坛边上吸烟,一口气没有吐出来,被呛得咳嗽起来,稀疏的头发在空气中摇曳。我怜惜地看着他反光的头顶,印象里一身西装、站在大学门口大笑的男人逐渐衰老,成为了眼前疲倦的中年人。
他说:“你妈气消了?”
我说:“消了,这会儿又催着我去买肉了。”
爸叹了一口气,递了一支给我:“来一根不?”
我讪笑着:“爸,你开啥玩笑,我不抽烟。”
“儿子以为能瞒得过老子?”爸哼了一声,“别以为我没有看在眼里,就是想你图新鲜,平时没有揭发你。”他说着,又递了两根过来。
我接一支,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默不作声地抽起来。好烟,但至于好在哪里,我也品不出一个味,大概是叛逆的快感。爸响亮地咂了下嘴,又用那种我所熟悉的洞悉一切的目光看着我,说:“‘青沟子娃娃。”
一口烟吐出,似乎和爸的距离也拉近了几分。我说:“要给你带点啥不,妈让我去买卤菜和鱼,回来的时候再带几听啤酒。”最后一句是我加的,不过妈就是这么个意思。
爸这下烟也不抽了,说:“我对不起你妈。”
他叹了口气,让我先去,回来的时候带一包烟。
我在心里对妈顿时肃然起敬。别看家里掌钱的是爸,在外面管事的也是爸。妈总是挽着爸的手,在外面从来不和他唱反调,只会在家里关起门来闹,没有想到其中竟然有那么大的门道。我怜惜地看着爸空空如也的头顶,问:“要再给你带一包烟不?”爸摆了摆手,将烟头掐灭,特意将外套脱下来,来回扇风。
“给你妈买一包老婆饼吧,她爱吃那个,我就不用了。”
我咂咂嘴,心疼爸糟蹋了好烟。
小区门口摆摊的李姨招呼我,问我怎么跑那么快。
“家里要来客人,”我急着去菜市场,说,“李姨,给我留一条猪头肉,我回来拿。”
她跟我们家人熟识,也自然知道我家的口味和忌口。一刀下去,横过来,哐哐几下就是一袋子切片的卤肉。她说:“好,给你留好了,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毛躁,长不醒。”
二
夫妻之间的事情,大人都以为我不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回家点个外卖都和做贼一样,和快递小哥说放在二单元的花坛上。然后跟爸妈打声招呼说自己下楼丢垃圾,实际上却蹲在垃圾桶旁边吸溜软肉,或者痛快地喝一口奶茶,活生生拿出了灌酒的架势。外公说他在我这个年纪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催着我也赶紧找一个。这下子轮到妈急眼了,说这什么世道了,能一样吗。外公便不开腔了。自从他迈入了七十岁,话变少了,性子也越发像个孩子,爱一个人生闷气。妈又连忙宽慰他说:“爸,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流行早结婚了。”外公幽幽地叹口气,对我说:“敏娃,你真幸福。”
哎,我也不知道现在的家长都是什么样的心思。高兴的时候把不成熟当作可爱,恨不得孩子一辈子都这么下去;不高兴的时候就说没有长醒;性子再急一些的,就吹胡子瞪眼,狠狠地拍一下手掌,说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遇上一个讨债鬼。
他们总是说,有些孩子生来是讨债的,有些则是还债的。似乎这样,孩子的作为便顺理成章了。要我说,自己两边都不是,就是生下来过日子。
爸说:“好,这话说得好。”
我总是幽幽地瞧一眼爸,心想,您老人家可别把我这话发在朋友圈里。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爸愈发喜欢发朋友圈了。平日里舞文弄墨,或是参加什么爬山活动,总爱加上一堆磨皮、特效,晃得花人眼。他倒是很高兴,说自己就这点出息了。
买鱼的时候,老板娘不在,鱼是一个小孩抓的。他不够高,只能搬一个板凳,抓鱼、上秤,和顾客讨价还价,又麻利地刮起鱼鳞。
我想这么小的孩子,就不还价了,是多少就给多少。
他倒是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找了我四块钱。
“我多报了,”他解释道,“我老是争不过那些大婶们,就每次多报一些,这样亏得不多。不然我妈回来要说我的。你这条鱼,只有两斤二两。”
