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手白手
2024-06-24陈清泓
梅姐是老黄的护工,老黄因为她生,也因为她死。其实往前追溯,老黄活着时,已经不被人在意。
去年冬天的一个下午,老黄走在回家的路上,碎裂的冰凌从屋檐坠落,穿透了他的大脑,待老黄苏醒,天气已经转暖,他躺在汾县医院的三一三病房,四肢不能动弹。柳若云来医院伺候过他两天,之后全交给了梅姐,直到第二个冬天,冰凌再次冻在屋檐上,柳若云只露过一次面。
腊月二十五的中午,柳若云立在三一三病房门口,扑面而来一股暖烘烘的酸臭。梅姐背对门口而坐,左手捧起一块白纸板,右手拉扯线,下针时,脸贴近,整个身体蜷成一团;出针时,身体展开,后背披着的长辫,随之滑落。
老黄出事后,柳若云做的第一件事是请护工,柳若云初见梅姐,见梅姐背后垂着一条不利落的长辫,缩着手脚,说话也轻,是个比自己年纪小的软绵的女人,就不太想用。梅姐瞧出柳若云的意思,露出一双红肿粗短的手,架起老黄,给他翻身擦洗,一米八的老黄像阴天的云,将瘦小的梅姐遮得严严实实,梅姐做得有条不紊。柳若云才定下的她。
病房里有男人在呕吐,柳若云憋住气,依旧能闻到酸臭味,她悄然走到梅姐身后,伸出一只细腻的白手,搁在梅姐肩上,弹灰一样轻拍两下,又抬臂越过,将饭盒放到床头柜上,看向躺在旁边的老黄。梅姐回头瞧一眼,立即丢开鞋垫,撤凳子站起来,差点踩住柳若云的脚,接着将床头柜上散落的橘子皮攥在手心,攥得红色的手发白。
柳若云回头瞧一眼鞋垫说:“绣的平安啊,手真巧。”
梅姐松开紧咬的嘴唇,嘴角轻轻一弯,衬出眉心那颗米粒大小的红痣,更添慈悲模样。
“没什么的,闷了绣着玩。”梅姐将没绣完的鞋垫塞进抽屉,又怯怯地垂下头。镜片后面,柳若云狭长的眼,闪闪烁烁。虽然护工不是柳若云的学生,但出于职业习惯,柳若云很容易分辨出真话假话。梅姐眼下有两团乌青,手指被澄黄的顶针箍得红肿发亮。若不是为挣些小钱,何必如此。
柳若云提着水壶,婷婷袅袅地出去。三一三房里,还有位姓沈的护工大姐,伺候隔壁床脑溢血的老太太,老太太入院后,两个儿子没露过面,结钱也不痛快。沈大姐听柳若云走远了,才冲梅姐努嘴说:“咱在这儿又不是坐牢,绣个鞋垫子还不成?那娘们长眼细鼻的,天生的刻薄样,嘁!”梅姐没搭腔,打开柳若云拿来的饭盒,饭盒里焖的鸡汤,烂熟的红枣、枸杞,粘在饭盒盖上。沈大姐弯腰拾起床底的脸盆,出门前又是她那专属的“漏气”声,仿佛特地押的韵脚,不嘁一声不成诗文:“嘁,你滥好心啊,还送她鞋垫,你看她念你的好吧?嘁!”
几个月前,梅姐曾送给柳若云三副鞋垫,柳若云的是“好运来”,柳若云女儿的是“平安”,老黄的是“踩小人”。柳若云说老黄用不上,梅姐要她一定收下,神神秘秘地说,老黄是被小人害了才会这样。梅姐说的“这样”,是老黄成了全瘫,她从不忍心直接说出这几个字。柳若云接过梅姐的鞋垫,并没低头仔细看,嘴上连连赞叹其手艺。至于梅姐说的,柳若云一字不信。哪有什么小人害老黄,该着他倒霉,或是报应。“报应”,这两个字在心里说,在牙上咬,被柳若云磨得细细的,不轻易吐露出来。
柳若云从水房出来,遇上抱着脸盆的沈大姐,沈大姐很客气地和她打招呼,叫她柳老师,一通地问:“学校最近忙吧?你家是个闺女还是儿来着?说对象了吗?”柳若云冷冷清清地答两句,又婷婷袅袅地走了,沈大姐响亮地“嘁”一声,一甩胳膊,绿色脸盆在水池里翻了个跟头,背面朝天,被灌下的水柱砸得震天响。
