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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寓言

2024-06-24陈崇正

天涯 2024年3期
关键词:钓台小鹏大鹏

在南方,很多事情是着急不来的。风也着急,雨也着急,夏天时太阳着急,冬天更是来得急也去得急,陡然降温又升温,很快便穿回短袖。春天倒是总能如约而至,但回南天湿漉漉终究让人着急。只有富春江的水是平缓的。张国鹏第一次看见富春江,就觉得舒服,这里的水不着急,跟中学课本上说的“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完全不同。他记得那时候默写《与朱元思书》,手心还挨过语文老师的板子。

富春江并不是张国鹏旅行计划的最后一站,但从夏天到春天,手机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要不是运气好,他早就弹尽粮绝。在兰州骑行时,他在路边吃了一碗牛肉面,无聊走进彩票店,买了两张即开型彩票“刮刮乐”,竟然中了八千块。而眼下他正为口袋空空而发愁,心里想着应该找个工作时,神奇的事又发生了,一条关于严子陵钓台招聘保安的信息十分及时地出现在朋友圈。转发招聘信息的是张小鹏。张国鹏站在富春江一桥上给张小鹏打电话,没人接。于是他只能站在桥栏杆旁边继续对着江水发呆。过了二十分钟,张小鹏终于回电话:“大鹏,啥事?我刚被副导演喊去化妆,今天演一个吓破胆的樵夫。”小鹏说话还喘着气,听明白张国鹏要找工作,便说:“没问题的,大鹏,他们钓台正好缺保安呢,他们旅游公司跟我很熟,小事小事。”他又问张国鹏为什么想去干保安,还不如跟着他去横店当群演。张国鹏不答。小鹏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继续追问他是怎么想的。张国鹏答,普通话都说不利索,当不了演员。

听口气,张小鹏现在可能是发达了。他的名字和张国鹏只差一个字。张国鹏和他是在东莞的电子厂认识的。他俩住一个宿舍,宿舍八个人,就因为他俩名字太接近不好称呼,与小鹏对应,张国鹏便被大家喊做大鹏。张小鹏和其他人不同,他不打牌,也不看电视,他的兴趣是书法。不用加班的时候,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便站在窗口的木桌旁边用毛笔沾水在窗玻璃上抄写古诗。张小鹏只有初中学历,小个子,胡子拉碴,却写得一手端端正正的好字。大家都觉得他不会在电子厂干很长时间,果然,半年后他离开电子厂,大家都知道他去当演员了。只有张国鹏知道他也不是什么正经演员,而只是群众演员。张小鹏在电话里告诉张国鹏去看某部古装电视剧,第几集第几分钟,就有他的镜头。张国鹏还真看了,小鹏演一个船夫,被侠客一脚踢进水里,全程不到五秒,一句台词都没有。“别小看这五秒,片尾字幕里有出现我的名字。”小鹏显然对此非常得意。小鹏后来有两次顺路来看张国鹏,吃过饭,有一回还给欢欢带礼物,是一只毛茸茸的蓝色兔子。欢欢小时候做过兔唇手术,所以她不喜欢兔子,玩偶很快被塞到床底下。

张国鹏去旅游公司面试,在一栋有点旧的办公楼里,电梯里有一股焦煤的味道,第九楼,他用食指按了楼层按键。会议室的门开了,张国鹏走了进去。面试他的人是一个大姐,她让张国鹏填了一张表,简单问过几个问题,特别对他已经离婚这个情况多问了两句。“女儿叫欢欢?”“是的,北京奥运会那年出生的。”然后便让他明天早上去体检,并细心提醒体检费没得报销。来面试之前,张小鹏信誓旦旦地说他已经交代过了,一定没问题。然而整个面试过程也没有人提及张小鹏。他转念一想,面试保安,也犯不着打招呼找关系吧,所以何必把小鹏的话当真。但他也不知道要去体检是不是意味着被录用了。直到大姐在他的身份证复印件上盖了章,说会存档,他才松了一口气。说话时她没有抬头,用手势示意他可以走了。就这样,张国鹏成了严子陵钓台景区的保安。

