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茹志鹃短篇小说《百合花》中的意象
2024-06-24徐思宇
徐思宇
[摘 要] 《百合花》作为十七年时期众多革命历史题材小说的代表作之一,小说中含有丰富的意象:枪筒里的树枝和野菊花、毛竹、百合花被、食物、袖口的洞,这些意象对塑造人物和烘托人文气息有着重要意义。小说中意象的使用,从侧面塑造了人物,以无声赋予人物灵魂,成功地树立了小通讯员、“我”与新媳妇三个主要人物形象,深刻地展现了作者与人物的情感;同时,意象之于人文气息的体现也有着重要作用,通过探寻意象背后象征的内涵,读者可以从中感受到革命战争时期人与人之间纯真的感情和人性之美。
[关 键 词] 茹志鹃;《百合花》;意象 ;人物塑造; 人文气息
注:本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文学作品阅读训练实践课学习成果,指导老师韩慧光。
《百合花》是一部优秀的革命历史题材的短篇小说,其中包含有大量意象。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1]。《百合花》中存在着诸多物象:毛竹、树枝、野菊花、百合花被……它们跟随情节的起伏、感情的流变被赋予作者的主观情意成为意象,大大丰富了文章内容,是表现文章主旨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文将从《百合花》中的主要意象出发探寻其对塑造人物和烘托小说人文气息的意义。
一、茹志鹃及其《百合花》
1957年,受当时国内大环境的影响,茹志鹃的家庭、人际关系和生活受到严重影响,她常常追忆起战时的种种,那些人和事深深地触动了她的内心。1958年,一部短篇小说《百合花》被刊登在报,它是“在匝匝忧虑之中,缅怀追念时得来的产物”[2],成为革命历史小说的经典,“是一篇将战争主题和人性审美意蕴巧妙结合的佳作”[3]。
《百合花》以解放战争为背景,从“我”的视角出发,围绕女战士“我”、通讯员和新媳妇展开故事:1946年的中秋之际,通讯员送“我”前往前线包扎所,并和“我”一起去向包括一位刚过门三天的新媳妇在内的村民们借被子,其中和新媳妇反复两次才借到被子,但也由此了解到了她的百合花被的由来;晚上,新媳妇还来包扎所帮忙。最后通讯员为救人不幸牺牲,新媳妇则为通讯员盖上了那床珍贵的百合花被。小说通过一个简单的故事呈现出战争年代下纯洁高尚的人际关系:“我”和小通讯员的友情、老乡情以及小通讯员、“我”和新媳妇之间的军民鱼水情。
《百合花》的创作风格无疑是具有突破意义的,茹志鹃将视线投向那些战争中的小人物,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中叙述着似乎不够宏大的事件,而这一切也只是以平淡又柔和的笔墨铺叙完成,茅盾评价《百合花》的风格清新俊逸,富于抒情诗的风味[4]。小说最出彩的地方在于人物相识时间虽短,却跨越了时间的基础,命运相交,情切意笃。感情也好,人物行为也好,一切都发于人、源于人,于是小说人物的塑造就显得举足轻重,茹志鹃塑造出生动的人物:通讯员、新媳妇、“我”,都是如此鲜活又质朴,似有万钧之力。成功的人物塑造对小说主旨的表达又有直接的推动作用,通篇人性的光辉和真挚情感直击人心,这也是小说的成功所在。在人性美的塑造过程中,作者选择意象作为工具,所以只有理解小说中的意象,才能更深刻地理解小说。
二、具体意象分析
在《百合花》前,好像还没有过这样一篇或一部以刻画人性而非战争为主、从微处和意象着眼塑造人物的文章或小说:它写长长的毛竹刮打石阶、写枪筒里插着树枝和野菊花、写干硬的馒头揣在怀里、写中秋的瓜果月饼和歌谣、写衣袖破开的口与缝补的针线,还写崭新的被子盖在年轻的脸上。写了那么多物,对于战争的直接描写却不过寥寥数字,好像战争只是一缕沉重的轻烟。有学者认为“《百合花》将敌我冲突深埋在了故事之中”[5],写了那么多物,人却树立了起来,好像不够合理,但是否确实如此?孙绍振教授认为:最简单的、最常见的传统情节核心常常是一个道具,主要是因为它有一种串联作用,这种贯穿作用主要是提供错位心理的共同凝聚焦点[6]。围绕着小说中种种意象反复品味,作者不着笔战争却尽是战争,作者不直说性格却于无声中塑造了形象,作者不直表感情但满是人性。
(一)意象之通讯员枪筒里稀疏的几根树枝和朴素浪漫的“野菊花”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打量通讯员所看到的东西,之前紧赶慢赶的脚程只让“我”注意到他会适时放慢脚步,但不回头看“我”,是个腼腆的人,而枪筒里稀疏的树枝则深化了通讯员“兵”的形象与少年性。