柳若云对身后的嘈杂不闻不问,她提着水壶,走过医院雪白的走廊,这里和一九九九年时并无不同,二十年前,她就住在楼下的病房,仰面看见天花板如雪般盖下来,只觉身下流的血冻成了冰,老黄才来。老黄来时,身后跟着表妹,披肩发,淡紫色的口红,看着二十岁出头,香喷喷的,让人头晕。
表妹放下一提鸡蛋,一包红糖,靠过来问:“嫂子,你怎么样了?”香味更浓了,浓得万紫千红。表妹脸上的香粉,落在柳若云的眼皮上,热且烫。表妹的嘴唇,沾着金屑,像被金黄的阳光穿透的云霞,混在一块,融在一起,如胶似漆。
柳若云与老黄曾同在汾县高中教书,她教历史,他教语文。结婚那年,流行掺着金屑的紫色口红,老黄也送过她一支。柳若云不爱紫色,那支口红,便渐渐消失了。起初,它从梳妆台,流落到床上,又从茶几上,漂泊到沙发缝隙处,离柳若云愈来愈远,直到有一天,它彻底失踪了。婚后第三年,柳若云怀孕,老黄被调到市中学教书,说是很巧,竟在学校碰上了老家的表妹。柳若云疼惜在异乡的老黄,老黄每周一从汾县往回赶,柳若云便早起给他包水饺。老黄尤其爱在学校吹嘘,他那盒热腾腾的“妻的水饺”,当众读情诗一般,在办公室打开来吃。有一周,水饺做得太咸,入口发苦,柳若云在电话里问老黄吃得怎么样,本想打趣开个玩笑,老黄却连忙说好吃。她挂了电话,突然想起自己和老黄在老家结婚时,不记得来过哪个表妹。
老黄凑近病床,摸摸柳若云的额头,说着他刚下火车,怎么生得这么快。柳若云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露出牙齿后面深不见底的黑色,冒出一点儿紫色的舌尖,沾着金粉。柳若云的肚子剧烈地抽动,不可阻遏地反胃,如兔子刨洞,后脚掌蹬在她的小腹上,从狭长的食道里钻出来。柳若云垂死般耷拉在床沿上,不顾一切地呕吐起来。表妹拍着柳若云的背,慌乱地找盆,柳若云还是吐在了地上。老黄说,看你没吃东西,吐不出什么。柳若云分明看见自己吐出一只掌心般大小的兔子。它沾满血块,掉到地上,绕过几条裤腿,如一只圆圆胖胖的小红灯笼,滚了出去。柳若云用手背揩去嘴角的涎液,对老黄说,我的女儿,就叫灯灯吧。
自打老黄瘫痪,表妹从未出现过。柳若云不打算告诉梅姐这件事,本就没必要说。柳若云教书得来的工资,全付了护工费,她认为梅姐知道这个就行。
梅姐拿钱干事,也算尽心尽力。柳若云每次来,只管坐着看,看梅姐给老黄喂饭、洗碗筷,再从阳台收回晒干的衣物、床单。隔壁床的老太太的衣领上,整日沾满黄黑的饭渍,逐渐结成硬邦邦的铁块。老黄和她相比,更有几分尊严。老黄一年不穿鞋了,梅姐仍给他洗得整洁柔软。她还拿出鞋垫,塞进新鞋里,说等老黄能下地走路时穿上,第一时间踩踩小人。
梅姐如此笃信,全为她那个儿子。说来是今年秋天的事了,那天她跟柳若云请了半天假,说要去三孔桥。
三孔桥,在汾县的北边,紧贴着县医院。桥洞里坐着一堆摆摊算命的老头,面前皆铺开一张黄底黑字的介绍纸,用神签筒、金钱卦和收款码牌压住。有人抱孩乞讨,挨着算命摊跪着,用纸盒、饭盆做容器,盛一点儿过路人的好心。有的生意,靠着医院做最好。医学,算命,都是治愈,是人走到绝路时抓住的救命稻草,前者不一定有用,后者常常无用。在这群人中,梅姐算幸运的,她去三孔桥,只是为她那个在镇中学读书的儿子。
梅姐从三孔桥回来时,手里把弄一张黄符纸,忧心忡忡地问柳若云:“妹妹,你说康康以后真会走得远远的吗?”算命的老头说,她命里无子,孩子注定要远走高飞,除非烧掉他给的符纸,冲水喝下免灾。
柳若云不愿同她饶舌,佯作安慰几句,实际心中好不耐烦。
梅姐捏住符纸,望向栽在住院楼前的松树,自顾自地说:“妹妹,有件事,家里人都知道,你不知道。康康不是我亲生的。”