“钓台碧云中,邈与苍山对。”张国鹏对着李白的这句诗发呆,他想到的竟然是,如果张小鹏此刻也跟他一起当保安,那应该会用毛笔把李白的诗反复抄写几遍。他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惊讶。张小鹏跟他说:“横店离桐庐不远,我改天开车去看你。”他并没有把这句话当真,因为这句话里面蕴含了两个意思,张小鹏已经会开车了,并且有了自己的车。对此,张国鹏不太相信。那时候大家都穷,曾经还合买过一包烟。

保安班长是个下巴很长的老头,他的胡子修剪得很短,花白。他戴一顶鸭舌帽,张国鹏料定帽子下面的头发也是花白的。他说话之前必须咳嗽两声,他介绍自己叫伟哥。张国鹏想笑,但见旁边的人都没笑,他也就不敢笑。但伟哥倒是露出了一个延迟了几秒的微笑。他一笑,才看得出门牙少了一颗。伟哥端详着张国鹏的名字,说:

“怎么那么多鹏,刚走了一个老鹏,又来一个鹏。”

“都是鸟人。”旁边躺椅上的胖子冷不防来了一句。胖子很胖,保安服有点裹不住他的肉。

两天后,张国鹏才弄明白伟哥说的意思。因为他的上一任叫皇甫云鹏,皇甫是复姓,大家叫他老鹏。老鹏在这里当了十几年保安,一直到上个月膝盖坏掉了,去医院做了前叉手术。“就是膝盖里头的韧带断裂了,需要从大腿另一侧切下自己的一截韧带,折叠打磨平整,然后在膝盖的两块骨头中间穿孔,再将新韧带穿过骨头的孔洞,用钉子固定住,这个手术就叫前交叉韧带重建术。”胖子在吃饭的时候用两只手比划着,不厌其烦地向张国鹏讲解这个手术。他说老鹏只是从一个台阶上踩空,滑了一跤,就靠在墙壁上走不了路,是大家把他抬上船的。他看着张国鹏的膝盖说,你现在是大鹏,以后迟早要变成老鹏,你也要小心你的膝盖。张国鹏被他盯着膝盖有点发麻。但他嘴硬,说自己的膝盖好得很,刚走过了半个中国。

钓台景区里的人开始知道来了个大鹏,接替老鹏。从清洁工到茶楼的老板娘,都对他们的名字巧合感到奇怪。张国鹏告诉他们,他还有一个前同事叫小鹏,名字只跟他差了一个字。“父母没文化,名字没取好,叫小鹏或者大鹏,全国估计有几百万人吧。”张国鹏自我解嘲说。

“但老鹏呀,他不一样,全国可只有一个呀。”茶楼老板娘说。

老板娘的话有深意。张国鹏追问。老板娘故意吊他胃口,不说,只说以后你就知道了。果然也用不了多久,有个女人怀抱鲜花来到保安室找老鹏,知道他受伤做手术后竟然眼泪汪汪。张国鹏心想,这个老鹏可以啊,年纪也不小还能有女人为他流眼泪。他有点妒忌,于是跟手捧鲜花的女人攀谈了几句。女人也很意外这个保安竟然不知道老鹏是何许人。“你打开手机搜一搜,搜搜就明白。”张国鹏闻言掏出手机一搜,乖乖,不得了,这个老鹏竟然是个网络红人。他的网络账号也很好记,就叫“我在钓台当保安”。

