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胜有声
2024-06-24李佳
李佳
摘要:接受美学是以读者为中心的文学理论范式。在接受美学的视域下考察王安忆的《匿名》,可以发现小说善于用语义模糊、叙述中断等制造空白,并广泛应用于人物设置、故事情节、主题意蕴之上,以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匿名》中空白艺术的广泛运用,既归因于王安忆受到传统文化中留白艺术的熏陶,又与她本人创作观念的转变不无关系。空白艺术一方面赋予《匿名》深厚的审美内涵,对其中的空白艺术进行探析,可以品味到小说独特的艺术魅力;另一方面也使小说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缺陷。
关键词:王安忆;《匿名》;接受美学;空白艺术
接受美学理论发端于20世纪60年代中期的联邦德国,聚集于德国康斯坦茨大学的学者以文学的接受与影响为研究重点,开创了一种全新的文学理论范式。沃尔夫冈·伊瑟尔是接受美学的创始人之一,他从文本与读者之间的关系出发,认为文本中存在着大量“空白”和“不确定性”,“文学写出的部分给予我们知识,而未写出的部分给我们想象以机会,这就是不确定的因素,就是文本的空白”[1]。这些“空白点”召唤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参与到小说的再创作中去,使文本的现实意义通过读者的再创造得以实现,“作品的未定性和意义空白促使读者去寻找作品的意义,从而赋予他参与作品意义构成的权利”[2]。
若将一部小说比作一段音乐,那么小说文本就是其中的“有声之处”,构成小说的主体部分。但就如音乐不可能只局限于可演奏的曲词一样,小说也不会只是有限的文字,其中不以文字表现出来的部分也相当重要,这一部分即小说的“无声之处”,也可以说是小说的“空白之处”。空白艺术是一种使得无声之处,焕发出超越有声之处价值的艺术策略与审美追求。
一、《匿名》空白艺术的表现
文学作品的艺术世界是作品本身呈现的现实与读者想象空间的统一,任何文学作品都是有空隙的,好的文学作品甚至可能存在更多的空隙。这些空隙是文字之外的内容,是文本没有展现出来的部分,但它们对于作品的阐释依然至关重要,构成了作品的各种不确定,这些不确定就是作品的“空白点”。一部篇幅有限的作品是无法将全部内容都呈现出来的,因此其中会存在许多“空白”。这些空白虽然不以文字的形式出现,但对于小说整体世界的构建却不可或缺。所以,无论是就创作者来说,还是对读者而言,研究小说的空白艺术都很有意义,尤其是对于《匿名》这样一部篇幅较长、空白点更丰富的作品,其空白艺术更值得探究。
(一)人物设置:匿名性
名字似乎是现代人必有的称号,每个人一出生就被父母家人赋予专属的名字,名字已然成为一个人社会身份的标志。王安忆却抛弃传统写作中人物实名制的写法,转而将人物身份匿名化,仅以代号称之,从而留下空白点。小说《匿名》一开始就写“他”的失踪,却并没有具体介绍“他”的身份,在无形之中给读者留下预设空间,使读者对“他”身份的追寻贯穿阅读始终。小说以一句“等他开始意识自己的处境,暗叫一声‘不好,事情已经变得不可挽回”[3]开头,直到故事结尾都未直接点明主人公的身份,仅用“他”来代替,“他”的姓名、年龄、职业等都处于一种空白的状态。到了《匿名》的下部,“他”因大火离开荒蛮之地,来到养老院,获得新的代号——“老新”。这依然是他者赋予的称呼,并不是“他”的本名。哪怕最后警察已然确认“他”的姓名,也只说是三个字,而到底是哪三个字,没有人知道。
除了主人公的身份匿名外,其他主要人物也处于“匿名”的状态。小说以“匿名”为题,本就带有一种神秘性。小说中其他的主要人物,都缺少明确的姓名。或是根据个人不同特征,以诸如“哑子”“二点”“小先心”等代号称之,或是按照其社会身份,用“女儿”“物业”“警官”等称呼代之。王安忆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想将小说名定为“我不告诉你”[4],这是她在写白化症少年时得到的启发,尽管这些“匿名”的人留存有消磨不掉的过去的烙印,但王安忆却让人物保持沉默,达到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