柳若云的嘴发干,沉默一会儿说:“这有什么的,不稀奇。”
梅姐和沈大姐借打火机,火苗蹿出一股焦味,愈发浓郁。梅姐往饭盒里倒温水,浮上一层打着圈的黑灰。三一三的人对此见怪不怪。隔壁的老太太,成天早上嘟嘟囔囔地念经,靠窗的老头,还组织了个唱诗班,都是觉得哪方有用拜哪方。
梅姐抬起碗,仰头喝水,蹙眉咂咂嘴。
“什么味?”柳若云咽一口唾沫问。
梅姐说不出话,直摆手。
隔壁的老太太在被子下面蠕动,伸出头,一道晶莹的涎液,顺着嘴角流进脖颈,她转一圈眼珠说:“梅啊,别剩渣子,剩了不灵。”
沈大姐边给老太太擦口水边骂道:“嘁!瘫了还管别人的事,瘫得还不够,该把舌头也瘫了。”老太太咕噜咽一声口水,鼓起的眼珠子抖了抖,好似没听到。
“剌嗓子。”梅姐又倒上一碗水。
梅姐嘴里包着一口水,捧碗在胸前,苦着脸,咕咚咽下去,这般姿势,静几秒,才睁开眼,舔着嘴唇,懵懵懂懂看看周遭。柳若云屏息看着,不自觉地也舔起嘴来。梅姐扑哧笑出声,笑纹还未消,放下碗,眼里又蓄满泪,她摸摸眉心上的红痣,叫声妹妹,向柳若云倾倒起了过去。
从前她男人在时,一起在老家坝上过年,腊月二十七,她在院中腌肉,男人们在堂屋喝酒,其中一个讥讽她男人结婚多年无后,是身上不行。八角花椒蜇手,她拿不住滑溜溜的肥肉,肥肉扑通掉在地上,滚了满身的土。婆婆看见,止不住地骂。那日白天,她男人拼酒吃肉,佯装无事,晚上,进了被窝,他用被子盖住女人,抬腿猛踹她的肚子。她听见男人的牙关咯吱作响,明白他这次是下了狠手,心中冒出一股莽劲,顶翻身上压着的肉山,爬起往屋外逃,又被扯住了一条腿,一头磕在床边的桌角上,昏死过去。
“说来也怪,当时没流血,就是淤在里头了。”梅姐伸手指着眉间那颗米粒大小的红痣,“你看,好几年没消印子,一直这样。”
红痣周边,延伸出几缕蛛网状的血丝,仿佛玉石上的花纹。梅姐的长相不出众,添上一粒鲜艳的红痣,反倒留住人的目光。柳若云想要是这样说,像是拿别人的不幸开玩笑,便没说出口。
病床上传来几声哼唧,梅姐咯吱咯吱摇起病床。直到柳若云的耳边响起陌生的咀嚼声,她才发觉他的存在——床上躺着的是一个人——她的丈夫。他常常昏睡,不能走,不说话,只有半只手能动,有时呜呜无意义地喊叫,像退化的人。柳若云没在意过他还是一个人。柳若云坐在一旁,听见咕噜噜的吞咽声,觉得他的吃饭声也很可恨。四周静下来,灰扑扑的,无人说话,空气几乎停滞。退化的老黄,吃完饭,又重返昏睡,像个痴呆的婴孩。梅姐洗了饭盒回来,接着刚才的故事讲下去。
梅姐第二天醒来,与男人商量,到坝上的福利院领养了一个男孩,取名叫康康。康康三岁时,男人醉酒去工地,从手脚架上摔下来,进了县医院,苦撑一个月,没来得及被拉回家就走了。男人走后,扔下一长串账单,梅姐继续留在县医院找活干。最饿的时候,沈大姐分过她半份盒饭,芹菜炒肉,土豆丝,再没吃过那么香的饭。
沈大姐竖着耳朵听,嘁一声说:“又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不嫌丢人。”
“这么多年,我没出过医院。不知道做姑娘时,城里十字街上的服装店,还开不开了。结婚前,我在那儿做过新褂子。”梅姐捻着衣服上的线头,垂下微红的脸,许久不再出声,那串大辫子,依偎着她的脸,像一张少女的旧相片。
柳若云与梅姐说起十字街,十字街上的服装店早开成了服装厂,厂子倒闭后,店主上吊死的。十字街上的小饭馆,修成了大酒楼,最有名的是锦豪酒店,县城人想要排场的都去那儿吃,只不过酒店老板的子女运不好,生下个痴子,去年也结婚了。梅姐听到这捂住嘴问:“怎么,也有女人愿意吗?”柳若云笑她天真,说,当然。梅姐又问:“县一中在哪儿,离那酒店近不?”柳若云说,很近,十字街上学生最多。