皇甫听起来像是一个北方贵族的姓氏,其实皇甫云鹏是广东惠州人,爷爷那一辈移居海南,他是在海南昌江出生的。六岁的时候他险些掉进水里淹死,父亲才决心让他学游泳。是的,并不是每个海南人都天生会游泳。那时候海南还属于广东,皇甫云鹏也没怎么见过大海。但自从他学会游泳,自此他就离不开水,无论天有多冷,下水游泳已经成为他每天必须完成的功课。无论是干农活,还是进铁矿厂,这个习惯坚持了很多年,直到那一年他正式成为一名海员,也就是远洋货轮上的水手。海员这种职业看起来离海洋很近,真相确是非常无聊,他只能眺望大海,但经常好几天没法洗澡。就这样在海上跑了几年,他每天冲洗生活区的甲板,除锈,抛锚,不需要跟太多人说话,这让他变得沉默寡言。成为二级水手之后,他反而辞职了,辗转去了西安和兰州,在甘肃跟朋友合伙做水果生意。最后不出所料,把当海员赚来的钱全给亏完之后,他明白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至于最后老鹏为什么会跑到严子陵钓台来当保安,没有人知道,有人说是为了找他那个突然离家出走的老婆,有人说是他因为厌倦了大海只想在富春江上安静当个船工。唯一明确的是后来老鹏说富春江湿气重,还是希望能上岸睡个好觉,这才上了钓台。

大概十年前,老鹏开始在网络上写文章,用最简单的文字介绍他熟悉的工作。最初只是跟游客介绍富春江旅游的一些攻略,比如富春江游船上没有洗手间,比如游船的停留时间和游览顺序,他都做了非常详细的解释。开始他只是零零星星地写,用手机打字,后来他学会了用电脑,再后来竟然懂得录视频。而他的视频被广泛传播,也是这两年才发生的事。没有人说得清楚为什么老鹏可以拥有这么多粉丝,他戴着一顶鸭舌帽(老鹏走后帽子被保安班长伟哥顺手拿走了),用手机随意录制视频,他谈富春江,谈桐庐,谈他熟悉的严子陵钓台和严先生祠,偶尔也谈谈大海深处的龙卷风和西瓜种植,兴致好的时候还会唱一唱海南民歌,给他点赞的人越来越多,同事们开始揶揄他的粉丝都是大妈,后来发现十几岁的小姑娘也会用他的视频素材制作表情包,才明白老鹏的影响力是没有代际障碍的。

张国鹏弄明白了这一切,他眉头紧锁,有点担心这个工作自己干不了,倒不是因为钓台上有长长的台阶,而是前面的老鹏简直是神人一样的存在,而他只是大鹏,唯一的技能是在刮开即开型彩票时动作特别熟练。

作为景区,钓台当然很热闹;但景区大部分时间却是安静的,比如深夜。深夜,张国鹏在西台的亭子里坐了很久,他在思考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想了很久,什么也没有想到。第二天他找了一个安静的时间,模仿老鹏,也举起手机给自己录制视频,但发现说了两分钟就说不下去了,头脑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镜头里只有一群不知道叫什么的鸟从身后飞过去。他把自己的视频播放了两遍,摇了摇头,便随手把视频删掉了。

张国鹏给张小鹏打电话,诉说自己的苦恼,电话那头传来张小鹏的笑声。张小鹏把他训了一通,认为他的思想格局如果不打开,大概只能当一辈子保安。

“我如果不叫张小鹏,我叫张小龙,是不是还得跟李小龙一样会截拳道?如果我叫张星驰,是不是还得会如来神掌?你是大鹏好不好,你又不是老鹏找来的替身演员,凭什么要跟他一样?”

小鹏讲得很有道理。张国鹏在电话这边不住点头称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还是需要另一个人来说出来?张国鹏有点沮丧。这通电话的最后,张小鹏说他最近正在接一部新的戏,演员阵容强大,都是大腕,说出来吓死人。他的结论是此剧必火:“这次我在里面演一个坏人,专门提审好人,很过瘾。这个剧太好了,剧本好,人物塑造得好,我是真心喜欢。现在生活节奏快,就是太忙了,过阵子再来桐庐看你。”张国鹏连忙称不碍事,没关系,让他先忙。挂了电话,张国鹏却有点怅然若失,遥想起当年在电子厂当日结工,张小鹏完全是个小透明,很多事情还要请教他。他记得有一回几个同事开面包车去罗浮山玩,那时候是冬天,那几天山上特别冷,小鹏穿着很单薄的衣服,被他们推出车外,反锁车门不让他进来,就看他在外面像猴子一样蹦来蹦去,表演各种着急求饶的动作,而他们在车内哈哈大笑。如今他在和小鹏打电话的时候,竟然不自觉立正站立,背挺得笔直,嘴巴里发出一串连自己都讨厌的声音:“是是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出现翻转的,他更没有办法想清楚。现在他是一个保安,保安就应该服务好游客。小鹏迟早要来景区,就把他当成一个潜在的游客吧。这样想起来,他心里大概也就平衡了。