我看着眼前这小萝卜头的神色,没有接那钱,而是让他自己藏好,当零花钱。他有些迟疑,瞧了一眼我,又瞧了一眼砧板上的鱼。
我说:“你放心,鱼我肯定要,我也不给你妈说。”
他立刻就笑开了,将钱塞进了兜里,然后用力地洗手,似乎要搓掉一层皮。接着拿起刀刮起鱼鳞,活干得麻利极了。我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问:“你多大了?小弟弟。”
他说自己上小学二年级,周末就来帮妈妈摆摊。
我嗯了一声,临走的时候又把身上仅有的十块钱塞给了他——倘若不是身上只有这找零的钱,我还会多给一些。但现在大家出门都只带手机,用纸币的机会也少了。
他不肯接,我就直接塞进了他的裤兜里。我说:“拿着买根冰棍吃,天这么热,干活也怪辛苦的。”他也不肯要。我想了想说:“这样吧,你给我留条大鱼,我下周来拿。”他这才勉强接受,又在旁边的本子上一笔一画地记下。
多惹人疼的孩子,我心里充满了怜惜。
进了家门,正准备给爸先说这件事,便被屋子里的烟味呛住了。舅老爷叉着腿在屋里抽土烟,灰白色的络腮胡遮了大半张脸;他的小儿子——我的小表叔和爸在旁边唠车,说油价涨了,两个人热络得像多年未见的兄弟;到了妈那边,情形可是太夸张了,她和舅姥、还有表婶边看电视,边热切地扯家常,时不时发出刺耳的笑声。我发现妈笑起来也和舅姥、表婶一样,恨不得把扁桃体都笑出来,好向所有人显示她们是多么亲热。
“那就把房卖了,”妈冷冰冰地说,“自己儿子的命,总比房子值钱。”
“你先进屋去,”爸开口了。他已经喝了不少酒,脖子涨得通红,胸前沾了一块油,一块猪头肉掉在了袖子上。“这是老张家的事情,你别插嘴。”
妈气得胸脯上下起伏,声音更尖了,一连冷笑了三声。“你搞清楚你的姓氏,”她一字一顿地念着爸的大名,“你和你娃一个姓,可不跟你妈的亲戚姓张。”
“那也轮不到你说话,”舅姥一看有戏,眼泪也不落了,像一只护犊的老母鸡般站在我爸跟前,雄赳赳地指责妈,“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去,你还有良心吗你?”她显然已经忘了刚刚一起嗑瓜子的热乎劲,忘了自己刚刚是怎么一口一个侄儿媳妇地唤。转头来就说妈是外姓,不能掺和这件事情。表婶也在旁边帮腔说:“姐消气,我们也是看大哥躺在床上干着急。”
“好,”妈掷地有声,似乎恨不得将每一个字都往他们身上砸去,“大表哥这些年年年都拿了好几万孝敬你们老的,到头来全给表弟买房了。等到大表哥急用钱了,就向别人家硬抢钱,还是不是人了?!”
“你先进屋去,我和他们说。”爸喝道。
妈失望至极地看了一眼爸。她浑身哆嗦地看了一圈,手在围裙上来回搓着,又紧紧地扣住桌板。我想她在那瞬间,定是有把这桌大鱼大肉掀翻的冲动。但她终是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那种冰冷的目光盯着爸,一丝眼神都没有施舍给我。
我轻轻地唤了一声:“妈——”
她这才如梦初醒地直起身子,解下围裙,往椅子上一扔,摔门而出。整个过程,她谁也没有看,什么话都没有说。在砰的一声巨响后,屋内陷入了沉默。
舅老爷最先回过神来,满脸堆笑地和爸商量借钱的数目。爸只是说喝酒,又一筷子猪头肉,一口酒地吃起来。我庆幸今天让李姨切了一块大的。小表叔和他媳妇惊惶地对视了一眼,又压低声音问起借钱的数额。我终于坐不住了,摸出我爸的手机,找到耘哥的备注,一个电话打了过去。爸只当我在玩手机,仍喝着闷酒。
几声嘟嘟声后,我按下了免提。
我说:“是大表叔吗,你爸妈来我们家借钱,说是要以你的名义借十万。”
爸的神色瞬时变了,他几乎是暴怒地跳起来,要我把手机还给他。我自然不肯,将手机高高举起,嘴里继续说着:“大表叔,你就说,要不要我爸的这十万?反正现在你爸妈是不肯把你前些年孝敬他们的钱拿出来了,他们也拿不出来。”
电话那头传来巨大的喘气声,大概是外放的缘故,听起来格外瘆人。我似乎听见女人在啜泣,声音很轻,但是很尖。随即便是男人剧烈的咳嗽声。
爸气得那几根稀疏的头发都立起来了,穿着拖鞋就在客厅里追起我来,也不管把地板踩得咚咚响楼下邻居会不会骂。他自然是跑不过我。我灵巧地踩上沙发,又跳到茶几,侧身躲过爸的手,又绕回了餐桌前,硬生生将小屋子跑出了跑酷的趣味。
一边跑,我还不忘问道:“大表叔,你就一句话,要不要?”