只见梅姐攥紧的拳头直晃,像决心做一大笔投资,说:“把康康送进一中,再供他念个大学,这辈子值了。”她沉一下,又缓缓松开拳头:“要是再住三年校,也见不了他几面……”
柳若云听梅姐说起过,康康寄宿在坝上的中学,若能考上县里的高中,她打工陪读,能算上团聚。她俩说着说着,见外面天突然黑了,柳若云从未在三一三留那么久,告辞时,她心里还有淡淡的愁绪。由秋转冬,梅姐眉间那颗红痣,依旧压在柳若云的心上,使愁绪如雨天云雾遮山,挥拨不开。
柳若云提着水壶回来,擦干净手,从兜里拿出一只红包,因着她总记起秋天时梅姐的诉苦,除去工资,又多加了一千块。梅姐的手缩在衣袖里,没伸出来接钱,一双眼躲躲闪闪,声音沙哑:“妹妹,你大姐这儿有个事,你看能不能给帮帮忙。”
柳若云在心里叹口气,知道这事是躲不过了。
重点高中录取学生,不单看成绩。梅姐困在医院里,却对外面的事很清楚,善于精打细算,不遗漏一点儿资源,一边做着护工,还能赚着鞋垫钱。柳若云心间的愁绪,顷刻减轻许多,一同褪去了怜悯,甚至有些后悔多加那一千块。柳若云答应梅姐,给尽力试试。梅姐的脸颊扑上薄粉,两泡眼泛起水花,声音也昂扬许多,紧跟着说今年没娘家可回,能不能带康康去柳若云家过年。
过年时,老黄是个麻烦,不能留他独自在医院,势必要拉回家,梅姐回乡下过年,柳若云就得一人拉扯他。任谁都看得出来,柳若云早对老黄很浅很淡了。柳若云知道,梅姐是在向自己笨拙地报恩。
梅姐喂老黄喝完鸡汤,接着拿起洗洁精和饭盒去水房。柳若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放着些零碎。一盒表皮褪色的擦脸油,一把梳子,一块碎镜子,其余的全是鞋垫花样和彩线。云山雾绕的愁绪,又笼上来。柳若云将红包放在那团彩线上,看向昏睡的老黄,他原先胖,如今整个人瘦得凹进去,黄色的皮像一层油腊纸,包在骨头上,两颊泛出骇人的青色。柳若云坐在床边,抱住两膝小声说,她可怜,我不比她更可怜?沈大姐端着绿脸盆回来,嘁一声。柳若云忙抬手蹭蹭两颊,避过脸去。梅姐甩着湿淋淋红通通的手回来,柳若云说今天的日头好,要回家晒晒衣服,梅姐忙递上洗得发亮的饭盒说:“难得冬天里这么好的日头,快回家忙去吧!”梅姐提高的声音,像亮给沈大姐听的。
过年前,柳若云接老黄回家。汾县的公交公司发不下工资来,司机们纷纷罢工。康康放寒假,从坝上骑自行车去县医院,再载上梅姐到柳若云家。柳若云家里的大门半敞着,母子俩一走进去,就叫阴沉昏暗盖了一脸。阳台上晒满衣物,婴儿服、口水巾、毛线衣和蜷皱的童鞋,白色、粉色、红色,云霞一样铺满,猫、兔子、小猪、毛茸茸的小鸡,活泼的花样随微风晃动。
柳若云听见客厅的响动,才从云堆般的衣物里冒出来,往屋内走,一路上,不断碰到垂下来的衣服,柔软的衣袖、裤脚,也轻抚她的脸,像依恋母亲的婴孩,舍不得她的离开。
屋内阴沉,却很暖和,在外面吹过冷风的康康,脸颊上遽然升起两坨紫红。柳若云招呼康康脱外套、换拖鞋,坐下吃水果,梅姐则直奔着老黄那屋去。老黄仍被安置在儿童房里。梅姐皱眉打量这间狭小的儿童房。儿童房的床太小,老黄的两只脚都伸出去了,瘦伶伶的,鸡爪子一样搭在床边,看着怪可怜的。
晚上,梅姐跟柳若云睡在主卧,康康睡在次卧。梅姐坐起来问柳若云:“灯灯啥时候来,我睡在沙发上也行。”
“不用,她今年不回。”柳若云说。
梅姐张着嘴,半晌愣愣地问:“不得回家过年吗?”