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张国鹏读完老鹏在博客上的全部文章,看完他的每一个视频,他突然感觉应该感谢老鹏,让他完成了第一场职业培训。“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张国鹏在老鹏的文章里还学到不少的诗句,不懂的地方他就通过网络搜索进行学习,收获倒是不小。他发现老鹏开始讲的是知识,后面更多的是讲故事。这些故事竟然是来钓台的游客提供给他的。开始是通过各种攀谈,后来便陆陆续续有人因为看了他的视频而专程过来给他“供货”。前文提到那个怀抱鲜花的女人,便是“供货商”之一。她说她全家都非常感谢老鹏,因为老鹏把她的故事讲出来,为她伸张了正义,那个小三也就离开了她丈夫,小三害怕被曝光,她丈夫同样害怕“社死”,故此变得非常乖巧听话。张国鹏琢磨这个故事之中的逻辑,他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寒意,难不成老鹏将粉丝提供的故事变成一门生意?但这个想法很快被老鹏自己否定了。在另一个视频中老鹏也反思了自己的行为,是否已经超出了某种道德约束。而从视频下面的评论可以看到,那个女人付出的成本确实就是两束鲜花。

“我并不需要鲜花,不用感谢我,以后也别给我送花。”老鹏在评论区回复这个昵称叫“杀死那个潘金莲”的网友。然后另一个网友回复了老鹏的回复:“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有一天他想过应该去拜访一下老鹏。老鹏只是膝盖坏了做了手术,又不是死了,应该去见见才对。但同事们都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他的电话号码换了,微信号异常,此前十分火爆的网络账号也停更了。“我们都联系不上他,可能他也不想跟我们再发生联系。”班长伟哥说。老鹏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如果不是网络上留存的那些视频,大家可能会觉得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与东台相比,张国鹏更喜欢西台。西台有一块石碑,上书“谢翱恸哭处”,张国鹏从老鹏的文章里大概知道那个面北痛哭的故事,还知道了崖山海战。广东江门的崖山张国鹏去过,景区里只有一门大炮引起了他的兴趣,他绕着崖山祠逛了一圈,没看出什么特别来,便走了。只是从此以后,有一个梦境常常伴随着他:大炮轰出一颗炸弹,正好击中一艘战船。他常常分不清楚自己是大炮的一方,还是战船的一方,每次都在火光冲天之中紧张万分,醒来时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半夜梦回,他会想起小鹏在宿舍窗边写字的情景。多数时候他用毛笔沾水在玻璃上写,后来在练习书法的水写布上面写,唯有一次,他用墨水写了一幅字送给张国鹏,白纸上写了一行诗句:“夜深忽梦少年事。”小鹏的少年事是什么他无从知道,但他梦中却是火石穿空而过,像流星进入大气层那样熊熊燃烧。