树枝还在通讯员要回团部时出现,“我”注视着他的背影,发现那枪筒里“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枝野菊花,跟那些树枝一起,在他耳边抖抖地颤动着。”伴随着树枝的,还有野菊花。通常枪便是枪,是特务、日军杀害共产党和百姓的凶器;是军人或革命者保卫祖国的武器,是英雄身份的一种象征,可茹志鹃用一朵野菊花把“英雄”拉到了“人”的世界,把读者的想法从“他这是要去哪个战场、要救多少人”转为:“他从哪里、什么时候摘的?摘的时候,又怀着怎样的心情?”树枝和野菊花象征的是一个少年人的心性——会被路边的野菊花吸引,仍然烂漫。
(二)意象之心中的故乡“毛竹”
有研究者认为,“毛竹因其形状高直、材质坚韧又象征着人的顶天立地与责任担当”[7]。从毛竹代表的文化意蕴来看,通讯员有着毛竹一般的品质,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则可以理解为故乡。当作家塑造人物、编撰剧情时,无可避免地要讲述人物过去,《百合花》中,通讯员的过去是毛竹:“一个肩膀宽宽的小伙儿,肩上垫了一块蓝布,抗了几枝青竹,竹梢长长地拖在他后面,刮打得石级哗哗作响。”他有家人,才十九,明明可以在家乡一直单纯地生活下去,但在大军北撤时主动跟来——情义血肉从这里开始生根发芽。同时,毛竹也是“我”的故乡回忆:“一片绿雾似的竹海,海中间,一条窄窄的石级山道,盘旋而上”,“我”也是背井离乡为革命奋斗的人,毛竹不仅象征着故乡,还象征着家国情怀,为国即为家。
(三)意象之军民鱼水情——百合花被
茹志鹃没有直接描写战场,而是以被子替代枪炮血雨和牺牲,她不把重点放在战争打了什么,更关注战争带来了什么:伤员、流血、发冷,所以需要被子保暖,这实际上是一种人文关怀——从战场是塑造英雄的最好地点的思路里剥离出来,战争带来的牺牲与痛苦同样不可忽视。被子是小说人文主义和军民鱼水情的体现。
百合花被毫无疑问是小说的核心意象,通过三次转交的过程串联起小说的三位主人公。第一次转交发生在通讯员和新媳妇之间,以失败告终也使两人结下梁子,第二次是“我”与新媳妇之间,转交成功了但也得知这是嫁妆。第三次转交回到新媳妇和通讯员之间,通讯员因为保护他人扑向手榴弹牺牲,新媳妇把被子盖在通讯员身上。前两次转交产生的矛盾在第三次中化解,第一次转交失败后通讯员小孩子气地骂新媳妇死封建,第二次借到了也仍然赌着气,一下就把通讯员还是个年轻气盛的孩子形象树立了起来,后面听到这是新媳妇的嫁妆又愧疚起来,这就体现出通讯员不够成熟但明理。新媳妇“咬着嘴唇笑”“像是故意气通讯员,把被子朝我面前一送”“一面笑着,一面赶忙找针拿线”,无不体现了新媳妇的俏皮可爱、温柔善良。军民鱼水情也建立起来,体现出人性的光辉,虽然闹了矛盾,但最后愿意为革命事业奉献,也愿意相互理解。
前两次转交使百合花被的象征意义从一床嫁妆向军民情转变,第三次转交更上一个台阶,使它演化为百合花,上升为人性与爱。新媳妇亲自把被子盖在通讯员身上,眼中噙着泪水,此刻只剩下了最质朴的痛心和柔软的爱,这是人心中自然本能的感情。百合花被承载着对战争的反思、对爱和人性最单纯却准确的理解陪伴通讯员长眠。
女性主义也是人文的一大重要议题。通过给被子一段,能看到新媳妇的俏皮、善良和无私,和战争年代仍然积极乐观、乐于奉献的精神。小说中的“我”、新媳妇,和前来帮忙的妇女不再是传统的弱者,女性的力量在此时掷地有声[8]。
(四)意象之食物
馒头是通讯员给我开的饭,虽然已经干硬,但承载着关心。第二次出现馒头是通讯员牺牲后我拉开新媳妇时无意碰着了:“我想拉开她……但我无意中碰到了身边一个什么东西,伸手一摸,是他给我开的饭,两个干硬的馒头。”一方面这馒头“我”忙到现在也没来得及吃,另一方面,馒头成了通讯员的一份遗物,是小通讯员柔情的寄托,把小说的悲剧意味拉高。
小说开篇便点明这是“一九四六年的中秋”,一个本该万家团圆的节日此刻却正打着生离死别的仗。月饼在小说里象征和平,与战争相对立,光明需要打赢这场战争,但茹志鹃认为也不能忽略战争要付出生命代价的现实,表达了对革命战士的敬重,也表现了对生命的珍惜与反思[9]。
(五)意象之通讯员袖口破的洞
袖口的洞是通讯员慌张离去时挂住了门钩留下的,新媳妇要给他补但被拒绝了,一直到通讯员牺牲才有机会缝补:“新媳妇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依然拿着针,细细地、密密地缝着那个破洞。”这个破洞和挂着的布象征着遗憾,遗憾好像都是这样,如布一样,无足轻重地飘着,只有在回望时才会发现布下的洞口有千斤重。这份遗憾属于没来得及补上的洞,属于新媳妇和通讯员,属于通讯员的家人,属于无数失去生命的人们。