人的存在与否从来不以有无名字来衡量,就像“他”在被绑架前活像一个符号化的现代人——流水线的生活,淡漠的情感,按部就班地工作,在日复一日机械化的重复中失去自我。但当“他”丢失名字与社会身份,反而在二次进化的过程中重新获得认识自我的可能性,他的主体意识逐渐觉醒。由此可见,人的存在并不以姓名为依据,“有名”并不意味着认识了自我,人存在的本质、意义仍需去追寻。《匿名》对人物身份的空白化,无形中将具体人物上升到全人类的层面,人物不再仅代表他本人,更象征着集体中的某一类人,具有了更深层次的意义。
(二)故事情节:断裂性
一部小说的前后章节之间或是具体段落之间,前后内容不连贯,而是处在不同时空、不同故事或不同场景之间,且章节之间没有任何的过渡或转折,这种肆意自由的行文结构,带来了非常显著的断裂感,这样的叙事策略被称为断裂。接受美学能够有效地解决小说文本中的断裂问题,通过文本之间的交流、作用来填补文本的空白。但小说中断裂的部分并非割裂的、破碎的,而是分散为或平行或交叉的叙事直线,合而为一地构成小说的整体叙事。《匿名》同样是一部带有断裂感的小说,王安忆用她高超的叙事技巧,把故事分割成多条线索,将小说连接成一个完整的叙事整体。
《匿名》采用两条线索相互交织的叙事结构,一条是“他”被绑架后的经历,另一条是“他”的亲人朋友对他的找寻。两条线索形成错位,彼此映照,互为镜像,构成了以“他”存在的空间为代表的原始文明与以“他”的家人所在的上海为代表的现代文明的对照。然而,第二条线索却在故事情节运行到一半时,就不再继续了。作者写道:“杨莹瑛决定,年后就向警署申报失踪人无下落,注销户籍,通告社保机构,冻结停发养老金。”[5]故事依然在向前发展着,但小说的下部却不再采用双线并行的结构,仅聚焦于“他”的游历,都市文明的线索一断,故事情节便断裂了。
小说的下部写到“他”的回归,写了“他”对于回家的期盼,福利院其乐融融地送“他”离开,以及“他”落水以后,鹏飞等人对“他”的打捞。但纵使出现了DNA鉴定的情节,“他”的家人也始终没有再出场,这就留下了极大的空白。不禁让人疑惑,“他”的家人会继续找寻“他”吗?他们是否会欣喜于“他”的回归?他们会为“他”的落水而难过吗?以上种种,作者都没有细致描述,留下无数悬念。
《匿名》的断裂性不只表现在空白的情节,还表现在一次又一次的叙述中断。王安忆大量采用记叙性、描写性的文字,整章整节地进行环境描写和人物塑造,完全不按章法,肆意行文,仿佛是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如景物描写的大量插入,对哑子、麻和尚、二点等人物的传记式写作,使读者的阅读过程一次次受到阻断。王安忆上升为文本强力的主导者,多次制造陌生感,因此给读者留下“读不下去”“读不懂”的感受。
《匿名》与王安忆以往的创作大相径庭,是王安忆一次伟大的文学试验。读者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与阅读体悟自主地填补空白情节的过程,极大地调动了其对文本的参与性。读者在阅读中的二次创作,形成与作者的良性互动,构造出一个双向的文学世界,这也是接受美学的一个重要特点。
(三)主题意蕴:多义性
接受美学主张作为符号系统的文学本文只具有潜在的意义,读者的阅读参与才赋予其现实意义,并且不同的读者、不同的语境会阐发出不同的意义。小说文本的空白点和不确定性,使得故事情节断裂,给读者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去填补空白,读者的再创造又带来新的文本意义,即空白的艺术效果和读者依据已有事实的合理填补,共同构成了文本的多义性。
《匿名》是王安忆在2015年发表的作品,这一时期她广泛地吸收现代创作手法,作品已经具有先锋小说的某些特质,体现了她对传统小说叙事模式的反叛。《匿名》以一桩突如其来的绑架案开始,“他”通过失忆获得了在原始文明中重塑自我的可能。小说情节并不连贯,没有按照叙事顺序展开故事,而是穿插许多环境描写,或是笔锋一转开始讲他人的故事,此外还插入对时间、语言、文字的哲理性思考。出场人物众多,内容丰富而复杂,展现了一个庞大的文学世界,因而也传达出多重意蕴。