柳若云将被子盖到头顶,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黄绒绒的灯光里,床头柜上的相框中圈着个婴孩,头戴线帽,额间点了一颗圆润的红痣,脸颊擦着两团紫色的胭脂,身穿粉色毛线衣,胸前勾出一只雪白小兔,那兔子的尾巴做得最是传神,圆滚滚如一团雪球。婴孩坐在绿叶红花的棉被里,手中攥着兔子尾巴,像个年画娃娃。下面珍爱地描着字:灯灯一岁了,快乐成长。
梅姐拉上台灯,光熄灭,心在黑暗中轰然作响,这家里处处是灯灯,却没有灯灯长大的踪迹。
第二天中午,系着围裙的梅姐,轻轻推开卧室的门,伸头朝里望,柳若云正从被子里抬起脸,两个女人的视线一搭上,梅姐的眼底满是憨厚的讨好,柳若云愣一下,肿着眼泡,回应一个十分僵硬、闷倦的笑。拖到实在不能再拖,柳若云才走出卧室,扑面而来的八角味和肉香,热腾腾地填满整间屋子,梅姐高喊一声康康,康康从儿童房里出来,放下手中的书,先喊声柳阿姨,才去帮梅姐端鱼汤。
鱼汤挤上饭桌,浓白的汤,汤上漂着娇嫩的韭黄段,升起的热气熏得柳若云睁不开眼。梅姐夺过柳若云手里的碗,夹进一筷子肥嘟嘟的鱼肉,再淋两大勺鱼汤。一只白瓷碗变得拥挤。
梅姐拿湿淋淋的红手,拍拍柳若云柔软雪白的手背,说:“这块肉香刺少,快吃吧。”
吃完饭,柳若云去主卧,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团红色,梅姐正坐在沙发上剥无花果,将一颗颗粉红的果子排在瓷盘里,抬头对上目光,柳若云将那团红藏在身后。梅姐随即站起身,举起两只甜腻腻的手,用手肘去赶柳若云,嘴里哦嘘哦嘘地喊,像在乡下赶不听话的鸡鹅牛羊。柳若云同她在客厅绕着圈,也轻嚷几句,给孩子的。梅姐终于放下竖起的两臂,郑重地对康康说:“来给你柳阿姨磕个过年头。”
康康不扭捏,利落地撤腿跪倒,俯身下去。柳若云要躲开,被梅姐抓住,梅姐扯紧那条馨香柔弱的胳膊,又命令道:“叫声干妈。”柳若云挣脱不出,胳膊被束在前面,身子扭到后面,细长的白颈歪向一边,像只被拧住双翅的白鹅。木地板发出咯噔一声,康康结实地磕下一个头,规矩地喊:“干妈。”
晚上,老黄吃过米糊睡下,柳若云他们在客厅打牌,康康用日历纸的反面记分,一张牌一分,写着“柳 梅 康”,下面跟着歪歪斜斜的数字,数字记到日历纸的边缘处时,窗外响起烟花鞭炮声。柳若云细细听着,几年了,过年时既冷又黑,听不见鞭炮声,今年才知道热闹。
过年后,天气愈暖,老黄的情况看着也稳定,柳若云便没送他去医院。梅姐留在家里照顾老黄,晚饭渐渐做得潦草,柳若云给梅姐红包,梅姐没要。入六月,气温骤升,老黄发起连绵的低烧。柳若云不好意思在期末时请假,梅姐也为康康中考的事忙,只得先喂点儿药,让老黄挨一阵儿。
六月十九日,极热的一天,下午五点多的光景,柳若云抱着书往办公室走,梅姐给她打电话,说老黄突然犯了癫痫,现下在救护车上,浑身烧得滚烫。
柳若云向领导请假,话没说一半,教务主任便摆手让她快去。这是个有修养的男人,柳若云走后,他才将眉毛不耐烦地耷拉下来。久病床前,消磨的不单是亲情,无相关的同事更需要极力地忍耐。
医生说老黄肺部重度感染,从下午五点半到凌晨一点,柳若云一共签了三次病危通知书。梅姐蜷在医院走廊,眼睛哭得烂红,说:“都是我的罪,你怎么怨我都不为过。”
柳若云沉默地数着头顶的灯,一共十八盏,数着从座椅到抢救室门口的地板格,一共六格,数之前设想它们若是奇数,老黄一定不会死,结果正不是奇数。于是柳若云开始想,老黄是人,人都是会死的,所以老黄也要死。可是那些躺在床上等死的人,也会像老黄一样,在农村长大,长大后到县城工作,再找一个像她一样的女人谈恋爱结婚吗?柳若云想象不出来死的具体模样。
早上五点十分,医生让柳若云进室内看一眼。她进去远远地立着,不敢靠近,老黄喘不上气,说话十分清晰,像从没病过一样。他说:“若云呢,怎么不见若云?”再高喊一声:“妈妈啊!”接着像一个破布袋子,胀起来,在被褥里缓缓塌下去。