舅老爷被我的行为搞得不知如何是好,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舅姥也没有一开始喊我的客气劲,一只手横在胸前,一只扶着餐桌,尖声让小表叔来抓我。我左一闪身,右一跨步,像只耗子在客厅里乱窜,心想妈受的气,我要统统找补回来。这么想着,嘴里说出来的话便愈发过分,看着爸气得哆嗦,我几乎要开怀大笑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心里对爸,一直有颇多怨言。
在我撞倒了三把椅子,将茶几上的苹果也掀翻在地,表婶也加入这场混战,爸累得气喘吁吁,别过头不再看我的时候,我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了男人沙哑的声音。
他说自己化疗失败了,医生说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不要再拿钱过来了。他也不恼,说起话来很慢,提到我爸的时候声音里还带上了几分笑意,“好久没见到狗娃子了,要是你们一家人能来这里一趟该多好。”
女人的抽泣声更大了,像一辆鸣笛冲线的警车。
我顿时愣在原地,手高高举在空中,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动作。我似乎能看见男人在那头躺在病床上,头发掉得溜光,他的妻子正哭着照顾他。他的大女儿和我一般年纪,但比我争气得多,正在985大学里念硕士。他的小女儿,还在读高中,明年高考。我的血液瞬间就凝结了,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刮子。
表婶长舒一口气,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放松;小表叔带着尴尬,唤了声大哥,神态却是轻松的;舅姥的嘴几乎抿成了一条线;舅老爷喝了一口酒,脸色铁青;爸别着脸,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我说:“大表叔,你别放弃,说不定……”
他在那边笑了一声:“是敏娃吧,给你爸讲,来看看我,就当兄弟一场。我在这边整天干躺着,也怪无聊的。好些年没见了,你也来。上次见你还是2019年的春节。”
我答应下来,紧抿着嘴,觉得每一个字都是在割喉咙。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提出要和舅老爷他们说话,只说自己该吃饭了,先挂电话。
嘟嘟响起,屋内一片寂静。
我拿着手机,手心里全是汗。小表叔站起来说:“那就先不打扰了,你们家慢慢吃。”表婶也说:“今天真是不好意思。”舅姥和舅老爷一言不发,被他们俩拽着站起来。爸坐着,别过头,两只手撑着大腿,让人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突然,他一把掀翻了桌子。碗筷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地上,红色的鱼片淹没在了血旺汤和茄子里。猪头肉那一盘已经被吃得差不多,在地上转了两圈,咕噜噜地滚到了我脚边。他头一回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听起来和妈一模一样。
“滚,都滚出去。”
小表叔和他媳妇交换了一个眼神,讪笑着推着老两口出去了。
我站在原地,准备把爸拉起来,让他到沙发上坐着,赶在妈回来前,将屋里的一片狼藉收拾了。我说:“爸,人都走了,你先到旁边坐着,喝口水,我们商量一下。”
爸手哆嗦着点上了一根烟。
他说:“来一根吗?”
他的语气很平淡,似乎没有怪我,我却觉得脸上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
我说:“不了爸,我还得把这桌菜收拾了。”
爸沉默地抽着烟,妈的脚步声似乎在门口响起。
我弯腰捡起空盘,掉下一颗拙劣的眼泪。
【作者简介】 衡世敏,生于2003年7月,四川成都人;曾在《青年作家》《青春》等刊发表小说并被转载;现居成都,四川大学本科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