《匿名》原名《我从哪里来》,很显然,王安忆借小说重现了一个永恒的哲学母题——“我是谁”。小说试图通过主人公退化为原始人去找寻自我主体性的情节,来探寻人的本质。除主人公以外,哑子、麻和尚、敦睦等“匿名”的人,也都有一段不能忘怀的记忆和一个承载着他们浓浓乡愁的精神家园。“在《匿名》中,王安忆所塑造的‘人物看上去基本上都是没有‘根的”[6],这样一群“无根之人”全力融入现代文明又想回归精神家园的悖论,正是作家对人的存在的找寻。《匿名》继承了王安忆以往作品中文学寻根的色彩,主人公对“我是谁”的找寻,“无根的人”对精神家园的向往,从宏观上看,也隐喻着作者对自我的探源与对文明的探寻,但小说所传达出来的意蕴远不止于此。
《匿名》内在的多义性,是通过多重对立实现的。小说设置了多项对立,由此传达出多样的意蕴。以上海为代表的现代文明与以林窟为代表的蛮荒文明,构成了第一重对立,两种文明相互映照,构筑了两个平行的叙事空间,在两种文明的对立中展现了作者对文明发展演变的思考。正常人与“边缘人”是第二重对立,其中正常人主要是作为“边缘人”的对立面而存在,凸显“边缘人”的生存境况与精神世界。“老上海”与外乡人的对立,是人物设置上的另一种方式。作者的匠心在于,外乡人并非如世俗观念中的游离于边缘,他们通过自己的奋斗,逐渐在上海站稳脚跟,绝对的经济实力带来了相应的话语权,“老上海”的地位因而落于下风,促使上海人重新思考现代文明中人的存在问题。而主人公“他”对亲人的牵挂与亲人对“他”的遗忘形成新的对立,显示出现代人亲情的淡薄,呼唤人们重拾对亲情的坚守。在寻找失踪者的方式上,母亲杨莹瑛选择脚踏实地,她循着各种线索,追寻失踪者的蛛丝马迹,而女儿却指望天命的指引,通过求神问道来找寻失踪者。这两种方式展现出哲学层面上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对立。除此之外,小说文义的不确定性也召唤着读者作更多的解读。
作者花费大量笔墨铺叙原始文明的自然风貌,给予其极力的赞美,但也并没有否定与之相对应的现代文明,“小先心”心脏病的治愈离不开现代医疗技术,“老新”身份的确定也离不开现代基因技术。可见,《匿名》虽然存在着多重主题,但究竟哪种才是正确的,作者并没有作出明确的选择,读者的审美过程因此不断受到阻滞,使得小说的主题也变得暧昧起来。但是“文学作品的意义未定性与意义空白,不像人们所认为的那样是作品的缺陷,而是作品产生效果的根本出发点”[7]。正是由于这种未定性和意义的空白才赋予了文本更大的研究空间和研究价值。
二、《匿名》空白艺术的成因
小说是一种反映社会现实的艺术形态,但是对于现实并不是单纯地摹写,或是简单地再现,而是作者根据自己的审美观念和文学理想进行的主观创造。作者作为小说的创作主体,其写作习惯、创作观念对小说有着绝对的控制力。而人是社会动物,现存的文学创作方式也对每个作家有着不同程度的影响力。因此,小说展开的形式是相当丰富的,作者可以结合各种文学理论,通过多种艺术手法来构建小说。总而言之,空白艺术被《匿名》采用,一方面是因为作者受到传统文化中留白艺术的熏陶,另一方面则与王安忆自身创作观念的转变有关。
(一)传统文化中的留白艺术
空白也被称为留白。留白是中国传统艺术作品中常见的表现手法,指的是在作品中留下适当的空白,以达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被广泛应用于国画、陶瓷、建筑、音乐、文学等艺术领域。留白作为中国绘画艺术中常见的技巧,常常能够起到暗示和象征的作用。不同于西方绘画艺术的写实风格,中国画主张写意传神,不注重形似,而注重神似。画家仅通过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出层峦叠嶂的高山或是栩栩如生的马群,留白与着墨的相互映照,在有无相生之中表现出超乎其外的意境。
文学作品中留白手法的运用同样由来已久,不同于中国画留白艺术的显而易见,文学作品的留白往往更为隐秘。作者将丰富的意蕴与深沉的思考隐藏在文字背后,读者需要抽丝剥茧地细心挖掘,才能品味出其中的深意。古诗词往往篇幅短小,字句凝练,无法言尽故事全貌,因而诗人们早就娴熟于通过短短几句话叙述完整的故事、展现浩大的意境。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便用短短28个字勾勒出一幅凄清悲苦的秋景图,并准确地传达出断肠人凄苦的心境。现当代文学延续了古诗文讲究艺术留白的传统,作家们在写作中不自觉地将留白艺术运用到作品的谋篇布局里,典型作品有卞之琳的《断章》、顾城的《公主坟》,主要代表作家有汪曾祺、沈从文等。