柳若云站在走廊,医生拿来死亡联单,她接过笔,对不准纸,笔尖一低下去,就滑向一边。她的手早抖得像风中的秋叶。医生说给她拿个印泥来。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一串霹雳女声:“你们到底来不来,最后一面了,这是你们的亲老娘啊!”柳若云没接住印泥,眼睁睁看那团红色滚向远处,停在那女人的脚下,还在嘁嘁地叱骂,竟是那位沈大姐。
沈大姐骂着骂着,猛然住声,扭脸看向电话,又将脸贴过去,她呆愣几秒,举高手机,蹲下身慢慢缩进墙角里。
柳若云摁下一点儿红,梅姐的怀抱接着堵过来。梅姐的眼泪也是滂沱的,带有温度的,没有距离感地落在别人的脖子上。柳若云闻见梅姐身上,有一股陌生的烧焦的苦味。沈大姐的哭声,也是嘁——嘁——,在雪白的走廊里,飘来荡去。柳若云搓搓手指上湿润的红,抽吸鼻子,再没有流泪的感觉。
学校派来几个同事,帮忙张罗丧礼。丧礼上柳若云哭得身子发沉,要沉到地底下去,梅姐被哭声吓住,站得远远的,柳若云也没想到自己今天会哭得很真,甚至比失去灯灯那天哭得还真。走出殡仪馆,要往饭店去,来的一群同事随过钱,说学校有事,结伴离开。几个亲戚去吃饭,带走一些烟酒。人走尽时,桌上堆着碎鸡骨头和瓜子皮,盘里剩下支离破碎的猪头,用热腾腾的鲜活的食欲,送走最冷的虚无的死,如此丧礼才结束了。
梅姐重新搀紧柳若云。上车回家时,天下起小雨,雨追着车跑,柳若云扒着车窗朝后看,看见一缕极细的烟在空中散去,总觉得老黄还在后面等着上车。可是不会再有老黄了。
老黄死后,她俩再见,是第二年的夏天,那全是一次偶然。
柳若云带的毕业班聚餐,定在县城的锦豪酒店。柳若云去得迟,学生们打电话来催促。她不是故意要来得迟,锦豪酒店原先开在十字街,她过去才看见酒店外半面墙被烧得漆黑,大门紧闭。学生跟柳若云说,锦豪酒店去年起过火,早搬到三孔桥了。柳若云急匆匆赶去新店,没想到一进门便碰到梅姐。梅姐的后肩上,少了那条长辫,手拿一只对讲机,利落地指挥几个服务员。若不是柳若云熟悉她的声音,几乎认不出她就是那个梅姐了。梅姐见着柳若云,也是一脸的错愕。
老黄是她们之间的帘幕。两个女人隔着帘幕说了很久的话,一时掀开,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学生跑来找柳若云,服务员也来找梅姐,她俩都做出一副很忙的样子,赶去各自的包厢。
柳若云喝了几杯酒,留下一张合影,适时告辞。她带着几分醉意出来,没见到梅姐,便溜出大厅,快走到车边时,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柳若云转过头,梅姐正摆着手,朝这儿走过来。
梅姐剪了短发,变得洋气、干练,身上的西装也不显怪异,领边别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金色胸牌,上面写着“大堂经理”。
她们聊了两句,话题逐渐干涸,便绕到共同的孩子身上。梅姐说康康能进一中,上重点班,多亏柳若云这个干妈。柳若云淡淡一笑,心里总觉得不似从前那般热情,又琢磨出自己与梅姐说话,竟像一般女人之间说话了。柳若云盯着那枚胸牌,想着:“她与我已无不同,甚至好过我了。”
日头打在梅姐脸上,照着她额头的一层细汗和斑驳的妆。
柳若云指着梅姐的眉间说:“这个痣看样子快消了。”
梅姐摸摸额头,笑褪得干净。“是看不大清了。”
“肯定是因为你现在过得越来越好。”柳若云轻轻说。
“哪叫过得好。”
“怎么?都成小领导了哇,锦豪酒店这么大的买卖。”
“总店起火,老板也受损失的。”梅姐的语气沉重起来。她总是这样,替自己的雇主着想。
“我叫火燎了一下……”梅姐又摸起自己的额头,出神地说。
柳若云凑近去看梅姐,怕她留下疤。
梅姐慌忙用手捂住前额,朝后避开。柳若云定住脚,也向后退。
梅姐手里的对讲机发出声音,等她转过身来,柳若云已经上车,降下车窗同她告别。梅姐抬手越过窗户,攥紧柳若云的手,摇晃着柳若云的手,今年的比去年更白,白得发青。梅姐换了副行头,仍丢不掉那双劳作的手,触目的紫红,更加粗粝,一串串血色裂口,像细针一样扎人。柳若云的心,又变得愁云惨淡。她问梅姐钱够不够用。梅姐说够用,除去在饭店,还兼职做别的,让她别担心自己。