三、意象对人物塑造的意义
袁行霈认为意象是被赋予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1],蒋寅将意象表述为“由不同的意和象结合而成的,意象形成的关键是意识的作用”“‘意象的基本规定就是情景交融,由此构成一个包含着意蕴于自身的完整的感性世界”[10]。因此,意象实际上是用物象构筑的精神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物饮下以作者思想调制成的酒而长出血肉。其中,作品的象是人物生长轨迹的组成铁道,作品的意是人物生长时疼痛与快乐的源泉,意象的使用,可以在塑造人物时避免乏善可陈的描写,自然树立形象,而非直白的形容词强硬堆砌,好像山中下了一场雨,于是草木生长。茹志鹃在短短的一篇小说中建造了一个完美的精神世界,赋予了人物,尤其是三位主要人物:通讯员、“我”、新媳妇以血肉和灵魂,甚至走出了故事——虽然茹志鹃写到“《百合花》里的人物、事件,都不是真人真事,也不是依据真人真事来加工的”[2],但他们鲜活如实,他们好像的确活着。
四、小结
许多革命小说善于塑造英雄战士,比如《青春之歌》里的卢嘉川,他有勇有谋、大义凛然,一直在为革命奔波,最后在极度折磨中也要给狱外送去消息再死去。毫无疑问,卢嘉川是值得敬佩的革命英雄,却少了些“人”的韵味而更多的是神性,他是一类英雄的代表或集合体,不能说卢嘉川的塑造不成功,而是回过头思考,那是一种共性的写法,而茹志鹃避开了这种通俗写法,选择了塑造个性的写法。
在塑造个性的道路上,茹志鹃善于运用意象去体现人物,用意象为读者提供诸多关于人物的生活细节和生平细节,从细节处展现人物的性格与人物的心理,意象所蕴含的感情到最后不再是作者去赋予,而是主人公去赋予,它们或体现主人公的少年心性与勇敢,或体现着人物的柔情与家国情怀,又或展现出他们的力量与意志,从中迸发出的是生命之美,无论是从写作手法还是塑造人物的角度,意象的使用无疑是成功的。
同时,在表现人性之美、烘托人文气息上,小说中大量的意象都各自存在独特的象征意义,通讯员枪筒里稀疏的几根树枝象征着“兵”的形象与少年性;毛竹意味着故乡;最主要的意象百合花被,它的内涵随着其不断被转交而变化:从一床嫁妆到一份军民情的见证,再到象征着百合花,上升为人性与爱的具象化。干硬的馒头和月饼蕴藏着死亡与和平;袖上的破洞和挂着的布则代表着遗憾。意象以其自身特有的生命力使人之间结成强有力的、看不见的纽带——其本质是爱——也是《百合花》迫切地所想呈现给读者的人文气息。
参考文献:
[1]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62-63.
[2]茹志鹃.我写《百合花》的经过[M]//漫谈我的创作经历.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
[3]于晓泉. 人性意蕴和政治性主题的巧妙结合:《百合花》主题新探[J]. 贵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1):83-85.
[4]茅盾. 谈最近的短篇小说[J]. 人民文学, 1958(6):4-9.
[5]华乐菲. 细察茹志鹃战争生活化的手法与原理:以短篇小说集《百合花》为例[J]. 青年文学家,2018(17):52.
[6]孙绍振.文学创作论[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4:443.
[7]龙清晶,万桂红. 毛竹意象:《百合花》解读新视点[J]. 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23(16):57-59.
[8]柳士军. 作为孤独之声的《百合花》[J]. 重庆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32(1):119-123.
[9]王琳. 微笑背后的沉思-论茹志鹃《百合花》的战争反思[J]. 名作欣赏,2014(26):75-76.
[10]蒋寅:语象·物象·意象·意境[J].文学评论,2002(3):69-75.
作者单位:北方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