王安忆一直是一个有着古典情怀的作家,她擅长糅合历史与当下,对经典的文学题材作出时代的阐释,其作品的题目与选材便是最好的例证。《长恨歌》原是唐代诗人白居易讲述唐玄宗与杨贵妃爱情故事的长篇叙事诗,《考工记》本是战国时期一部记载各项工艺规范的文献,她对中国传统文学的推崇可见一斑。作为一个长期受中国传统文学熏陶的作家,一直浸润在中国文学“虚实结合”“有无相生”“言有尽而意无穷”“不着一字,尽显风流”的文学氛围之中,深受其影响,王安忆的作品也继承了中国文学善于留白的艺术特点。
就文本而言,由于作家的创作理念和创作风格的不同,他们在作品中留白的具体点也不同,王安忆擅长在人物、情节、时间、主题等多方面运用空白手法。《启蒙时代》中设有多次情节断裂,小说多节标题以不同的人物命名,总是一条人物线未完,就立马转入下一条人物线,在此后的故事发展中,作者也并未交代这些人物后续的结局,从而留下空白。而《长恨歌》中同样存在着很多导致情节断裂的空白点,在时间上、情节上都设置有不确定点,“如王琦瑶怀孕时康明逊的踪迹以及薇薇长大以后康明逊与王琦瑶是否仍旧交往,程先生为什么会被怀疑为特务……这些可能会令读者产生疑问的地方都未作出说明”[8]。
除了以上两部作品以外,《匿名》同样延续了中国传统的留白艺术,首先表现在小说命名上的空白。书名是读者读一本小说最先接触到的部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小说的销量与阅读量。书名通常具有暗示小说主题,同时设置悬念给读者留下阅读期待的功能,是一部好的小说不可缺失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文学经典作品多在作品题目的设置上巧妙运用空白艺术,如“论语”“诗经”“牡丹亭”,以寥寥几个字命名,精炼地传达出作品的主要内容,投射出删繁就简的智慧。《匿名》亦然,“匿名”短短两个字,看似简单,却让人不禁在阅读之前就对作品产生丰富的联想,引发读者对作品的期待与兴趣。
(二)王安忆创作观念的转变
在网络文学迅猛发展的今天,当代文学逐渐陷入一个困境——创作模式死板单一,小说主题千篇一律,大多数文学作品找不到与时代相契合的主题,无法摆脱以往固定的创作模式,许多作家因缺乏创新意识而走向僵化的死局。但王安忆并不在这群“不思进取”的作家之列,她没有局限于以往的文学创作,而是通过一部部作品表达她对当代问题的思考。王安忆对时代大问题的感悟早在2007年的《启蒙时代》就初露端倪。《启蒙时代》以主人公南昌的成长经历为主线,其中穿插其他人物的故事,探讨了思想、语言、时间、空间等抽象问题,展现了20世纪60年代前后青年的普遍精神状态,对时代提出了质询和拷问。在此后的文学创作中,王安忆也一次又一次地展现她对这个时代的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不断地发出时代的呼声。
《匿名》是王安忆在2015年写出的作品,在此之前,王安忆已经创作出《长恨歌》《小鲍庄》等传世名篇。尽管她的文学成就已至如此,但她仍是一个高产作家,在文学创作领域不断探索、不断超越自我。丁帆将王安忆的创作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始于她的“雯雯系列”,主要表现对生活、青春、未来的美好向往和憧憬;1981年以后,王安忆的创作进入第二个阶段,从雯雯们单纯、狭小的艺术天地转入更为开阔的现实世界;1984年以后,王安忆又将她的创作推入新的阶段,并在90年代之后取得新的突破。[9]王安忆从未停下实现自己文学理想的征程,她总能顺应时代潮流,在一次次的历史转折中寻找到时代与个人文学理想的契合点,更新自己的创作方式,推出创新性的作品。