离开时,从后视镜中,柳若云仍能看见梅姐的影子,在白色日光里融化成一个小点。闭上车窗,车内有一股廉价的香水味,也许是梅姐身上的。柳若云的脑子被一记白光击中,嘴里念叨着:怪不得我不知道,我哪能知道呢。
柳若云用手机搜索信息,从县城的贴吧里看到只言片语,锦豪酒店在浩大的世界中,只是细小的微尘。她切实体会出东郭先生的悲凉。在梅姐背着自己偷偷干兼职的时候,老黄就一个人躺在家里吗?十字街的锦豪酒店,离家不远,梅姐自以为顾得过来,没想到六月十九日,那边起火,这边高烧,她当上经理,老黄没了命。
恨在柳若云心里蠕动,像条钻果子的虫:梅姐该早知道老黄要死了,才赶着找新工作吧,这女人外表温良,内里凶狠,她那个儿子也是。柳若云不去对峙,只是沉默地恨上这对母子,连带恨曾经心软的自己。柳若云攥着恨,像风筝有了线,不再漫无目的飘在虚空里,往日垂下的头,也充满斗志地昂起来。邻居同事与她打照面,都以为她终于走出了丧夫之痛。
她常常透过办公室的窗,观察康康:他长高了,校服裤子短了一截,早起跑操时会露出脚腕,活该,冷风直往里钻吧。下午他边啃卷饼,边往教室走,别的同学都有家长来送饭,谁让他有一个钻进钱眼里的妈妈呢。她果然舍不得让他寄宿,这个孩子每天自己骑自行车回家,不知道住在哪?期末考试成绩排名不上不下,还有一门明显瘸腿的物理,上重点马马虎虎。开学又要交一笔不小的学杂费,家里负担不起吧?柳若云着了魔般,在学校的聊天群里、公告栏中,收集着坏的讯息,尽可能拼凑出这对母子糟糕的生活现状。
放暑假时,柳若云到学校开会,一个瘦高挑儿,穿着校服,推着一辆电动车越走越近。他看见柳若云,眼睛一闪,喊道:“干妈。”
柳若云先看向那辆崭新的电动车。车上覆着保护膜,蓝色的车壳熠熠发光,是最时兴的牌子,年轻人都喜欢的款式。康康又喊一声干妈,柳若云才看向他。康康新架上一副黑框眼镜,显得更呆板老实。车筐里放着书包,看样子是来学校上自习的。柳若云问起这辆新车。“我妈还和我说呢,现在家里最值钱的是它,”康康欢快地说,他攥紧车把手,接着指指眼镜说,“第二值钱的是它,哈哈。”
柳若云似笑非笑,催他快些回去。康康先在地上擦几下脚,再珍重地放到踏板上,绷直身体,骑车走远了。后来,康康蘸着金黄色晚霞的背影,无数次融进柳若云的梦里。在梦里,柳若云重复地对康康说:“你妈忘了和你说,再值钱的东西,也不比你的命值钱。”她醒来后想,梅姐一定也会做这样的梦。
人反复地经历错误衡量自身价值的阶段。幼时,摔坏杯子,丢了父母新买的笔盒,便觉得大祸临头。闯入社会后,消耗只有一个的自己,换人人都要有的东西。等到临终时,才知道万贯钱财,也买不了光阴和生命。
越是懂得生活不易的孩子,越会错误衡量自己价值。他们把自己看得太低,低到危险来临时,忘记先保护自己。
那辆蓝色的电动车,从淤泥里被挖出来时,还覆着保护膜,冲掉淤泥,崭新发光。
县城里不上班的闲人,早聚在湖边观看,看警察来了又走,消防车开到湖边,抽走湖水,剩下一片淤泥,露出一辆电动车、一只书包和一个裹着雨衣的脸色青白的男孩。天气很好,很久没见这么好的太阳,八月里下过几场暴雨,第一场雨,便卷走了人工湖边的下水道栅栏。听说被冲走的男孩在一中重点班读书,很是刻苦,暑假也去学校上自习,下大雨时,不舍得将新车撂在学校车棚里,也不舍得让新车泡在积水中,穿着雨披,推着车走回家,一脚踩空,被吸进下水道里,被挖出来时,依旧像活着那般,裹着雨披,紧紧攥住车把手。
当天柳若云没去湖边,只是听说。她不知道梅姐去没去。应该是没去。否则传闻里,还要有一个悲痛欲绝的母亲。
在余下的八月里,大家依旧流连这段凄惨的传闻,这个男孩有一个在饭店打工的养母,母子俩相依为命,失去孩子的母亲,投过两次湖,都被拦下了,她跪在岸边狂热地望着黑冷的湖水,即便她的孩子,早已离开那里。
柳若云试着给梅姐发信息,询问她的住址,没想到梅姐回复得很快。柳若云认为传闻只是传闻,梅姐伤心,却不像传闻里那么伤心。