小鹏终于来看张国鹏,据他自己说是开车来的,车就停在停车场,没见着。游客来钓台,都得停车到码头坐船。张国鹏到码头去迎接小鹏,他穿着公司统一发放的保安制服,而小鹏却穿一身耀眼的白西装,还戴了一顶白色帽子。张小鹏迎面向他走来,脱下帽子,张开双臂,给了张国鹏一个拥抱:“大鹏,想你了,大鹏!”张国鹏这才注意到小鹏的下巴留有一撮山羊胡子,脸上却收拾得很干净。衣着神态的迥然不同,两个人走在一起,张国鹏看上去像个廉价的保镖。张小鹏很健谈,仿佛已经准备好了所有台词,一板一眼进行着问答。当然是小鹏问,“大鹏”答。张国鹏带他看石碑上的书法,这把小鹏的兴致调动起来,滔滔不绝说了好多话,有一些张国鹏听得懂,有一些他听不懂。他们逛完严先生祠,便沿着台阶一级级往上走,走到钓台上,在亭子里坐下来,看富春江,看不远处的山峦,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中间有游客需要照相,张国鹏会跑过去帮他们拍合影,他喊一二三时嗓门很大,还告诉他们哪个位置拍照最佳,甚至教他们摆姿势。小鹏在旁边,边看边微笑着。

“行啊大鹏,你这保安当得麻溜,充满了激情啊!”小鹏说刚才大鹏指挥合影的时候像个导演,所以人其实差别不大,还得看摆放在哪个位置上。

“都跟老鹏学的,按着他的攻略来,我只是加入了自己的一点点发挥。”

“谁是老鹏?”

张国鹏于是说起了老鹏,但他说自己也没有见过老鹏:“只在视频里见过,你可以理解为他写了剧本,我照着演,跟你一样。”

小鹏笑了,然后问起了欢欢。欢欢是张国鹏前妻的女儿,是前妻和她的前夫所生的女儿。他们离婚后,张国鹏也成了她的第二个前夫了。离婚之后,张国鹏才选择骑行,走了大半个中国。现在张小鹏问了起欢欢,让张国鹏低下了头。张国鹏说:“不知道,好久没联系。”

“她知道你在这里当保安?”

“知道。她明年中考,学业很紧张,平时不好打扰她。”

小鹏嗯了一声,两人都没有说话。小鹏看着山石上弯弯绕绕的藤蔓,上面缀着一些紫色和白色的小花。远处江水滔滔,两个中年人的沉默就如两座大山。张国鹏说:“小鹏你现在有出息了,你会成大腕。”张小鹏露出一个很僵硬的笑,然后一点都不谦虚地说:“没错,这次要火了,电视剧《躲藏》必定会热播,我第一次演得这么好,演一个坏人,几乎不需要演技。”

“看你这话说的,飘了啊!”张国鹏笑着拿手指戳他。他们一起往山下走。张小鹏走在前面,他突然停下,回头看着张国鹏说:“如果我说这次我不应该演,你信吗?”

“我信你个鬼,你一个群演能当男配角,烧高香了,你知足吧。”

这时张小鹏的那顶白帽子突然不见了。“什么东西?!”小鹏惊叫了一声。旁边的游客也惊叫,说有猴子。果然,沿着他们的视线,看到一只黑色的猴子,一手抓着那顶白帽,一手搭在枝丫上。但眨眼工夫,又不见了。

“没抓伤吧?”

“没有,你们这里猴子这么厉害吗?”

“我来了这么久,第一次见,你运气好。”

说来也奇怪,小鹏走后,猴子便经常来找张国鹏。如果张国鹏那里有水果和花生,它便偷了吃;如果没有,它就偷旁边茶楼的东西吃。后来茶楼的老板娘过来找他商量,让他备点水果招呼猴子,别让它来捣乱,猴子一来,半天都做不了生意。老板娘说,水果、花生她可以供应一些,拜托他一定把猴子管好。

“我看出来了,那猴子就喜欢你,那么多保安它理都不理,就跟你亲近。”

张国鹏听了直摇头。心想这下好了,他增加了一项喂猴子的工作。他翻过老鹏的所有文章和视频,非常确定里面没有提到过猴子,看来这个考试题目有点超纲。他拍了猴子的照片,在网上查找比对,又请教了朋友的朋友,确定了这只猴子是藏酋猴。好家伙,惹不起,竟然还是保护动物。好在这只猴子性情温和,它调皮捣蛋也是因为好奇,大多数时间它还是安静的。它很快也习惯了张国鹏的投喂,慢慢建立了信任,一个半月之后,就敢挨着张国鹏坐着吃东西,有一次还在他的大腿上睡着了。于是张国鹏和猴子变成了游客拍照的对象。《大鹏和他的猴子黑脸》——黑脸是藏酋猴的绰号——这一条视频一夜之间播放量超过了一百万,大鹏和猴子很快也成了网红。