《匿名》就是代表着王安忆第三阶段创作转向的重要作品,在多个方面表现出与前作的迥异之处。王安忆从前的作品更注重表现现实问题,采用写实主义手法,讲述某个人或是某一群人的故事。《匿名》却开创性地融入想象的元素,谈论起抽象的时间、语言、文明、教育等概念,带有先锋色彩。以王安忆的《长恨歌》为例,它以一个上海女人王琦瑶为叙事中心,描写她的日常生活,以时间发展为线索,通过王琦瑶的人生历程窥见整个上海的精神风貌,是一种典型的王安忆式故事模式。《匿名》则大不相同,它拉开与日常生活的距离,不再执着于对现实世界的描绘,而是对照式地将人物放置在一个原始的、不受文明约束的环境中,让人物洗去现代文明的全部印记,重新开始进化。除了主人公发展上的差别,王安忆也在小说中融入更多偶然性的因素,比如一场阴差阳错的绑架,主人公突如其来的失忆,以及最后意料之外的落水。偶然性事件的发生,让故事每逢峰回路转,又重新陷入叙事迷局,一推一阻之间,情节愈发扑朔迷离,叙事张力尽显。
谈到对《匿名》的初印象,多数读者会留下一个晦涩难懂的评价。小说的晦涩难懂源于其中大段阐释的哲学概念和大量的空白。在之前的作品中,王安忆往往进行写实描写,因此作品中虽有空白点,但数量并不多。而在《匿名》中,作者刻意地制造了一场叙事迷局,让读者自发地陷入一场场头脑风暴之中。传统的叙事手法满足不了作者的创作需求,而空白艺术与作者拉开和读者之间距离的叙事目的一拍即合,因此被重点运用。
叙事的空白手法是王安忆创作转向的重要标志,大量的意义断裂和多变的隐含意义的运用,难免造成作品的模糊,给读者留下难读的印象。因此《匿名》被许多读者批判说超越不了前作,文学界对《匿名》的研究热情也远不如《长恨歌》《小鲍庄》。但这样大无畏的探索,这场冒险的文学试验,何尝不是王安忆的进步?又何尝不是中国当代文学史新征程的象征呢?
三、《匿名》空白艺术的双面性
接受美学理论与读者参与度息息相关,是以读者为中心的理论模式,它强调文学作品的创作需要读者参与其中,否则作品的深度意义将无法得到挖掘,读者这一环节对于小说整体来说至关重要。接受美学理论实现了从“作者中心论”到“文本中心论”再到“读者中心论”的转变,从读者阅读和接受的角度重新建立起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匿名》中的艺术留白召唤着读者融入自身的审美经验,投入小说的再创作中,从而生发出特别的审美感受,激发强烈的情感共鸣,深化小说的艺术魅力。但与此同时,大量的空白点会破坏故事情节的完整性,降低作品的易读性,对读者阅读形成了极大的阻碍。
(一)空白艺术与小说建构
空白艺术的运用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读者可以通过“再创造”填补情节的空白,生发出更多的含义,读者发挥想象力的过程,也让作品的深度意义得以被挖掘。若是站在上帝视角将整个事件和盘托出,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只是被动地接受作者的观点,被作者牵着鼻子走,就失去了阅读的乐趣。而空白艺术的运用能使小说情节波澜起伏,婉转曲折,常常出人意料,妙趣横生,令人回味无穷,同时也给读者一个超越作者、贴近作品的机会,使读者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对作品进行再创作,将作品的创作空间推向新的高峰。例如,《匿名》中的第二条线索也就是“他”的亲人朋友对他的找寻,在上部完结之后便不再赘述,作者无形之中就给读者预设了想象空间,读者可以结合作品全面分析,探究在之后的故事里,他们是否会继续找寻“他”。开放式的结局让读者更多地参与到作品创作中,使作品形成一个广阔的文学世界。
空白,则意味着小说的部分情节是被省略的,可使内容详略得当,情节更为集中,叙事更为凝练,避免小说染上拖沓冗长的弊病。《匿名》在人物发展线上,就采取了部分空白的叙事策略,尽管小说出场人物众多,但并非每个人都拥有独有的身份、姓名、职业以及完整的叙事线。这样的叙事策略区分了小说的核心人物和次要人物,突出了主要人物的形象特征和人生历程,使得故事重点鲜明,叙事凝练集中。大量的情节空白难免会让人以为作者的目的是节省笔墨、精简文字,但王安忆却花大量的笔墨去解释时间、空间、自然等抽象概念。由此可见,王安忆的详写或略写实为有意为之,大段的甚至整节的议论性文字,展现了她在文本形式上大胆的尝试与突破。
空白艺术的运用造就了小说文本的多义性,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认识对小说进行合理的解读,也可以对小说的主题进行多重猜测。空白艺术打破了传统小说主题单一的局限,满足了读者高标准的阅读需求,拓展了作品的艺术容量,扩大了小说被阐释的空间,“从而实现文学最广泛的社会文化价值”[10]。《匿名》摒弃了传统的单一主题模式,运用空白艺术这种开放性的创作手法,实现了对小说主题的深化。该小说的文本具有多义性,对多种问题均有涉及,主题也存在着多种解读方向,其艺术内涵也更加丰富。