柳若云去时,见到梅姐,更认定自己的想法。梅姐住在城郊的老楼,这里原先也不算城里,只是县城越长越大,才将它们也包进胃里。老楼的墙体粉刷过,挡不住墙皮再次皲裂,一簇簇地张开,连绵不断,像雨后长出的菌菇。柳若云顺着楼号找过去,看见楼前一棵高大的无花果树,树干上骑着个短发女人,那正是梅姐。她拨开小蒲扇般的树叶,用指甲掐断熟透的无花果,将果子扔进套在手腕间的塑料袋里,袋子沉甸甸地垂落到手肘处。柳若云站在树下喊她,梅姐笑眯眯地扔下来一只无花果,说,尝一尝,可甜了。
无花果掉在柳若云怀里,熟得发黄,头上裂开粉嘟嘟的口子,根部渗出乳白色的汁液,闻着很香甜。
树下搁着那辆电动车,车筐里放着一只灰扑扑的书包,静谧的下午,楼间传来煮粥的香气,柳若云几乎以为自己只是来做客的,而康康已经回家了。
梅姐攥紧一袋无花果爬下来,问柳若云见没见过这么大的无花果树,说这是房东栽的,康康最爱吃无花果,要不是为这棵树,她本来不想租一楼的。
柳若云跟着进屋,云山雾罩的愁绪,又压在心上。入门是一条狭窄的阳台,挂着酒店西装。往里走,走廊靠墙处有一张小床,白天进门要从床边过,晚上闭门后是一方独立的空间,床边放着一把凳子,堆着乱糟糟的针线筐。唯一的卧室是康康的。卧室里有空调、双人床、衣柜和一面摞满试卷、书本的书桌,书桌前贴着 “天道酬勤 宁静致远”的标语,书桌上盖一层桌布,细心地包住桌角。康康对一张旧桌子,都用得很在意。卧室正对的就是客厅,客厅里放进一张茶几、两张老式沙发,已是满满当当,客厅以外的厨房和厕所只能容一人周转。
梅姐倒水,招呼柳若云坐下,柳若云一坐在沙发上,右半身就沉下去,她便歪着身子,不敢坐实。
相同的丧子之痛,相同的一无所有,犹如一张新的帘幕,在两个女人之间相隔,使她们能重新说些话。
“你怎么不留辫子了?”柳若云避开老黄或者康康,尽力说着平常事,停顿半晌又说,“其实这样也好看。”
“他因我……这是我应得的,那天我就知道全完了,你哭得那么伤心。”梅姐木着一张脸,无悲无喜,无知无觉,便什么都不怕,偏要迎头赶上。
柳若云慌乱地垂下头,用湿淋淋的手,摩挲身上的裙子,最后粘在一双膝盖上,说:“我那天想灯灯才两岁多一点儿,也躺在那冷冷的地方。”
梅姐又木住了,不再讲话,整个房间无比寂静,柳若云却听见嘶叫声被掐死在喉咙里,窗外夕阳如金,她们坐在一起,被大雨淋透了。
第二天,柳若云又来了,第三天,依旧是,柳若云推门而入,手里捏着根红通通的枝条,她带着些喘气说:“他们讲九月容易扦插,你说把它插土里能不能活?”
梅姐正跪在地上,铺整康康留下的书本,不答话只摇头,一心抚平翘起的书角。
柳若云转一下枝条,冷声说:“它要是不活,谁给康康送无花果吃,指望我?”梅姐抬起头,看见墨绿的无花果叶,在柳若云的脸上投下曲折的影子。
半晌,梅姐拿出把剪刀,咔嚓一声,在枝条尾端剪下一个斜口。
“能活。”梅姐说。
十月,空气干燥,秋才真来了。柳若云将车停在汾山下,望向车镜子里自己的脸,嘴角下耷,两边皲起白皮。她想明白干燥其实是也是一种老。她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把铁锹,提着一只包袱,朝山上走。灯灯的坟很好认,紧紧靠着柳若云的父亲,远看一大一小,不过坟都是一样的老。
灯灯早已走多年了。柳若云在越过半人高的野草时,终于敢想这件事。
今年,那两座旧坟后,立起一座新坟。梅姐正蹲在坟前仔细剥着什么,一层一层,将剥下的保鲜膜压在脚底,剥出一株鲜绿的新苗。柳若云晃着手里的铁锹,挖开坑,又压上土。柳若云轻轻一点那株立起的新苗,说:“康康,要不是你,干妈都忘记怎么用铁锹了。”
小小的无花果树苗,刚长出晶莹剔透的叶子,轻轻摇摆,扫着柳若云的手。柳若云的眼一下潮了。她眨眨眼朝远处看,几个年轻人也上山来,绕着旧坟转圈,似乎是辨认不出家中的老坟,最后跪在野草堆里,朝东边磕了几个头。
东边升起白烟,烧的是小女孩的衣物,那件粉色的毛线衣,应是最受喜爱,燃起的火很旺,很猛,勾在线衣胸口处的小白兔,圆胖如灯笼,在橘色的火里经久不息地翻腾、跳跃,灰烬飘向空中,久久地,久久地看着地上的两个女人。
陈清泓,女,1995年11月生,现居济南。在《三联生活周刊》发表作品若干,此为作者首次发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