小鹏给他打电话:“你小子现在比我还火。”

视频火是火了,要跟演员小鹏一样火那倒是没有。电视剧热播以后,小鹏确实是火了,风头甚至盖过了男二号,很多媒体都猜测他能拿到今年的最佳男配角奖项。“这小子行大运。”每次电视里播到张小鹏,张国鹏都会跟他的保安同事说,这是我朋友。后来但凡出现小鹏,胖子保安就会揶揄张国鹏:“看,你朋友。”话语里带着点不冷不热的意思。这样说得多了,大家都知道他有个演员朋友,但潜台词是:“那又怎样?你不还是一样当保安?”

不过大家很快发现张国鹏确实不一样,因为他有猴子,有了猴子他就会被很多游客喜欢,成了继老鹏之后的又一个网红。连茶楼的老板娘都说,钓台风水好,这里保安名字带鹏的,都能成网红。大家不服,于是班长伟哥开了个会,说好不能只是张国鹏去喂猴子,要每个保安轮流照看猴子。但猴子黑脸又没有参会,并不知道会议达成了这样的决议。其他保安如果敢靠近它,它就龇牙吐口水,发脾气,样子显得很不高兴。只有张国鹏出现在它身边,它才安安静静坐在栏杆上晒太阳捋毛发。大家看到这个情形,没办法,于是只能继续打击张国鹏,每次猴子黑脸来了,大家便说,大鹏你的媳妇来了。大鹏辩解说,这是一只公猴,而且是一只老公猴。他越认真解释,大家越喜欢开他的玩笑。虽然是玩笑话,但接下来的日子里,张国鹏和猴子黑脸形影不离倒也是事实。

“大鹏你跟黑脸这么亲密,过些天过年,你还休假回老家不?”

原本他确实是打算回家过年的,公司也可以提前轮休,但如果回家猴子怎么办,猴子又不知道人类需要休假,这确实是个问题。

“不休了。”他最后决定还是留下来,原本春节就是旅游旺季,游人如果乱投喂,没人管,猴子怕是有问题。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欢欢来了。她放寒假,就背着书包往钓台跑。

“你一个人来?”

“妈妈跟我一起,她送我到码头,就自己回酒店休息了。”

“哦。”确实见了也不知道说啥。

“我也不是来看你的,我来看黑脸。”欢欢说,她在视频里一直关注黑脸的动态,她的同学都是黑脸的粉丝。

欢欢爬山,两个台阶一跳,她就这样跳上去。她的白鞋子是新的,上面被踩了一个鞋印。她很快就看了东台,又看了西台,然后来找张国鹏:“猴子呢?”

“它不会定时出现,说不定今天不来了,也说不定这时正藏在某个地方看着你。”

于是欢欢环顾四周,但确实没有猴子的踪迹。

“马上要中考了,你怎么跑出来,不应该在家做题备考?”

欢欢不语,她用鞋尖踢着栏杆,过一阵子才说:“我不想读书了,你不是有个朋友是演员吗,我也想要当演员。”

“想当演员更要读书……”他发现欢欢并不喜欢听这样的话,于是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拿出准备好的零食,整整两大袋,都是欢欢平时喜欢吃的。但欢欢说,这些她都不喜欢了。她用怨恨的眼光看着他,他明白她在责怪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的变化。她长高了,头发也长了。欢欢不喜欢她的亲生父亲,却和张国鹏非常投缘,以前她总是黏他,跟他撒娇卖萌。

“妈妈又要结婚了。”

“哦。”

“你就只会‘哦?”