(二)读者中心论下的《匿名》
接受美学是以读者为中心的理论,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分析作品,需要站在读者的角度思考问题。伊瑟尔的接受美学理论将读者定义为隐性的、构想的或虚构的读者,“一方面,他是作者的读者想象的外溢;另一方面,他是阅读指示楷模,是为现实读者提供的标准读者”[11]。也就是说,创作者在写作之初就已经构想好了读者,读者与文本是同时存在的,因而在阅读这部作品以前,读者就已经处在一种先在理解或先在知识的状态,需要有足够的想象力和充沛的知识来帮助理解作品,自发地填补作品的裂缝与空白。
按照伊瑟尔对读者的定义,《匿名》的读者将会是那些已经有着先验知识的、对作品内容有所了解的人,这无形之中缩小了潜在读者的范围,让《匿名》难以为普罗大众所广泛接受。但是文学作品文本的完成并不意味着作品的完整,接受美学所定义的读者也不仅仅指现阶段的读者,也许还有未来的读者。文学作品的价值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它会随着时代的变化,由不同的读者获得不同的解释。因此,王安忆的《匿名》虽然现阶段不能得到大众的认可,但《匿名》式的写作在未来未必不会流行。
一部小说能否在文坛中广为流传,能否吸引更多的读者,易读性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因素。而《匿名》显然不具备这个优势,甚至可以说这部小说最大的“缺点”就是难懂。《匿名》中穿插着过多的大段抽象概念阐释,很容易给人留下“读不通”“读不懂”的印象,这需要读者有较强的理解能力和思辨能力,当然也将不可避免地造成读者的流失。小说的叙事迷局配合晦涩深奥的语言,更是让众多读者认为作品不知所云、过于拖沓,从而留下不愉快的阅读体验。小说中大量未定点和空白点的设置,需要读者调动自己的抽象思维去融入作家的创作中,稍有不慎,读者便会因突如其来的情节断裂而跟不上作者的步伐。因此,大量空白点的存在也使《匿名》不能广泛流传,很难成为普及度较高的作品。
《匿名》中存在着过多的关于抽象概念的论述,往往在情节中间进行阻断,将故事情节割裂开,影响了故事本身的连贯性与完整性。《匿名》与其说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文本,不如说是一堆观念的有机组合,小说的文字是超越整个故事的,其艺术魅力不仅仅局限于简单的一个人被绑架而后回归的故事。在围绕主人公“他”展开的主线故事之外,作者还精心安排了其他人物的小传或是大段的说明性文字、议论性文字,打乱原有的故事情节发展顺序,破坏情节的完整性,从而对读者阅读形成极大的阻碍。因而,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以防作者突如其来的叙述中断而造成理解上的误区。
《匿名》长达35万字,篇幅虽长,但作者并没有将故事和盘托出,而是采用隐而不露的方式,将部分情节隐藏于“冰山”之下,牵引读者根据本文指向性的暗示并结合自身的阅读经验、生活经验,填补文本的空白点和断裂处,由此形成作者与读者的双向互动,使文本阐发出更为丰富的意义。小说通过对人物形象、具体情节和主题意蕴的空白书写,塑造出一群“匿名”的人物,展现王安忆对文明与蛮荒、现代与传统、文字与语言、正常人与边缘人、本地人与外乡人、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等的多重思考,呈现出极强的哲理性和思辨性,具有丰富的文学意蕴和审美价值。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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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长沙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