“应该的,她长那么好看,你长大也好看。”

“我不要长大。”

张国鹏笑,不知道怎么接话。欢欢吃瓜子,故意把瓜子壳塞到他的口袋里。他也不恼,甚至感到有点温暖。欢欢说妈妈又欠债了,原先那套房子,已经被她抵押出去了,很快她们就会没地方住,当然,后面可能要卖掉房子搬到新的城市去生活。欢欢说妈妈要结婚,问她是否同意,她的条件是要来一次严子陵钓台。

“所以,我来了。”欢欢看向山下的富春江,突然哇哇哭了起来。张国鹏抽出纸巾要给她擦眼泪,但她一把推开他,自己用袖子擦了一下,说:“不哭了,我在路上就跟自己说不能哭,我是来‘探监的,你是谁啊,你又不是我爸爸,你都老了!”

她又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给我一瓶水。”张国鹏弯腰去取水,她从后面抱住他,轻声喊了一声爸爸。张国鹏正想回应,女孩长大了就不能搂搂抱抱。突然听到欢欢又大喊一声:“爸爸!爸爸!”她的叫声里带着颤音。他回头看,没错,黑脸来了。黑脸蹲在地上吃瓜子。它看了两眼欢欢,就背过身去,没理她。欢欢绕过去,拿出手机拍照,黑脸只顾自己吃瓜子。

“太酷了!太酷了!”她几乎忘记刚才还在抹眼泪,已经完全兴高采烈起来。她问他可以摸它吗?张国鹏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在猴子旁边坐下,他握着她的手给猴子整理毛发。猴子若无其事,仿佛什么都明白一样。

胖子保安难得上山来。他气喘吁吁,却被欢欢拉住,让他帮忙拍合影,要张国鹏、猴子和她都在镜头里。“一家三口。”胖子保安还是没有忘记在嘴上打击张国鹏,但他拍照也是用心的,一口气换了几十个角度,十分有耐心。

“你女儿?”他啧啧称奇,说没想到大鹏也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女儿。他问欢欢:“你妈妈一定很漂亮吧?”

张国鹏以为欢欢来过一次钓台就会回家去,没想到她第二天还来,第三天又来,一连喂了三天猴子。她说接下来可以在同学面前吹牛了。在西台的亭子里,她掏出手机跟张国鹏一起看《躲藏》,专门挑有小鹏出现的片段看。张国鹏提起小鹏曾经送她蓝色的兔子,她完全没有印象。但她说她记得小时候小鹏来过家里,那时候没觉得他会是一个演员。

“那你觉得他是什么?”

“第一次见他是在我们家的厨房里,我以为他是在菜市场卖猪肉的。”

“是吗?我倒是见他拿笔写字,没见过他杀猪。”

第三天最后一班船,欢欢才离开。张国鹏送她上船,本来准备回来,却刚好碰到戴着鸭舌帽的班长伟哥。伟哥说,你上船去,陪孩子到那边码头。他的口气不像是商量,完全是命令。张国鹏跳上船去,悄悄坐在欢欢旁边,发现她果然又哭了。

“我讨厌你,是因为你宁愿陪一只猴子,也不来陪我;但我喜欢你,也是因为你竟然会被一只猴子喜欢,我妈妈连一只猴子还不如。”

欢欢突然又惊叫起来,说猴子黑脸就在水边的树上看着他们的船离开。张国鹏没有看到船,但他猜想猴子以为他要离开了,平时这个时间它很少到水边来。

“我只有你一个爸爸,你知道吗?”船到码头时,欢欢最后郑重宣布了这件事。张国鹏目送她一跳一跳上了岸,这才回到船舱里。他走到船的另一头,蹲下来,抱着膝盖哭泣,积压已久的山洪在此刻爆发,汹涌澎湃,到了喉咙头,却也只是一阵呜咽而已,完全被江水有节奏拍打船板的声音掩盖了。欢欢一直不喜欢她的亲生父亲,因为她妈妈现在经常赌博的习惯,就是生父教给她的。而当年前妻之所以会选择跟张国鹏结婚,大概也是因为欢欢和他非常投缘。

张国鹏回到景区,胖子保安刚好急匆匆往外走,两人互相避让,结果却撞了一个满怀。胖子让他赶紧去茶楼,说猴子在那里发脾气,没人能管得住它,茶杯和盘子都被它砸烂了。张国鹏赶到时,猴子黑脸已经跳到了窗口,它见到张国鹏从门口走进来,神情变得有点慌张,像一个干了坏事的孩子,悄悄从窗口溜走了。

张小鹏是在第二年清明节前一天被逮捕的。张国鹏对此虽感到愕然,但也没有特别意外。早在两个人在电子厂当日结工的时候,张国鹏便知道张小鹏没有身份证。张小鹏也不止一次借他的身份证买火车票,那时候的身份证还没有电子芯片,上面的黑白照片也拍得很模糊,蒙混一下总是可以的。张国鹏看过小鹏忧伤的眼神,知道他有故事。不过那个时候的年轻人谁没点故事呢?

新闻里说这次落网的犯罪嫌疑人是个长年潜逃的杀人犯,名字叫杨某赏,张小鹏只是他的艺名。但电视剧镜头中他的名字还是张小鹏,根本没有人在乎他的原名是什么。“那个混蛋欺负我姐,我姐又不愿意报警,在家里一遍遍冲洗自己的身体,我那时年轻气盛,没忍住。”他过失杀人时还不到二十一岁。他落网的原因说来也特别好笑,正是因为《躲藏》这部剧太火了,有个退休的老刑警在家里看剧,越来越觉得这个演员非常眼熟,于是才对他展开了调查。其实张小鹏此前每次接戏都非常谨慎,他接的几乎都是古装戏,比如演面目全非的僵尸,演传旨的太监或满脸胡须的强盗,这类角色十分安全。而据新闻里张小鹏自己交代,是这次《躲藏》的剧本深深吸引了他,他被里面这个角色深深打动了,才决定铤而走险。他认为过了那么久,应该没有人会惦记着他。当然他也知道猫对老鼠的执着,也想过可能还有人没有忘记二十多年前的那桩案件,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无法抗拒一个契合度极高的角色所带来的诱惑。

张小鹏最后并没有被判死刑。班长伟哥和胖子保安讨论过整个案情,甚至夸张小鹏有血性。两个月后张国鹏去探监,小鹏显得特别精神,还跟他谈起了诗词。他说他这段时间在学习诗词格律,准备也写写诗。他感谢张国鹏对他的帮助,也说其实被逮捕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心里想的是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不用半夜起来写书法。这些年,失眠常常困扰着他。

既然说到了失眠,张国鹏就问他是否做过一个梦,梦里有大海和战船,还有轰鸣的火炮和受伤哀嚎的士兵,远处有船只在大火之中沉入海底。听完张国鹏的描述,张小鹏没有说话,隔了很久,他才说:

“不知道,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就像我总说自己是张小鹏,我总害怕自己说梦话会将真名说出来。其实这么多年来,你对我非常重要,你才是我的参照物,你是大鹏,所以我才是小鹏。现在每次让我签名,我都会签错,慢慢地我也有点模糊,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什么了。”

就像是有了江河水,才有堤岸,才有船只,才有两岸的风景。这个道理张国鹏明白,但却无法认同,他告诉张小鹏,离婚以后他骑行去过很多地方,他感到生命非常虚无,爱情也是一个谎言,人生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他看过很多风景,有过很多次探险,最危险的蹦极他也体验了,从来也不会感到害怕。直到有一次认识一群玩翼装飞行的年轻人,他在他们的怂恿下也玩了一次,下来时发现裤子都被尿湿了,非常丢人。

“我在空中看到的江河大地,就像龙卷风一样盘旋,根本没有固定的形态。”他说那一刻他想到了女儿欢欢,仿佛看到他自己死去,欢欢用拳头捶着他的尸体哭泣。就是在那一个瞬间,他心里一紧,在高空中打了一个哆嗦。

陈崇正,作家,现居广州。主要著作有《美人城手记》《归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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